“中体西用”与新文学的民族本色

2016-02-27 09:35宋剑华
学术研究 2016年9期
关键词:中体西用西化新文学

宋剑华

文 学 语言学

“中体西用”与新文学的民族本色

宋剑华

[编者按]大概20年前,学术研究杂志社曾先后与广东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广东中国当代文学学会组织过“新文学传统研讨会”和“新文学传统与当代文学发展研讨会”,会后所刊笔谈和后续论文在学界引起了较大反响。近年来,本刊还辟有“新文学史研究”栏,持续刊发相关文章,亦为学界所关注。

去年是《新青年》杂志创刊百年,今年是《青年杂志》更名《新青年》百年。正是更名后的《新青年》杂志,成了推动“五四”新文化运动及中国新文学和文化思想发展的最重要刊物,后期在广东办刊,与广东有着深厚的文化缘分。而近十余年,我国学术文化界为振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呼吁、造势,国学已然被推举为显学。在此学术文化背景下,新文学和新文化的研究如何融入时代的学术文化大潮,逐渐受到学界关注,并形成新的研究视点。故此,本刊有意借这个重要记忆年份,把新文学传统与当前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复兴联系起来,以推进新文学传统的研究,于今年元月与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中国文学学会合作,利用“岭南学术论坛”平台,共同主办“新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发展研讨会”。本话题栏正是在此会研讨基础上选刊相关文章,并拟发后续的相关研究论文,希望得到学界关注和支持。

百年新文学的基本性质不是“西化”而是“化西”,这是近十年来我始终在坚持的一种观点。[1]新文学的化西倾向,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从“五四”时期开始,人们就已经习惯性地认为,新文学是西化的产物,朱自清就曾断言说:“西方文化的输入改变了我们的‘史’的意念,也改变了我们的‘文学’的意念”,所以新文学的西化性质是不容置疑的。[2]时至今日,这种见解更是持续发酵,人们普遍强调新文学“是一场从价值观念到文学形式的‘西化’运动”,[3]而西化也从根本上奠定了新文学与世界文学对话的牢固基础。[4]甚至还有人公然声称,“五四”新文学由于西方文化因素的大量介入,已成功地同民族文化传统实现了“断裂”。[5]对于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的荒谬言说,我个人表示难以赞同和难以理解。激烈地反传统与全盘西化,的确是“五四”新文学的一大亮点,但却绝非意味着中国文学观念发生了质变;如果新文学真的被西化了,进而失去了其固有的民族本色,那么它为什么还叫“中国”的新文学呢?可见百年新文学的“西化”说,其本身就是一种反逻辑的伪命题。

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来分析,各民族文化的独特性与不可复制性,直接决定了中国新文学的“新”之含义,只能是自我更新而不是移植西方。因为回归历史原场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尽管“全盘西化”之呼声甚嚣尘上,但是“拿来主义”的“中体西用”,却始终都是新文学发展的主流方向。这就是我说的“化西”现象。由于中国文学与中国文化的密切关联性,所以我个人认为,深入了解近现代中国思想界的文化论战,重温“中体西用”理论的具体实践,应是我们认知新文学基本性质的重要前提。

“中体西用”这一主张,最早出自于张之洞的《劝学篇》。在西学东进、国运衰微的大背景下,张之洞为了保存中国传统文化,他将“中学”称之为“旧学”,把“西学”称之为“新学”,并极力主张“旧学为体,新学为用,不使偏废。”[6]张之洞所说的“旧学”,无疑是指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以及中国封建社会的政治体制,所以受到了维新派阵营的猛烈攻击。比如沈翔云就抨击《劝学篇》“至愚极陋,坐井观天,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7]而梁启超则更是轻蔑地讽刺《劝学篇》“不三十年将化为灰烬,为尘埃。其灰其尘,偶因风扬起,闻者犹将掩鼻而过之。”[8]用现今的眼光来看,在历史大变革时代,张之洞死守祖宗之法,强调儒家传统一成不变,外来文化因素只能有选择性地为我所用,这显然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文化保守主义心态。张之洞最大的失误,是把中国传统文化仅仅视为四书五经等书本知识,而没有将其扩展到浸透于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故受到维新派人士的攻击也就情有可原了。然而,从文化本体论的角度去看问题,“中体西用”思想则又有其合理性因素。因为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体系,而文化体系又是民族经验记忆的历史传承;外来文化因素当然可以参与民族文化体系的建构过程,但却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民族文化体系的原有基础。综观几千年中国历史,包括儒家文化在内的所谓“传统”,其实一直都在吐故纳新自我嬗变。我们曾接纳过西域的伊斯兰文化,也曾接纳过印度的佛教文化;但这些外来文化因素,最终都经中华民族的加工和改造,逐渐失去了它们原有的文化属性,并被溶解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这从一个侧面充分证明,中体西用乃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常态。梁启超等人以维新自居,去批判张之洞的思想守旧,然而只要我们浏览一下他们所谓的维新主张,就不难发现他们本身就是中体西用思想的忠实实践者。因为“维新”一词已经表明,它并不是要去否定传统,而是要对传统进行更新,以使其适应现代社会的生存法则。比如康有为用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之说,去解读西方乌托邦社会的大同理想;再如梁启超用《公羊三世说》的通“变”理论,去诠释近代西方的进化论思想。由于康、梁二人都是大儒,不懂西方语言,故他们不了解西方,也就不可能去介绍西方。他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只能是以儒学去阐释儒学,这与儒学自身的历代变革,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落实到文学方面,同样是因为对于西方的陌生化,所以梁启超在倡导小说界革命时,不仅大书特书小说参与社会生活的教化功能,而且还特别强调中国古典文论“兴观群怨”说的现实意义,文学于人生有大用焉的儒家思想可见一斑。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注意,晚清林琴南的翻译小说铺天盖地,按理说这应是中国人了解西方文学的一个机遇,可是林译小说除了外国人的名字之外,内容却统统被演绎成了中国故事。另外谴责小说与侦探小说的大量出现,也与西方文学关系不大,如果我们去追根溯源,也只能说是师承着《儒林外史》和古代公案小说的历史遗风。故晚清文学“中体”根本就没有发生动摇,而“西用”之事则更是微乎其微。

“五四”文学革命却有所不同,由于不满晚清改良派思想变革的缓慢节奏,那些精通西语并对西方文明有所了解的启蒙精英们,他们试图以全盘西化的激进方式,使中国文化一步到位与世界直接接轨。比如鲁迅主张只读外国书而不读中国书,[9]就很能代表当时“西化”派的真实想法。然而,“五四”启蒙精英的“西化”主张,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过的现实困境,因为他们发现用汉语思维去诠释一种西方文化概念,无非就是给这种概念赋予了一种汉语文化意义,这种做法不仅难以使中国文化和文学全盘西化,更有可能使“西化”过程流变为“化西”过程。所以从文学革命伊始,启蒙精英首先就对汉语文字发难,他们认为“欲废孔学,不可不先废汉文;欲驱除一般人之幼稚的野蛮的顽固的思想,尤不可不先废汉文。”[10]在他们看来理由十分简单,“吾国的历史,文字,思想,无论如何昏乱,总是这一种不长进的民族造成功了留下来的。此种昏乱种子,不但存在文字历史上,且存在现在及将来子孙的心脑中。”[11]他们甚至还十分幼稚地幻想,用世界语或拉丁文去取代汉语。“五四”启蒙精英热切期盼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变革,其主观动机无疑是好的,但他们却都人为地忽略了这样一个客观事实:语言文字作为一种文化思维方式,它既是民族经验记忆的象征符号,也是民族情感交流的实用工具;如果一种语言文字彻底消亡了,也就意味着一种民族文化的彻底消亡。庆幸的是“五四”并没有废除汉字,只是将文言文的书写方式改成了白话文的书写方式。由于汉字本身所包含的文化思维,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革,故中国人的文化价值观念也不会发生任何质变。“五四”新文学正是以汉语思维为基础,去全面阐释现代西方的人文精神,所有被介绍或被引进的西方观念,都被赋予了一个与之相对应的汉语意义。如此一来,启蒙精英所希望的“西化”,无一例外都变成了“化西”——每一个被阐释的西方概念,我们都能从汉语词汇中找到它的同义词;而一旦有了汉语同义词,那么它也就不再是西方的了。因此,新文学作家才能跨越语言障碍,驾轻就熟地去艺术化地表达他们对西方的自我理解。比如“科学”与“民主”的新文学实践,就很值得我们去进行深刻反思。新文学作家用形象化的叙事告诉我们,他们那一代青年学子所理解的科学精神,并不是对探索宇宙真理的孜孜追求,而是对西方浪漫主义爱情的无限向往:“读了莎士比亚的《海风引舟曲》(The Tempest)和司各德的《撒克逊劫后英雄略》(Ivanhoe)的她们这一伙,满脑子是俊伟英武的骑士和王子的形象,以及海岛,古堡,大森林,斜月一楼,那样的‘诗意’的境地。”(茅盾《子夜》)他们那一代青年学子所理解的民主意识,也不是为了追求人格独立与精神自由,而只是为了自主婚姻的离家出走,用《终身大事》里田亚梅的话来说:“这是孩儿的终身大事。孩儿应该自己决断。孩儿现在坐了陈先生的汽车走了。暂时告辞了。”渴望婚恋自由与离家出走私奔,这原本就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的母题;尽管新文学作家为其赋予了一个西方背景,但却仍旧没有摆脱“中体西用”的运作范式。

田亚梅临走时曾留下过一句话:“暂时告辞了”,这表明她还会回来的。用这句话来形容新文学的理性回归,是再恰当不过的了。20世纪30年代,鲁迅曾写过一篇文章叫《拿来主义》,其核心论点是对西方文化,先去主动拿来,然后再去挑选。[12]我们注意到,“拿来”与“挑选”,其词义本身就具有“中体西用”的文化意味。当然了,鲁迅强调坚守“中体”辅以“西用”,绝非像张之洞所鼓吹的那样,让国人去维护四书五经的书本知识,而是让中国人去坚守几千年来传统文化的历史经验,并在此基础上去吸收和接纳外来养分为我所用。“拿来主义”虽然是出自于鲁迅之口,但却是“五四”新文学后期的自我选择。伴随着新文学运动的走向深入,启蒙精英发现,全盘西化根本就不可能实现,那些“全盘西化”论的积极倡导者们,也逐渐地改变了他们原有的激进态度。比如傅斯年就曾自我反省说:“传统是不死的。在生活方式未改变之前,尤其不死。尽管外国人来征服,也是无用的。”尤其是“一个民族在语言未经改变之前,全盘化成别人是不可能的。”[13]其实傅斯年这番话,很能代表新文学作家的心声。总览新文学的创作实践,西方的“科学、民主”观念,主要是以反封建家庭专制为旗号,去展开对于父权文化的全面批判。由于新文学参与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启蒙,是通过形象化的故事叙事来实现的,因此父权批判又被转化为“父亲”批判,进而使“父亲”被推向了历史的审判台。父亲之罪的新文学表现,无非是压制青年一代的人格自由,其最核心的要点问题,则又被归结为是子女丧失了掌握自己命运的自主权利。然而,新文学作家的“仇家、恨父”心理,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文化现象。比如郭沫若与巴金都曾是“仇家、恨父”的代表性人物,可是他们自己却都认为自己的父亲是好父亲。郭沫若说“父亲并不是怎样顽固的父亲”;[14]巴金也说“父亲是很和善的,我不曾看见他骂过人。”[15]为什么自己的父亲都好,而他人的父亲皆坏呢?我个人曾多次阐明,新文学作家的“仇家、恨父”,原则上是一种心理学现象,而不是一种社会学现象。简单地将这种现象归结为反家庭专制,恐怕并不足以说明问题。新文学作家大多数都很年轻,他们的青春感性与躁动情绪,与父辈们那种经验理性之间发生冲突,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随着新文学作家的思想不断成熟,尤其是当他们自己也成为了父亲以后,那种忏悔意识却是发自肺腑的。朱自清的一篇《背影》,由衷地表达了他对父亲的深深歉意;张天翼的一篇《包氏父子》,更是讲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到了路翎的小说《财主底儿女们》,他干脆直接向社会厉声发问:“什么是这个生活了五千年的伟大民族底基础和力量?”他自己的回答则是“家”的温暖与“父亲底严肃的、光辉的相貌,他底声音和表情。”路翎让蒋纯祖“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而巴金则在那里扪心自问:“是什么东西把我养育大的?我常常拿这个问题问我自己,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最先在我脑子里浮动的就是一个‘爱’字。父母的爱,骨肉的爱,人间的爱,家庭生活的温暖,我的确是一个被爱着的孩子。”[16]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特征,说穿了就是家文化的巨大凝聚力。那么新文学从“仇家”到“回家”、从“恨父”到 “亲父”,实际上已经向世人表明了一种态度——对“全盘西化”论的彻底否定,对“中体西用”说的思想认同。

新文学最终没有走向“西化”,而是以“化西”保持了它的民族本色,这应该是一种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其实“五四”的西化激情退却以后,人们对于新文学的基本性质,已经开始有了重新认识。最典型的就是周作人,他把中国文学视为是一种动态发展的渐变过程,“有如一条河,只要遇到阻力,其水流的方向即起变化,再遇到即再变”,有没有外来影响它都会自我流变。[17]在周作人看来,新文学不仅没有放弃儒家观念,相反,“还一直以此为标准,去酌量容纳异国的影响。”[18]周作人这番精辟阐释,一语道破了新文学“中体西用”的历史真相。作为“五四”新文学的参与者和亲历者,周作人自己的切身感受,要比学界的理论猜想真实得多也深刻得多。

[1]宋剑华:《五四文学精神资源新论》(《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言志”诗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内在影响》(《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新文学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与承续》,《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

[2]朱自清:《诗言志辨》第1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3]刘勇、杨联芬:《“五四”的困境与新文学的历史描述》,《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

[4]陈晓明:《现代中国文学思潮流变论》,《学术研究》1998年第3期。

[5]陈平原:《何为/何谓“成功”的文化断裂——重新审读五四新文化运动》,《南方都市报》2008年11月14日第11版。

[6]苑书义等编:《张之洞全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9740页。

[7]沈翔云:《复张之洞书》,张枬等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1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765页。

[8]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北京:中华书局,1989 年,第7页。

[9]鲁迅:《青年必读书》,《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2页。

[10]钱玄同:《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第141页。

[11]胡适:《答任叔永》,《胡适文集》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76页。

[12]鲁迅:《拿来主义》,《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8-40页。

[13]傅斯年:《中国学校制度之批评》,《傅斯年全集》第5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1-212页。

[14]郭沫若:《我的童年》,《郭沫若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38页。

[15][16]巴金:《谈自己》,《巴金选集》第10卷,重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36、88页。

[17]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58页。

[18]周作人:《我的杂学》,《苦口甘口》,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6页。

责任编辑:陶原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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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剑华,暨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 广州,51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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