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杰
(滁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 安徽 滁州 239001)
徘徊与求变:中国文论当代重建的三个维度〔*〕
○张文杰
(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安徽滁州239001)
近年来,文学理论界一直在倡导重新挖掘、整理和转化中国传统文论中的资源,激活其中有生命活力的精神,对过去学界一味倒向西方理论怀抱、唯西方马首是瞻的做法做了反思,这种清理是有必要的。但要促进传统的古典文论的转化和创新,重新建构当代中国文学理论体系,仍然离不开三个重要的理论维度:首先是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语境,挖掘传统文论资源,激活其中有价值和可生长的生命活力,形成与现当代文论的对接;其次在建立古代文论主体性,立足于民族文化的基础上,不要忽视吸纳和借鉴西方文论中有真知灼见的理论成果的重要性,否则会陷入盲目排外的自闭状态;第三是强调文论发展的当代意识,无论是立足传统去创新,还是中西对话突显民族特色,关键问题是能否让文学理论回应当下文艺创作的现实,能否面对媒介文化、消费文化、流行文化、青年亚文化等做出及时回应和恰当判断,发出自己的声音。
传统文论;当代文论;转化与重建
一百多年来,随着中国传统文化不断地继承、创新和演化,中国文学理论潜在地沿着自身发展的理路缓缓前行,同时应对本土产生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现象,也作出了一些回应和片断化的总结,如古代文论对古典诗词研究的诗话、诗论、词话、曲论等。虽然这些理论、论著可能赶不上西方文论那种体系化和逻辑性的严密与庞大,但至少形成了东方民族文学审美的自身特征。只是到了近代,中国历史大环境与政治现状发生了剧烈激荡变化,外敌入侵,危机重重,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也就转化为激发国人对现实生存欲求抗争和反思的精神资源。“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一群激进知识分子学习借鉴西方文明求新求变的情绪十分强烈,经济上的图强意识也催生了文化上的现代性追求,文学创作的风格和文艺理论的表达与评价话语也不得不寻找一些新的突破口,来更好地解释新出现的文艺思潮和现象,因此近现代的文艺理论家翻译和引荐了许多西方文艺理论著作,作为本土理论建构的参照物和反观自身的镜子,来借助这种西方理论的他者更清楚地看清自己,了解自身,借鉴和学习他者的先进之处,其实这种学习西方适当偏离和矫枉过正在当时也没有什么过错,是历史大潮所决定,取决于当时的时代环境的需求,因为文学创作需要各种各样的营养,中国传统的也好,西方现代的也好,但绝不是文学理论家自己主观所能决定的。我们不能只是盯着自己的本土文化地盘沾沾自喜而不了解别国的文艺创作发展到什么地步,那样只能陷入盲目自大、自我封闭的“老大帝国”的虚幻状态中。关键的问题在于,建国后在学习苏联文艺理论体系,引进介绍和学习西方理论的同时,对本土化的文艺理论成果出现过多否定和批判,导致对传统文论出现了两次断裂:一次是“五四”前后对传统文化的矫枉过正式的打倒;第二次是“文革”时期对所谓“封资修”的古典文化遗产(包括古典文学理论)的盲目铲除,这就导致了中国文论在本土化和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波三折的遭遇,〔1〕没有机会和条件(国家民族面临生存危机)来形成和凝练自身的民族风格和话语体系,更没有来得及总结自身的特点和发扬光大之,因此与早已形成体系的当代西方文学理论无法对话和交流。西方文论的发展自古希腊罗马到后现代主义文论,始终能全面吸纳、批判和继承前代思想家的成果,他们已经成熟地建构了流派繁多、脉络清晰的文艺理论体系,这使得传统的中国文论与之参照对比起来,总是显得有些衰落和不景气。不承认这一点,就显得有点民族狭隘主义的自闭心理和不够自信。
今天文学理论界倡导重新再整理、挖掘传统文论中的资源,吸纳和转化其中有生命活力的精神,但却已不能够有效回应当下新媒介传播时代出现的各种复杂的文化现象和文学发生的新现状,这不能不引起文艺界研究者的重新关注和思考。笔者认为,要促进古典文论的转化和创新,重新建构当代中国文学理论体系,离不开三个重要的理论维度:首先是立足于本民族的文化语境,挖掘传统文论资源,激活其中有价值和可生长的生命活力,形成与现当代文论的对接;其次在建立古代文论主体性,立足于民族文化的基础上,积极吸纳和借鉴西方文论中有真知灼见的理论成果,不可盲目排外陷入自闭状态;第三是强调文论发展的当代意识,无论是立足传统去创新,还是中西对话突显自身特色,关键问题在于能够使文学理论有效回应当下文艺创作的现实,能面对媒介文化、消费文化、流行文化、青年亚文化等做出逻辑清晰的判断,发出自己的声音。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的文学理论扎根于本民族的土壤,虽然不如西方文论那样体系健全,形成结构庞大的逻辑体系,但其精神和观念渗透着几千年来中国古代文学家和理论家的发现和思考,也符合当时的文学艺术发展的现实需求,因而成为后代发展自己的不可忽略的一笔文化资源。譬如,儒家提倡的“仁政”“民本”思想对中国古代仁人志士影响很大,许多先贤哲人始终本着“为民请命”“怨愤著书”和“不平则鸣”〔2〕的担当精神,在追求进步社会理想的道路上不屈不挠,反对专制压迫,为底层弱者呐喊,拒绝不公平的社会现实,这些都呈现了传统思想观念对中国文人的精神渗透,使得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作为士阶层,长期铸就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格坚守和勇于担当的责任心。尤其是唐宋以来“文以载道”的文学观念,一度占领了中国文学理论的核心,其内涵就是用文艺创作来达到教化人心和改良社会风俗的目的,但也过度拔高了文学自身的道德政治功用和教化功能,而有意淡化文学艺术表达的审美形式作用,过多强调文学的政治功能和改造世道人心的力量(这一点是跟儒家倡导的“德治”“民本”的政治伦理思想是一致的)。虽然后来我们再三批判和清理“文以载道”的负面影响,但也因为这种文学观念过度宣扬儒家的仁义道德和伦理纲常,甚至不自觉地沦为为封建统治政治教化服务而束缚作家的创造精神和个性自由,有着不利于文学朝自由创造和突现形式美的路径发展的弊端。然而,我们也要不可忽略地看到,这一文学观念毕竟对历代作家有着正面的理性启迪和良性引导作用。“文以载道”观对改良社会风俗和促使文人具有社会责任担当与干预现实的诉求,即使在当今中国也仍能散发其经世致用、匡扶社会的精神作用。这一点就要求作家作为人类的良心必须具备高度的人文关怀,因为作家毕竟是人类命运的关注者和社会文明进步的促进者,他们最大的愿望和共同点就是怀着特有的“悲天悯人”情怀和愤世嫉俗的勇气,去揭露现实的弊端,因此关注民生是文学“载道”的终极追求。
再往前追溯,先秦以前的孔子就已经倡导“诗教”,指出了诗歌的“兴、观、群、怨”,以及诗三百“思无邪”〔3〕的思想,他看重文学对社会现实的干预功能作用,指出像《诗经》之类的文学作品对社会对读者能产生“兴观群怨”的效果,尤其是老百姓从阅读诗歌中认识到社会现实的弊端,可以反馈给当时的执政者,从而使统治者“知得失”,也即“怨刺上政”,通过诗歌或歌谣来委婉地讽喻和批评统治阶级执政过程中存在的不足。到了孟子那里,更是把“仁政”理想放在重要位置,作为知书达理的知识分子有责任监督和规劝统治者“以民为本”“与民同乐”,因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4〕当然,这种观点和思想现在看起来虽然有点过于理想化,但却对文人志士的士阶层影响很大,基本上成为他们长期以来或修身处世,或权衡治理国家和判断为政绩效的标准,同时也成为文人揭示社会黑暗现实和批判统治阶级的残忍掠夺的思想武器。一直到明清之际的反对专制暴政的思想家、文学家,如王夫之、顾炎武、金圣叹等,以文笔作为揭示现实黑暗的利器,具有民主主义色彩的启蒙思想家,又如黄宗羲、戴震更是将儒家追求的正面理想作为衡量标准,这种接近现实的思想和继承“文以载道”传统的理念坚守,虽然可能不如西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原则、社会批评方法总结得完善而体系化,也不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精神”的口号喊得那么响亮,但却具有中国文学发展自身的特色,因而也不会比西方有什么落伍之处。
但从一百多年的文学理论发展来看,与西方话语体系比较起来,最受到国内当代文艺界学者反思和诟病的是:中国传统文论与批评话语体系虽然在整体思维上具有诗意想象的弹性和张力,但仍然缺乏理论建构体系的自觉,显得概念范畴模糊,有难以具体操作的缺憾。这一结论主要是在近代“西学东渐”思潮中,中国文坛出现的文学现代性追求和借鉴西方理论话语的背景下产生的。这种比较和分析思考,并非是为了否定传统中国古典文论本来就具有的可吸纳的文化价值,而是说如果我们能借助西方理论来反观自身,防止夜郎自大和固步自封,也许对中国文学理论和未来文学创作发展大有裨益。就拿古典文论批评术语中来说,“气韵”“神韵”“辨味”“妙悟”“神思”“飘逸”〔5〕的确是原创性的范畴,它源于儒、释、道文化思想深奥的精神内涵,虽然对古典诗歌、散文、绘画和音乐之类的艺术作品鉴赏和批评,具有浓厚的个性化体悟和经验主义色彩,但表述起来显得过于主观随机,热衷于印象式把握,整体思维缺乏某种逻辑性,让人难透心机,〔6〕当然这也同时证实了文学艺术自身所具有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朦胧模糊性。虽然这种感悟性批评中,充满了直觉性的把玩和富于诗意性的话语表达,使古典文论的话语体系变得更加玲珑剔透和飘逸洒脱,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但这种体验性极强的印象式感悟批评模式,以及诗性话语,面对出现的各种复杂多变的文学实践和文学现象,常常会显得不易操作或无法有效阐释。就拿最早的文献资料《周易》来说,其中《家人》卦之象辞曰:“君子以言有物”,《艮》卦爻辞“六五”曰:“言有序”,似乎很早就看到了“观物取象”对人们观察体验周边世界万象对创作的启示,以及语言组合的重要性,但这毕竟不是专门针对文学创作提出的,而是对外在客体的哲学性和认识论的思考。只有到了《诗经》时代,诗歌才明确传达了作者一定的文学观念和评价话语,如“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崧高》),“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静而听之”(《小雅·巷伯》)。〔7〕《尚书·舜典》更是抓住了作为诗歌文本言志抒情的话语特征与押韵和谐的审美追求,因此要求“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8〕到了三国时代曹丕的《典论·论文》提出的“文以气为主”,已经涉及到了作家个性气质对创作的影响,对文学看法更为深入。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周易》毕竟是卦书,《诗经》尚为歌辞,《尚书》《国语》仍以记言记事为主,而文学理论与批评需要面对的是文学自身的各种命题去阐释和分析,去建构自身的理论体系和文体形态,而不是以碎片化的零星感受和只言片语的文本形态求得考证引用,因而如何使古代文论“中国化”和重新“起死回生”〔9〕并非一个容易解决的命题。
当然我们也要看到,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论家们开始针对文学体例、写作方法、语体风格等,自觉建构了像《文心雕龙》《诗品》《诗话》这样体系健全、理论性强的诗学著作,虽然数量不多,但开始形成了可以与西方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贺拉斯的《诗艺》相媲美的另一种具有中国诗性话语特征的文论著作。因此我们很难说中国文论思维不够发达,或不够成熟,只能说中国古代文论是特定文化历史语境下形成的具有东方民族文化特征的产物,当时的文学批评与理论建构在古代文学界没有能够引起人们像对文学作品创作那么重视,文本鉴赏和理论批评毕竟是位于创作之后的,况且对当时的文人来说,投身宦海实现政治抱负才是历来文人所看好的正途,加上在文学批评上本来就缺乏专业化的理论提炼和足够的自觉探索。刘勰、韩愈、黄庭坚、姜白石都是很有发现和建树的文论大家,但他们的理论著作在当时只能是诗文的副产品,理论批评的建构不过只是满足个人兴趣嗜好的无意识写作而已,精神力气还是专注在一般文人的功名理想如出入科场、谋求政途或诗文传世的传统目标上。整体上来看,古代文论的发展是鉴赏大于批评,评点大于建构,虽然许多文论著作多少表达了作者创作的历史经验和瞬间感悟,但缺乏概念范畴的建立,结构体系过于诗意化、零散化和碎片化。再者,当时的文人士大夫几乎无意于编制文章体系,仅仅只是在治理朝政和雅兴赋诗之余偶尔闲聊诗话感悟,自觉建构理论体系的学术企图也颇为淡薄和缺乏。因此,在传统文论催生转化的过程中,借鉴西学正好有利于反观自身,主张中国古代文论与西方平等对话是有道理的,盲目排外可能会孤芳自赏。当然能让中国文论通过翻译介绍〔10〕和传播到国外去,那是另一种可贵的尝试和努力。
任何文学理论的建构不仅仅只是在逻辑理性上有所把握和总结,而是随着所处时代读者的审美需要和动态的文学运动、文学思潮、审美习俗的变化而变化。西方的文学理论也是如此,虽然它经过古希腊、古罗马、文艺复兴时期和近代理论家们的积极探索和总结,从《诗学》《诗艺》到《拉奥孔》的系统阐释,但也同时经过西方文论史上的几次“古今之争”和革新,有开创意识的西方理论家们终于敢把被封为金科玉律的古典主义“三一律”、歌颂王公贵族的悲剧风格一一打破,把作为经典的荷马史诗作为质疑的对象,让罗曼史小说和写下层小人物的现实主义风格的文学作品进入了读者大众的视野,这本身就是一种求新求变的创造精神和文化进步。衡量文学理论发展的成果大小,并非看文学理论是本土的还是异国的,是具有民族个性色彩的还是借鉴他人体系的,主要看能否有效地阐释当下各种复杂的文学实践和本土的文学现象,能适应分析和解说变化着的文化习俗与时尚爱好,而并不是仅仅在知识总量上增加和盲目制造稀奇古怪理论体系的那种创新,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也不是为了引人注目或与众不同而固守遗产,而是需要批判地继承。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从近现代理论家梁启超、王国维、胡适、陈独秀、鲁迅、朱光潜、宗白华等人的翻译、介绍和研究中得到充分了解和领悟,他们立足中西学术的视野,除了倡导文学变革的“启蒙性建构”〔11〕之外,更为可贵的是他们能面对西方强势文化入侵时,继续反思和批判民族传统不足,吸纳先进文化的进取精神,以及求新求变的开放心态,因为“别求新声于异邦”是那个时代大多知识分子为弱国民族文化寻找新出路的必然选择。
真正的文艺理论创新,不仅仅局限于某个国家、民族、领域、种族的狭小领域,它是属于全世界的文化遗产,正如英国人所说的那样:“宁愿失去整个印度,也不愿失去莎士比亚”。因为优秀的文学理论遗产不仅仅属于过去,而是属于现在和未来;不仅仅属于某个民族,而是属于全世界和整个人类。就像中国古代儒家文化今天被世界各国所接受的那样,因为它对人类教育、修身学习、治理国家、管理企业等具有很多启发,那才是具有吸引力的理论创新和重要的文化资源。因此,在向西方学习的现代性文化思潮中,中国古典文学理论需要立足于本民族文化土壤,阐释本民族文学发展的各种命题,这本身没有错。但不可忽略的一点是,中国古典文论阐释的对象是以古文字为基础的文言文和古典诗歌作品,而这些作品毕竟跟当代文学实践所包含的对象(如广播剧、电视剧、流行文化和网络小说等)产生了难以估量的距离;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的建立,基本上是以近现代民族救亡图存与现实斗争为基础,以借鉴西方文学理论体系为架构,形成了中国当代文论需要与中西对话、学习西方的现代性遭遇〔12〕(如对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批评的借鉴),这一点难免跟中国古代文论所提出的“文气”“神韵”“风骨”“滋味”“典雅”等范畴体系形成了严重的割裂。在倡导回归民族传统和挖掘古典文论中有生命力的资源的同时,也要注意古代文论与现当代文论在时间顺序上的有机链接。文论建构离不开对民族文化的吸纳和继承,但也不能忽视保持与世界文论的竞争对话和双向交流,对异国文艺理论的先进性因素的继承可以壮大自己,因为狭隘的民族心理只能导致自身的理论止步不前,更不是中国文学理论建设的正确路向。
当然,我们在看到西方现当代文学理论发展的繁花似锦与流派此起彼伏的同时,也要注意这种“繁荣”背后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也是建构当代中国文学理论必须思考和面对的问题。首先,只要系统考察西方文艺理论的发展脉络,就会发现虽然近现代西方文艺理论和美学思潮流派众多,但其各种理论体系和建构(如社会批评方法、精神分析法、符号学、结构主义、阐释学等),始终没有离开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康德、黑格尔乃至尼采、叔本华的思维方式和传统话语体系,哪怕是马克思对欧洲文艺传统的批判继承,也是离不开德国古典哲学的思维逻辑和尊崇文艺创作的自身审美原则。马克思在评价拉萨尔的小说《济金根》时,提出情节的生动性和人物形象的丰满方面必须借鉴莎士比亚,要“更加莎士比亚化”,而不是过度政治化“席勒式地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恩格斯则告诫拉萨尔塑造人物要典型化,“不要为了席勒而忘掉莎士比亚”,〔13〕他认为典型实际上就是黑格尔总结艺术形象特征时提出的别具一格的“这一个”。这说明,任何民族的文化都离不开自身的传统,并且必须扎根于自己的民族土壤才能生长茂盛。其次,借鉴学习西方文艺理论先进成果没有错,但也要注意中西方的文化语境差异与误读的可能性。西方现当代文艺理论研究的思路、范式和视野,的确值得中国理论家和学者关注学习,但西方文艺理论中的相对主义和本质主义的倾向也是十分明显的,而且到了后现代主义文论处处标榜解构一切的今天,如果引进和借鉴这种理论来建构自己的理论,也许会带来悲观主义、颓废主义的问题。再次,学习和借鉴西方理论也并不能“一边倒”,要有选择性,不能一味地不分青红皂白全部拿来当作宝贝,也需要区分和鉴别一番,找出适合自身需要的东西,只吸取对民族本土传统文化和文艺理论有营养价值的东西,这样才能为我所用,才能有利于转化、吸纳和发展传统文论。最后,提炼和凝聚中国传统文论中有生命力的精华,跟西方文学理论形成交流对话的态势。社会转型和发展带来了新的文化现象和文艺现状,因此无论是借鉴西方理论还是挖掘本土的文艺理论资源,都必须面对本土的文艺创作现状和新的文艺思潮。无论人文学科研究多么形而上和富于逻辑体系,但理论总要接地气和触及文艺现实,然后才能总结和发展自己的理论,回答“文学是什么”和“文学性程度”〔14〕之类的问题,才能有资格和有能力与西方平等对话,展开学术交流,否则缺乏底气、缺乏实力、缺乏体系,就很难以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沟通。中国学者近年来的研究成果越来越丰富,并且具有本民族本土化的审美特色,已经逐步引起西方文艺理论界的关注,也对世界文论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尝试和努力也许使得当代文艺界看到了建构当代文论的希望曙光。
纵观中国文论一百多年来的发展变化,笔者认为重建中国当代文论,依然离不开西方文论这个参照对象和他者资源,否则会将中国文论的话语放在一个完全自我封闭的领域中,不利于吸纳和借鉴异质性的他者的文化资源。实现中国古典文论的现代转换,不仅仅是挖掘民族文化中有生命活力的东西,更为重要的是要学会面对和解决当代文化出现的各种复杂问题,如大众文化、消费文化、媒介文化、时尚文化、青年亚文化、电子文化等,如果不能阐释新媒介时代新出现的问题,文学理论就变成了虽然逻辑体系健全却不能阐释现实分析问题的摆设。当然,中国文论在发展中要平等对话和互相学习,彼此尊重各自形成的学术主体,而不是以一方取代另一方,只有实现资源共享和融汇多方学术智慧,才能积极推进我国传统文论的创新转化。因此,最好以中国文论脉络为主体,融汇西方文论精华,来促进中国古典文论在当代文化语境下的转型。在中西比较的视野上,融汇中西,为我所用,形成自己的见解和学术立场,在这一点上,学术前辈王国维、钱锺书、叶维廉、朱光潜一直是我们学习的典范。
中国文论的当代性转化首先要具有面对现实文化的当代意识,了解当代人对文学创作风格和读者审美需求的变化,以及遇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文学理论也有必要随着时代和经济的发展而及时更新自身的思维模式,打破长期陷入僵局的那种死守传统的被动局面,将过去倾向于解读分析经典的批评模式转向直面现实文化的阐释模式,将全面模仿追随西方理论建构的阐释方式转换为立足于本民族传统文化土壤为基础,进而挖掘创新的模式。文论建构的这种当代意识不是某个专家权威自封的,而是我们面对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世界政治经济格局和高科技发生的巨大变化所决定的。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全球化使整个地球村的各个部落进行彼此交流对话变得成为可能,这种交流沟通中离不开人文学科的思想价值学说的互相借鉴,甚至彼此之间的交互碰撞和渗透。〔15〕尤其是,随着中国综合国力的强大以及经济实力的日益崛起,中国文化自信心也随之不断提升,产生的国际范围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这就给现实生活与审美文化的需求带来了重大变化。面对这种新的历史机遇,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文论不得不回应时代潮流的激烈变革,需要激发出自身的生命活力,去有效地评价和阐释各种文化命题,古代文论当代性转化的问题日益被提上议程。任何固步自封、因循守旧的姿态是可笑的,同时一味倒向西方文论的模仿也是有问题的,那种“言必称希腊”“言必称西方”而忽视本民族文化语境的学术模式,最终都难以找到新的思路和研究模式。因此,文论的当代建构离不开对新时代审美风俗的变化与消费文化语境的理性认识和了解把握,才能有效地阐释当下的文论问题。
此外,促进中国文论的当代性转化,还需要建立学术自律、学术独立以及多元化的研究视野和研究氛围,打破划圈子和设框架的各种制度束缚,才能够为真正的文论创新和转化提供自由发展的前提条件。在过去的60多年中,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主要体系是服从政治观念和阶级斗争服务,加上对前苏联文艺理论对阶级性、社会性和唯物论的强调,文学理论很难回到研究文学创作现实以及理论建构的自身问题,变成了政治化的附属品或某种革命精神的传声筒,使得文论不能正常地沿着借鉴古今中外资源的良性循环的道路进展。随着当代中国的经济高度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升,学术民主化和科学化的进步和宽松环境也无疑推动了学术视野的多元化,这样对挖掘和研究古典文艺理论,借鉴和吸纳西方文论中有价值的精华,肯定具有很大的促进作用。文学理论的当代性要求从学术自身的内在使命出发,去关注当代问题和当代创作现实,尊重学术独立发展的规律。无论是利用文化研究拓宽学术视野,还是将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本土化,或者是促进中国古代文论的转换,都要尊重学术自律和学术语境,要随着历史文化情境的变化而变化,不可画地为牢而停滞不前。当然,建构当代中国文论不能仅仅停留在纯粹的逻辑思辨和概念范畴的标新立异上面,还要将关注点放在回应和阐释当代社会生活、文化生活和历史转折的需要之中去。提高理论素养和文本阐释水平是研究的基本前提,但推动学术理论创新和发展的直接要素还是要在于如何适应这个时代的审美风尚,满足当代人们的文学鉴赏需要,使得理论能有效地促进文学创作繁荣和文艺作品对创造和谐社会、提升人民精神生活发挥重大作用,通过科学公正的文学批评来鼓励作家、艺术家创作出更多的审美文化资源。
总而言之,进行当代文论话语建设, 我们不可能完全照搬以前的中国传统学术话语,它会导致固步自封。也不可能完全照搬西方话语系统,缺乏自身的特色,而是要在具有宽广的学术视野的基础上,发挥中国文论精神主体性作用的同时,又善于吸纳作为全人类文化成就的西方话语系统。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多元化带来的最大意义,就是对思维多样化及学术宽容的强调,因此文学理论研究的将来也必然是多元化。〔16〕中国文论的建构自然离不开中国传统的语境和中国问题的解决,更离不开对中国文论资源的系统吸收和转化,尤其是中国文论与西方对话的自身主体性的建立,才能具有中西对话和沟通的可能性,否则就谈不上学科体制建设和开拓国际学术新视野,因为一个失去了基本言说能力的文化体系是缺乏生命活力和说服力的,更谈不上文学理论的创新。经过一百多年来对传统古典文论的学术研究,国内学者在文学理论的学科理念和方法选择上,都越来越重视学术创新、学术范式以及学术增长的有效性,这种求新求变的自觉意识无疑会在某种程度上极大推进文论研究的巨大进展。不必过度为“西化”或“化西”〔17〕而焦虑,也不必为是否具有“失语症”〔18〕或“孤独症”而纠缠,任何作茧自缚的自我封闭心理和盲目搬用他者的西方中心主义主张,都是不利于中国古代文论的转化创新和发展的。无论转化发展,还是借鉴他者,文学理论不能有效地介入当下的社会文学艺术活动,不能有效地解释新出现的文化现象和文艺形态,不能应对急剧变化的社会现象做出准确的理论判断和分析,那只能是一种换汤不换药的苍白无力的理论体系。
注释:
〔1〕谷鹏飞、赵琴:《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的身份认同的曲折》,《西北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2〕张少康主编:《中国历代文论精选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91、24、180页。
〔3〕〔春秋〕孔丘:《论语 》,云南出版集团公司云南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3、156页。
〔4〕〔战国〕孟轲:《论语》,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11-14、203页。
〔5〕张沈安、高云:《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范畴形成的标志》,《沈阳大学学报》2008年第6期。
〔6〕王世朝:《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理论的操作性研究》,《青海民族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
〔7〕盛广智译注:《诗经三百首》,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175、248页。
〔8〕霍松林主编:《尚书·尧典(节录)》,《古代文论名篇详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页。
〔9〕杨渤伟:《第十六届中国古代文论学会年会论文述评》,《中外文化与文论》2009年第12期。
〔10〕古风等:《中国文论“走出去”的若干问题探讨》,《扬州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11〕陈佳、李胜清:《中国古代文论现代性转型的三种知识形态》,《当代教育理论与实践》2011年第1期。
〔12〕韩书堂:《中国文论研究的历史问题与当前对策》,《文艺评论》2011年第4期。
〔13〕复旦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发展史》,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年。
〔14〕吴炫:《中国当代文艺理论研究的三个缺失》,《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
〔15〕党圣元:《中国古代文论的“当代性”意义生成问题》,《江西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
〔16〕程勇:《中国文论重建的困惑与反省》,《长沙理工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
〔17〕曹顺庆:《中国文论话语及中西文论对话》,《浙江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18〕陶水平:《中国文论现代性的反思与重构》,《东方丛刊》2007年第1期。
〔责任编辑:李本红〕
张文杰,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复旦大学文艺学博士,南京大学访问学者,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中西美学与媒介文化传播理论。
〔*〕本文系2016年国家社会科学项目“文以载道:传统与中国当代民谣传播导向研究”(项目编号:16BZW027)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