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意义
——从身份角度看克莉斯蒂娃的理论研究

2016-02-26 15:31
学习与探索 2016年12期
关键词:异质身份文本

张 岩 冰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当代文艺理论与思潮新探索·

“身份”的意义
——从身份角度看克莉斯蒂娃的理论研究

张 岩 冰

(复旦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433)

身份是克莉斯蒂娃的研究对象,也是推动她研究的主要动力。克莉斯蒂娃在对陌异恐惧、互文本性、符号态、卑贱及中国妇女的研究中,既有对异质性的追求,也有对本源的探究。她的研究是社会问题的文本化,又是以改造主体的方式改造社会的一种努力。

朱丽亚·克莉斯蒂娃;身份;异质性

斯图亚特·霍尔曾这样论述文化身份的多元性问题:“大家已认可身份从未统一,且在当代逐渐支离破碎;身份从来不是单一的,而是建构在许多不同的且往往是交叉的、相反的论述、实践及地位上的多元组合。它们从属于一个激进的历史化过程,并持续不断地处于改变与转化的进程当中。”[1]文化身份的这种多元性和复杂性,在克莉斯蒂娃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2009年,她在同济大学演讲时曾这样描述自己:“一个保加利亚出生的妇女”“一个具有法国国籍、同时皈依美国的欧洲女公民。”[2]多重身份带来的撕裂感,对克莉斯蒂娃来说,既是痛苦的体验,又是探究的动力。她将身份焦虑移植到学习研究中,又在这些研究中建构、转换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1965年12月,朱丽亚·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 1941—)作为公费留学生,离开了她的祖国保加利亚来到了巴黎,并加入了戈德曼和罗兰·巴特的研究班。在研究班上,这个来自东欧的女子不仅带来了法国学界完全陌生的巴赫金的学说,其深植于巴赫金理论的符号学研究也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巴特曾以《异邦之女》为题,为克莉斯蒂娃的《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1969)写了一篇书评,认为克莉斯蒂娃的研究为符号学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论方法。自此,“异邦之女”成了克莉斯蒂娃的一个标签。她甚至因外邦人所引发的焦虑而在1988年出版了一本专著——《我们自己的陌生人》(Etrangersànous-mêmes)。

一、陌异恐惧

“总是打破刚形成的预想——即我们原以为能从中得到安慰,并为之感到骄傲的权威——独白科学之权威”[3]。这是巴特在《异邦之女》中对克莉斯蒂娃的赞美,她的异邦/异质性,挑战了科学之权威,然而异邦与异质却并不只意味着这些。

克莉斯蒂娃刚到巴黎时,正是巴黎知识和新闻界对东欧社会主义充满幻想的时期,她出身的国家被看成是未来和理想的化身。身处巴黎这个全新的知识环境,克莉斯蒂娃既感受到其学术的自由,同时也为巴黎社会的这种误解而深感不适。与此同时,她也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攻击,甚至有人称她是来自保加利亚的间谍。

学术上的一系列成就,使克莉斯蒂娃产生了世界性的影响,她开始经常在世界各地旅行。不断“移居”的生活,让她对于异邦人的个人体验最终发酵成了《我们自己的陌生人》这本著作。

该书的核心概念陌异恐惧(étrangeré),意为令人不安的陌异感,出自弗洛伊德的Das Unheimliche,其德语含义是来自非“家”的恐惧。克莉斯蒂娃将“家”引申为“民族”,因而特指对异邦人的恐惧,英译为Uncanny。克莉斯蒂娃首先从历史的角度,分析了异邦人的形象及不同历史时期西方人对于异邦人的态度。从古希腊开始,经由文艺复兴、启蒙时代,最后到达弗洛伊德,克莉斯蒂娃对外邦人的概念及形象所做的历史性的分析梳理,横跨神话、历史、宗教、哲学、文学以及精神分析等领域。通过研究,克莉斯蒂娃发现,在西方,对于异邦,除人们指责的血腥殖民与杀戮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有关他者的省思。比如古希腊罗马的斯罗葛学派,其个人主义的观点,必然导向个人与自身的调和以及同样重要的个人与他者的调和,每个人都是人类的一员,个人与人类整体的关系先于个人与国家民族的关系。与他者熟稔以至和平共处的观念,同样出现在犹太教和基督教传统中。

外部的历史研究之后,克莉斯蒂娃最终进入了其关注的焦点,即什么是导致陌异恐惧的真正原因。弗洛伊德认为,异邦人并不在别处,而是在我们内心。“外国人在我们身上引发的令人迷惑的排斥反应,就是弗洛伊德发现的由个性丧失感而来的陌异恐惧,它使我们在婴儿期的欲望及对死亡、女性、不可控制的冲动等他者的恐惧复现。外国人就在我们内心。当我们从与外国人的争斗中脱身,或正在与之斗争之时,我们在与我们的无意识战斗,即与我们不可能‘正当拥有’的‘不正当’的东西做斗争。”[4]陌异恐惧的来源即是自我中属于潜意识的异质的东西。

与此同时,克莉斯蒂娃还指出,异邦人引发的恐惧,绝无可能达到死亡、女性、可怕的冲动引发的痛苦的激烈程度,它是一种喜悦与恐惧相伴的痛苦。依靠精神分析,可以帮助我们照亮潜伏于我们自身的陌异恐惧(潜意识),以回到自身的方式,认识到自我当中的异质性,从而找到独特的自我和我们自身的创造力。不仅如此,“我对自己而言就是个陌生人,那么我也无须害怕对面的陌生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弗洛伊德为我们开启了一条新的世界主义的道路。”[5]

无论外部的历史还是人的内在自我,克莉斯蒂娃对陌异恐惧的研究最终都指向了世界主义。然而,从她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这种世界主义面对的是一个异质的世界,它不消除差异,而是在异质中达成调和,并在异质成分的相互激荡中产生创造力。换句话说,创造力的源头就是异质性。

自身异邦人身份的体验以及由此而来的焦虑和痛苦,促成了克莉斯蒂娃有关陌异恐惧的研究。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异邦人的发现,以及异邦与异质意味着创造的源泉的结论,并没有让克莉斯蒂娃走向另一个极端,陷入身份崇拜之中。“在某种政治里,身份是一种崇拜对象。人们强调自己的身份:同性恋,英国人,美国人,穆斯林,等等。这种身份崇拜造成了当今世界不同身份间的冲突,甚至可以十分激烈。”[5]她在许多地方都强调,在欧洲,身份不是崇拜对象,而是作为一个问题存在。而一旦成为问题,就成了反思的对象。克莉斯蒂娃源自身份的反思某种意义上推动了她的研究领域的转换。

二、互文性研究中的主体身份反思

作为精神分析师的克莉斯蒂娃,曾谈及自己之所以会研究法国语言和文化,乃是因为移置(transposition)作用。“你身上难免会有些过去的记忆,主要是家庭的种种。当然它们会与地理、国家颜色、声音气味等等相关联……”这些记忆基本处于某一角落,在异国处于被压抑状态。虽然她从小就学习法语,但法语毕竟不是母语。在病人向精神分析师的断续而模糊的倾诉中,在文学语言中,亦即在破坏了语言的科学性的语言实践中,同时让她感受到被压抑的儿时的记忆。对儿时的记忆捕捉,通过移置作用,变成了研究法国语言和文化的动力[6]132-133。

受到巴特高度赞扬的《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séméíotiké,recherchespourunesémanalyse)是这项研究一个标志。在这本论文集中,克莉斯蒂娃首先将文学文本置于科学与逻辑之外,将其视为一个意义不断生产的过程而非一种静态的物质存在。基于这样的认识,她在巴赫金的对话与狂欢理论基础上,提出了“互文本性”这一影响深远的概念。“巴赫金的对话理论认为书写既有主体性又有交际性,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互文性”[7]91。主体性让位于一种“双值性”,而术语双值性则蕴含着社会历史植入文本和文本植入社会历史双重含义,这一双重含义在作家身上融为一体。简单说,互文本性指的是文学的文本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与它产生之前和其产生之后的文本相关,又向社会历史语境敞开自身。这种敞开,又与文学文本的成义特性相关。“成义过程成了无限差异过程,后者的组合无边无涯,永无止境,‘文学’/文本避免了主体与所传达言说的同一,并以同一运动打碎反映某外在事物之‘结构’的镜子布局”[7]7。

无论是互文本性的提出,还是对文学文本成义特性的探讨,克莉斯蒂娃都强调了文学文本的异质与运动特性,这种差异与运动,既是对单一与中心性的解构,又沿循了一种取消对立的并置模式。在介绍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时,克莉斯蒂娃特别指出巴赫金对对话关系的重视。在巴赫金看来,语言学的研究使交流成为可能,但语言学本身却并不关注对话关系自身。对话需要语词与阐述,需要不同主体的立场,有逻辑和意指才能有对话,但对话关系绝不能转化为逻辑与意指关系,因为对话关系有自己的独特性,其独特性就在于它是主体性与交际性的并置,并由此得出了以互文性取代主体间性的主张。

在这些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出,克莉斯蒂娃的异质,并非非此即彼尖锐的对立或因果链上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而是一种并置与共处的关系。互文与对话,使文学文本敞开,从而具有了使被分解、被压抑的主体得以浮现的革命性力量。

对巴赫金的研究,某种意义上说,和她的斯拉夫背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互文性取代了主体间性,同时也让主体被文本化了。然而,主体的文本化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文本的主体化是问题的另一端。1972年,克莉斯蒂娃在“阿尔托/巴塔耶:走向文化革命”的会议上宣读了一篇论文,这就是后来发表在《原样》杂志上的有关主体和主体性的经典之作——《过程中的主体》。她出版于1974年的博士论文《诗歌语言革命》中的主要思想在这篇文章中已经有了雏形。在这篇文章中,她首先从黑格尔那里借来了否定作为推动事物发展的动力,又通过弗洛伊德的本能冲动理论将否定与身体关联起来。“否定性是主体在言说‘不’时所压抑的拒斥,这种拒斥通过攻击这个‘不’、父名、超我、语言本身和强加拒斥的普通压抑而回归”[8]。拒斥是一种与前象征符号相关的快感,由象征所压抑又能在象征内回归的一种快感,通过内部冲动的回归瓦解象征。据此,她分析了阿尔托的作品,认为阿尔托的作品破坏了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固定对应,将之变为一种运动的过程,让语词转译了身体的本能冲动。从阿尔托的文本分析中所表达的观点,直接就指向了《诗歌语言革命》中的符号态(le sémiotique),即进入象征态之时,被压抑的身体欲动之场。它位于象征态之前,又孕育并搅扰着象征态所对应的社会性之场。搅扰与孕育的双重性,构成了最大的异质性,这一异质破坏了主体的统一性,使其成为过程/审理中的主体。*克莉斯蒂娃在“过程”和“审理”两个层面上戏用了proces这个法语词汇。

主体的异质性干扰着身份的缝合与锚定,她的语言及文化研究,也从最初的以巴赫金代表的斯拉夫文化过渡到了对马拉美等法国先锋文学的研究。

三、中国妇女

克莉斯蒂娃曾对日本学者西川直子谈及她对于中国的亲近感:“由于我具有东方人的外貌特征,所以经常被误认为是中国人。正因为如此,我很早就有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亲近感,并学习了汉语。”[9]不管是出于外貌还是出于她社会主义国家的出身,或者出于巴黎知识界在20世纪60年代对于中国的幻想式投射,克莉斯蒂娃带着法国妇女出版社的稿约,于1974年满腔热情地来到了中国。

《中国妇女》(DesChnoises)是这趟旅行的成果,它并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全书由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来自这一边》,简述了西方女性的从属地位的形成及表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拉康的影响,也表明了她写作的出发点和立足点是通过观察中国女性的生活,反思西方女性的道路。第二部分《中国母亲》,是中国之行的纪实游记,有对传统中国女性观的分析,也有对现时代女性生活的观察和分析。克莉斯蒂娃在这本书的再版序言《这就是中国》中这样说:“你在此书中读到的‘中国妇女’,代表的是对社会契约基础的质疑,比如它是由性别差异和它在历代文明中的不同调节形式构成的,它从深层次里制约着现代社会中的权力表现模式。当避孕药和自愿流产在法国还没有被合法化的时候,当流行时尚还不属于女部长们的时候,在中国,这个正从中世纪觉醒、走出斯大林主义的国家,却呈现出一幅由问题和答案组成的马赛克图画——这些问答只能促进对‘第二性’未来的思考,不,是对‘半边天’的思考。” [10]3-4

问题与答案组成的马赛克图画,本就是一幅异质的图画。克莉斯蒂娃笔下的中国,在儒家的与女性为敌的道德模式形成之前,有一个母系的家庭模式,这一点迥异于西方的一神教模式。新中国的女性解放,在她看来,只是一场女性劳动力的解放,“妇女解放的主题一般都被理解为:解放女性的劳动力,以投入到生产中去,改革只是触及家庭内部反对儒教等级制度这个表面主题,而很难深入面对性和心理上的问题”[10]134。而且,女性被教导像男人一样投入到国家建设和政治生活中去。尽管这些并未得女性解放的真义,但在克莉斯蒂娃看来,“通过赋予女性一个标准典范——这个典范使每个人都自我认同为一个合法而且有用的社会成员——从而为女性指定一条通往政治和生产的道路”[10]140。尽管对这种父权式的解放克莉斯蒂娃并不满足,但她同时认为,这种合法化的方式,使女性摆脱了无权又无以言说的地位,获得了自己的身份认同,并让这一身份具有了价值。象征性的父亲(党)领导女儿发起了对父亲的反叛,政治化成了全部,利比多与想象不再有容身之处,对此,克莉斯蒂娃态度是暧昧的。她发现了一个不同于西方的场景,又为其中隐含的极权而担忧。

在这本书中,克莉斯蒂娃引用了大量中国文献,让我们看到学习了汉语并立志成为一名汉学家的克莉斯蒂娃所做的切实努力。然而,正是这次中国之行,用她自己的话说,“成了对政治包括对女权主义的告别”[10]199。

与陌异恐惧的一次相遇,这是克莉斯蒂娃在这本书的开头对她们的中国之行的描述。到了户县的一个广场,她这样描述广场上的中国人:“他们待在阳光底下,默默等着我们,一动不动,眼神平静,甚至没有好奇,但有些稍微流露的愉快和渴望,极具穿透力,看得我们几近透明。很明显,这种眼神是属于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群体。”[10]3亲近与陌异恐惧,或许并不矛盾。《中国妇女》的写作主旨明确是以西方为中心的,旅行与写作的主旨,最初或许是为了到神秘的东方寻求解决西方问题的良药,真正导致这场告别的或许正在克莉斯蒂娃所表现出的暧昧态度上:西方的立足点与对中国的亲近感撕扯着她的自我认同。身为女性,她认识到,通过外在的合法性方式使妇女表面上摆脱从属地位,这一摆脱却是建立在将女性视为解放了的劳动力的前提之上的,它不是真正的女性解放,或许还是对女性自身的最大伤害。女性的解放之路需要换种方式去探索。

离开中国后,克莉斯蒂娃成了母亲。在中国的撕扯感和这一身份变化,让她的视角转向了更关注内心的精神分析,母性成了她研究的一个中心。

四、母性与卑贱

虽然出版于1980年的《恐怖的权力——论卑贱》(Pouvoirsdel’horreur.EssaisurL’abjection)这本书的相当大部分篇幅都在研究塞利纳的作品,但学界却很少视之为一本文学批评的著作,而更看重它对父亲登场前的母亲的机能的研究。

书名中的卑贱(abjection),又被译作“弃却”,是该书的核心概念。在书的开篇,克莉斯蒂娃这样说:“在卑贱中,有一种强烈而又隐隐的反抗,它是生灵借以对付威胁物的反抗。”通读全书,我们会看到,这句话对应的实则是儿子与母亲分离的过程。在母子混合为一体的状态之下,卑贱是一种分离又依赖的力量,“通过卑贱,原始社会标出了一个精确的、反映它们文化的区域,使该区域与充满威胁的动物世界或动物本性分离开来。……另一方面,卑贱这次在个人考古学中,使我们面对最古老的企图,即依靠语言的自主性,企图在母体外生存之前,标出母亲的实体。这种标记既强烈又笨拙,总是被某种再次落入依赖的担忧紧盯着,因为所依赖的权力既给予安全,又令人窒息。”[11]1母性的卑贱先于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和拉康的镜像阶段而存在,它是一条边界,也是促使儿童自我得以确立的复杂的力量。

换句话说,这个与反抗相关的卑贱既非主体也非客体,而“是个由情感和思想编织成的螺旋状流苏”[11]19,“使人卑贱的并不是清洁或健康的缺乏,而是那些搅混身份、干扰体系、破坏秩序的东西。是那些不遵守边界、位置和规则的东西,是二者之间,似是而非,混杂的东西。”[11]2总之,卑贱不是对立,而是越界,或者说它就是边界自身。“自我卑贱将是主体这一经验的最高形式,主体并且看到,它的所有客体就建立在初始的毁灭上,而这个毁灭开创了自我本身的存在”[11]6-7。

那么,又是什么促成了自我卑贱呢?换言之,这个与自我卑贱相关的原始压抑又是什么呢?克莉斯蒂娃又引入了一个来自柏拉图《蒂迈欧篇》的概念——科拉(chora)。*Chora在《蒂迈欧篇》中,代表一种混沌的、不断运动的封闭空间,如容器、子宫、场等。在《诗歌语言革命》一书中,她用大量的篇幅来说明科拉。对婴儿而言,世界就是他/她与母亲的浑然一体,即婴儿无尽的冲动之凝聚场所(母亲),它既不是一个符号也不是一个定位,而是“由运动以及它们短暂的停滞构成,在本质上流动不居,并且面对极端暂时性的分节”[12]。这种分节先于父性的统一秩序,先于符号和语言,也就是克莉斯蒂娃所说的符号态。在前俄狄浦斯的符号态中,孩子被欲动之流所占据,意义被异质的冲动、欲望、拒斥等感性经验所扭曲。在这里,冲动总管一切,那个尚未分离的“自我”重复性地离心并回归,并最终以将自身异化为他者的方式,以一种符号的方式,完成离心式运动。此时,欲望将自身放逐到另一主体上,并只能接受自恋的形式,而卑贱正是自恋癖的发作形式。自恋癖错乱之时,继发性压抑通过象征手段,使古老的、无以名状的原始压抑被意义化和语言化,并进而进入父系秩序。

虽然克莉丝蒂娃多次声称从中国归来后便放弃了女权主义,但在她对母性的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在力图寻找一种没有为父亲的法律所污染的女性的语言,这种符号态的前俄狄浦斯的语言,正是她所找到的足以与父权制压制相抗衡的根本的文化力量。虽然对于前俄狄浦斯的符号态的研究在《诗歌语言革命》中已经开始,并且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但在这本书中,克莉斯蒂娃更加明确地指出,和卑贱相关的神秘、复杂、包容又变幻莫测的母性,正是符号态的“语言”赖以产生的场所。

克莉斯蒂娃认为,文学是卑贱的特殊能指,它“也许不是一种最高抵抗形式,而是对卑贱物的揭露。是语言的危机对卑贱进行的设计、释放和掏空”[11]298。她赋予了文学,尤其是先锋文学以回归(揭示)人类原初状态的力量,而且这种回归是一种双向性的回归,是对父权制单一文化的抵制。正因为如此,英语版《克莉斯蒂娃读本》的编者、著名女性主义批评家陶丽·莫依(TorilMoi)才在她的《性与文本的政治》这本女性主义文学理论著作中,将她与埃莱娜·西苏和依利加瑞三人视作是法国女性主义批评的三位代表性人物。有趣的是,被克莉斯蒂娃作为符号态(女/母性)语言代表的先锋作家,却几乎都是男性。母亲、母性对她来说,是一种并非建基于生理性别的身份,而是一种流动的抗拒性的身份。

五、小结:身份的意义

身份,对于克莉斯蒂娃来说,既是研究对象,又是她的异质的、富有创新性的理论成果得以产生的动力,还推动她的研究方向逐步由语言学转向汉学、精神分析、母性和汉娜·阿伦特这样的女性天才。这既是她表达自身体验的需求,又让她不仅从事理论研究,还写作了多部小说和散文随笔。

换言之,正是来自东欧社会主义国家以及身为女性的边缘身份,成了推动她各项研究开展的部分动力。在就为何很少谈及祖国保加利亚问题接受访谈时,克莉斯蒂娃曾说过这样的话:“在精神分析学里,我会认为我是因为流放而自我立命,而非是基于某种隶属关系。至于我们的真相(我自己的真相,而容许我这样说,也就是每个人的真相),并不存在于某个起源的隶属关系之中(尽管这个起源确实存在,而且也应予以确认),而是存在于我们自我流放的能力之中,换言之,即与起源保持某种距离。起源乃是一切之母,一种语言及一种生命关系。而我们就应该予以确认并接受这一些,而一旦我们从当中解放出来,我们才能成为我们自己。”[6]38-39在克莉斯蒂娃的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出,她对起源问题极为关注,陌异恐惧、前俄狄浦斯的符号态、卑贱、过程中的主体,其实都与向本原回归的冲动相关。在精神分析中,本原是被压抑的欲望和冲动,是潜意识;而在克莉斯蒂娃这里,文学作为潜意识的升华状态,构成了她研究的主要对象。通过对她自身的心理分析发现,她对法国语言文化的研究动力,就来自她那个被压抑的对本源的记忆。向那个本源的回归与挣脱的两种力量,构成了她身份焦虑的源头,也是她构建自己身份的立足点。

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也可看出,她的大部分研究具有一种向内转的倾向,即将现实问题心理化、文本化。然而,当谈及她写给法国国会议员戴希尔的公开信时,克莉斯蒂娃说:“我写这封信给戴希尔,因为我觉得也应该强调一下外邦人的责任,让它隶属于孟德斯鸠所言的‘普遍精神’里。我个人非常珍视这项法国式的世俗概念。事实上,它则十分依赖国家结构的协调一致。因而外邦人的角色(而我清楚地表明我本人就是一名外邦人),就是表明自身的差异性,不过也去欣赏并确认这种国家的协致性,并与之紧密结合,且为了它的稳定而全力以赴。”[6]106在她这里,表明差异是异邦人对法国的责任,本身就是具有现实意义的。

克莉斯蒂娃强调差异与异质,同时反对身份崇拜,然而这种异质,是协调一致基础上的差异,是为消除对立而来的差异。异邦人正是在表明差异中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认同。而差异本身就是异质的、流动的。

学界对于克莉斯蒂娃的评价,往往看重她对于异质性的追求,通过对她的学术研究的理路和她接受访谈及在各地所做的演讲,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她的研究中始终有一种对于某种同一性/本源性的追求。同一性/本源性在她的研究的不同领域,或表现为世界主义,或表现为原始的冲动。这种同一性并非静止而稳定的存在,就如同克莉斯蒂娃那多元组合的“身份”。

[1] 霍尔 斯.文化身份问题研究[M].庞璃,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4.

[2] 高宣扬.法兰西思想评论:第4卷[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59.

[3] 莫依 陶.性与文本的政治[M].林建法,赵拓,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2:194.

[4] KRISTEVA J.Strangers to Ourselve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191.

[5] 克莉斯蒂娃.陌生的自我[J].当代修辞学,2015,(3):30.

[6] 纳瓦罗,克莉斯蒂娃.思考之危境——克莉斯蒂娃访谈录[M].吴锡德,译.台北:麦田出版社,2005.

[7] 克莉斯蒂娃.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M].史忠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

[8] 汪民安,等.后现代的哲学话语[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128.

[9] 西川直子.克里斯托娃:多元逻辑[M].王青,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96.

[10] 克莉斯蒂娃.中国妇女[M].赵靓,译.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0.

[11] 克莉斯蒂娃.恐怖的权力——论卑贱[M].张亲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12] KRISTEVA J.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4:26.

[责任编辑:修 磊]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西方当代前沿文论专题研究”(14AZD099)

2016-10-17

张岩冰(1967—),女,副教授,文学博士,从事文艺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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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6)12-013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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