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劳动理论:在哲学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

2016-02-26 15:31庞立生
学习与探索 2016年12期
关键词: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现代性

聂 阳,庞立生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长春 130024)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

马克思的劳动理论:在哲学批判与政治经济学批判之间

聂 阳,庞立生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长春 130024)

在本质上,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既不是单纯的经济学理论,也不是单纯的哲学理论,而是一种在哲学与政治经济学之间的现代性批判理论。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劳动理论的两个基本维度,两者相互支撑、缺一不可,共同支撑着劳动理论的批判性内涵。挖掘马克思劳动理论的双重性质及其内在张力,能够有效拓展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视野,进一步敞开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现代性批判理论的思想内涵。

劳动理论;现代性批判;哲学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历史唯物主义;马克思

近年来,学界分别从哲学维度和经济学维度对马克思劳动理论做了比较精深的研究,并向前或向后触及与之相关的诸多劳动理论,这使得马克思劳动理论的内容愈加厚实、深刻。然而,关于马克思劳动理论的哲学维度与经济学维度之间的实质性关系却鲜有问津,而更多是将其作为不证自明的思想史实情接受下来,不予追究,甚至将其简化为单一维度的劳动概念而加以理解或运用。我们认为,要从根本上理解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真实性质和革命性意义,就不能回避这一由马克思开创的深刻问题域,而必须对这种复杂关系的思想渊源、价值旨趣和内在张力做出地基式清理。这种清理对重塑马克思思想的内在张力,进而激活马克思思想的当代性至关重要。

一、古典政治经济学与德国古典哲学:马克思劳动理论的双重思想渊源

基于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在马克思思想中的重要地位,人们通常认为:马克思对劳动的重视主要源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对劳动的理论抽象和科学发现,其核心内容是劳动创造价值和满足生活需要。以此为基础,马克思借用德国古典哲学的辩证方法发现了资本主义的剥削本质,即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这种理解在一般经济思想史意义上或可成立,而一旦真正深入马克思对劳动的原初理解,便可发现:真正对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生成产生影响的,绝不仅仅是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理论,也绝不仅仅是“劳动创造价值”这一经济性内容。一个简单而明显的理由是:如果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理论和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方法在深层内容上毫无共通之处,那么它们在马克思那里的思想整合就是可疑的。这意味着:一方面,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概念包含着远非“劳动创造价值”这一命题的思想史内涵和方法论意义,因而不理解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深层哲学底蕴就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劳动理论;另一方面,马克思从德国古典哲学那里借用来理解劳动的,也绝不仅仅是一种作为可供外在运用的辩证方法,而毋宁是黑格尔对劳动概念的哲学改造以及与之相应的独特视域和方法,这是一种与理论内容相统一的哲学方法。

无疑,古典政治经济学对现代劳动的伟大科学发现,深深地触动和影响了马克思,这集中体现在马克思最初研究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文本——《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古典政治经济学奠基者斯密的贡献在于将“一般劳动”视为财富的最终源泉,从而以经验科学的方式完成了对现代劳动的经济学抽象:“劳动是第一价格,是原始的购买货币。世间一切财富,原来都是由劳动购买,非由金银。”[1]这一理论抽象的完成,一方面标志着作为保障市民阶级生存权利、获得生存资料的劳动获得了全新的理论高度,另一方面也使近代政治哲学的基本观念获得新的奠基,由霍布斯、洛克所开拓的自由、平等、权利、财产等人性观念在经济规律的框架内获得了更真实、更具体的理论内容,政治哲学的视域向社会经济事实领域敞开,向人的感性活动领域延展。古典政治经济学理解社会的理论界面和思想方法,奠定了马克思理解劳动的思想基点。首先,斯密从经验事实出发,经过科学抽象而将财富的本质指认为“一般劳动”的观点,构成了马克思劳动理论形成的一个必要环节。马克思敏锐地发现,这一观点揭示出“财富的主体本质”,蕴含着经济学和哲学的双重意义,这不仅因为政治经济学本身就贯穿着确立个人自由、权利和平等的政治哲学诉求,更因为它把创造财富的劳动同人的需要、自利本性、牟利活动联系起来了,个体主体的内在规定性被提升为时代精神的创造性原则并以经济科学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实际上恰是市民阶级的自我意识与生活哲学的理论表达。可以说,从近代政治哲学中延伸出来的政治经济学更真切、更具体地表征了同时代人的爱与憎。马克思对此评价甚高:只有将劳动视为自己的原则,而不再认为私有财产仅仅是人之外的对象性存在的国民经济学,才真正是现代工业本身的产物和“意识的力量”,“认出财富的普遍本质,并因此把具有完全绝对性即抽象性的劳动提高为原则,这是一个必要的进步”[2]76。其次,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内在矛盾构成了马克思批判和超越的突破口。由于固有的财富积累立场,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理论(也是一种财富理论和价值理论)越是表达对劳动的赞美,就越是暴露出它自身的内在矛盾,就越是折射出市民社会自我分裂加剧的趋势。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只是在表面上承认人,但实际上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现实中私有财产的主体性取代或压制了人的现实的主体性,而在理论上私有财产却被引入人的主体本质并成为确证主体的环节,这必将导致理论的自我批判,正如洛维特所见:“它越是彻底地和嘲弄地把所有价值追溯到创造价值的劳动,并从劳动着的和利用自己的资本的立场处分析雇佣劳动,就越是必然地导向一种批判。”[3]这种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劳动理论之内在矛盾的发现和批判,不能脱离德国古典哲学的思想背景而获得真切的理解。如果说古典政治经济学为马克思重新理解劳动敞开了理论入口,那么,黑格尔则在更深层意义上为马克思提供了理解新时代劳动状况的解释原则。

黑格尔是在马克思之前对古典政治经济学产生兴趣并高度重视的前卫型哲学家,他对劳动概念的哲学改造大大提升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品位,并深深地影响了马克思。黑格尔运用哲学—经济学视域融合的方法,将表达现代人基本生存需要的劳动概念改造为一个纯粹的哲学性、精神性概念,表达了现代劳动的普遍性本质和内在价值诉求:“劳动陶冶事物。对于对象的否定关系成为对象的形式并且成为一种持久性的东西,这正因为对象对于那劳动者来说是有独立性的。这个否定的中介过程或陶冶的行动同时就是意识的个别性或意识的纯粹自为存在,这个意识现在在劳动中外化自己,进入持久的状态。”[4]这一论断不仅表达了现代劳动所蕴含的特殊与普遍、肯定与否定、自在与自为之间的辩证关系,即现代劳动所蕴含的深刻内涵,而且表征了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性存在方式及其深层价值要求——人要在劳动中追求内在的、精神性的坚定与充实、超越与永恒,从而在理论上反拨了近代以来的感性解放的极端物化、个体化倾向。换言之,精神劳动的辩证法是作为社会历史的存在论原则和人的独特存在方式而被深刻揭示的,它已经使作为时代精神的劳动概念超出了经济学的视界,进而提升到存在论的境界和层面上。这一存在论层面的劳动辩证法和深层价值诉求被马克思完整地继承下来:“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现实的人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劳动的结果。”[2]101在这一反思性理解中,黑格尔精神劳动的辩证法是一种全新的解释原则,其核心精神是普遍性、否定性和历史感,它是一种不同于古典经济学直观性、经验性解释原则的反思性建构,它使马克思能够更清楚透视劳动的本质、历史和现实。但同时,马克思也做出了对黑格尔精神劳动概念的实质性批评:“黑格尔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他只看到了劳动的积极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内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黑格尔唯一知道并承认的是抽象的精神的劳动。”[2]101这种实质性批评,促使马克思对劳动的理解进入一种完全不同于古典政治经济学和德国古典哲学的全新理论界面——现代性批判。

二、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现代性批判旨趣及其内在张力

在马克思的理解中,存在两个层面或维度的劳动概念:一个是关于劳动的经济规定,具体展开为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私人劳动与社会劳动、具体劳动创造使用价值、抽象劳动创造价值等政治经济学命题,它与资本主义条件下特定的社会事实相关联,是对资本主义运行规律的科学抽象。一个是关于劳动的哲学规定,它主要表达了劳动的人本学内涵或存在论内涵,它与人的社会历史形态、人性的丰富性、人的价值追求等形上内容相关联,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角度对劳动的界定:“劳动首先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人自身作为一种自然力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手和头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他使自身的自然中蕴藏着的潜力发挥出来,并且使这种力的活动受他自己控制。”[5]从内容上看,两个维度的劳动概念并不矛盾,但问题在于:马克思为何要在古典政治经济学对劳动的事实性规定之上引入关于劳动的哲学规定?它有何不可或缺的理论意义?进而,两个维度的劳动概念又有何本质性关联?

古典政治经济学借助经验观察和科学抽象的方法,发现和揭示了现代劳动的最重要经济规定:劳动创造价值,劳动是财产的唯一来源。在此基础上,古典政治经济学描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规律和内在秩序性,如资本积累规律、财富创造规律、商品交换规律等。可以说,古典政治经济学在财富积累的意义上发现和表述了劳动的创造性内涵和工具性价值,新时代的创造原则率先以直观的方式表达出来。基于这一理解,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劳动理论在经济学平台上有效支持和论证了权利、自由、平等、个人等近代政治观念,并认为这是一种最契合人的自利本性的理论,社会经济秩序的合理性与正当性获得了有效的经济学表达,但同时,这也使他们在理论上对现存劳动形式和社会状况抱有极其乐观的态度,认为这种劳动的创造性及其所展开的商品交换能为人类谋取最大的福利,这就是斯密著名的“看不见的手”原理。但马克思发现,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工人生产得越多,他能够消费的越少;他创造价值越多,他自己越没有价值;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劳动越有力量,工人越无力;劳动越机巧,工人越愚蠢,越成为自然界的奴隶。”[2]53这样一来,作为古典政治经济学归宿的财富积累非但没有带来普遍化的福利和福祉,反而造成了大多数人的不幸和痛苦,政治经济学劳动理论呈现为一种鲜明的伦理悖论:“国民经济学的目的也就是社会的不幸。”[2]12也就是说,古典经济学的劳动理论并没有真正领悟和表征现代劳动的内在本质与现实困境,反而以抽象的方式助长了这种不幸的发生。理论与现实的背离和悖谬,迫使马克思不得不重新思考政治经济学劳动理论的合理性、合法性及其理论前提。这开启了马克思对劳动的批判性理解。

在理论资源上,马克思动用了黑格尔的劳动理论和辩证方法,将劳动提升到人的本质性存在方式的层面上来理解,同时赋予劳动以不同于黑格尔的丰富意义和社会历史内涵。“异化劳动”概念是一典型案例。在这一引发无尽思想争论的原创性概念中,政治经济学对经验事实的描述及其所承载的社会关系——如工人与资本家的关系、劳动与财产的关系、劳动者与劳动对象的关系等——被引入哲学的视域,黑格尔劳动概念所具有的本体论指向被消解,异化概念所蕴含的批判性和人文性向度被激活,抽象的精神规定被重置为具体的社会历史规定,精神劳动的辩证法被转换为人的对象化活动走向自我否定的辩证法,即通过对象化、物化和异化等概念所表达的“劳动辩证法”:劳动产品变为劳动者的对立面、活动的自主性被压制、劳动的对象被剥夺等等。从理论性质上说,这种判断已经远远超出了对社会事实的经验性描述和科学抽象,而提升到反思性判断的层面上。在这里,问题的要点不是劳动的工具性价值是否被肯定、赞美以及规律性表述,而是劳动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在本质上对人意味着什么,以及现存的劳动形式事实上意味着什么:劳动在本质上意味着人的生命表现和生命活动,这种生命活动能把自然和自身的类当作对象而加以超越、改造,因而人在本质上是超越既定存在的普遍的和自由的存在物,自由自觉性构成了劳动最内在的本质;而古典政治经济学所描述的现实劳动却使“人在某一个规定上再生产自己”并达到最极端、最抽象的程度,因而是对人的生命本性的最彻底压抑。也就是说,在经济学—哲学的融合视域下,异化劳动的实质与真实内涵是人的活动走向极端化乃至自我否定的本质性、反思性哲学规定,是人的生命活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自我分化与自我否定的极端化状况,即形式对内容、现象对本质的彻底压抑,它是从现存经济事实出发而进展到对现存事物的否定性理解的具体历史判断,而不是以某种先验标准或主观设定裁定现存事实的抽象价值判断。

进而言之,在马克思的语境中,两个维度的劳动概念共同构成了现实社会中人的存在方式的“自我矛盾”:一方面,相比古代社会而言,人通过现代劳动挺立起财产、个体、自由、权利等坚实的生活内容,生成了“普遍的社会物质交往,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6],因而是一种客观的历史进步;另一方面,这种进步和独立性却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在本质上是受资本权力和雇佣劳动制度压迫的,并集中体现为“劳动压迫”。这种内在矛盾既是劳动的现代性处境,也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马克思之所以引入劳动概念的哲学内涵,恰是为了表征这种社会存在论根基处的内在矛盾,表达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旨趣,这是单一经济维度的劳动概念所不能承载的。在这种反思性理解中,马克思劳动理论的独特意蕴和丰富内容跃然纸上:首先,劳动的人本主义诉求和价值属性得以充分显现出来。无论是古代世界对劳动的贬低,还是现代社会对劳动的赞美,都或隐或显地包含着确证人的独特地位与尊严的政治哲学或道德哲学意蕴,而在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语境中,劳动的这一本质性向度被完美表达出来,它在本质上与人的自由个性的生活理想相关联,承载着自然主义与人道主义相统一的存在论承诺。基于这一创造性理解,一系列关于劳动的批判性命题被明确表达出来,如“消灭劳动”“消灭分工”“扬弃私有制”“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与自由时间的增加”,等等。这些命题既是针对资本主义特定劳动形式而提出,也是对劳动的历史性、属人性本质的揭示,因而是哲学批判与经济学批判相结合的产物。最后,劳动理论的批判性内涵更具体地体现为与劳动直接相关的政治经济学概念和命题的重写,即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改造,如一般劳动、财产、需要、权利、自然、人、资本、价值,等等。因此,马克思劳动理论就不仅仅是关于社会经济事实的客体规定、经济规定,更是关于人的存在方式、价值诉求和生活理想相关联的主体规定、存在论规定,它既不脱离现代社会的经济性质和普遍劳动的现实,又始终保有比资产阶级追求自利自保与个体自由的政治哲学和伦理价值更高的价值诉求。在本质上,马克思的劳动理论是一种现代性批判理论,它始终在哲学批判与政治经济学之间保持着内在的张力,两者相互支撑、缺一不可。就此而言,哈贝马斯将马克思的理论指认为“介于哲学与科学之间”的“批判的马克思主义”[7]应当是准确的。

三、拓展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视野:马克思劳动理论的思想启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到明确的结论是:在马克思的理论语境中,劳动既是一个把握社会经济事实的描述性概念,又是一个批判资本主义特定生产方式和社会关系的反思性概念。基于此,我们应当超越以往对劳动的一般性、经验性理解,着力恢复劳动概念所具有的丰富内涵和内在张力。这对彰显劳动概念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的基础性地位、敞开历史唯物主义作为现代性批判理论的思想内涵尤其必要和重要。具体说来:既应当基于劳动的一般性内涵而把历史唯物主义理解为关于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的宏观理论,也应当基于劳动的批判性内涵而将历史唯物主义看成是着重针对现代性社会的批判理论。

之所以要基于劳动概念的内在张力来重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首先是因为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在现存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框架中是比较抽象和外在的,即劳动仅仅作为一个经验性概念起着说明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总体性规律的作用,它针对现代性社会的批判性内涵在很大程度上被遮蔽或消解了。与之一致的是,历史唯物主义也更显在地呈现为关于社会结构和社会发展的宏观性叙述。对劳动的抽象性、外在性理解与历史唯物主义在理论气质上所呈现的宏大性、总体性特征是内在相通的。但仅仅囿于对劳动的一般性理解,并不能充分彰显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丰盈气韵,尤其不能使马克思对现代性批判的思想资源和丰富内涵凸显出来。马克思现代性批判中最重要的资本逻辑批判仍游离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之外,资本逻辑批判最具丰富内容,却仅仅是历史唯物主义宏观性叙述的偶然性注脚。这一不平衡的理论格局不仅使历史唯物主义难以从容应对当代社会的复杂性、流动性和多元性状况,而且使它难以真正回应现代西方社会理论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尖锐批评。其中最明显不过的理由就在于它缺少直指现代性状况的批判性向度,缺乏与现代社会生活直接相关的精神性、文化性、人文性微观内容,而这恰是以往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中比较薄弱但实际上最应具有思想活力的理论区域。倒不是说要让历史唯物主义屈从于现代西方哲学和社会理论的学院化叙事模式,而是要保持历史唯物主义自身所特有的理论张力和生成弹性,在总体性与具体性、描述性与批判性、主体性与客体性、哲学性与科学性、理想性与现实性等诸多矛盾之间形成良性互动,进而在思想内容层面形成与现代社会理论的实质性对话和交锋,以彰显历史唯物主义在当代的独特思想光芒,以照亮当代人走向未来的思想之路。

其次,马克思劳动理论的丰富资源非常值得开掘和借鉴。从马克思早期从哲学—经济学双重视角而展开的异化劳动批判包含着十分丰富、但有待进一步在现代性语境下予以敞开的内容。以对现代劳动的哲学—经济学理解为基础,马克思最大限度地呈现了现代性问题的完整性与总体性,无论是经济—制度层面的法权、财产、社会结构、国家、法、意识形态、市民社会、世界历史,还是文化—心理层面人的生活方式、生存体验、精神生活、宗教、爱、类本质、审美、世界文学、自由个性等等,都被包容在异化劳动批判的视野之内,并被赋予充实饱满的存在论意义和自由解放的价值诉求,其批判性内涵贯穿马克思思想的始终。在这一完整的问题域之下,劳动与财产、劳动与自由个性、劳动与资本、劳动与需要、劳动与感性、劳动与类本质、劳动与精神生活、劳动与分工、劳动与政治哲学等为现代西方社会理论所关注的诸多焦点性话题都能在马克思那里找寻到理论资源和思想启发。马克思劳动理论的当代思想效应也由此而延伸和流淌出来,并在晚期资本主义的全球性扩张中激起此起彼伏的思想浪花。而且,马克思从异化劳动批判延展到资本逻辑批判的思想历程,始终贯穿着批判资本主义的内在价值旨趣,并在哲学性和科学性、描述性与批判性、宏观性与微观性、逻辑性与人文性之间保有必要的张力,维持微妙的平衡。这铸就了马克思思想的巨大理论张力及其对现代性社会的开放性。近年来,关于《资本论》的研究共识也越来越印证了马克思思想的复杂性和内在张力:马克思的资本逻辑批判不仅是一种单纯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更是一种哲学批判或存在论批判,《资本论》实际上是关于人的存在和历史发展的存在论[8];更有学者指出,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两大支柱——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的枢轴恰恰在于劳动[9]。由此可见,基于劳动的丰富内涵和内在张力而重被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其理论视野就会大大拓展,思想内容也会更加充实而富有当代性:不仅能够超越原有的僵硬化解释模式,而且能够在思想内容层面有效回应当代西方社会理论从不同角度提出的挑战。

有鉴于此,十分有必要将劳动作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性概念,进而将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批判和资本逻辑批判引入历史唯物主义之中,在马克思思想内部重估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早期的宗教批判、法哲学批判之间的内在关联,重构“作为一整块钢铁”的马克思主义。再进一步,在马克思思想的外部关联上,重新评估历史唯物主义与近代政治哲学以及现当代社会理论的实质性思想关联,从而在以往被遮蔽的政治哲学、道德哲学、历史哲学、法哲学、艺术哲学等多重维度上展开历史唯物主义的丰富内容,敞开历史唯物主义作为一种现代性批判理论的思想内涵,重建历史唯物主义在主体性与客体性、科学性与哲学性、总体性与具体性、批判性与建设性之间的内在张力,以真正还原和彰显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理论气势和独特优势,使历史唯物主义真正达到它所应有的文明教养和思想高度。这是需要进一步检验和完成的思想期待。

[1] 斯密.国富论:上卷[M].郭大力,王亚南,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23.

[2]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3] 洛维特.从马克思到尼采[M].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370.

[4]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M].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47-148.

[5]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207-208 .

[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7-108.

[7] 哈贝马斯.理论与实践[M].郭官义,李黎,译.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0:173.

[8] 孙正聿.“现实的历史”:《资本论》的存在论[J].中国社会科学,2010,(2).

[9] 吴晓明.论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双重批判[J].学术月刊,2006,(2).

[责任编辑:高云涌]

2016-04-07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与实现中国梦研究”(14ZDA009);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我们时代的精神生活”(15JPJ005)

聂阳(1988—),男,博士研究生,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基础理论研究;庞立生(1971—),男,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历史唯物主义与精神生活研究。

B1

A

1002-462X(2016)12-00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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