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 峰 宇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当代哲学问题探索·
启蒙语境中的“巴黎的秘密”
——青年马克思对塞利加神话的解构
臧 峰 宇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不惜笔墨地批判了塞利加的神话,以实践的思维方式解蔽了思辨哲学的秘密,扬弃了“神圣家族”的纯粹观念。通过解蔽“巴黎的秘密”与贩卖秘密的商人塞利加的秘密,重绘《巴黎的秘密》的人物群像,解析“批判的批判”塑造的神圣人格,马克思完成了对自我意识哲学的实践批判,强调了群众的实际利益诉求和群众的事业的现实价值。马克思在其中开启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新启蒙视域,从中呈现的立足于实践的政治哲学旨趣及其方法论原则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启蒙;“巴黎的秘密”;塞利加;《神圣家族》;青年马克思
1842年6月至1843年10月,法国作家欧仁·苏的长篇小说《巴黎的秘密》在法国《评论报》连载并引起读者热议。1844年6月,青年黑格尔派成员弗兰茨·齐赫林斯基以笔名“塞利加”在鲍威尔主编的《文学总汇报》第7期发表长文赞赏《巴黎的秘密》。由马克思写作的《神圣家族》第五章和第八章展开了对塞利加思辨神学的实践批判,他以新启蒙的唯物主义理路翻转了自我意识哲学颠倒现实的“最明显的滑稽剧”[1]288。我们在马克思对“政治、社会主义和哲学的神秘暗示”的解蔽以及他对“绝对批判的思辨循环和自我意识的哲学”的评价中可见世界历史的实际走向及其价值归宿。
欧仁·苏在这部小说中描述了德国盖罗尔斯泰因公爵鲁道夫如何成为一位有道德的贵族,又如何通过兴建“模范农场”和“贫民银行”救济世人,用他赏善罚恶的观念和方法改造“玛丽花”“刺客”和“校长”的故事。塞利加认为欧仁·苏是“批判的批判家”,《巴黎的秘密》的普遍意义在于它展现了“应该经常加以填充的、把永生和无常分隔开来的裂口”的“史诗”[2]68。马克思认为这种评价为“巴黎的秘密”增添了思辨神学的秘密,他为此逐一解蔽秘密的多种呈现形态,首先解蔽的是“文明中的野蛮的秘密”和“国家中的无法纪的秘密”。与费尔巴哈以人本学揭示现实的秘密不同,塞利加将“现实的平凡的东西”和“现今人世的一切关系”[3]69都看作秘密,这实际上是以思辨神学将现实存在及其关系神秘化的结果。马克思指出,人们的贫富贵贱在法律面前实际上是不平等的,人人平等是启蒙以来几乎从未实现过的社会理想。所以,被塞利加看作贫富对立的“秘密的本质”的东西即富人“不知道贫穷是什么”,其实只是欧仁·苏在小说中借工人之口重复了法国市民在路易十四时代所说的“但愿皇上也知道这一点”[2]70的陈词滥调罢了,这种对贫富一无所知的情况在现实中并不存在。
但是,启蒙国民经济学家关于肉体贫穷和精神贫穷的详细见解表明,“穷人为了富人和自己本身的福利”应该“保持事物的现状”,甚至按比例“通过各种死亡事件来缩减自己的人数”也是必要的。在塞利加看来,欧仁·苏并非致力于描写“罪犯的酒吧间、巢穴和言谈”,而是在“研究作恶的动机的秘密”[2]70,这实际上正是远离日常生活而走向神秘之途,这个作恶动机的秘密正是“思辨结构的秘密”的反映。塞利加之所以赞赏“巴黎的秘密”,是因为这个秘密完全符合自我意识哲学的思辨精神,而他要以具有本质性或实体性的秘密来表达日常生活的具体样态。但是,这个似乎体现“共同的东西”的秘密是虚幻的,它在纯粹的抽象思辨过程中失去了“丰富的规定”[1]277。这种抽象思辨并非将感性的具体概念化为统一的范畴,而是制造出现实的普遍事物的“存在”,然后基于这种“存在”虚幻出“多种多样的外观”,至于体现何种外观,都是由“绝对主体”的“理智本质”所规定的[1]278-279,这已经不是事物天然的规定,而是自我意识哲学神秘的规定,是“批判的批判”创造的奇迹。
塞利加认为这种抽象反映了黑格尔哲学方法的基本特征,它“把实体了解为主体,了解为内在的过程,了解为绝对的人格”。在马克思看来,这不仅反映了黑格尔思辨结构的狡黠,而且这种批判的辩证法“不在任何地方掺入现实的内容”。究其实质,乃是因为塞利加从自身中先验地制造出没有“合理的、自然的依存关系”的事物,又虚假地赋予它“最不合理和最不自然的从属关系”[1]280-281,于是臆造出秘密的神话。这个神话推崇“有教养的社会的秘密”,塞利加使“‘秘密’成了有教养的社会的‘不可察觉的内容’,成了它的真正的本质。”[2]77他认为只有在上流社会才能找到关于“普遍理性”的“社交谈话”,而在平民社会永远看不到这种形而上学的教养。马克思以“爱情”为例解蔽“巴黎的秘密”,认为塞利加从“精神力量的外观”的高度理解这种情欲,他把跳舞当作“秘密的情欲的最普遍的表现”,将小说中的混血女奴赛西莉视为“有教养的社会的被揭露了的秘密”,这是因为他将赛西莉的情感伪善地描绘成“天生的堕落”[2]86-87,以思辨哲学的价值尺度衡量情感的秘密,实则体现了“批判的批判”的神秘逻辑。
塞利加认为只有贵族配享教养和文明,基督教和道德在个人身上体现为“正直”和“虔敬”,而弗兰就是“正直和虔敬的秘密”的化身。在马克思看来,塞利加之所以选择弗兰作为这个秘密的化身,是因为弗兰仅仅在表面上假装“正直”和“虔敬”,因而可以被思辨地构造出神圣的秘密。当巴黎公证人事务所认为弗兰这个小说中的人物构成了对公证人的“恶意诬蔑”时,塞利加只是“和概念的空中王国争论”,他更关心在思辨结构中论述弗兰的伪善和公正职务的秘密。接着,他又将“上等人和下等人”引到江湖医生波利多里神甫的阴森住所中去寻找秘密,在这个制造杀人毒药的江湖医生这里有什么秘密呢?塞利加将“全世界的公共财产”的秘密转化为波利多里神甫堕胎和下毒的事业[2]90,从而以这个见不得光的事业隐藏了“绝对的秘密”。
塞利加要将“巴黎的秘密”解读为“全世界的公共财产”这个人所尽知的秘密吗?不是,他要将日常生活变形地概念化为绝对主体的秘密的范畴。马克思解蔽了塞利加秘密后面的秘密,揭示了构成塞利加探索秘密本身的原因:塞利加认为人皆有比别人好的愿望,都试图掩盖行善的动机和作恶的事实,都有幸灾乐祸的秘密及其原因。这时,塞利加引入了看门人皮普勒及其妻子的情节,因为这个看门人“有可能把屋内的秘密变成自由的、没有利害关系的(虽然是严酷而辛辣的)、讥讽的对象”[2]93。马克思谈到巴黎现实中的看门人,他们是房东的密探甚至做过巴黎秘密警察的主要代理人,他们并非展示思辨结构的绝对主体。这样,秘密的失败成了一种“讥讽”,“神灵似的辩证法怀着无限的同情把‘不幸的老糊涂’变成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强健的人’”,使这位老糊涂在秘密的生命过程中体现“很可敬、很幸运又很有决定意义”的形象[2]95,这真是一种自我讥讽,“批判的批判”的秘密其实就是自我讥讽的秘密。
在塞利加看来,在小说中被称作“斑鸠”的丽果莱特也体现了思辨的秘密,秘密由此“降到滑稽戏的地步”。马克思在这里以设问的方式论证思辨哲学如何说明人是动物的主宰,思辨哲学的回答从假设有六种动物出发,然后从中抽象出“一般动物”这个独立的思辨范畴。秘密体现在这种抽象的转化中,思辨哲学家既可以将想象中的抽象范畴变成现实的“动物”,也可以将现实的动物变成“想象的创造物”,至于如何转化以及转化成什么都体现为绝对主体的自我意识,而现实中的群众都是在批判中为思辨所决定的。
毋庸置疑,塞利加关注的“这一秘密的世界也就是‘巴黎的秘密’的个人活动得以进行的普遍世界秩序”,他实现了这一“史诗事件在哲学上的再现”。塞利加强调“单个的秘密”之间的联系,这些具有连贯性的环节的“总和就是秘密”,由于小说中的“秘密并不表现为这种自知的连贯性”,所以需要逻辑上的批判解析,将小说人物的“神秘的植物的存在”转化为“批判的批判的机体”的自由环节。在马克思看来,作为与诸多人物具有秘密联系的主人公鲁道夫“这位‘纯批判’的伟人的使命就是实行这种检查和‘揭露秘密’”[2]97-98,他的品格和行为体现的批判的批判是自我意识哲学的秘密所在。当然,我们不能简单地理解马克思对思辨哲学的批判,他“试图从革命史的线索中发现被称做‘规律’的解放运动的奥秘,这种解放运动归根结蒂需要服从于对某种‘绝对命令’的认识”[3],“绝对命令”在这里体现为实践的历史的逻辑。作为贩卖秘密的商人,塞利加的思辨抽象并未生成面向现实的问题意识,而是将现实转化为神秘思辨的任意抽象,至于如何抽象,由自我意识的主观价值设定,群众被假象为消极空虚的历史因素,这在马克思对鲁道夫的人格分析中得到深刻的揭示。
塞利加将《巴黎的秘密》的主人公鲁道夫看作“人类国家的头等公仆”,他因实践“纯批判的理想”而“使世界免于灭亡”,因而成为“一切秘密本身的被揭露了的秘密”[2]207。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完成了“从哲学到文学的批判,捍卫了工人阶级自我解放的原则”[4]。他在该书第八章详细分析了鲁道夫和其他人物的性格特征以及塞利加对他们的行为所体现的秘密的思辨规定,审视这位被思辨哲学遴选的伟大人物在周游世界过程中的所作所为如何“对于全人类来说,比人类在自己的历史上所获得的全部经验,比……一切知识,都更有益处”。首先映入读者眼帘的为鲁道夫“救赎”的人是“刺客”,“刺客”在小说中经过六个阶段的道德训诫,通过完全丧失自我而获得自我意识的赞赏。
第二位映入读者眼帘的被救赎者是鲁道夫的私生女玛丽花,为了更好地理解这个花朵一般的女孩如何在鲁道夫的道德训诫中走向死亡,马克思首先揭示了塞利加的神话逻辑。塞利加在对思辨的“雏菊”的分析中将世界分为“神类”和“世界秩序”,即制造唯一能动的原则和群众之间的分离,然后再对这两者进行神秘的思辨的统一。正是在这种观念所体现的逻辑的连贯性上,塞利加在鲁道夫和玛丽花身上创造了“批判的奇迹”。作为私生女的玛丽花对善和恶的理解合乎人性,但她后来遇到自己的亲父鲁道夫,被抽象的道德训诫告知自己的罪过。鲁道夫将她送到“模范农场”,指定拉波特牧师对她进行“批判的改造”,然后将她送到修道院去赎罪。这位被认为过去有洗不掉的污点的女孩“成了自己有罪这种意识的奴隶”[2]223,鲁道夫后来让她当修道院长,但玛丽花完全不适应修道院的生活,郁郁而终。在鲁道夫看来,她终于得到了上帝的宽恕,而这在“批判的批判”的神秘逻辑中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第三位出场的被救赎者是“校长”,这位有教养和学识的精力充沛的杀人犯体现了“单人牢房制的秘密”或“医学的秘密”,鲁道夫通过让黑人医生弄瞎“校长”的眼睛以使其赎罪而成为“最伟大的德国刑法学家”,因为他在惩罚“校长”的过程中注重“从精神上拯救他的灵魂”[2]225-226。马克思指出,鲁道夫所采用的是黑格尔的自我判决的秘密的刑罚理论,为此需要实现理念上的自我定罪,而这种在想象中的抽象的惩罚与人类世俗的行为方式是矛盾的。鲁道夫用世俗的惩罚来实现神圣的道德教育,他将失明的“校长”戴上镣铐,关在到处都是老鼠的地窖里,“校长”被折磨得疯癫了。后来他学会用鲁道夫式的残忍手段挖出“猫头鹰”的眼睛,然后用鲁道夫式的虚伪言辞“弹出了道德诡辩的全部音阶”,这个“批判的道学家”[2]232-233的形象是为塞利加感到满意的。将用独特的医术弄瞎“校长”的眼睛和将他单独拘禁视为道德治疗的神秘手段,是“批判的批判”在眼科学和刑法理论方面制造的秘密。
塞利加将尘世的刑罚抽象为批判的天国,使天上的正义高于人世的正义,马克思在一张“批判地完成的裁判表”中揭示了塞利加对鲁道夫赏善罚恶的行为和观念的双重裁判。这张表格对比了“现行的裁判”和“批判地补充的裁判”的差异。
塞利加将鲁道夫视为思辨哲学的化身,马克思在分析这位秘密集大成者的过程中揭示了“批判的批判的主要秘密之一,就是‘观点’和用观点来评判观点”,而“批判的批判的总秘密就是重弹思辨的老调”。塞利加的思辨的批判来自神圣家族族长鲍威尔的“观点”,只是对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以自我意识来代替人”的纯粹思辨的反映,其实质是由“纯粹的范畴”编织的“最保守的哲学”[1]356-357。在这里,观念和现实总是头足倒置,鲍威尔将黑格尔的“绝对知识改名为批判”,对自我意识的迷恋使包括塞利加在内的所有神圣家族成员都成为作为职业神学家的“批判的批判家”。“存在和思维的思辨的神秘的同一,在批判那里作为实践和理论的同样神秘的同一重复着。”[1]358思辨唯心主义从而被发挥到顶点,现实的人被抽象为神圣的批判的自我意识,须知群众所做的乃是世俗的武器的批判。
接下来出场的被救赎者是“揭露利用人的欲望的秘密”的达尔维尔,鲁道夫给这位年轻的侯爵夫人“指出了慈善事业的消遣的一面,这种思想证明了那经历过考验的鲁道夫的智慧所独有的人类知识”。马克思指出,傅立叶的学说是鲁道夫的智谋的秘密来源,鲁道夫在与侯爵夫人的秘密交往中无意间泄露的神圣的秘密是,“人的贫穷、使人不得不接受施舍的那种极度窘迫的境遇,都应供金钱贵族和知识贵族娱乐,应当作为满足他们的自私欲、供他们摆架子和消遣的对象”[2]247。鲁道夫与这位爱慕他的侯爵夫人将慈善事业娱乐化,这表明为塞利加所赞赏的鲁道夫的人类知识丝毫没有体现人类情怀,他对“群众”的怜悯无非是功利的伪善。仅靠慈善家的施舍和救助,“群众”不会在实际生活中获得自我。
最后出场的被救赎者是“揭露妇女解放的秘密”的宝石匠莫莱尔,就是这位宝石匠期待富人能了解穷人的苦衷,塞利加试图通过对鲁道夫和莫莱尔关系的分析使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变形地呈现出来。作为主奴关系的卫道者,鲁道夫的保守观念在塞利加看来比妇女解放的幻想更实际。马克思再次揭示了塞利加的神秘逻辑,“某种事业在思想中几乎可以用手触摸得到”[2]249,而群众实际的政治活动是微不足道的。其实,实际的经济利益和政治诉求是“批判的批判”茫然无所知的,马克思为此特别分析了塞利加从理论上揭露的政治经济的六点秘密。这些秘密主要体现为,富有使人挥霍无度并因而破产,原因在于“富家子弟缺乏教养”,尽管如此,继承权和私有制仍然“神圣不可侵犯”,而富豪在“向工人说明他使用自己财产的理由”这一点上负有道德责任,国家应当教导富家子弟培养节俭的美德,并有效地实现“资本和劳动联合”。在马克思看来,塞利加谈论的这类政治经济的秘密只是表明,“最为人所熟悉的经济关系”对他和欧仁·苏而言“还是‘秘密’”[2]250-251。
接着,马克思分析了鲁道夫的“贫民银行”和“模范农场”,以群众的实际观念审视批判了政治经济的秘密。“贫民银行”是救济道德可靠的失业者的机构,其主要作用是为失业者提供微薄的无息贷款。马克思根据当时巴黎官方关于穷苦工人的数据表明,这个被观念和批判发明的机构对穷人的实际帮助微乎其微。与群众的储蓄银行比较而言,“贫民银行”相信群众一定能偿还贷款,同时也不必为工人的存款支付利息。如果将其移入现实,结局必将是“工人失掉利息,银行失掉资本”[2]253。在建于布克伐尔封建城堡的“模范农场”里,工人能获得听起来不错的免费膳食和免费住房,但其劳动量是法国一般雇工的2倍。仅从小说描述的工人可能获得的膳食来看,法国全年的肉类产量都不够支撑这场批判的革命,所以,这是彻头彻尾的乌托邦,“布克伐尔的模范农场不过是幻想的空中楼阁而已;它的潜在基金不是布克伐尔土地的天然富源,而是鲁道夫所拥有的神奇的福尔土纳特的钱袋”[2]255。
最后,马克思解蔽了“一切秘密本身的被揭露的秘密”,也就是被欧仁·苏描绘成善良的房客、邻居、朋友、父亲、资产者、公民和君主的鲁道夫所体现的批判的秘密。马克思指出,鲁道夫是建立在人类软弱无力的意识之上的“神学道德的代表”,他在观念上将一切富与贫的对立视为善与恶的对立。他的诸种实际言行表明,为塞利加所欣赏的这种纯粹的批判的道德无非就是伪善。这位被“批判的批判”所赞许的市民社会的一切善良形象的化身其实“披着正义的外衣在放纵邪恶而自私的情感”[5]。因此,虽然欧仁·苏“以令人信服的笔触描写了大城市的‘下层等级’所承受的困苦窘迫和道德破坏,这样的笔触不能不使社会关注所有穷人的状况”[6],但这种以自我意识阐释历史的神秘逻辑并不能在纯粹批判中与现实和解,只是在各种概念化的规定中将尘世生活绘成一幅批判的漫画而已。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第五、八章解蔽的塞利加的神话源自神圣家族族长鲍威尔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神秘化的自我意识观念。在第六章第一节c小节“辛利克斯,第一号。关于政治、社会主义和哲学的神秘暗示”和第六章第三节f小节“绝对批判的思辨循环和自我意识的哲学”中,马克思分析了塞利加神话的理论发源地——鲍威尔的思辨神学及其理论来源的逻辑悖谬,进而在该书第九章和结语中对神圣家族作盖棺论定式的评价。马克思深谙启蒙哲学、青年黑格尔派和他构建的新启蒙观念之间的差别,他“在《神圣家族》中对早期现代哲学进行了一场革命性的批判。在法国—苏格兰启蒙运动的语境中理解马克思恩格斯文本中的‘人类学形象’,可以看出他们的人类学与18世纪启蒙理论的关系”[7]。同样,在对神圣家族的实践批判中,可以看出马克思的新启蒙理论与青年黑格尔派的关系。“批判的批判”教诲群众在观念的世界使自己杰出起来,但这并不能实际地改善穷人的生活,实则以平庸的普遍化恶化了群众的事业。因而,必须强调群众的政治活动的世界历史意义,以实践的思维方式理解现实政治的主体及其发展进程。
鲍威尔质疑老年黑格尔派成员辛利克斯所教授的讲义中的政治概念,认为政治利益在社会意义面前显得毫无价值。在辛利克斯发表讲义之前,鲍威尔出版了《国家、宗教和政党》一书,其中充斥着各种空想的“社会意义”。在鲍威尔看来,思辨的政治批判比实际的政治活动更有政治性,所以,批判的思辨哲学“要求辛利克斯教授从热读鲍威尔的著作中来领会社会主义”,又认为群众应当从“未来的角度”和“绝对的进步的意义上”解释“绝对批判的‘政治的’和一切群众的‘运动’”,但在群众看来,这种“纯粹神学的”工作“绝非政治的”[2]116。鲍威尔认为,以观念的社会意义取代现实的政治活动是历史的真正趋向,他希望在绝对的批判的思辨征讨中推翻辛利克斯的偶像——“政治”和“哲学”,这正是他的思辨哲学“长期以来崇拜的五体投地的上帝”[2]117。这种观念上的光荣其实以批判辛利克斯的方式呈现了一种变形的自我意识哲学,又将群众描绘为绝对的和抽象不变的概念范畴,却从不触及群众糟糕的居住条件和衣食处境,群众自我实现的历史当然不是这样生成的。
鲍威尔强调绝对批判的思辨循环和自我意识的哲学,从《符类福音作者考证》到《基督教真相》,他在“完善的”和“纯粹的”批判中克服了斯宾诺莎的“实体”,继而转向黑格尔无限的自我意识,最后“以思辨的黑格尔的形式恢复基督教的创世说”[1]339。马克思以实践思维方式批判了这幅“讽刺人同自然分离的形而上学的神学漫画”,“这种自我意识的本质不是人,而是观念,因为观念的现实存在就是自我意识”。马克思在这里将费尔巴哈视为批判思辨哲学的典范,认为他“消解了形而上学的绝对精神”,“完成了对宗教的批判”[1]340-342,这是青年马克思对费尔巴哈历史观的误解,他以为费尔巴哈完成了对自我意识哲学的实践批判,将思辨幻想转换为尘世的批判。鲍威尔期望哲学的未来是批判的理智的神学,他不承认任何有别于思维、抽象的普遍性或无限的自我意识的存在物,这个“批判的神学家或神学的批判家”为神圣家族的思辨哲学确立了观念的基础,“神与人、精神与肉体、无限性与有限性之间的神学的对立,变成了精神、批判或鲍威尔先生与物质、群众或世俗世界之间的批判的神学的对立”[1]346。当群众在实践中解开了思辨哲学的谜底,自然就会厌弃这种空洞的理论,他们深知物质的实际变革对改变世界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塞利加正是以鲍威尔的思辨神学赞赏《巴黎的秘密》并贬低群众的现实政治选择的,他通过肯定鲁道夫的赏善罚恶之举而“拯救世界”,实际上只是宣告了“批判的末日的审判”。马克思在《神圣家族》最后一章又描绘了一张讽刺画[4]267。对于群众的事业而言,这幅神圣家族的讽刺画仿佛再现了思辨哲学家的梦游,马克思由此得出了简短而明确的结论:“我们以后知道,灭亡的不是世界,而是批判的‘文学报’”[2]268。其实,这是从世界历史角度宣告的“批判的批判”的自我意识哲学的覆灭。
综上所述,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不惜笔墨批判思辨哲学制造的神话,以新启蒙的实践思维方式解蔽了“巴黎的秘密”及其承载的自我意识的幻梦,强调群众的事业所体现的经济利益,以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现实政治诉求扬弃了“神圣家族”的“批判的批判”。在马克思看来,群众的现实政治并非只是思想原则的反映,历史上的斗争从来不是纯粹观念的斗争。这些斗争都与群众的实际利益诉求密切相关。与神圣家族的纯粹的批判的哲学比较而言,群众的事业在观念上可能是粗糙的且在现实上具有对抗性,但这种历史是真实的。马克思以改变现存政治为其理论使命,完成了对塞利加的神话和“巴黎的秘密”的实践批判,从中呈现的立足于实践的政治哲学旨趣及其方法论原则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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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高云涌]
2016-02-24
中国人民大学统筹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ZXY2015TC-001)
臧峰宇(1978—),男,副教授,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从事政治哲学与马克思主义哲学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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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462X(2016)12-00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