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路母女

吕红霞

认识王梅那年，朝凤4岁，王梅25岁。王梅是岳顺国带回来的，听老人们说，岳顺国给她买了一兜桃，她就跟着回来了。朝凤想，这个女人怎么那么嘴馋？将来肯定和我抢好吃的。

一兜桃

在山东兖州新驿镇范窑村，王梅和一兜桃的事儿，没有不知道的。早些年，姊妹娘们儿聚在一起纳鞋底织毛衣的时候，这几乎是必讲的话题。讲着讲着就笑岔了气。刚开始王梅讪讪的，后来自己也笑，不出声，可也笑岔了气。

其实，那纯粹是个误会。

1993年，王梅在兖州一处工厂打工，工友的弟弟、比王梅小一岁的岳顺国经常去找大哥，一来二去和王梅就熟了。这小子大抵是存了其他心思的，因为自打认识王梅后，他去找大哥就勤了。通常也没有什么事，转一圈拉几句闲呱就走。王梅觉得，这人游手好闲不靠谱。后来和工友一聊才知道，这小子原来是倒腾建材的。

有一次，工厂派王梅到滕州出差，这消息经大哥的嘴传到了岳顺国耳朵里，岳顺国打着生意的旗号也到了滕州。费了牛鼻子劲，终于凑得个“恰巧同路”回来。从滕州到兖州的汽车票是7块钱，岳顺国乐颠颠地帮王梅买了票，等车的空当儿，他又出去买了一兜桃。桃没洗，满是毛，岳顺国两只大手搓一搓，就给王梅递过去。王梅要给岳顺国车票钱，他坚辞不要，一边还把王梅吃剩的桃核接过去。那时候出差都得带干粮，人家却给自己花了这么多钱，王梅很不好意思，便提议下车后请岳顺国去看电影。看电影是件时髦事儿，虽然影票不及车票贵，总归是报了人家的恩。

哪想到岳顺国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到了电影院抢着买了票。影票2块钱一张，看的什么两人都没印象了，还原一下当时的场景应该是：一个忙着孔雀开屏，一个慌着掩饰心跳，谁的心思都没放在电影上。

从电影院出来，两人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恋爱的甜蜜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两人就交往了大半年，开始谈婚论嫁。王梅是兖州城郊人，岳顺国却在兖州最偏远的一个村。提起那个村，人们是忍不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的，或者拉长了声音说：“哟——那可是个穷地方，听说那里的人还吃不饱饭呢。”闺女要下嫁那里的人，当娘的自然不同意。这不难理解，戏文里，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要嫁给穷酸书生，父母都是不肯的。

这点阻力岳顺国倒不怕，他怕的是自己还有个秘密没说呢，说出来，这门亲事可能就真黄了。

屋檐下硝烟弥漫

王梅得知那个秘密的时候，差点崩溃了——岳顺国竟然离过婚，还有个女儿！这个骗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王梅开始躲着岳顺国。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可留恋的？王梅对自己说。可是，心里怎么那么疼呢？最要命的是，不见的时候想，想得发慌。

几个月后，情感终于战胜理智，王梅回到了岳顺国身边。王梅没向父母汇报岳顺国的“老底”，父母看女儿铁了心地喜欢对方，加上穷也不是大丑，小伙子确实踏实能干，也松了口。1996年初春，王梅第一次迈进了岳家。

土坯的墙，刻着岁月的纹路，房顶上长着草，萎黄着还没返青。屋内很昏暗，门口的天光里，坐着祖奶，4岁的朝凤伏在祖奶的膝盖上，先好奇地看了她一阵儿，转头又去看祖奶，祖奶没点儿笑模样，朝凤就低下了头，鼻涕顺势流下来。

王梅原想向前抱抱她，一看这架势，就忍不住收了脚步。祖奶的脸色更难看，断定王梅会是个狠毒的晚娘，灰姑娘的悲剧就要在她重孙女身上再演。

别别扭扭地吃了饭，天就黑下来。按理说，媳妇头次进门，怎么着也得有床新被子，可是王梅进门一看，不仅贴着补丁的被子灰突突，连床也窄吧得不像样。当晚，王梅就萌生了退意。

她到底没有退，舍不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可日子要过下去，就不能一家人都闲呆着。新婚没几天，岳顺国就出去打拼了，王梅留在家里照顾朝凤、祖奶和11岁的小叔子。朝凤和小叔子穿着“百家衣”，鞋子破得离了帮，脖子黑乎乎的，脸和手皴得不像样。王梅看着难过，挑了个晴好的天，给朝凤洗手脸和脖子，小丫头不喜水，急得又哭又闹，祖奶听见动静走出来，说：“小孩又不脏，洗什么洗，让孩子这么哭，哭病了怎么办？”王梅撩水的手哪儿放也不是，只好匆匆给朝凤擦干脸，抹上雪花膏。

雪花膏的香味也没能消除朝凤对这个女人的厌恶。这个女人不仅霸占了爸爸，还强迫她洗脸，都把她洗疼了。她想联合小叔干点啥，比如把那个女人的雪花膏都倒掉，或者拿她的新毛巾擦桌子，气走她。可是小叔叛变了，他不仅把脖子洗得干干净净，做饭的时候还去帮那女人拉风箱。她自己不敢干，只能在那个女人给她洗脸时，哭闹得更大声，让祖奶来为她报仇。

朝凤还学着说脏话，站在门口和小朋友吵架，故意很大声，那女人气得不行，批评她，祖奶就冲出来说：“你说孩子干什么？树大自直！”

可是那个女人实在有办法，她到镇上给朝凤和小叔子买了新衣服、新鞋子，还织了新毛衣，穿上很好看。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再洗脸的时候，朝凤就卖了那个女人几分薄面，只象征性地哼唧几声了。

那个女人还会讲故事，晚上朝凤不想睡，她就开始讲故事，一个接一个，不带重样的，讲着讲着朝凤就窝在祖奶的怀里睡着了。第二天起来一看，竟然躺在那个女人的床上。反正这张床很软，朝凤也就认了。从此跟那女人睡，天天晚上听故事。

有一回，那个女人从娘家带回来一块肉，熬了一锅汤，特别香，那香味能蹿上天。朝凤想，她果真馋。可是吃饭的时候，她一口也没喝，一锅汤都分给了自己、小叔和祖奶。后来小叔再说起理想的时候，就不再是当科学家，他想当厨师了。

母亲这个称谓

岳顺国做了几年生意，手里并非一点积蓄没有。只是那钱不能花，攒着给大哥盖房娶媳妇。大哥定亲好几年，媳妇一直未过门，等的就是房子。王梅心里憋屈，但作为这家的女主人，这是她的“义务”。

在村里，岳家是单门独户。岳顺国的奶奶（这个家的祖奶）是独生女，爷爷从徐州入赘到这个家里，生下父亲。父亲和母亲生了岳顺国哥仨儿。父亲早亡，母亲再婚，奶奶拖着仨孙子勉强过活。后来，岳顺国娶了媳妇，生了朝凤，朝凤妈受不了这苦日子，撇下女儿走了，再没回头。一家人无依无靠，只能相互取暖。

如今祖奶年纪大了，小女主人王梅只好挑起“母亲”的重担。张罗着给大伯哥盖新房，娶嫂子。老话说的“长嫂如母”，在她这里掉了个个儿。

有了新孙媳，祖奶反而对王梅更好了，不再动不动给她脸色看。朝凤很纠结，自己最后一个同盟也叛变了，自己要不要坚持呢？

有一回，她在大街上玩，有人问她，你晚娘对你好不？朝凤扭头跑了，觉得很丢人。跑回家一想，晚娘又怎么样呢，反正自己也没见过亲娘，是晚娘给自己做饭、洗衣服、用自行车载自己去玩，在村头的路口等自己放学，把自己养得像头精力充沛的小鹿……还是晚娘疼自己。这样想着，吃饭的时候，她就叫了娘。

朝凤明显看到娘哆嗦了一下，晚上娘就到大门外乘凉了。王梅以前从来不出去，除了干家里地里的活儿，就是回娘家去倒腾钱粮。每次她从娘家回来，朝凤都能吃上一顿大餐，还有各种小零嘴儿。由于去得勤，她娘家的邻居给她开玩笑，说：“王梅啊，你把娘家也搬到婆家去吧。”

朝王梅不能不去。岳顺国和大哥挣的钱得还盖房时欠的账，两亩地的收成交完公粮连口粮都不够，又拿什么来支付朝凤和小叔的学费呢？有一回，王梅从娘家拿来的钱刚给小叔交了学费，朝凤就要交学费，王梅愁得不行。有人劝她，女孩子家识几个字不当文盲就成，在家帮着做做家务不是很好吗？王梅不干，说再怎么穷也不能在孩子学费上省。邻居嫂子听到这话，转头从家里拿来钱悄悄塞给她，并说：“有难处就招呼一声。”

朝凤的小叔中学毕业后果真学了厨师，每次出门他二嫂都送出大门老远，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外注意安全。出门时钱明明揣在了左兜里，可是掏掏右兜，准也有钱，是二嫂悄悄放的。

其实，小叔已经不能算这家的人了。大嫂进门不久就分了家，岳顺国赡养祖奶，小叔由大哥扶养。大嫂精心地为小叔准备了房间，可是小叔一天也没去住过，他说他要在家里。在他心里，有二嫂的地方才是家。二嫂也是他的“娘”呐。

踮脚够到幸福

朝凤长大了，工作后第一次领了工资，舍不得花，给娘买了条珍珠项链；小婶生孩子前，娘在家里做包被，她在旁边帮忙穿针引线；娘去小婶家伺候月子，她在家照顾妹妹，让娘没有后顾之忧；娘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她帮娘翻身帮娘揉；她有了喜欢的男孩，第一个告诉娘；她出嫁，娘一手置办嫁妆，婚礼上，娘哭得像个泪人……娘是疼人的娘，朝凤是疼娘的好孩子，如果不提，没人看得出她们是对半路母女。

到今天，朝凤娘王梅嫁到这个家20年了。当年的土坯房换成了宽敞明亮的现代四合院，当年处处提防她的祖奶抱着点心盒子天天很乐呵，当年帮她拉风箱的小叔子成了饭店老板，当年是她工友的大伯哥现在儿孙满堂，当年笑话她是晚娘的乡亲们看见她就喊“朝凤娘”，连当年的小朝凤，都已当了娘……逢年过节的时候，老老少少聚在一起，五世同堂那叫个热闹。许多人羡慕王梅，说她有福气！没有人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用自己多大的爱与付出挣来的。

范窑村离王梅的娘家前杨社区80里，20年前路不好，王母说“早晨出发，走到天都得黑了”，所以老太太从没去过闺女家。也幸亏没去，不然女儿当晚娘的事就瞒不住了，到时老太太指不定怎么伤心难过呢。

这件事王梅有点小愧疚，但她对自己的选择一点儿不后悔。在她眼里，生活就是一棵树，如果你只顾靠着它乘凉，固然舒坦，可若不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却永远也尝不到果实的甘甜。你不能等着果子落下来，落下来的不是被虫子蛀了，就是熟得烂透了，没法入口。

踮起脚尖，够到幸福。日子就该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