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震中
一、国家结构与民族类型
在历史上,民族与国家从她们诞生伊始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民族的伟大每每表现为她所在国家的灿烂辉煌。绵延不断的悠久中国历史表明,民族类型是由国家形态结构决定的,有什么样的国家形态结构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民族类型。中国的国家形态结构经历了由距今五千年到四千年前的黄帝——尧舜禹时代的单一制的“部族国家”,发展为夏、商、西周、春秋战国时代的多元一体的复合制的“华夏民族国家”,再发展为秦汉以来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与此相对应,中华民族在其形成过程中也经历了“部族——华夏民族——汉民族——中华民族”的演变。
1.部族与单一制的部族国家之关系。所谓部族,是历史上比部落更高层次的、更大范围的、有共同语言、共同文化、内部各部地理位置相连(起初各部分地理位置相连,其后某部亦可迁徙迁出)、带有血统特征(如姓族或族的谱系)的族共同体。部族既存在于原始社会的后期,亦存在于古代国家社会时期。原始社会后期的部族是由具有亲缘关系的各部落或酋邦或部落集团所组成;古代国家时期的部族可以建立部族国家。
从民族形成视角看,颛顼、帝喾、尧、舜、禹时期的国家属于部族国家。部族国家的特点是国家的民众或主体民众属于某一部族,也就是文献中所说的姬姓、姜姓、子姓、祁姓、姚姓、嬴姓等姓族。因而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血缘关系发挥着很大的作用。有时国君之名与部族之名可以重合;国家的最高保护神也是部族祖先神(部族宗神)。甚至在有些时候,部族可以等同于国家。但由于部族迁徙等原因,也使得同属一个部族的人们可以建立若干小国家。对于部族国家,笔者也称之为邦国或都邑邦国,这是早期国家中较原始的形态,所以,部族国家的出现是与国家起源联系在一起的。
部族国家的时代,与距今5000—4000年前的考古学上的龙山时代相对应。这一时代呈现出邦国林立和族邦联盟的格局,史称“万邦”。在考古学上,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内蒙古河套地区等地,发现了六七十座龙山时代的城邑。其中,山西襄汾陶寺、浙江余杭莫角山、山东章丘城子崖、日照尧王城、河南新密古城寨、陕西神木石卯等城址,都属于龙山时代邦国的都城。这强有力地印证了万邦时期的邦国林立状况。
在从部落到古代民族的发展过程中,部族和部族国家是中间的一个重要环节。在已形成部族的情况下,各个部族之间的族邦联盟,是由部族走向古代民族、由部族国家走向古代民族国家的重要一环。当时以部族国家为首,包括部落和酋邦在内,一些不同层次的政治实体在中原地区组成了尧舜禹族邦联盟。其中有来自北部戎狄的祁姓陶唐氏,来自西部姜戎的姜姓四岳和共工氏,来自东夷的姚姓有虞氏、偃姓皋陶和赢姓伯益等。不同部族的人们来到中原地区后,在建立各自的部族国家的同时,也组建了一个族邦联盟。这样,对于一个个部族国家而言,其国人可以是同一部族血缘的族众;但对于联盟而言,却超脱了部族血缘的界限,从而也会逐步产生超越部族意识的某些新文化因素。而这种新文化因素就是促使各部族的人们朝着民族方向发展的动因,并由血缘的部族走向文化的民族,为后来华夏民族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但由于族邦联盟毕竟是松散的、不稳定的,随着盟主的更换,联盟的中心也是游移的。所以,对于民族的形成来说,仅仅有某些新文化因素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有一种更大范围的、超越邦国限制的、能容纳和包裹诸部族的“大国家机制”。后来出现的夏商周王朝的复合制国家结构就是这样一种“大国家机制”。
2.华夏民族与夏商西周复合制国家结构的关系。在以往研究中,学术界主要的看法是华夏民族形成于春秋战国之际,理由是民族意识特别强烈的“华”“夏”“华夏”“诸夏”“诸华”的称谓,在春秋战国时期最为流行,在《左传》等史书中频频出现。例如,《左传》襄公十四年记载姜戎子驹支说:“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语言不达。”戎人驹支称中原的华夏民族为“华”,称自己为“戎”。这说明“华”“华夏”等称呼,既是华夏民族的自称,也是他称;同样道理,“戎”“诸戎”等称谓,既是戎人的自称,也是他称。再如,《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记有“楚失华夏”,这是把“楚”与“华夏”相对应。《左传》闵公元年,管仲对齐桓公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春秋·公羊传》成公十五年说:“《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这都是称华夏民族为“诸夏”。《左传》僖公二十一年:“任、宿、须句、颛臾、风姓也,实司太皞与有济之祀,以服事诸夏……蛮夷猾(乱)夏,周祸也。”这里称“诸夏”,又称为“夏”。也有称“诸华”,如《左传》襄公四年,魏绛对晋侯说:“劳师于戎,而楚伐陈,必弗能救,是弃陈也。诸华必叛。戎,禽兽也。获戎失华,无乃不可乎!”这是称“诸华”或“华”。《左传》定公十年载孔子云:“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这里的“华”亦即“夏”。总之,华夏、诸夏、诸华、华、夏等都是一个意思,都是对华夏民族的称呼。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用“华夏”“诸夏”“夏”“诸华”“华”等称谓来特意强调华夏族与其他族的区别以及华夏族的一体性时,不仅表明华夏民族已经形成,更主要的是表现出当时华夏民族所具有的民族意识上的自觉。在这种鲜明民族意识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华夏民族已属一个自觉民族;华夏民族间的强烈的文化一体性;以及当时以中原为核心的华夏民族与其他民族或部族交往中,也即在当时被称为蛮夷戎狄来到中原时,所引起的华夏民族的人们对于本民族生存、发展、荣辱、安危等等方面的关切和维护。对于有这样强烈的民族自觉意识的华夏民族,笔者称之为“自觉民族”。从民族发展史来看,在“自觉民族”之前,还有一个“自在民族”的阶段。民族形成的起始应该从“自在民族”阶段算起。所谓“自在民族”就是作为一个民族已经存在,但民族意识还处于朦胧、潜在状态。夏、商时期的华夏民族就是这样的状态。到了西周时期,华夏民族的共同文化得到进一步的扩充和发展,民族文化中的礼仪制度、典章制度也更加完善,民族意识也开始显现,这才使得周人自称“我有夏”,以夏为正统。再到春秋战国时期,以周天子为“天下共主”的复合制国家结构名存实亡,礼仪征伐不出自天子,天下处于混乱状态,在本民族共居之地时常出现异族的人们,致使“华夷之辨”思想和危机意识凸显了出来,它进一步强调了华夏民族的一体性。可以说,华夏民族的形成,是与夏商西周多元一体的复合制国家结构联系在一起的。当时作为自在民族的华夏民族,是既包括姒姓的夏后氏部族,也包括子姓的商部族、姬姓的周部族等王朝内的众多部族的民族共同体。它以多元一体复合制王朝国家结构为基础,使分散的部族国家走向多元一统的民族国家。复合制国家机制促使以华夏文化为纽带、为血脉的华夏民族的形成,夏、商、周三代复合制国家就是华夏民族的外壳和外在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