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冰清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 100031)
结束即开始
——析歌剧《沃采克》第一幕第一场
陈冰清
(中央音乐学院,北京 100031)
本文试图以时间性的顺序观察歌剧《沃采克》的第一幕第一场,在作者的体验与思考中对作品做出一些剖析,以期发现作为“缩影”的本场的形式、逻辑、技巧以及那个隐藏在作品中的作曲家想要表达的观点。
《沃采克》一幕一场;音乐与戏剧;逆行呼应;时间观念
1925年12月14日,阿尔班∙贝尔格的歌剧《沃采克》成功于柏林歌剧院首演。它的成功被认为是当时德国文化界的一件大事,原本默默无闻的贝尔格也因此在一夜间成为知名人物。不论是歌剧从排练到演出所一直伴随着的反对甚至造谣中伤,还是演出后的欢呼赞誉,都足以说明这部歌剧的影响力之大。1914年,贝尔格在观看了在维也纳首演的毕希纳的话剧《沃依采克》之后,产生了将这部戏剧改编成歌剧的想法。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经历了战争的苦难的贝尔格改变了他对战争的认识,并对沃采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认同感。也许正是这样的理解、认同促使贝尔格坚持了对《沃采克》的创作。歌剧第一幕第一场“在结构上仿佛是全剧的一个缩影”①,笔者试图对第一幕第一场进行分析,以期发现作为“缩影”的本场的形式、逻辑、技巧以及那个“作品巨大的远远超越沃采克个人命运的社会内涵”②。
1927年,贝尔格本人在其“关于’沃采克’的言语”的文章中强调:“我只是想去创作好的音乐;在音乐上去发展毕希纳的不朽剧作的内容;将他诗一般的语言化为音乐。除此之外,当我决定去创作一部歌剧的时候,当关系到作曲技术的时候,我仅有的目的就是给予原本属于戏剧的东西以戏剧。音乐应如此构成,在任何时候它都应该圆满完成为剧情服务的职责。音乐甚至应该准备好去为任何需要转换为舞台现实的情节服务。作曲家的作用就是解决一个理想的舞台导演的所有问题。另一方面,这个目的不应该损坏音乐作为一个整体的、绝对的和纯粹的音乐实体的发展。任何外部的东西都不能干扰其独立的存在。”③简单来说,贝尔格认为音乐要服务于戏剧,但又不能损害音乐本身的发展。
接下来,笔者将对第一场的音乐与戏剧进行分析,以进一步细致的观察作曲家是如何在失去调性这种强有力的统一手段之后,将如此庞大的戏剧结构用音乐统一起来,并进一步用音乐表现戏剧的。就像贝尔格自己描述的那样,“第一幕的五场我可以描述为五个特性小曲,每一首都展现一个戏剧中与主人公有关的新人物——他的上司上尉、他的朋友安德烈斯、他的情妇玛丽、医生和鼓手长。”④第一场主要是在展现上尉。作曲家为了适应这一场中沃采克和上尉这两个角色多次变换的并置的对话,在音乐上选择的都是传统的、风格化的巴洛克组曲。而且几乎都是带有重复的三部分的,比如前奏曲、帕凡舞曲、吉格、咏叹调。当然,这三部分中的重复也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通常是有一些意味深长的变化。不同乐章也选择了不同的乐器组作为伴奏,而这个选择也恰恰与舞台上的事件相关联。巴洛克组曲这种传统的曲式不仅能满足戏剧中的并置的对话,同时它又具有一种内聚力,使得音乐能够自足、完整、统一。下面,笔者将尝试以时间性的顺序观察音乐,以乐谱作为向导,观察音乐是如何进行和变化的,是如何与戏剧结构相统一的,努力在体验与思考中做出一些剖析,并且尽可能将对音乐技法和语义的分析交织在一起。
组曲的第一乐章是前奏曲。两个由弦乐演奏的和弦伴随着小鼓柔和的渐强滚奏引出了整部歌剧,幕布在三小节后开启,沃采克在为上尉刮胡子。第四小节开始由英国管引出上尉主题(例1),当“慢一点,沃采克,慢一点”的歌词出现后,伴奏便开始在节奏型上反复♭D,第6小节上尉主题收尾,停在下行的F-B(人声声部)、♭D(英国管)、G-D(大提琴)的音高集合上。第4-6小节(例2)不论是上尉主题动机、节奏还是音高上都在整个第一场中起了重要作用,在之后的分析中会继续讨论。
例1:
例2:
第24-29小节连接了前奏曲与后面的帕凡舞曲。其实是一个小的利托奈罗,将前六小节的节奏压缩进行了变化重复。自此,我们再仔细对乐谱进行观察就会发现,前奏曲本身就是一个对称的结构,前后形成一个呼应。(如下图,相连的小节的音乐是相同的⑤)
小节: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一下24-29小节。这里只有一句歌词,“是的,上尉先生”。相同的伴奏音乐很好的将上尉的出场(“慢一点,沃采克,慢一点”)与沃采克的回应(“是的,上尉先生”)联系在一起。这句歌词建立在♭B的单音上,像是沃采克对上尉无奈的回应。之后紧接着是由双簧管演奏的上尉主题,一切又回到了开始。
进入帕凡舞曲后,我们可以听到♭D音仿佛一直都在(m.30 mm.34-37mm.41-44mm.47-50),可以说这个音主导了整个帕凡舞曲。让我们重点关注一下♭D最后一次出现的mm.47-50。这里其实是一个连接帕凡舞曲和华彩段I的小型的利托奈罗,重复了mm.4-6的旋律。用上尉主题的旋律对应上尉的歌词。只是这里为对应歌词“我变得悲伤”,将mm.4-6的上尉主题的节奏放慢,来展示上尉悲伤的心情。当沃采克又一次用“是的,上尉先生”来回应上尉时(m.50),我们发现前面第六小节出现过的F-B、♭D、G-D又一次出现了,只是改变了乐器。这个音组第一次是出现在上尉主题中,再次出现是在沃采克对上尉的回应中,恰恰将两个人物联系在了一起。在帕凡舞曲中,第一次出现了关于这部歌剧中的一个很重要的概念的讨论——时间的观念。上尉在这里向沃采克表达了他对时间的恐惧,“我一想到地球在这短短的一天就自传了一周就浑身发抖,无论何时我看着磨坊水轮,我都变得悲伤!”。尤其当m.32-33出现“永恒”这个词时,作曲家在管弦乐队中使用了一组五度无限循环的片段来进行音乐的象征。关于时间概念和循环运动的联系,在这一场的后面会以更明显的形式出现,之后会进一步讨论。
在经过一段由中提琴伴奏的华彩段I后,进入吉格乐章。让我们关注一下吉格的起始小节。我们发现这一小节重拍上的和弦(例3)与这一场幕布拉起前的第三小节(例4)的最后使用的是相同的和弦。第三小节的此和弦是幕布开启前的结束,同时也预示着这一场的开始,吉格的第一小节重音上的这个和弦似乎也是在预示一个新的开始。在这一乐段中,上尉通过证明沃采克的愚蠢来使自己开心。♭D这个单音依然在这一乐段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mm.76-79♭D的同音#C一直作为低音持续进行着。mm.87-89(例5)是沃采克对上尉的回应“是的,上尉先生”。我们发现,不论上尉的话是多么的荒谬,沃采克对上尉所说的一切都是认同的。但是,此时建立在♭D的单音上的这句歌词,虽然使用了与前两次出现时相同的节奏型,但已不再是十六分音符,而变成了八分音符,好似在表现沃采克的无奈。mm.90-98,当上尉听到沃采克的回应后大笑并羞辱沃采克时,作曲家选择了节奏型并建立在♭D这个单音上。这个节奏型正是沃采克的回应“是的,上尉先生”的节奏型,在这里通过音乐节奏加强了戏剧中上尉对沃采克的讽刺。
例3:
例4:
例5:
经过由低音提琴伴奏的“上尉讽刺沃采克没有道德”的华彩段II后,进入加沃特舞曲。我们注意到,加沃特的起始小节重拍上的和弦与吉格第一小节重拍上的和弦一样,同样来自整场幕布开启前的第三小节。笔者依然认为这里预示着一种“开始”。在笔者看来,这三次预示就像是一种递进,是沃采克情绪的递进。从起初很自然的在前奏曲和帕凡结束时回应“是的,上尉先生”,到后面吉格结束时有些无奈的“是的,上尉先生”,再到后面复奏段I的忍无可忍第一次打断上尉。
这一乐章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乐章开始处的上尉声部的声音好像是在模仿阉人歌手的声音,而在沃采克回应“是的”之后,管弦伴奏则模仿了教堂管风琴的声音。笔者认为,这些模仿应该是一种象征,其所对应的恰恰是歌词中的“牧师”等宗教氛围。从歌词中我们可以观察到,这一场中前面的前奏曲、帕凡舞曲、吉格都是以“是的,上尉先生”结束。而这段并没有,而是将情绪直接推到紧随其后的复奏段I,在复奏段I中沃采克第一次放弃了他单调的服从。
在随后的复奏段II中,上尉被沃采克的回应所困惑,不知如何作答。第136小节起,整场歌剧被推向了一个高潮。在咏叹调中,沃采克终于爆发。在前面的第一次打断上尉后,唱出了“我们穷人”(例6),这也是整部歌剧最重要的一个动机之一。“我们穷人”这一句唱出之时,♭D的同音#C又一次出现在最低音。这又一次印证了♭D这个单音在此场与沃采克有着紧密联系。而在这一乐段的最后mm.151-153#C又一次作为持续低音出现,与开头呼应。
例6:
上尉被沃采克此次情感的爆发所惊吓,他尝试去使沃采克平静下来。第153-156小节其实与开场前三小节一样,只是最后一个和弦被增加了时值。这个和弦又一次预示了一个“开始”,预示着回到开头。第157-170小节,交谈回到开头,起初那个由木管五重奏伴奏的乐段又出现了,但这一次的呼应是一种逆行呼应(人声声部并没有参与逆行)。关于这个逆行呼应,贝尔格在自己的一次演讲中说,“除去其他因素,这部组曲是通过短小的引子性质的前奏在最后重复一样的返回而获得完整的、独立的感觉的,尽管是以逆行的方式(音对音反向进行)。以此,音乐与这一场的戏剧结构相吻合,开始的话题也在结束时再现。”⑥mm.157-170的音乐与mm.14-4是对应的。音乐进行至第170小节,那个之前出现在m.6和m.50的F-B♭DG-D再一次出现。而此处的歌词与第6小节相同,都是上尉的“慢一点”,这样这个和弦和歌词便为结束和开头提供了一个连接,音乐与戏剧相吻合。在这里,音乐和歌词都在追求循环,这一场的结束就是开始,形成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圈。
在完成以上分析之后,笔者发现贝尔格确实实现了他“音乐要为戏剧服务,但又不影响音乐本身发展”的初衷。在这一场中,作曲家运用了反复出现的单音♭D(#C)、音乐/语言主导动机、以及兼具结构意义和象征意义的两组同一类型的音高集合使这部诞生在结构危机中的大型歌剧完美的建构在一起。
正如嘉尔曼所说,“第一幕第一场被上尉关于时间的本质的讨论所主导”。⑦这个讨论实质上就是作曲家贝尔格本人对时间循环的一种理解和困惑。作曲家在作品中展现了一个没有人性的、呆板的世界,而这正是贝尔格自己眼中的世界。这个作品的产生实际正是一种社会反抗,反抗这个没有人性的、缺乏关注的、不友善的世界。
这一场中,作曲家的这一时间观念,除了上文中所分析的音高集合在结构中映射出的“结束即开始”以外。最直接的体现在帕凡舞曲中对上尉对“永恒”的病态的恐惧的刻画。另外,笔者在前文时间性顺序的分析过程中发现,还有一个音乐手段不仅服务于戏剧的发展,同时映射出了贝尔格的这一哲学观念。这个音乐手段就是组曲的最后一段对前奏曲的“逆行呼应”,即所谓的回文结构。文本返回到开场时的对话主题,音乐逆行回到开始,文本和音乐都在追求循环,这一场的结束即是开始。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作为整部歌剧的“缩影”的第一场的“结束即是开始”。其实整部歌剧也是一部“真正无始无终的戏剧”,最后的小节和最初的几个小节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圈。
米∙多纳特曾指出:“对于贝尔格,逆行运动几乎代表了一种生活观。”⑧贝尔格对回文的应用已经成为他创作中的一个与众不同的特征,就像嘉尔曼所说的,“除《小提琴协奏曲》以外,所有贝尔格成熟时期的作品都包括大规模的回文结构,……这个回文通常与否定的观念相联系。”⑨可以说,回文结构几乎已经成为贝尔格音乐的灵魂。逆行的形式在贝尔格的音乐中更多的是一种特殊的象征或隐喻的目的。当逆行运动与时间的观念结合在一起,逆行因此更具有了特殊的意义。也许与贝尔格所生活的那个战争时代有关,贝尔格对生活的态度是非常悲观的,是宿命论者。就像他的音乐一样,音乐继续,什么也没有改变,还是回到了最初。音乐的回文也作为注定命运的象征,人是非常无助的,对命运是无能为力的,无能改变其宿命,也无能突破最后的死亡,人生就是一场永恒的封闭的循环。贝尔格的学生阿多诺认为,“逆行和回文是’反时间’的,他们通过回到开始的点来否定时间,因此象征性的消除已经发生的事情。”⑩什么都没有真正的发生,一切都还在原地,这种回文通常是与“虚无”相联系的。时间被否定,结束又产生了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没有改变。
阿尔班∙贝尔格的这部诞生在一战前后的歌剧,体现了一位成长于那个时代的音乐家在经历了战争的创伤后的深刻反思。作曲家在第一幕第一场用音高集合、特定的音高和主导动机使音乐获得了结构力和逻辑性,并推动了戏剧的发展。最后的逆行呼应使音乐配合戏剧回到了最初的对话,结束即开始。音乐上的这个既预示着“结束”又预示着“开始”的音高集合以及最后“结束”时回到“开始”的逆行呼应,无一不配合着戏剧的发展,并映射出作曲家悲观的时间观念。作品的形式结构与戏剧内容完美的结合在一起。就如同整部歌剧的最后几个小节和最初的几小节连接在一起,在音乐形式上形成了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圈,完美的结合戏剧内容暗示着世界并没有因为沃采克的死而受到影响,一切都在继续着,并暗示着悲剧将在沃采克的孩子身上重现,一切的发生都毫无意义,一切都没有改变。第一幕第一场不论是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可以说是整部歌剧的“缩影”。■
注释:
① 余志刚,《论阿尔班∙贝尔格的歌剧〈沃采克〉》,《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8年第1期
② Alban Berg,’A word about‘Wozzeck’’,Alban Berg Wozzeck,Douglas Jarma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89,P.153
③ Alban Berg,’A word about‘Wozzeck’’,Alban Berg Wozzeck,Douglas Jarma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89,P.152
④ Alban Berg, A lecture on ‘Wozzeck’,Alban Berg Wozzeck,Douglas Jarma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89,P.157
⑤ 余志刚,《论阿尔班∙贝尔格的歌剧〈沃采克〉(二)》,《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8年第2期
⑥ Alban Berg, A lecture on ‘Wozzeck’,Alban Berg Wozzeck,Douglas Jarma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89,P.159
⑦ Douglas Jarman, Alban Berg Wozzec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89,P.62
⑧ 余志刚,《论阿尔班∙贝尔格的歌剧〈沃采克〉(三)》,《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88年第3期
⑨ Douglas Jarman, Alban Berg Wozzec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89,P.63
⑩ Douglas Jarman, Alban Berg Wozzec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1989,P.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