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虎林
“同谷体”论略
温虎林
“同谷体”即“同谷七歌”体,“同谷七歌”是杜甫诗歌中关注度最高的一组诗,因其体制的独特与强烈的抒情效果,备受后世诗人青睐,仿体作品不断涌现,“同谷体”成了文学史上抒发社会动荡与人生不幸的有效诗体。
杜甫 同谷七歌 同谷体
“同谷体”即杜甫《同谷七歌》体或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体,“同谷体”也是对杜甫《同谷七歌》体或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体以及仿作的统称。“同谷体”的提出首见于明人丰坊:“余羁秣陵,乞休,累疏而格于新令。郁郁之怀,伏枕增剧。遂效杜子美同谷体,为秣陵七歌,时丙戌九月既望也。”①丰坊之前宋人已经有大量仿“同谷七歌”体的诗歌,均依“同谷七歌”体而作,如:李新的“龙兴客旅效子美寓居同谷七歌”,王炎的“杜工部有同谷七歌,其辞高古难及,而音节悲壮可拟也,用其体作七歌,观者不取其辞取其意可也。”②丘葵的“七歌效杜陵体”等等,都明确诗体渊源是效仿杜甫《同谷七歌》体而来。明清两代更是仿作不断,从文学史意义上来看,不能不说杜甫“同谷体”影响深远。“同谷体”在文学史上的大量出现,不仅有后世诗人对杜甫敬仰的因素,而且有“同谷体”本身具有的结构特点与抒情特色所起的作用。
《同谷七歌》以其体制的独特性在杜甫诗歌中别具一格,就其创作背景来看,杜甫在同谷县度过了生活上最为艰难的一段。正如诗中所写:“岁拾橡栗”“天寒日暮”“手脚冻皴”“男呻女吟”,由于如此艰难,故用特别的诗体来表达,以记在同谷不同寻常的困顿与无奈。杜甫陇蜀道纪行诸诗全是五言古体,只此一组诗用了七言体,特别创制之意甚明。宋元明清学者在追寻《同谷七歌》的体制渊源时,大都认为《同谷七歌》导源于《楚辞》《胡笳十八拍》《四愁诗》等。杨伦《杜诗镜铨》:“朱子谓此歌七章,豪宕奇崛,兼取《九歌》《四愁》《十八拍》诸调变化而出之,遂成创体。”③《同谷七歌》与《楚辞》关系十分密切,首先属歌体,类《九歌》;其次又有楚辞体标志“兮”字的运用;再次表达抒情的强烈程度类似《离骚》,“我”的反复咏叹极似《离骚》,更与《离骚》相近的地方在于政治上遭受打击的相同遭遇与流落飘零的相似处境,屈原在沅湘放歌,杜甫在陇蜀道放歌,虽地域不同,时代不同,但所抒情感一致。正是从这个意义上,王嗣奭把《同谷七歌》和《离骚》相比:“《七歌》创作,原不仿《离骚》,而哀实过之。读《离骚》未必坠泪,而读此不能终篇,则以节短而声促也。七首脉理相同,音节俱协,要摘选不得。”④黄益云:“李廌《师友记文》谓太白《远别离》《蜀道难》,与子美《寓居同谷七歌》皆风骚极致,不在屈宋之下。愚谓一歌结句‘北风为我从天来’,七歌云‘仰视皇天白日速’,其声慨然,其气浩然,殆又非宋玉、太白辈所及。”⑤陆时雍曰:“《同谷七歌》,稍近骚雅意,第出语粗放,其粗放处,正是自得也。”⑥诸家均认为《同谷七歌》所抒发的情感意蕴达到了《离骚》的高度。
“同谷体”的叙写内容基本遵循多角度平面化的一事一歌叙写模式,这种叙写模式切入点灵活,视野开阔,所歌事又用社会动乱背景下的个人漂泊离乱主题来统摄,形散而神聚。
《同谷七歌》一歌叙写杜甫到同谷后的生活状况,客居同谷,白头乱发,岁拾橡栗,天寒日暮,手脚冻皴,悲风相伴,窘迫至极。二歌叙写杜甫到同谷后寻找食物以及一家人所受的饥饿,雪盛衣短,黄独无苗,男呻女吟,我色惆怅。三歌叙写杜甫对远方弟弟的思念,生别辗转,胡尘暗天,驾鹅鹙鸧,兄骨难收,无比凄凉。四歌叙写杜甫对远方十年未曾相见的妹妹的思念,良人早殁,诸孤痴愚,长淮浪高,蛟龙怒吼,加之乱箭满眼,旌旗烈烈,无可奈何。五歌叙写同谷的居住环境,四山多风,溪水急流,寒雨飒飒,枯树潮湿,黄蒿古城,白狐黄狐,中夜难眠,魂归故乡。六歌叙写同谷所见,龙在山湫,古木巃嵸,木叶黄落,蝮蛇东来,欲斩无力,所见令人心焦。七歌杜甫感慨生活困苦与艰辛,在同谷的儒生也只能伤怀抱,皇天白日,难以为生。
七歌虽叙写七事,但综合归纳,可概括为四层。一歌二歌为第一层,主要表达杜甫及其一家人在同谷的生活状况,无衣无食,挨冻受饿,物质生活等于掉进了“万丈潭”。三歌四歌为第二层,主要表达杜甫对远在他乡的弟妹们的思念,三歌四歌均交待了造成与弟妹分离的原因,即“胡尘暗天”与“南国旌旗”,自己则置身于远离亲人的绝境中,担心自己死了弟弟们也难以知晓。四歌五歌为第三层,主要描写了杜甫居住地周边的环境,自然环境恶劣到了极点,风大水急雨多树湿,古城黄蒿满地,成了狐狸的乐园,加之蝮蛇东来,让杜甫发出“我生何为在穷谷”的呐喊。七歌为第四层,以三类人作对照,男儿(杜甫)——长安卿相——山中儒生,长安卿相早早成了富贵身,享受着人间的荣华与富贵。山中儒生是旧相识,和我同伤怀抱。“男儿”我怀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而今沦落到如此境地,这让诗人感慨万端。
因此,杜甫《同谷七歌》层次结构图为:
一二歌(衣与食)三四歌(弟与妹)五六歌(环境)七歌(感慨)
《同谷七歌》突显以人物为主的抒情模式,张扬抒情主体,着力书写“有我之境”。《同谷七歌》的抒情主体是杜甫本人,直接写“我”的诗句达八处,分别是:“悲风为我从天来”(一歌),“我生托子以为命”“邻里为我色惆怅”(二歌),“安得送我置汝旁”(三歌),“林猿为我啼清昼”(四歌),“我生何为在穷谷”(五歌),“我行怪此安敢出”“溪壑为我回春姿”(六歌)。其他写我的诗句如:“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一歌)“短衣数挽不掩胫。”(二歌)“汝归何处收兄骨。”(三歌)“魂招不来归故乡。”(五歌)“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仰视皇天白日速。”(七歌)《同谷七歌》中的我,无衣无食、亲人分离,由于处境艰辛,更担心会客死他乡,魂魄不能回归故乡,杜甫面对皇天白日,只有感慨长歌。更值得关注是一组“为我”的句子,“悲风为我从天来”(一歌),“邻里为我色惆怅”(二歌),“林猿为我啼清昼”(四歌),“溪壑为我回春姿”(六歌)。“为我”不仅是作为一个短语的重复,它们在每一首出现的位置也是一致的。“悲风”“邻里”“林猿”“溪壑”,他们以我为中心,分别从天而落、为我感到惆怅、为我在白日哀啼、更为我扭转了时序。“为我”说明我处于一度困境之中,受到周围人与物的关注,这样更增添了我的孤独与无助。
除杜甫外,《同谷七歌》出现的抒情人物有狙公、男呻女吟的家人、为我色惆怅的邻里、弟妹、妹夫与诸孤以及山中儒生等,其中可知姓名的是山中儒生李衔,杜甫在离开同谷12年后的大历五年(770)写的《长沙送李十一衔》,“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明确叙写了与李衔在同谷避乱,十二年后又在洞庭相逢。这些人中远方的亲人是杜甫挂念的对象,山中儒生与他一起感喟过去,邻里虽对杜家的景况寄以同情,但对改善他的处境并无帮助,狙公在山雪渐盛时也派不上用场。最感人的是杜甫寻遍黄独而空手返家时,看到的景象是“男呻女吟四壁静”,此情此景,真是不堪卒读。
朝代作者诗题北宋李新龙兴客旅效子美寓居同谷七歌南宋王炎杜工部有同谷七歌,其辞高古难及,而音节悲壮可拟也,用其体作七歌,观者不取其辞取其意可也南宋文天祥文丞相六歌南宋郑思肖和文丞相六歌南宋汪元量浮丘道人招魂歌南宋丘葵七歌效杜陵体明朝虞淳熙仿杜工部同谷七歌明朝陈子龙岁晏仿子美同谷七歌明朝姜垓庚寅五月承闻桂林消息仿同谷七歌兼怀同年友方大任平乐府七首明朝姜垓戊子四月归途寓居胶东,怆心骨肉死生间隔,聊作七歌以当涕泣云尔明朝丰坊余羁秣陵,乞休,累疏而格于新令。郁郁之怀,伏枕增剧。遂效杜子美同谷体,为秣陵七歌,时丙戌九月既望也明朝李梦阳弘治甲子届我初度追念往事死生骨肉怆然动怀拟杜七歌用抒抱云耳明朝周继胜七哀用杜工部同谷七歌韵清朝王夫之仿杜少陵文文山作七歌清朝余怀效杜甫七歌在长洲县作清朝宋琬庚辰腊月读子美同谷七歌效其体以咏哀清朝顾贞观蒙阴山中七歌清朝任其昌七歌效杜工部同谷七歌即咏杜歌作尾声
由此可知,“同谷体”在诗歌史上绵延不绝,另一个侧面足以说明“同谷体”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抒情方式,是抒发深沉婉转哀伤情感的有效体裁。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不断地让“同谷体”获得新生并使这个传统与当时的社会环境紧密的结合了起来,杜诗“诗史”品质代代坚守,这样,使得“同谷体”形成具有鲜明特点的文学传统,成为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注释:
①(清)钱谦益编著:《列朝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4209页。
②华文轩编:《杜甫卷: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709页。
责任编辑 刘晓凤
本文为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与传播学院校级科研项目(2016LSSK01001)成果。
作者:温虎林,甘肃省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742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