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曙光 俞 凡
天宝六载:杜诗嬗变的关节点(上)
谷曙光 俞 凡
历来谈论杜甫诗风诗旨,最多的便是沉郁顿挫、忧国忧民,然而考察其早年诗作,并非向来如此。在杜甫一生的诗歌创作中,诗风是不断嬗变的,变是常态。杜诗之所以形成沉郁顿挫的主导风格,具有深刻复杂的多重原因,诗人的遭际、境遇和所处的时代等,都起到了重要而微妙的作用。譬如杜甫在长安的十年,特别是天宝六载(747)参加李林甫主导的制举的经历,既是他人生的一大转关,在诗人的创作历程中也显得十分紧要。以天宝六载为分界点,考察杜甫十年间的作品,可知其诗歌在情事、诗艺、风格等方面都呈现出不易察觉的微妙变化,而诸多变化对于诗人锻炼、塑造深沉婉折的诗风,干系重大。天宝六载,既是杜甫的人生转折,杜诗亦从这里转折。论文还对李林甫与杜甫的关系提出了新的观点。
杜诗 嬗变 天宝六载 关节点
诗风的嬗变,是一个复杂而微妙的过程,尤其对于大家、名家,笔墨难以备述。有渐变,有突变,有水到渠成之变,有截断众流之变。如果根据杜甫诗风的嬗变,画一幅“K线图”进行技术分析的话,就会发现,杜诗虽在不断变化,但是其中肯定有几个特殊区域或形态,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意义。也许是“反转形态”,也许是“缺口”,总之可称之为“关节点”。①这种类似关节点的年份,在诗人一生的诗歌创作中,意义尤其独特,有助于考察诗人创作的重要变化,把握诗风嬗变的内在契机。
在杜甫的一生中,重要关口有很多,本文特别提出天宝六载,是基于对杜诗的文本细读。品鉴杜甫早期和天宝六载之后一段时期的作品,会感觉到一定的差别,似乎隐隐划了一道界线。何以形成这种诗风的差异、分界?各种证据、线索都指向天宝六载这一年份,此年的与众不同,在于杜甫参加了制举并落选。关于天宝六载的制举,后文将会详述,姑先引一段傅璇琮的断语:“在唐代科举史上,天宝六载是仅有下制征召而无制举科目之名的一次,也是制举考试无一人录取的仅有的一次。这是天宝年间政治腐败的表现,也是社会矛盾复杂尖锐化的表现。”②由此可知,此年的制举诡异特殊,堪称科举史上匪夷所思的奇闻。其经历带给诗人的,是一种冷水浇背、刻骨铭心的挫败感、幻灭感。杜甫的人生从此掉头向下。人生转关意味着诗人的创作必然会随之发生变异。因此,天宝六载的制举经历在研究诗人生平时应予重点关注,在考察诗人创作时更须细细探究。
笔者浏览了当代诸种版本的杜甫传记,特意关注天宝六载一段的叙述,发现洪业、陈贻焮、莫砺锋的分析论述最为到位,也最为中肯。
莫砺锋对天宝六载之于杜甫的人生下了这样的判断:“杜甫的人生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大挫折(指天宝六载参加制举),然而,这只是开始。杜甫从此结束了他的浪漫生涯,开始了悲惨的人生之旅。”③
陈贻焮从精神状态入手,分析得更加详尽:“这次应诏就选失败(指天宝六载参加制举),对他精神上的打击是极其沉重的。他从南到北,四处漫游,‘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壮游》),满以为一举成名,青云直上,猛不防当头遭此一棒,给打得晕头转向,许久也缓不过来。从此,他那‘快意’的‘壮游’永远结束了,把美好的回忆深藏心底,留给晚年聊慰寂寥;眼下却须强打精神,硬着头皮,忍受冷嘲热讽,面对惨淡的人生,奔走于长安富家权贵之门,为将来的出路,为当前的生计而乞求帮助。”④
洪业的叙述既有史实,又特别强调了杜甫情感上的巨大变化。他说:“或许在746年,杜甫还未曾意识到李林甫造下了多少罪孽。然而,当747年到来,他不仅见到朋友们被流放、被逼自裁,或杖击而死,自己也亲身体味到这个骗子酿造的苦酒(指天宝六载参加制举)。……像杜甫这样一个本性忠诚、感情真挚的人,面临这样的时代,他只能在希望和失望、快乐和沮丧、意欲出仕与担心迫害、感激友谊与愤慨背叛的种种极端变化的情感起伏之间感到震惊。”⑤
上述诸家的论析,都说明天宝六载在杜甫一生中的重要位置。人生转关,带来情绪和情感的激烈波动,甚至有可能引发气质和性格的某些变异。杜甫的诗歌在这些变故的交相刺激、综合作用下,如何继续,走向何方,有必要结合其作品,细细分析天宝六载制举事件与诗人创作之间的微妙关系。
杜甫二十岁到三十四岁的生活主要是在齐赵和吴越的漫游之中度过的。其间,他作了很多诗篇,但流传下来的并不多。从现存诗歌可见,青年时期的杜甫,虽然心怀壮志,但是毕竟涉世未深,相较于他后期的诗作,这时更多的是怀古抒志、宴饮感怀、游历酬友之作,如天宝早期的《夜宴左氏庄》⑥描摹宴饮之乐:
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意气风发的青年诗人应邀参加的这次夜宴,实非普通的酒宴,而是一次文人雅集。他用简洁省净的笔墨描绘出春星历历、映带草堂的夜宴氛围。诗中抚琴看剑,检书赋诗,皆为文人雅事。沉潜玩味,诗人当时的心情是平和的,态度是奋进的,赋诗看剑,暗喻文武双修,甚至能隐隐感受到一种少年书生积极为未来的科举、仕途做准备的昂扬姿态。
天宝五载,杜甫结束“快意八九年”的齐赵、吴越的漫游生活,“西归到咸阳”,希望通过参加科举考试进而做官。十年漫游给他带来的不仅是阅历的增多,与彼时已名满天下的李白的交游,也对杜甫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以至于在最初的分别之后,他常常作诗怀念李白。从现存诗作来看,自天宝四载秋到第二年春,他一共写了三首诗怀念李白,其后当他送别孔巢父归隐之时也向李白问好:
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
这说明杜甫青年时对于如孔巢父、李白这样的隐逸自在生活是有所向往的。然而,杜甫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奉儒守官的家庭,祖辈父辈世代为官,自小的耳濡目染,使得杜甫把做官看作是实现人生理想和价值的惟一途径,做官亦是“不坠家声”的一种宗族责任。
刚到长安的杜甫,意气风发,也满怀希冀。长安的生活,一切都显得那么新奇、那么诱人。峨冠博带的权贵、奔竞干谒的读书人、繁华的市肆、奢侈的筵席,处处令杜甫炫目不已,亦羡慕非常。他急切地想要融入这个城市,期待着早日施展“致君尧舜”的宏图。诗人参加了一些上层贵族的聚会,憧憬着未来。从此时的诗作看,杜甫一点也无天宝六载之后的苦寒、寄人篱下的感觉。如当年除夕夜杜甫所作的《今夕行》,虽是独宿客栈,然全篇都洋溢着欢乐、粗犷的浪漫气息:
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
“博塞”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除夕之夜,杜甫在咸阳的客舍之中与旅人博塞守岁,大家兴致极高,袒臂跣足,玩得忘乎所以。杜甫虽投入,却因手气不济,终未能赢,遂搬古人事以喻己志,暗示未来不可限量。清人仇兆鳌云:“此诗见少年豪放之意。除夕博戏,呼白而不成枭,因作自解之词。末引刘毅输钱,以见英雄得失,不系乎此也。”⑦照理说,杜甫其时他乡作客,又是一年将尽,但诗人竟用了刘毅的典故,显示志向豪迈,磊落自喜,不惭古人。足见杜甫当时是如何踌躇满志,如何自信!又如《饮中八仙歌》,写盛唐社会名流中的八个酒徒,如同盛唐的招贴画,幽默戏谑而又不失温情浪漫。
现实虽不尽如人意,却总还让人感到希望。此时的杜甫对官场、对现实、对未来,实际上怀着一种相对美好的想象与向往。
其实,杜甫在到长安之前,也不是没有经历挫折坎坷。开元二十三年(735),他自吴越返洛阳,赴京兆贡举,但落第了。⑧不过,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书生而言,第一次科举应试的失败,实在算不了什么。诗人虽懊恼,却不灰心。他年少气盛,仍信心十足,随后就去放荡齐赵,过一种轻裘快马的潇洒日子去了。
天宝六载这一年份,对于一般人,也许普通;但是对于当年参加制举的文人而言,却尤其特殊。这一年的制举大概让他们终其一生都无法平复内心的愤懑和不平。正是天宝六载的应举事件,使得杜甫抛开了此前对于长安的种种美好幻想,真正看清了酷烈的现实和高层政治的阴暗。
其时唐帝国承平日久,玄宗的太平天子坐了三十余年,各种问题已然滋生,官场日益窳败。尤其是奸相李林甫当道,他权倾一时,口蜜腹剑,嫉贤妒能。据《新唐书》:“(天宝六载)时帝诏天下士有一艺者得诣阙就选,林甫恐士对诏或斥己,即建言:‘士皆草茅,未知禁忌,徒以狂言乱圣听,请悉委尚书省长官试问。’使御史中丞监总,而无一中程者。林甫因贺上,以为野无留才。”⑨《资治通鉴》亦有相同记载。帝王亲开制举,对于天下读书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前文言之,杜甫曾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在洛阳参加进士考试,但那属于“初试新声”,落第并不奇怪,而且他的奋进之心亦未受多少影响。之后不久,诗人怀揣着希望,继续漫游。⑩天宝五载,杜甫来到长安,寻求新的机会。这次确乎不同,他是被州府荐举来京城应制举的。既有真才实学,又得天子亲试,这足以令诗人产生无穷的想象空间。
这是现存最早的关于此事的记载。后之《新唐书》《资治通鉴》很可能取材于此。此文很重要,对于研究这次事件,乃至洞察参加选拔的士子的观点、心态,都是珍贵的史料。而且,还可以此文为管道,探察同为应举者的杜甫、元结的不同人生态度。从文章看,元结已清醒认识到李林甫的阴鸷酷烈,他对此事绝不妥协,宁可退隐为“丘园洁白之士”,也不同流合污,甚至规劝友人一同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这足以说明参选者了解其中的黑幕。当然,元结并非彻底放弃仕宦,他只是不愿居留长安,蝇营狗苟,沆瀣一气,失去读书人的尊严。元结也有幼稚的一面,他异想天开地设计,先姑且还乡,自守贫贱,静待他日天子征召。后来天子当然不会征召元结,他还是在天宝十二载主动赴考、进士及第的。而杜甫经过艰难抉择,选择了继续待在长安,依托时权,寻求机会。这不是说元结比杜甫要高尚多少,个人选择实无可厚非;而是看出杜甫的仕进之心好像更急迫,他有着浓得化不开的做官情结。杜甫约比元结大七八岁,功业意识显然更强烈,况且此时已是“青春背我堂堂去”的年纪,思及“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前出塞》其九),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焦虑。
笔者认为此时的杜甫抑郁难耐,很可能抒写了诸多的诗篇,但保存下来的却极少。考察杜甫应制举后精神状态、情感心理最重要的作品是《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和《奉寄河南韦尹丈人》。
从杜甫参选之后的诗作《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天宝六载)可以体会他彼时的恶劣心境:
有美生人杰,由来积德门。汉朝丞相系,梁日帝王孙。蕴藉为郎久,魁梧秉哲尊。词华倾后辈,风雅蔼孤鶱。宅相荣姻戚,儿童惠讨论。见知真自幼,谋拙愧诸昆。漂荡云天阔,沉埋日月奔。致君时已晚,怀古意空存。中散山阳锻,愚公野谷村。宁纡长者辙,归老任乾坤。
有客传河尹,逢人问孔融。青囊仍隐逸,章甫尚西东。鼎食为门户,词场继国风。尊荣瞻地绝,疏放忆途穷。浊酒寻陶令,丹砂访葛洪。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牢落乾坤大,周流道术空。谬惭知蓟子,真怯笑扬雄。盘错神明惧,讴歌德义丰。尸乡馀土室,难话祝鸡翁。
天宝九载,韦济迁尚书左丞,杜甫又作《赠韦左丞丈济》,其中冀韦济汲引之句云:
有客虽安命,衰容岂壮夫。家人忧几杖,甲子混泥途。不谓矜馀力,还来谒大巫。岁寒仍顾遇,日暮且踟蹰。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
杜甫是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期望来到长安的,然而现实的遭遇却令他心灰意冷,制举的骗局,既是一大丑闻,又形成诗人心中难以平复的伤痛。这件事对杜甫的打击,怎么形容都不为过,甚至可以说彻底消磨了他在前十年积累的快意,让他认识到官场的险恶,不得不奔走于权贵之门,为生计向他人低头,为前途向高位者俯首。天宝六载,可以肯定地说,是杜甫人生的一个巨大转折点,也必然会对他的诗歌创作、诗歌风格,产生重要而微妙的影响。
臣幸敕先臣绪业,自七岁所缀之诗笔,向四十载矣,约千有余篇。今贾、马之徒,得排金门上玉堂者甚众矣。惟臣衣不盖体,尝寄食于人,奔走不暇,只恐转死沟壑,安敢望仕进乎?伏惟明主哀怜之。倘使执先祖之故事,拔泥涂之久辱,则臣之述作,虽不能鼓吹六经,先鸣数子,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诸?伏惟明主哀怜之,无令役役,便至于衰老也。
这一点愚忠,看得人心酸,也确让人主怜悯。然而,还是由于李林甫从中作梗,杜甫终未得授官。迫于李林甫的权势,杜甫的苦闷和愤恨只能埋藏于心,不敢形诸笔墨。直到天宝十一载李林甫去世,第二年李因谋反罪(系杨国忠构陷诬告)被剖棺,彻底倒台,诗人才敢于直接说出心中的不忿和苦闷:
献纳纡皇眷,中间谒紫宸。且随诸彦集,方觊薄才伸。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交合丹青地,恩倾雨露辰。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天宝十二载))
反过来说,杜甫之于李林甫,地位相差如云泥之别。以诗人在长安的干谒对象、经历论,他未必不想高攀李林甫。值得注意的是,李林甫的女婿杜位,是诗人的远房堂弟。杜集中,杜甫写赠杜位的作品有多首,他们始终保持较好的关系。从这条线而言,杜甫也算跟当朝宰相扯上了点关系。他是否请托杜位,在李林甫面前说了好话,不得而知。但《杜位宅守岁》恰恰作于天宝十载之初,正是他进奉“三大礼赋”的关键时刻,此时他与杜位走得近,似乎也能说明一点问题。
李林甫贵为首相,其时调和鼎鼐,万事纷扰;而杜甫一介寒士,在李眼中根本微不足道。但时移世易,李林甫身后恶名远播,而当年的杜甫后却成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后世读者既崇杜甫,不自觉从老杜的视角看待此事,对李林甫厌恶万端,不惜放大李的罪恶。在当时权贵眼中随意处置、不值一提的小事,只因后世的考量者推崇杜甫,遂失去了“了解之同情”,成为奸相的又一大罪恶。其实历史的真相何尝如此!事还是那件事,却此一时、彼一时也。个人命运,实难自主,更多系于家国时代。而杜甫确实命途多舛,偏偏在李林甫长期当政的时代求出头、谋进阶。造化弄人,宿命如此,尚何言哉!(待续)
责任编辑 陈宁
作者:周欣展,南京大学文学院副教授,210023。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是杜甫《绝句四首》中的第三首。①虽然篇幅很短小,但文体的特点很突出:它以两组对偶句、一句一景的方式描述了诗人所居之处的明丽景色,就像律诗的中间两联。而当时李白、王维、王昌龄等五七言绝句大家极少运用这种构思模式和表达方式,故被视为绝句中的别调。
《绝句四首》的创作背景已有较精确的定论。即:唐代宗广德二年(764)三月,严武还镇成都,来书相邀,时年53岁的杜甫遂携家人自阆州重返浣花溪畔的草堂。进入初夏四月,②杜甫创作了这四首联章体的七言绝句。
《绝句四首》其三是广为传诵的唐诗名篇,得到很多学者的好评。例如今人沈祖棻认为这首诗“对偶工整而情调自然,语言朴素而形象鲜明,实在是一首好作品”。③不过批评者也早已有之。例如明人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它四句不相连属;胡应麟在《诗薮》中把它比作断锦裂缯。今人黄天骥也有类似意见,他认为绝句写景眼界要集中,视角忌散漫,而杜甫写作此诗却有疏忽,让人觉得诗人在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故虽漂亮,但不完整。④
这些批评说的都是内容上的不统一。但有一些学者针对这种批评进行了不同的解读。例如今人马茂元主要从视点的角度指出了这首诗的内在统一性:全诗每句写一景,句与句之间似乎不相连接,可是其中却贯穿着诗人思想活动的线索,由室内而室外,由近及远,又由远望而回到门前,有层次,有变化,内在的联系是异常紧密的。⑤沈祖棻进而从情感的角度指出了这首诗的内在统一性:这四句诗虽然从表面上看来是一句一景,但它们却统一于诗人自己的形象中,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前两句写诗人的心境与景物融成一片,与物俱适;后两句是诗人触景生情,自抒客怀。⑥这样的观点现已被普遍接受。
在笔者看来,笼统地批评这首绝句不相连属、不够完整固然不妥,但上述肯定它具有视觉的统一性和情感的统一性的评价也还有不能自洽之处。
就视觉的统一性而言,诗中第一组(层次)中的两幅画面的视点可以在室内也可以在室外。如在室外,自然就与第二组两幅画面所明确标示的室内视点不同。如在室内,则更可能是位置朝前的倚窗而望,而不是位置靠后的透窗而望,否则视线就会受到限制,不是观看黄鹂翠柳、白鹭青天的最佳位置。这就与第二组的两幅画面所显示的位置靠后的透窗而望有所不同。因此,第一组画面与第二组画面所依据的视点原是有差别的,并不统一。再就第二组的两幅画面的视点来看,先透过朝西的窗户看到西山雪岭,再换个位置或角度透过朝南的窗户或院门看到江上泊船。⑦这样也是有了位置或视点的变换。而即使“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景色同样是从朝西的窗口看到的(江船、院门都在西南方位即可),这也更像是位置朝前的倚窗而望而不是位置靠后的透窗而望,与观看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视点仍然有所不同。所以,第二组两幅画面的视点也是有差别、不统一的。因此,虽然可以笼统地把这四幅画面归结为近景—较远景—最远景—近景的逻辑结构,但鉴于上述分析所显示的视点差别,就难以否认其中确实存在不相连属之处。
要之,这四幅画面并不是通过一个固定的或连续的视点联系起来的,甚至可能也不是只通过某一次的观赏活动获得的,而是通过对平时积累的丰富视觉经验的特意剪裁、组合而构成的。借用摄影术语而言之,即它们不是一个视线连续的长镜头,而是多个角度切换的短镜头,故而用视点或视线的联系并不足以说明它们的内在统一性。由此也可见明人的批评体现了细致的感受力,并非毫无根据。
再就情感的统一性而言,第一组的两幅画面自可说是表达了诗人的轻松愉悦之情,但说第二组的两幅画面或最后一幅画面转而触发了诗人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的客怀则有证据不足之嫌。⑧我们知道,杜甫所居之地沃野千里,山川秀丽,但却时有内乱边患的侵扰,而此时家乡的安史之乱已经平定,一度侵入长安的吐蕃也已退兵,所以杜甫确有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的意愿,在同时期的一些诗篇中也明确表达了此意。但在这首诗中,只有最后一句中提到东吴万里船,还不足以意味着就是这种意愿的吐露。
首先,这一句如同前三句一样也是即景写实。杜甫《野望》有曰:“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狂夫》亦曰:“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可知草堂东边有座桥就叫做万里桥。相传三国时诸葛亮在此饯别出使东吴的费祎,费祎叹曰:“万里之路始于此桥。”此桥因而得名。⑨所以,杜甫把往来于吴蜀之间的江船称作东吴万里船,就像前引诗句中的万里桥一样,本是眼前景物的如实描述,也可能借用了万里桥的典故,但并不必然意味着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的客怀。
其次,就这首诗的章法而言,如果说最后一句表达了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的客怀,那么就会造成缺乏必要铺垫的明显瑕疵。绝句虽然只有四句,但足以表达思想情感的复杂变化:如果前两句表达一种思想感情,后两句表达变化了的另一种思想感情,那么就要在第三句给出变化的理由,然后在最后一句表达以这个理由为依据的变化。只有如此,前后两个层次之间的转折才不会产生逻辑矛盾,反而会形成必要的张力,从而产生良好的艺术效果。杜甫的《绝句二首》其二:“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绝句的前两句描述了令人愉悦的美丽春光,最后一句却表达了不能归乡的愁绪。这是因为第三句给出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第四句才能够转折自如。而《绝句四首》其三的章法与此明显不同,其前两句固然是写景,而后两句也仍然是写景,并且第三句的景色与第四句的景色只有空间上的并列,而没有时间上的先后,故而两者之间不可能存在与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的客怀产生关联的因果关系。
因此,这首绝句如果前三句没有提供理由,没有做出铺垫,却突然在最后一句表述了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之客怀,那么这种情感的变化就会使得最后一句与前面三句在意义上相脱离或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这倒真的是不相连属,成为断锦裂缯了。
最后,从这首绝句与《绝句四首》的整体及其写作背景的关系上来看,抒发客怀之说也有突兀不协调之嫌。这组绝句的第一首描述了笋、椒、梅子等蔬果的生长状况,并表达了与友人共享交流的期待;第二首描述了阴雨天气以及因此而放弃建造鱼梁的打算;第三首描述了晴日的风景;第四首描述了草药的生长状况。可见这组绝句的共同主题是草堂的日常生活及其相关心理。四首诗在内容上互相补充,在顺序上也安排得很恰当。显然,在这种语境下,如果第三首的最后一句忽然表述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的客怀,就不仅与其前三句有矛盾,与其他三首诗也不相关不协调。此外,即使这首绝句只是单独的一篇,如果真有寓客怀乡之情在内,它也会与当时的写作背景产生矛盾。这是因为:虽然此时可以东下吴越,杜甫也确有这样的意愿,但如果没有特别的缘故,就在返回伊始重得安居之时表达离去之意也是有悖于一般情理的。
所以,如以绝句正格的常态来理解这首别调之作,把最后一句解作因为视线的转移、江船的出现而触发了去蜀归乡或东下吴越的客怀,并把情感上的变化视为全诗的主旨,既缺乏充分的依据,又破坏了内外部的统一性,也必然会忽略这首诗的深层意义并低估其艺术价值。
鉴于以上分析,如果我们仍然肯定杜甫的这首绝句真是好作品,四幅相对独立的画面确实具有内在的统一性,那么就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其内在的统一性究竟表现在哪里呢?
前述沈祖棻认为这四幅画面统一于诗人的形象,进而将之归结为情感的有序变化未能自洽,很富有启发性。那么,从诗人的形象入手分析其特性,就不难发现这首诗所隐含的观看风景的诗人形象不仅是一位敏锐的观赏者,还是一位深邃的思想者。
从观赏者的角度来看,这首绝句一句一景构成四幅视野开阔、鲜明生动的画面,其中色彩、形体、动静等视觉、听觉的感受特别丰富、突出。尤其是黄鹂与翠柳、白鹭与青天的两组高低明度、冷暖色调的对比,两个黄鹂与万千柳条的点与线的对比,一行白鹭与无垠青天的线与面的对比,以及黄鹂鸣叫、白鹭飞天与西山雪岭、江中泊船之间的动与静的对比都很强烈而协调。可谓诗中有画,气韵生动,确实令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
从思想者的角度来看,杜甫在描绘草堂景色的同时还悄然建构了一个理想的世界秩序。这一点在笔者看来更为重要,但似乎被很多读者忽略了。
杜甫一生仕途蹭蹬,宁愿“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曲江二首》其一),可见其行乐弃官的选择是建立在“细推物理”的基础之上的。虽然作诗而不是作文成了杜甫的主要工作,但诗兴的引发常常是因为“物微意不浅”而“感动一沉吟”(《病马》),可见对于万物的细致观察与深入思考在其中起到重要的作用。而在作诗的方法上,杜甫擅长以赋为诗,融入广博的知识与经验,并常以连用虚字、反复议论的方式表达千折百转的思绪心迹。这些方面都反映出了非常突出的思想者气质。而在经历了吴越齐赵的壮游,首都长安的十年困顿,特别是安史之乱期间陕陇蜀道的颠沛流离之后,所谓“人生半哀乐,天地有顺逆”(《白水崔少府十九翁高斋三十韵》),人世间和自然界的种种美好与险恶杜甫都亲身体验到了。现在幸有几年时间可以安顿于草堂,也就得到了一个歇息、反思的机会。因此,在草堂时期的诗歌创作中,杜甫一方面对于人世间和自然界的种种美好事物更加珍惜和亲近,另一方面对于自然、社会及其文学艺术等多方面的问题都做了深入的思考,其识见又有新的进展。
就这首绝句而言,思想者的特征也是很突出的。全诗虽然四句都是写景不是说理,也没有以景物隐喻某种哲理,但写景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模糊了景色的时令性而突出了时空的思维性。我们看到,尽管杜甫已在这组绝句的第二首中点明了初夏四月,前人在注释中也已指出这四首绝句是写夏景,但现在还是有很多读者以为是写春景。这正好说明诗中的描述模糊了夏景与春景的界限,让人很难断定。特别是在后两句中,杜甫以“千秋”饰雪,以“万里”饰船,不仅景色的时令性更弱,而且“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建构出了一个宏大悠远的四维空间。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既有天然之物:黄鹂、白鹭、翠柳、青天、雪山、江水,又有人造之物:窗、门、船,并意味着人与家的存在。同时,这两个方面还都包含着有生命之物和无生命之物。这样,就将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全部囊括在内了。所以,这首诗所展现的就不仅仅是草堂之外的明丽景色,而且还是一个世界性的完整图景。
第一,万物各得其所,各适其性。
这首绝句在一句一景中分别描述了四个主体及其状态:第一句是黄鹂在翠柳上鸣叫,第二句是白鹭在青天中飞翔,第三句是白雪积存在高山之上,第四句是江船停泊在大江之中。由此可见,翠柳上的黄鹂、青天中的白鹭固然是自由自在的,而寒冷的白雪积存于高山之上千年不化,作为交通工具的江船能够通行万里,也正是各得其所,各适其性的理想状态。
在后两句中杜甫自然而巧妙地嵌入了门、窗二字,一方面协调了前后两组景色,另一方面还喻示了人在家中的安居状态。
这首绝句的四幅画面中既有较低近的景观:黄鹂翠柳,江上泊船。也有较高远的景观:青天白鹭,西岭雪山。因其视点不尽相同,所以,相互之间要衔接自然并非易事。而杜甫在最为宏阔的远景前加上“窗”字,起到裁剪加框的作用,大小景就协调起来了。有了“窗”字之后,“门”字正好与之相对,第三句的远景与最后一句的近景的衔接也就十分自然了。不仅如此,由于门、窗是住房的基本构件,与家庭有着紧密的联系,所以可以成为家的代指。例如王维的《杂诗三首》其二:“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其中的绮窗、西窗都是自己家庭的代指。杜诗中也常见以门代指人家的例子。例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暮归》),等等。所以,杜甫在诗中风景前嵌入“门”“窗”二字,既反映了他身居草堂之内观赏风景的视点,也意味着人在家中的自适状态。
行文至此,或许读者会提出一个质疑:诗中还隐含着人在船上的情形,那些船工不在家中,岂不是失其所在了么?笔者的奉答正好相反。其理由在于:《礼记·大学》所确立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目标,要求人们不能满足于维持自家的生活,还要推己及人,走出家门,承担社会的责任。而诗中隐含的人在船上的情形,足以隐喻这一环节。虽然船工们来往于万里长江之上既要吃苦也要冒险,但毕竟是在施展技能为和平贸易效力,这与被迫戍边打仗生死难测有着本质的不同。而诗中江船所呈现的通行万里的属性,平稳闲静的姿态,也正与之相适应。所以,诗中隐含的人在船上的情形也可谓得其所在。
而如果万物失其所在,有违其性,那就意味着致命的灾难,就会引发诗人强烈的否定性情感。杜甫从未回避现实世界残酷的一面,当绵州的地方官员好心好意地两次请他观赏打鱼,他两次写作的诗歌却都很是煞风景。其《观打鱼歌》最后四句曰:“鲂鱼肥美知第一,既饱欢娱亦萧瑟。君不见朝来割素鬐,咫尺波涛永相失。”这是为自然界的生命失其所在而悲鸣。当杜甫目睹因战争家破人亡的征丁还要被迫再赴战场而无家可别的一幕,更是禁不住借其口质问:“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无家别》)这是为人类失其所在而悲鸣。在杜甫看来,家是百姓成为百姓的必要条件,也就是人成为人的必要条件。既然无家可归,无家可别,不能成其为百姓,不能成其为人,那么,与百姓相对应的大臣、君主也就不能成其为大臣、君主,也不能成其为人了。所以,如清人浦起龙所说,杜甫潜在的质问就是“何以为民上”(《读杜心解》卷二),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导致非人世界的大大小小的统治者,当时在位的君主也不能逃脱其责任。由此可见,杜诗情感力度的巨大,不仅在于它的强烈,更在于其中所蕴含的思想的高尚和深刻。
因此,杜甫在草堂之中观赏到的鸟在树上、鹭在天上、雪在山上、船在江中的风景,以及隐含着的人在家中、人在船上的境况,原是一种各得其所、各适其性的理想状态,这也就是杜甫所说的“物情无巨细,自适固其常”(《夏夜叹》)吧。
第二,天人合一,和谐相处。
同样,如果万物之间不是和谐相处,而是相伤相害,也意味着致命的灾难,也会引发诗人强烈的否定性感情。《又观打鱼》最后四句曰:“干戈格斗尚未已,凤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为纵此乐,暴殄天物圣所哀。”杜甫在这里把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相伤相害联系起来,并以仁民爱物的圣贤理想作为价值尺度一并予以揭露和批判。这也足以从反面证明这首绝句所展示的空间之中有生命、无生命之物的和谐共生状态原是一个理想的世界秩序。而在时间上,千载不化的积雪意味着过去与现在的连续不断,虽然没有直接言及未来,但理想的状态自然期待延续下去,那么未来之意也就已在不言之中了。
根据以上分析可知,杜甫的这首绝句既是一个观赏者的即景生情,也是一个思想者的宁静沉思。观赏者与思想者相统一的诗人身在草堂,心合天人,不仅描绘了美丽的草堂风景,还建构了理想的世界秩序。所以,诗中视点的切换,时间的延续,空间的贯通,特别是万物的自适与和谐都意味着这些景色不仅是感觉到的,还是思维到的。全诗句句是写实,也句句是象征;句句是现实风景,也句句是理想情怀。同时,由于在风景中建构了一个和谐的秩序,蕴含了一个理想的世界,全诗才有了统一性的意脉,其中各个不相连属的视点、相对独立的画面才有了统一的意义,构成为一个井然有序的有机整体,并与这组绝句中的其他三首诗形成互补协调的关系。清人吴农祥评点这首诗曰:“极熟诗,却用意陶铸者。”可谓良有以也。
总之,杜甫的这首绝句以敏锐的感性和深邃的理性构筑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图景。景物如此鲜明生动,理想如此和谐美好,而且两者如天造地设,水乳交融,从而使得平凡的景物得到高度的审美升华。同时,其语言雅俗兼容,工而能化,浅显的词语,平易的句式与明丽的草堂景色相适应;规范的声律,严整的对仗与理想的世界秩序相适应,又达到了言与意的和谐统一。所以,这首绝句虽然短小,也不是杜诗沉郁顿挫的主导性风格,但经过诗人的精心锤炼,已达到古人确立的“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的好诗标准。洵为唐人绝句中的别调之佳构,正声之敌手。我们知道,在历代的五七言绝句中,这种两联对偶式的绝句并不多见,其中的佳篇名作更是寥寥可数,可知这是一种不易发挥绝句特长、诗人特长的表达形式。同时,绝句也非杜甫的强项,但这首绝句却写得如此情景交融,思深意远,正可见其大家之大。
最后还想略赘数语:杜甫笔下的这种万物自适和谐的理想世界与当时中国固有或外来的各种多神论、一神论宗教的天堂仙国有着本质的不同,与陶渊明的桃花源也有所区别。虽然杜甫也借用桃花源表述自己的理想世界。例如“多垒满山谷,桃源何处求”(《不寐》)。但陶渊明的桃花源还只是偏居一隅隔绝乱世,而杜甫的理想世界正如其所言:“莫取金汤固,长令宇宙新”(《有感五首》其三),却是要彻底改变乱世。显然,杜甫的理想世界更难实现,而如何实现、何时实现也是一个难解的未知数。但它具有超越一己之私,超越集团、阶级利害的普世性,并体现了不惜牺牲自己以实现之的高尚精神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强意志,在千年之后仍然能够激励着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们继续奋斗。
注释:
①这组绝句的另外三首分别是:“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欲作鱼梁云覆湍,因惊四月雨声寒。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椶亭入草亭。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
②这组绝句的第二首已点明月份。
③⑥沈祖棻:《唐人七绝诗浅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页、第113页。
④黄天骥:《诗词创作发凡》,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6-108页。
⑤《语文教育》,1959年第11期。
⑦ 根据“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万里桥西宅,百花潭北庄”(《怀锦水居止二首》其二)等诗句可知草堂位于百花潭(浣花溪)之北,南向。
⑧此说最初见于南宋赵次公杜诗注,清人杨伦,今人冯至、浦江清、沈祖棻等皆从此说。
⑨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卷三十一,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68页。
责任编辑 张芷萱
作者:谷曙光,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100872; 俞 凡,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2013级本科生,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