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绍雨
摘 要:前人论后主词颇多,却鲜有确论概括后主之词旨。今借《二十四诗品》之“自然”尝试为之。述其词“自然”之表现在:意象选取的自然贴切、情感抒发的率性任真和语言风格的本色天然。
关键词:后主词;自然
一、“自然”之内涵
李煜(937―978)是南唐后主,降宋以后被宋太宗以牵机药毒死。史载后主精书法、通音律、工绘画、善诗词,尤以词之成就最高,今存词30多首。前人论后主词,多论其白描式的语言风格和真挚的情感,显然不及张炎以“清空”、“骚雅”四字论姜白石词之精到深刻,今有意效之,借《二十四诗品》之“自然”论后主之词: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蘋。薄言情悟,悠悠天钧。
杨振刚《诗品解》说:“犹恐过于雕琢,沦入涩滞一途,纵使雕绘满目,终如翦彩为花,而生气亡矣。故进之以自然。”杨振刚的解释抓住了“自然”这一风格的最大特点,即:不事雕琢。“俯拾即是,不取诸邻”,讲的是随手拈来,但拈的是“己所本有”;“俱道适往,著手成春”,郭绍虞的解释是:“既与道俱而再适往,自然无所勉强;如画工之笔极自然之妙,而着手成春。”那么,所谓创造作品的过程应该就像在春天逢见花开,一年尽了新的一年到来,其过程和大自然的运转一样是自然的。只有自然而得才能不被“夺走”,如果强力而为,反而很容易失去。整个的创作过程,好比幽人居于空山,“新雨”之后采摘蘋草,“偶尔相值,行所无事,则出诸自然”,最后要我们感悟到“悠悠天钧”,就是与天时自然齐等。据此可得“自然”之内涵:不事雕琢,无须强力人为,从“己所本有”拈出,得之自然,而“所得”亦非常自然。
二、后主词意象选取的自然贴切
以“自然”论后主词,较早如蔡嵩云的《柯亭词论》:“唐五代小令,为词之初期,故花间、后主、正中之词,均自然多于人工。”蔡嵩云是从文学体裁演进规律立论,确有慧眼卓识。詹安泰在评《清平乐》时道:“用春草的随处生长来比离恨,很自然也很切合。”詹安泰的评述指出后主词“自然”的第一点表现:意象选取的自然贴切。先看原词: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这首词写在分别很久以后,词人说自离别以来,春天都过了一半了,“你”还没有回来,紧接着写他的愁恨:凡是目所能及之地,春色如此的好,但“你”始终没有回来——这就是断肠的原因。词人看见阶下的梅花落了一层一层,其降落之姿之乱如同降雪。这个比喻很妙,我们知道雪堆得厚了,是看不出什么乱不乱的,但是这里的梅花很乱,说明梅花还正在凋落中,就像从天而降的雪花,毫无规则,飘飘洒洒,落在身上,拂去一层,再落一层,又满身了。“我”是多么无聊啊,站在这树下,等花落满身、拂去、又满身。也许词人是在极目远望,看远方有无大雁归来,这不是春天都过去一半了吗?怎么还没有音信传来呢!“路遥归梦难成”是替离别的人设想:路途遥远,就算梦里想要归来应该也是很难的。这种节奏是舒缓的,下阕有四句六字句,其节奏为“二——二——二”,可谓“一波三折”。因着节奏舒缓,心中的惆怅更加绵延。想念远人而无论如何也不得归来,心中的愁恨郁结,又如何纾解呢?这离恨就像春草一样,极目望去,长满在“你”离去的路上,路有多长,“恨”就有多长。
李后主在本词中选取的意象如“春草”、“雁”、“落梅”、“梦”都是古诗词中常用或生活中常见的。据统计,李煜三十多首词中使用频率较高的意象有:“花”18次,“梦”16次,“月”12次,“春”11次,“风”、“雨”、“帘”各8次,“泪”、“深院”各7次,“窗”和“夜”各6次。这些意象不仅在其它古诗词中极为常见,而且跟他的帝王生活息息相关。不管是身为帝王还是阶下囚,他都被囿于“庭院”之中,看“花”开“花”落,“月”圆“月”亏,他在“夜”里透过“窗”与“帘”听“风”识“雨”,愁苦至极之时,即使在“梦”里亦是以“泪”洗面。由此可知,后主词的意象选取是不经心的、自然的,这些意象组合是个人情感抒发的载体,同时,这种情感抒发也极为真挚。
三、情感抒发的率性任真
这就是后主词“自然”的另一表现:情感抒发的率性任真。叶嘉莹指出,不论前期之词还是后期之词,“李煜之所以为李煜与李煜词之所以为李煜词,在基本上却原有一点不变的特色,此即为其敢于以全心倾注的一份纯真深挚之情感。”刘毓盘的《词史》说李煜词“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二者可相互印证。如《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是后主前期的作品,写男欢女爱之乐,其描绘之直白,不免教人对后主多有责意。《南唐书》记载:“后主乐府词有‘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翌日,大宴群臣,韩熙载以下,皆为诗以讽焉,而后主不之谴。”就连《南唐书》也认定此词写的是后主与小周后偷情之事。直白如此,率性如此,与徐铉报告宋太宗李煜悔杀潘佑、李平一事,不仅说明李煜在处事上不够理智,就连言语间也缺少理性的节制,无怪乎王国维评其“为人君所短”,他又怎敌得过宋祖宋宗二人。而这也正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所长处——“不失其赤子之心”。后主一任其情感随心而走,虽然身为阶下囚,不仅其绝命词《虞美人》念念不忘故国,还有如《望江南》亦是如此: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
后主此词赋咏本题,以“梦”作桥,其中的“恨”与“泪”都在此刻与昔日的强烈对比中展开。昔日是回不去的,但还依旧可以回忆:“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上苑风光,以及“笙歌吹彻水云间”的快乐。越是回忆,越是“肠断”。往昔之乐更乐,今朝之“恨”愈恨。越是强忍泪水,越是“断脸复横颐”。其中之痛与恨,并不加以节制,而是任其自然流露。endprint
后主词风前后差异很大,这种差异背后隐藏着一颗“词心”:任真。确实,后主是纯情的,也是“任真”的,不论身为人主还是降为阶下囚,这种性情之真,无不自然。正如叶嘉莹所说,这颗“任真”的词心在词的情感表达上是那样的率真任情,像一条倾泻的江水,“其姿态是随物赋形的,因四周环境之不同而时时有着变异,经过蜿蜒的涧曲,它自会发为撩人情意的潺湲,经过陡峭的山壁,它也自会发为震人心魄的长号,以最任纵最纯真的反应来映现一切的遭遇”。
四、本色天然的语言风格
明人潘游龙《古今词余醉》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道:“结语极俚极真。”这还只是说后主此词不避俚语、言语极真,毛暎的《词的》则说:“竟不是作词,恍如对话矣。”后主词《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有句:“酒恶时拈花蕊嗅”,宋代赵令说其“用乡人语也”,与之仿佛。这些评论都指出后主词的语言风格特色:不事雕琢,多用口语和白描,多本色天然之语。
后主词极少用典,尽管如“离恨恰如春草”有用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之意,但用得非常贴切,不仅“春草”是其所见之物,而且“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春草也正如他的“愁”一样,——“剪不断,理还乱”。唐圭璋评《清平乐》(别来春半)道:“妙在无一字一句之雕琢,纯是自然流露,丰神秀绝。”以此观以上诸词,是为可信。此采叶嘉莹之论加以说明:“就后主词之用字造句而言,他的基本态度也是全以任纵与纯真为主的,摆落词华,一空依傍,不避口语,惯用白描,无论其为亡国前之作品或亡国后之作品,都同样是以任纵与纯真为其基本之表现方式的。”
五、结论
综上所述,后主词的自然本色即表现于其意象选取的自然贴切、情感抒发的率性任真和语言风格的本色天然。正因如此,周济才会认为“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如同毛嫱西施一样,“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实则是说后主不以思力写词,纯以个人感发为之,在个人情感的抒发中尽显其自然本色,而不论如何写来,即便有“粗服乱头”之感,仍然不失国色,依旧是词中上品。
参考文献:
[1] 詹安泰.李璟李煜词[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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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毓盘.词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5]李璟、李煜著,王仲闻校订,陈书良、刘娟笺注.南唐二主词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3.
[6]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7]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