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现实主义的审美之维

2016-02-20 16:58
关键词:路遥现实主义劳动

陈 海

(中国文艺评论(西北大学)基地,陕西 西安 710069)



【文学研究·中国当代文艺谱系与陕西作家研究·路遥专辑】

路遥现实主义的审美之维

陈海

(中国文艺评论(西北大学)基地,陕西 西安710069)

路遥继承了从赵树理到柳青的文学传统,对现实主义研究具有重大意义。通过分析路遥现实主义的美感来源,归纳出路遥现实主义具有的三大审美价值:通过构建真实的“现实生活”确立小说的审美之基,提高农民审美话语在当代审美结构中的地位,塑造肯定农村劳动的审美文化。除此之外,路遥现实主义审美精神还包含了他对劳动的审美矛盾心理,我们据此讨论了当代审美共同体的构建问题。最后展望了如何继承和发展路遥的现实主义审美精神。

路遥;现实主义;审美价值;劳动;审美共同体

学界对路遥的研究起于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路遥作品的陆续发表和获奖,研究者日众。但大部分研究集中在路遥的几部获奖作品,对作品的研究又多为小说主要人物的分析。这样的研究推动了对路遥及其作品的理解,自有其价值。但由于缺乏从更高层面对路遥文学现象进行整体观照,在今天已经不能再令人满意。当代中国文论界正积极立足我国文学实践,反思西方文论话语的霸权地位,构建与文化大国相匹配的新文论话语体系。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路遥所继承和发扬的现实主义文学道路,从中汲取营养,推动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创作实践。本文首先指出路遥小说基于现实主义传统的美感来源,进而归纳出其小说的三大审美价值,最后从路遥对劳动的矛盾心态入手讨论了路遥的现实主义审美精神对构建当代审美共同体的启示,明确当代继承路遥审美精神的内涵。

一、路遥现实主义的美感来源

现实主义是18世纪末开始发源于欧洲的一种文学倾向,以法国巴尔扎克的小说为经典范例。从技法层面看,现实主义强调对现实生活细节的如实再现;从内容层面看,现实主义强调对当时社会生活的如实反映。与当时流行的创作思潮相比较,现实主义既不倾向如古典主义那样美化现实,也不赞同如浪漫主义那样以作家情感为创作主导。贴近生活的真实是现实主义的核心内容,也是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力量之所在。

路遥被认为是柳青以来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文学巨匠,成功继承了当代从赵树理到柳青的现实主义传统,并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路遥用大量细节对陕北农村和农民生活进行了真实细致的描述。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一文中,路遥向我们坦诚了自己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心路历程。他不仅解释了自己为何要摆脱当时流行的现代主义写作技法的诱惑,坚持进行现实主义创作,而且还详细介绍了自己如何构思故事,如何丰富故事的生活细节。为了让小说拥有真实准确的生活细节,路遥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甚至以自身的健康为代价。这些细节增强了小说的真实性,激发了读者的强烈共鸣,成为塑造人物、展现场景、推进故事的强大支撑。其次,路遥抓住了当时自身所处世界的典型环境,即改革开放这一历史巨变。在确立作品发生的大环境后,他又抓住了故事发生的典型小环境,即他自己所说的“交叉地带”[1](P91-96)。他认为:“由于城乡交往逐渐频繁,相互渗透日趋广泛,加之农村有文化的人越来越多,这中间所发生的生活现象和矛盾冲突,越来越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2](P102-103)选择这一小环境的成功之处在于:改革最先出现的、受到影响最大的是农村,农村中又以城乡结合部最能感受到改革开放所发生的变化。那么在改革这一典型大环境下,典型小环境中的农村人,尤其是那些有能耐的农村人会怎么样呢?路遥小说的故事由此而来:改革打破了城乡之间严格的人员流动的禁锢,高加林和孙少平这样交叉地带的农村知识分子就有了重回城市的可能。他们都曾感受过城市文明,但因为之前严格的城乡禁锢而不得不返乡务农。虽然他们的肉体在乡村,但精神却在城市。精神与肉体之间的冲突导致了他们在处理自我、土地、劳动、爱人之间关系时的痛苦与无奈。能深入体察人物精神与肉体撕裂时的痛苦,并且通过塑造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下精神撕裂的个体来深入时代的精神内部,这就足够让作家写出一部气势磅礴的史诗性作品了。现实主义的价值也正在于此:它能够充分揭示典型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的真正的生存困境。路遥正是在对这一价值的继承和发扬中,获得了自身的荣誉。

二、路遥现实主义的审美价值

路遥的文学地位和文化价值首先是读者发现和确立的。有研究者指出了《平凡的世界》在文学阅读者中具有令人意外的地位[3](P58-65),而批评界和理论界的表现却耐人寻味。在《平凡的世界》发表之后,批评界的主流是无视仅有几位批评家给予了热情的支持。因为同理论界一样,80年代的批评家们正忙着吸收西方的新概念和新方法,对这部采用“陈旧”的现实主义手法创作的小说是不屑一顾的。路遥在写作之前就对自己小说将要遭致的冷遇有心理准备,而且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中为自己进行了辩护,顺便指出了当时批评界的问题:“说实话,对我国当代文学批评至今我仍然感到失望。我们常常看到,只要一个风潮到来,一大群批评家都拥挤着争先恐后顺风而跑。听不到抗争和辩论的声音。看不见反叛者。而当另一种风潮到来的时候,便会看见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转弯,折过头又向相反的方向涌去了。这可悲的现象引导和诱惑了创作的朝秦暮楚。”[4](P12)他的这一批评是发人深省的。幸运的是,这部深受读者喜爱的作品在路遥生前已获得茅盾文学奖,可以视为主流批评界对作品的肯定。随着文化自觉意识的不断高涨,现实主义重新进入了主流理论界的研究视野,路遥对当代现实主义文学道路的继承和探索成为我们思考现实主义美学问题的绝佳范本。我认为他的探索至少具有以下三大美学价值。

首先,路遥通过构建真实的“现实生活”确立小说的审美之基。路遥作品之所以获得读者的肯定,是因为激发了读者基于自身生活经验的强烈共鸣。这一共鸣的来源是对作品塑造的“现实生活”的真实性的肯定。同样,所有经历了时间考验的伟大作品都会告诉我们:要获得读者喜爱,作品中的“现实生活”必须真实。这似乎是老生常谈。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将“现实生活”塑造成真实的。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本身十分复杂,不能用公式化和抽象化的手段来处理。比如当下流行的对青春的回忆,它确实是具有一定普遍性的现实生活,但很多粗制滥造的青春小说却将这一现实生活仅仅处理为对青春时光的遗憾,这是非常片面和肤浅的。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告诉我们,“现实生活”的塑造应是具体和丰富的,需要作者下大功夫去发现和塑型。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就成功地给我们展示了一个包含各色典型人物、具有丰富内涵的现实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人们不仅有劳作的痛苦,还有收获的快乐;不仅有邻里和睦,还有相互憎恨;不仅有爱情的甜蜜,还有失恋的苦涩;不仅会一帆风顺,还会遭受失败。在这样的生活中,吸引读者的绝不仅是那些流光溢彩的美好,还有不为人知的痛苦。这不就是所有时代每个人本身的生活吗?正是这样的现实生活激起了读者的共鸣。《平凡的世界》之所以百读不厌,正因为如此:虽然“我”的具体生存状态不同于作品中的人物,但我们的生活一样充满着痛苦、无奈、苦涩,同时也有幸福、愉快和甜蜜。因此“我”突然醒悟:在一个“平凡的世界”,这些都是应有之意。更宝贵的是,作者让我们看到了在这样一个丰富到复杂的平凡世界里,善良多于邪恶、甜蜜多于苦涩、幸福愉快多于痛苦无奈。这样的领悟又绝不是从教条和口号中来,而是从对作品中的“现实世界”的感受而来。因此我们说,正是这个真实的“现实世界”才让读者领略到了小说之美。

其次,路遥提高了农民审美话语在当代审美结构中的地位。对《平凡的世界》和《人生》等作品中的人物进行分析是路遥研究的热点,研究者揭示了人物的悲剧性、苦难意识、肉身生存特征等内容。这些固然不错,然而路遥的人物塑造最重要的价值却被忽略了,那就是他对农村能人命运的思考展示了其试图确立农民审美话语的底层写作姿态。文学从来不是纯粹的,自柏拉图开始,文学就已经涉及对当代审美结构的塑造。对我们而言,20世纪初开始的,以现代主义崛起为标志,逐渐遍布全球的审美解放运动的重要特征就是各文化体中的不同阶层都将文学作为申张自己审美意识形态的有力手段,通过文学这样十分强大的审美形式进行“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如火如荼。农民由于政治和经济地位的普遍底下,在这一激烈争夺中十分被动,被文化强权随意摆布。我国由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共产党执政,与西方资本主义完全不同。但新中国成立后进行的城乡二元管理人为的制造了城乡的经济和政治差异。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以工业和商业为核心的城市获得了大发展,农村的经济和政治地位不断降低。放开户籍管制后,大量的农村人背井离乡到城市打工,又成为城市文化的边缘人,文化生活呈现“孤岛化”“边缘化”特征[5]。在这一经济环境下,无论是在乡的农民还是农民工,他们的审美趣味都处于整个审美结构的边缘。尤其在大众传播兴起以后,大众传媒平台往往会被权力和资本控制,而这当然不是农民所拥有的。因此中心和边缘,即城市审美趣味和农村审美趣味的差异越来越大。这就是当代审美结构的不平衡状态。

可贵的是,以柳青、路遥和陈忠实为代表的陕西当代作家却坚持扎根农村,写出了各时代农民的生活。虽然他们的写作也受到自身所处时代中心(城市)话语的影响,但毕竟通过塑造农民形象申张了农民的审美趣味,向其他各阶层发出了农民自己的声音。进一步来说,他们的意义并不仅仅是让读者看到了一个有关农村和农民的精彩故事,用这些故事吸引城里人,满足其猎奇心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文学之根就在农村,他们通过自己的书写并不是歌颂,而是赞同。两者的区别在于,歌颂是一味地赞美农村生活和农民的审美趣味,这样的结果是进一步造成审美对立,将农村审美趣味从整个审美结构中割裂出来。而我们显然同意当代文明是以城市为核心,与城市审美趣味割裂的农村审美趣味并不能独善其身。赞同则不同,它不是一味地赞赏农村生活和农民的趣味,而是通过审美形式将农村和农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问题揭示出来,但对农村和农民抱有一种深深的同情。无论现代化进程将农村和农民置于何种地位(包括贫穷和暴富),作为一个阶层,农民都需要审美话语来表达自身。路遥们正是这一审美话语的制造者。另外我们也注意到,正是代表了农村审美趣味,他们的作品才在农村出身的大学生和知识分子中广受欢迎。

最后,路遥有意塑造肯定农村劳动的审美文化。无论是孙少安艰苦的田间劳动,还是孙少平心酸的“揽工汉”生活,路遥都抱有一种肯定的态度。在《人生》中,高加林被开除回了农村,德顺爷爷告诉他“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6](P182)当高加林丧失活着的勇气,德顺爷爷告诉他“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了”,因为“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6](P183)。作为小说中的智者,德顺爷爷的话也是路遥对土地和劳动的态度。他的这一态度乍一看似乎并不奇怪,但其独特的价值却要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才能发现。在路遥所处的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正促使越来越多的人从土地中解放出来,可以按照自己的理想劳动,就如同高加林和孙少平一样,农村知识分子们努力想远离土地,远离农村劳动。在赞同他们追求的合理性的同时,路遥也表达了对农村劳动的热爱。这绝不是故意反潮流的哗众取宠。从他自身的人生境遇来看,这种朴素的劳动观念正是路遥作为农民的儿子对劳动的真情流露。现代化以工业生产为经济基础,路遥的现实主义以农村为基点,其价值当然不在于诱使读者进行农业劳动,而在于通过对劳动尤其是农村劳动的肯定,促使读者欣赏进行农业劳动的普通劳动者,在审美文化层面使农业劳动者获得与其他劳动者的平等地位。我们注意到,德顺爷爷说出了“劳动不下贱”这样的话,“下贱”正是对农村劳动进行贬低的词汇。这一贬低不是肉体上的,而是对农村劳动者的精神压迫。千百年来,农村劳动乃至所有体力劳动都被鄙视,而路遥肯定农村劳动正是要反对这种偏见,试图塑造肯定农村劳动的审美文化。

三、路遥的审美矛盾对当代构建审美共同体的启示

没有任何人能跳出自己的时代,路遥也不例外,他也有自身的局限性。这一局限首先来自路遥的“农裔城籍”身份[7](P112-120)。“农裔城籍”十分准确地揭示了路遥创作的秘密,是路遥何以可能如此准确把握20世纪80年代农村现实和农民心理的原因。我们很容易发现,路遥作品的人物来自他的生活(孙少平来自其弟王天乐[4](P30)),高加林和孙少平这样农村青年知识分子的奋斗就是路遥自己人生奋斗的艺术表达。然而“农裔城籍”的身份也带来了路遥对农村劳动既爱又恨的矛盾心理。他的这一矛盾心态其实并不是个例,而是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末重启现代化进程之后,向一批精神敏感如作家这样的人提出的共同问题。今天,中国的现代化已经如此深入,甚至已经使我们忘记了近百年来我国向现代化转变过程中审美转变所付出的惨重代价。而今天这一问题又被淹没在消费主义主导的各种声色犬马之中,审美要么变为消费的推手,要么变为了消费的对象。从路遥的矛盾心理追本溯源,我们会发现当代审美共同体构建中城市与乡村的不平衡,进而反思农村劳动的审美价值。

让我们从路遥的劳动观开始。以上指出路遥通过作品歌颂劳动,赞同农民,有意识地进行了农民审美话语的建构。然而我们知道,他虽然强调自己是农民,但实际上绝不是一般的农民,而是有文学才华的农民。他虽然歌颂农业劳动,但实际上自己是不甘心在土地上劳作一生的。一边歌颂在土地上的劳作,一边要逃离土地,这是路遥的痛苦之源。表现在作品中,就是高加林和孙少平的痛苦。他们是农民的儿子,热爱土地但都想要离开土地:高加林喜欢当教师,孙少平想出去闯荡一番。我们也能理解:他们想逃离农村劳作并不是鄙视劳动,而是对劳动和自身价值的关系有了与自己父辈不同的看法。他们将劳动视为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手段,因此在土地上的劳作不能满足他们的精神需要。孙少平毅然决然的去当“揽工汉”,高加林接受走后门的结果去当了通讯员,都是他们渴望实现人生价值的体现。正如有学者指出的,“他想离开土地,不是厌恶劳动和艰苦,而是不能忍受闭塞、愚昧和屈辱,不能忍受明知贫困而又安于贫困的一潭死水。他向往城市,也不是向往舒适和奢华,而是向往文明、开放和尊严,向往那种时刻给人提供机遇的动态人生环境和允许选择、竞争、让青春和生命得以释放的积极人生观念”[8](P148)。

听起来不错,然而深究一下就发现,为何农村不能实现他们的人生价值呢?既然农村是闭塞、愚昧和屈辱的一潭死水,高加林和孙少平这样想要出走的人又热爱农村什么呢?既然赞赏农村劳动,为何作品中一再出现对劳动痛苦的描写呢?这一切其实都源于我国现代化进程中审美重构过程对农村审美资源的忽视。我们都知道,从农村劳动本身来看,它绝不令人心旷神怡,包含着劳作中的疼痛以及劳作后的各种疾病。然而农村劳动是农业社会的根基,因此历代统治者构建了大量文化产品来构建、稳固农村人口对农村劳动的审美想象。所以没什么事实上的“美丽的农村”,只存在一个审美意义上的“美丽农村”。当我们在现代化审美构建中忽视了对农村审美的重构,导致农村审美在整体审美体系中的缺席,农村劳动仅仅是肉体的痛苦和折磨,那么孙少平们的离开就能够理解了。更进一步,有评论家从路遥对农村劳动带来的肉体痛苦出发,揭示了路遥作品的价值:“他们都把乡土社会的肉身生存体验作为自己文学创作和诗意思维的主要维度,着力表现当代中国不同时期广大农民肉身生存的悲喜命运。他们的作品都关注肉身生存的核心——饥饿、情爱和性欲问题,都把最切身的肉身体验——痛苦、挫折和悲伤作为描写对象,为读者塑造出了各具时代特性的肉身生存典型,让读者充分感受那个时代的生存气息”[9](181-185)。

不仅路遥作品中的人物承受了肉体的痛苦,路遥自身的文学劳动也一样。甚至他还主动追求写作劳动的艰辛:“我既然要拼命完成此生的一桩宿愿,起先就应该投身于艰苦之中。实现如此繁难的使命,不能对自己有丝毫的怜悯心。要排斥舒适,要斩断温柔。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弹拨出绝响。”[4](P31)确实,文学劳动虽然在肉体强度上不如土地上的劳作,但其精神压力带来的痛苦却是农村劳动所不及,结果路遥付出了自己健康和生命作为劳动的代价。因为路遥从自身的艰难生活中得到的真谛是:人生痛苦,需要劳动,劳动使精神升华。

但令人尴尬的是,对痛苦劳动的肯定却和当代生产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从生产本身来看,当代生产一方面倾向于提供更多的脑力劳动岗位,消灭痛苦的肉体劳动,这样就消灭了基于农村劳动的作品的理解基础;另一方面又驱使农村人到城市的工厂,继续进行痛苦的肉身劳作。从审美角度看,上述无论哪种情况,劳动者都被割断了和土地的联系,无法再从土地中获得审美愉快。脑力劳动者无法理解土地上劳作的人们,而工人们只能游荡在城市的边缘,既失去了理解农村审美的可能,又无法认同城市审美趣味。因此可以说,路遥作品表现出来的劳动美学观已经与今天基于后工业生产的劳动美学观有了根本差异。在一个飞速发展的国家,出现这样的审美断裂也有其必然性。虽然这样,作为一个整体,当代审美共同体的构建必须处理这一差异。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将基于痛苦劳动的审美趣味纳入到当代整体审美活动的考察中,而不能无视它的存在。直面新的“现实生活”,通过审美来合理地表达它,这才是我们对路遥现实主义文学道路的真正继承。

四、路遥现实主义审美精神的发展

什么是路遥的审美精神?就是下大功夫挖掘“当下生活”的审美化表达。当代进行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不仅应追求细节的真实,而且更应该紧密联系当下生活。尤其重要的是,“现实生活”不是抽象的,它应是具体丰富的生活。从哲学角度来看,它应该是真正基于个体有价值的生存,而非虚假的生活;从美学角度看,它应该是能打动我们,有审美典范性的生活;从阶级角度看,它应该更多指向普通劳动者的生活;从历史角度看,它应该是当下的生活。因此,继承路遥现实主义精神,就要求当代作家勇敢地面对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有勇气去对当下普通个体进行细致深入的考察。作家不能总盯着少数人,写他们的故事。应该关心农民、工人、农民工,要扑下身子与农民交朋友,与工人交朋友,与农民工交朋友。路遥是农民的儿子,因此关注到他所生活的土地上的这群农民,为他们立传。正如他所说,“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4](P91)。当然我们不要求作家都写农民,尤其是在城市成长起来的青年作家,没有农村生活,不可能创作出优秀的农村题材作品。但他们熟悉城市,应该关注的现实生活就是城市普通个体的现实生活。他们的目光不能只盯着城市的别墅洋房和CBD,更应该关注城中村和血汗工厂。新的时代给作家提供了新的生活,这些生活就是新的创作源泉,因此继承路遥的现实主义道路就应该不断发现新的生活,创作新的城市史诗。更进一步讲,路遥现实主义要求我们构建新的适应当代生产状况的审美形式。

陕西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曾有过汉唐文化的兴盛。改革开放以来,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导致国内文化生产的不平衡现象越加突出。总体来看,陕西现实主义文学最大的问题是创作经常在土地上打转,没有反映城市生活,跟上城市发展的经典作品。从柳青到路遥,再到陈忠实,现实主义力作都是农村题材。这一方面是由于作家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也说明了陕西城市文化的落后,没有给更多作家提供丰富的城市生活样本。随着城镇化的推进,现实生活在发生改变,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到城市生活,陕西文学的现实主义道路应当更加关注城市问题,更加关注城市中普通个体的命运。这才是对路遥现实主义审美精神的真正继承。

[1] 安本·实,刘静. 路遥文学中的关键词:交叉地带[J].小说评论,1999,(1).

[2] 路遥.面对着新的生活——致《中篇小说选刊》[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3] 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现实主义常销书”生产模式分析[J].小说评论,2003,(1).

[4]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5] 邢军.积极搭建农民工城市融入的文化平台[J].江淮论坛,2014,(1).

[6] 路遥.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7] 李星.论“农裔城籍”作家的心理世界——陕西作家论之一[J].当代作家评论,1989,(2).

[8] 马一夫,厚夫.路遥研究资料汇编[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

[9] 段建军. 肉身生存的历史展示——柳青、路遥、陈忠实对现实主义文学的贡献[J].文学评论,2008,(1).

[责任编辑赵琴]

The Aesthetic Dimension of Lu Yao Realism

CHEN Hai

(Center for China Literary and Art Criticism, Northwest University,Xi′an 710069, China)

Lu Yao has a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study of realism, while inheriting the literary tradition from Liu Qing to Zhao Shuli. By analyzing the aesthetic sources of Lu Yao Realism, we summed up the three aesthetic values of Lu Yao Realism: established aesthetic base of his novel by building a true "real-life", increased farmers′ aesthetic discourse in contemporary aesthetic structure and shaped aesthetic culture of affirming rural labor. In addition, Lu Yao Realistic Aesthetic Spirit also includes his aesthetic ambivalence of labor, whereby we discussed how to build the contemporary aesthetic community. Finally, we discussed how to inherit and develop the spirit of Lu Yao aesthetic realism.

Lu Yao; realism; aesthetic value; labor; aesthetic community

2016-05-18

中国文艺评论(西北大学)基地系列研究成果

陈海,男,陕西西安人,文学博士,西北大学副教授,从事美学与当代文化理论研究。

I206.7

ADOI:10.16152/j.cnki.xdxbsk.2016-05-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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