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程,唐明星
(1.中国文艺评论(西北大学)基地, 陕西 西安 710069;2.中国传媒大学 传播研究院, 北京 100024)
【文学研究·中国当代文艺谱系与陕西作家研究·路遥专辑】
路遥小说的道德空间
王鹏程1,唐明星2
(1.中国文艺评论(西北大学)基地, 陕西 西安710069;2.中国传媒大学 传播研究院, 北京100024)
路遥是文学上的道德主义者。他的小说叙事,不追求建造美学的大厦,而是竭力构建道德的理想国。他以虔诚的道德热情、诚挚的生活关怀、深沉的苦难思考,以及史诗式的写作追求,形成了朗润和畅而又浩荡澎湃的艺术世界。他的小说,灌注着其道德信念、道德激情和道德理想,是“以道德完善为目的”的关爱人、教诲人、鼓励人、重塑人的布道式文学。因此,如何定位路遥小说的道德书写,阐释其道德空间,成为路遥研究中至为关键的问题。
路遥小说;道德理想国;道德书写;道德空间
在路遥的小说中,传统道德与现代生活、理性与情感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成为其“痛苦而富于激情”的叙事主题。用路遥的话来说,即“当历史要求我们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时,我们对生活过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别还是无情地斩断呢?”在这一社会转型过程中,我们“将付出巨大的代价,其中就包含着我们将不得不抛弃许多我们曾珍视的东西”[1](P61)。面对现代生活与传统道德的巨大冲突,路遥无法割断同道德传统、乡土伦理的联系,其道德理想的德性论选择,无意识地流露出对传统道德的眷顾,同时也体现出明显的现代性道德焦虑。他聚焦城乡交叉地带,通过青年奋斗者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两难选择,表现乡村生活与现代生活的互渗和冲突,展现了传统道德与现代生活的纠结碰撞和尖锐冲突,形成了以道德书写为中心,以人情美和人性善为道德尺度,以道德完善为叙事母题,以道德理想国的审美重建为旨归的叙事特征。
路遥在小说创作伊始就体现出以道德为尺度、以道德完善为旨归的叙事特征。从道德美学的角度来看,“在本源的生命活动中,审美的活动必然要求符合道德的意愿,道德的意愿往往必须满足审美者的生命意志”[2](P1)。在路遥的小说里,作为人类生命本源的道德活动和审美活动做到了内在的统一。他也是当代少数几个能将道德活动和审美活动做到内在统一的小说家。不过,这种道德的审美化在他小说里的表现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表现出极大的不稳定性和不均衡性。在他早期的人物如马延雄、郑小芳、卢若琴等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时代变化在道德领域引起的冲突变化。这种变化以传统的德性论为价值天平,体现出界限清晰、黑白分明的道德判断。“道德”或“不道德”,成为塑造和衡量这些人物的中心尺度。在《人生》中,路遥呈现出复杂的道德态度,道德书写到达了其前所未有、后所未至的境地,传统道德和现代生活的冲突得到了圆融而集中的表现。一方面,高加林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要实现自己的价值,甚至表现出膨胀的野心和坚决的个人主义——“我联合国都想去。”[3](P133)在现代社会中,这无可非议;另一方面,他的选择要以抛弃巧珍和传统道德为代价,无疑会受到道德的批判和良心的谴责。在这种两难的人生选择和道德取舍中,高加林无论如何选择,都无法解开现代生活和传统道德的纽结,无法获得鱼肉兼得的圆满人生。他所处的环境找不到第三条出路。他的遭遇,无意之中表现出现代文明和城市生活的理性和无情,透露出作者对现代文明和城市生活一定程度的怀疑甚至拒斥。《人生》的道德世界臻至前期小说所不曾拥有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呈现出涵咏不尽的美学蕴藉。
在《平凡的世界》中,传统道德与现代文明的强烈冲突已经完全和解,传统道德在面对生活苦难、身份认同危机等方面体现出巨大的道德和精神上的优势。孙少安、孙少平没有了高加林的复杂处境和矛盾选择,个人追求与道德规范之间的关系再不是剑拔弩张的,而是体现出和谐的统一。他们在一次次道德磨砺和苦难考验面前,不断趋于完善和完美,最终如虔诚的宗教徒一样,甘愿为理想道德和理想生活受苦受罪,成为通体透明的真善美的化身。他们坚信“不管社会前进到怎样的地步,这种东西对我们永远是宝贵的”,表现了“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种传统美德,一种生活中的牺牲精神”[1](P149)。孙少安有着自己的人生理想,但在传统的道德担当影响下,他还是义无反顾辍学回家,和父亲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在历史和生活的双重重轭下,他表现出崇高的道德诗意。孙少平也体现出道德方面的光辉。无论是对落难的郝红梅的搭救,还是在打工时对遭遇凌辱的小女孩的同情和帮助,都散发出浓郁的人情美与人性美。《平凡的世界》所具有的非凡感染力和震撼力,“来源于一种强烈的对人性的道德关怀,这种关怀进而便为展开深刻的心理分析提供了角度和勇气”[4](P208)。这种明确而坚定的道德理想和精神指向,是路遥小说最为突出和鲜明的艺术特征,同时也形成了小说春风化雨般的感染力和同化力。路遥曾说:“我们应追求作品要有巨大的回声,这回声应响彻过去、现在和未来。”[3](P196)他在历史、现实和未来之间寻找可以贯通的“永恒”,这种“巨大的回声”和“永恒”,既是强烈的时代精神,也是深沉的历史感,更多是纯净的道德诗意和灿烂的精神光芒。
在路遥具有英雄主义特征的道德意识里,“生命应该是壮观的,就好像云雀一定要搏击长空”[5](P103),小说中的人物也大致以这种情结来完成自己的人生。因而,他的小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是来自艺术的结果,而是来源于其性格。对于路遥来说,生活中若不充满激情,便不成其为生活。困境中的坚守、奋斗与激情,严肃而迫切的道德关怀,是路遥小说无法回避而又充满光辉的亮点。孙少安和孙少平等在传统道德的灌溉下,以坚强的意志、不屈的精神,与贫穷、困境、苦难抗争,坚定地维护并确立自己的尊严、价值、理想与意义,在困境和苦难的磨砺中,形成了自尊自立、自强不息的苦难哲学和人生精神。正如孙少平在写给兰香的信里所说的:“首先要自强自立,勇敢地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亲爱的妹妹,我多么希望你的一生充满欢乐。可是,如果生活需要你忍受痛苦,你一定要咬紧牙关坚持下去。有位了不起的人说过:痛苦难道是白忍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6](P360-361)路遥总能把日常生活和平凡世界里的琐碎现象拉伸成道德信念和精神信仰的一部分。他也虚构,但更多是将生活托盘端出,呈现出最为真实和本质的存在,在众声喧哗中给生存于苦难之中、在困境中挣扎的人群和青年以方向指引和贴心抚慰。他倾注心力,感受乡村生活的喜怒哀乐,书写底层群体和青年平凡、充实而又充满温情的生活,发现日常生活中的闪光点,以及平凡世界里有“金子般心灵”的人们。我们可以说他不是杰出的艺术家,但他绝对是伟大的布道者。他通过孙少平热烈赞美自尊自强、积极进取的向上精神:“我们出身于贫苦农民的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是我们一定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6](P360)这种不向挫折低头、勇于奋斗拼搏的精神,是路遥心中的理想人格,也是他对人生和青春意义的真诚诠释。他笔下的人物像广袤沉雄的黄土高原一样,用宽厚坚硬的脊梁承载起了一个家庭、一个民族的繁衍、生存与发展。正如孙少安决定要办砖厂时作者所发的议论:“什么是人生?人生就是永不休止的奋斗!只有选定了目标并在奋斗中感到自己的努力没有虚掷,这样的生活才是充实的,精神也会永远年轻!”[6](P350)这些奋斗和拼搏不是于连式的不择手段,不是现代社会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也不是狂热的英雄主义,而是一种如沐春风、坚实坦荡、深沉刚毅的“硬汉子精神”——以最为美好的道德信念和坚定的精神信仰为归宿。这正是伟大的艺术所要极力达到的目标。对于熟谙人情世故的成年人而言,《平凡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确实隔着一层厚障壁。因为他没有写出世道的阴险、人性的险恶和生活的复杂。正是对纯洁、善良、美好心灵的呼唤,对理想的坚守和追求,对于美好事物和幸福的期待,使他在心灵尚未衰老者之中拥有大量的读者。这正如格拉宁在评价苏联作家格林的中篇小说《红帆》时所言:“当岁月蒙上灰尘并失去光辉的时刻,我拿起格林的作品,翻开他的任何一页,春天立即破窗而入。一切都变得明亮和光彩。一切又像童年时代那样神秘莫测和令人激动。”[7](P14)对路遥产生过影响的纳吉宾则说:“如果成年时代还热爱格林的话,那就是说他已经避免了心灵的衰老。”[7](P14)《平凡的世界》无疑也是《红帆》一样的作品。
在道德观念上,路遥是德性论者。如何在道德上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如何做一个道德完人,是路遥紧紧围绕的叙事中心。其小说的精神力量也由此辐射而出。路遥将道德设想为一种自我发现,在他小说写作的初期,就形成了稳定而完善的道德尺度。在他中后期的小说叙事中,虽有略微的变化和调整,但他的道德倾向和道德态度一直是清晰稳定的。
从道德形态的形成来看,路遥以中国传统的德性论为底色,俄罗斯文学以及柳青文学的道德经验也参与了其道德观念的形成。尽管这三者的程度和分量无法确定,但它们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路遥的德性论道德观念。德性论的道德观念诉诸于小说叙事的过程中,路遥受到了列夫·托尔斯泰、拉斯普京、艾特玛托夫、恰科夫斯基等俄罗斯作家的很大影响。俄罗斯文学的宗教意识、救世主题、苦难意识、道德态度、叙事方式、人物塑造,以及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文情怀,都对路遥产生了重要影响。这其中,托尔斯泰的影响要更大一些。托尔斯泰是路遥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他喜欢托翁的全部作品。在《平凡的世界》创作准备时期和创作中,他一直在反复研读托尔斯泰的作品。托翁宏大的史诗模式、结构作品的方法、人物的出场和塑造、人物的道德完善,都对路遥起到极其关键的影响。在长篇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中,他征引了契尔特科夫记录的托翁的一段话:“在任何艺术作品中,作者对于生活所持的态度以及在作品中反映作者生活态度的种种描写,对于读者来说是至为重要、极有价值、最有说服力的……艺术作品的完整性不在于构思的统一,不在于对人物的雕琢,以及其他等等,而在于作者本人的明确和坚定的生活态度,这种态度渗透整个作品。有时,作家甚至基本可以对形式不作加工润色,如果他的生活态度在作品中得到明确、鲜明、一贯的反映,那么作品的目的就达到了。(契尔特科夫笔录,一八九四年)。”[1](P20)路遥的小说,也持有“明确和坚定的生活态度”。可以说他继承了托翁的艺术追求,能够返归内心、坚守本性,具有稳定的道德态度和价值判断。在《平凡的世界》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托尔斯泰式的道德说教,具有普遍人性的简朴和坚韧地受难的崇高。我们都热爱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厌恶他小说中的布道,但我们“很难把艺术家的托尔斯泰和说教者的托尔斯泰简单地一分为二——同样深沉低缓的嗓音,同样坚强有力的肩膀撑起一片景致,以及丰富的思想”[8](P141)。托尔斯泰的道德说教——“如此温和、暧昧,又远离政治,同时,他的小说艺术如此强大,熠熠生辉,如此富有原创性而具有普世意义,因此后者完全超越了他的布道。归根结底,作为一个思想家,托尔斯泰感兴趣的只是生与死的问题,毕竟,没有哪一个艺术家能够回避这些问题。”[8](P139)托尔斯泰的小说艺术深植于他的道德感之中,他认为小说是有罪的,艺术是不道德的,“创作的孤独与同人类连接的冲动所构成的激烈的内心冲突,即作为布道者的托尔斯泰和作为艺术家的托尔斯泰之间的冲突,积极的外向者和伟大的内向者之间的冲突”[8](P237),一直潜藏在他的灵魂之中。路遥没有托尔斯泰这种“伟大的内向者和积极的外向者之间”的斗争和冲突,也不是托翁那样将人们引向宗教或者天国。路遥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精神环境和思考深度,他由德性论主导的道德认知,完全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之上,并期望对现代转型中社会的道德滑坡和个人的道德迷惘产生影响。因而,路遥的道德态度中没有“外向者”和“内向者”的冲突。在他的道德世界里,这两者虽可能有小抵牾,但整体上是和谐的、无冲突的。传统道德在现代生活中不但不能抛弃,而且是可以利用的非常宝贵的精神资源。因此,在他的小说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没有对传统道德存在的问题以及适用的语境范围作出思考,而是由道德完善主导了一切,压倒了个人意识和美学意识,甚至表现出与时代话语的简单认同。
在路遥道德意识的形成过程中,他的文学教父柳青也对他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柳青笔下梁生宝式的高大全的政治英雄,在路遥这里发展为人格完美的道德英雄。孙少平、孙少安是千千万万个农村青年中的一分子,他们在逆境中总是百折不挠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追寻生活与生命的意义。这和柳青笔下的承载着意识形态期待的政治英雄梁生宝已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了宏大的历史使命,在人生的困境和生活的苦难面前,努力拼搏,认真履行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追求真善美,追求道德的完善,追求人性的美好,以自己的行动诠释了平凡世界里的新英雄形象。路遥“在创作中始终要求自己‘不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他不是像‘民粹派’‘启蒙派’那样‘到民众中去’,而是‘从民众中来’,他不是为民众‘代言’,而是为他们‘立言’,他自身的形象经常是他笔下的典型人物形象——浑身沾满黄土但志向高远的‘能人’‘精人’合二为一。以‘血统农民’的身份塑造出从中国农村底层走出来的个人奋斗的‘当代英雄’,这是路遥对当代文学的独特贡献”[9](P277)。正因为这一点,路遥与千千万万在“城乡交叉地带”以及在困境中奋斗拼搏的青年们产生了灵魂与精神的沟通和共振,并赢得了他们永远的尊敬和爱戴。柳青笔下的梁生宝,在今天看来虚假刻板。路遥则将这种虚假的乐观主义转化为坚定的道德信条,并散发出迷人的魅力。但他们又有相同之处,那就是无论是梁生宝,还是孙少安、孙少平,他们在出场时道德世界已经基本定型,现实环境的影响以及生活的磨砺,只不过是为了论证或者完善预设的道德律条。由于思想深度和精神资源的限制,路遥没有其他可以凭借的精神资源,因而在他看来,个人奋斗、接受苦难以及道德完善是最为理想和可靠的救赎通道。
中国传统的德性论、俄罗斯文学的哺育以及柳青文学的道德经验共同塑造了路遥目的论的道德观念:作为个体的道德追求被设定了,个体的任务就是发现什么是值得追求的,并正确坚定地予以执行。一旦知道了什么是正确的,个体也就不会做错事或坏事。那么,我们不禁要反思:意识形态和社会观念对人的道德意识没有影响吗?当意识形态的道德观念和个体道德追求冲突时,个体的道德如何实现?意识形态会不会导致不道德的压迫性专制?奋斗和抗争能否解决路遥小说中人物所面临的问题和苦难?路遥对此是模糊的,回避的,并没有对其予以反思。他偶尔也会讽刺、挖苦基层领导在决策方面存在的问题,以及一些政策存在的弊端。但总体上他对政治、政策是充满信任和抱有希望的。路遥写作的八十年代,整个社会有着普遍广泛的共识,社会各个阶层有着流动和跨越的可能性,整体上体现出一种明朗、积极、乐观的理想氛围。因此,路遥的这种目的论道德观念以及叙事所体现出的乐观主义,有其生长的土壤和具体的时代环境。道德书写反思精神的缺乏,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路遥无法超越自己的知识体系和认知判断,形成思考社会体制问题和道德探究的能力。或许他有这种能力,但心不在焉。毕竟,在历史和生活的“当局”迷幻中,我们很难有作家像巴尔扎克那样,超越自己的出身局限。因此,我们也不应苛责路遥。
在道德选择上,路遥表现出矛盾的态度,不由自主地体现出对传统道德的眷顾和对现代生活的拒斥。一方面, 路遥肯定传统道德在维系、保持美好人情、人性方面的作用,对传统道德体现出感情上的依恋。另一方面,他敏锐地感受到了传统道德的价值理性,在现代文明的工具理性和城市生活的物质压迫下失去了存在的基础和空间,不合时宜且不堪一击。在传统道德与现代文明的矛盾和两难中,路遥力图用善良、仁义、同情、包容等传统道德伦理,挽救现代文明冲击下的道德滑坡。这种努力,实际上是希望在现代性的背景中重建德性论的道德理想国,其契合现代社会道德的个体选择,却很难建立社会性的道德规则。《在困难的日子里》以及《平凡的世界》都充斥着这种道德拯救的诉求,并且取得了空前的成功,我们的心灵也得到了道德净化。但现实中道德的困惑以及生活中的道德困境并不能因此涣然。在进行道德的自我审视和拷问的同时,我们不由自主会超越简单的道德抒情,去考虑具体化的道德语境和深层次的道德规范问题,去思索造成这些苦难的原因,谁对这些苦难负责,忍受这些苦难的必要性,苦难是否一定能够使人成功成材等问题,即苦难的正义性和合法性的问题。这些表面看来虽然超越了路遥的道德叙事,实际上却是路遥道德叙事和苦难书写的内在出发点。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我们才对路遥的道德叙事和苦难书写的透视和把握具有本质性和历史深度。从这些方面来看,路遥表现出道德决定论和精神决定论的认知偏颇,缺乏道德探究和道德反思,存在着将苦难合理化、神圣化、诗意化,将道德简单化、抒情化和理想化的问题。
路遥在小说中写道:“我们活在人世间,最为珍视的应该是什么?金钱?权利?荣誉?是的,有些东西也并不坏。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温暖的人情更为珍贵——你感受到的生活的真正美好,莫过于这一点了。”[10](P24)一方面,他高度认同并礼赞乡土社会的人情人性;另一方面,对于传统道德存在的问题以及乡村社会人情世故的复杂,他也并非视而不见。他通过孙少平在远门舅舅家的遭遇,道出了他对于乡村社会道德伦理的理解。尽管这番议论在整部小说对传统美德和道德褒扬中微不足道,但无疑是洞悉其对乡村社会道德伦理认识的一个重要视窗。舅舅和妗子的无情无义,使孙少平“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人和人之间的友爱,并不在于是否亲戚。是的,小时候,我们常常把‘亲戚’这两个字看得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庸俗的;互相设法沾光,沾不上光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见鬼去吧,亲戚!”[6](P143)路遥童年所遭遇的不幸、乡村社会道德伦理的势利,以及他经历的“文革”对传统道德美好方面的破坏,都使得他的道德书写具有一种“补偿”意识,他没有对国民劣根性进行挖掘、透视和表现,更多是积极表现传统道德与乡村伦理中美好温馨、温情脉脉的一面,以此求得心灵上的慰藉。他用强大的道德意念去面对生活中的问题和人生的苦难,用道德诗意去解化一切问题,用克己利他、仁爱善良去面对他人,用苦难哲学去反观人生和理想。这种道德叙事,与现代社会的个体生活无疑有着契合点,不仅仅是个人道德完善,同时也是现代社会中需要珍视保留的一面。也正因为如此,他小说中的道德诗意才获得了人们的巨大认同和强烈共鸣。但与此同时,他的道德激情遮蔽了现实处境的复杂,悬置了道德的历史具体性。路遥小说经典化面临的主要困难,也是这个问题——他小说中的道德观念,以及德性论的道德传统在社会历史条件发生变化,尤其是道德规范和价值共识变化之后,如何葆有原来的道德激情和精神魅力。
路遥道德理想国里的同情、善良、仁爱、包容、自尊、自强等,是前现代德性论伦理学的精神遗产,是人情与人性中最为美好的部分,是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的道德伦理共识,对这种美好的德行的颂扬和践行都是道德完善的应有之义和必由之路。建立起个体良好的道德世界,才有可能形成社会普遍的道德。但同时我们也应该明白,道德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一方面要“通过不同个体的自由创造而形成社会的价值共识”,另一方面,社会也要为其提供生长的可能和成长的条件。个体的“德性的道德”的建立,是实现社会的“规则的道德”的基础。社会的“规则的道德”的建立,是实现个体的“德性的道德”的保障。如果没有这个保障,个体的“德性的道德”就会成为悬浮于整个社会真实道德的牺牲品,成为遥不可及的道德幻象。因此,要建立社会的“规则的道德”,仅仅靠阅读《平凡的世界》是远远不够的。
[1]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2] 李咏吟.审美与道德的本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3] 路遥.人生[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4] F.R.利维斯.伟大的传统[M].袁伟,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
[5] 康拉德.生活笔记[M].傅松雪,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6] 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二部[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7] 格林.红帆[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5.
[8] 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M].丁俊,王建开,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5.
[9] 李建军等.十博士直击中国文坛[M].北京:工人出版社,2004.
[10] 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赵琴]
The Moral Space of Lu Yao′s Novel
WANG Peng-cheng1, TANG Ming-xing2
(1.Center for China Literary and Art Criticism at Northwest University,Xi′an 710069, China; 2.Institute of communication,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Lu Yao is a literary moralist. His narratives try to build a moral utopia rather than constructing a building of aesthetics. He creates a harmonious and exciting artistic world with his pious moral passion, sincere care of life, profound thinking of suffering and epic writing quest. His novels, permeated with moral beliefs , moral passion and moral ideal, are the moral perfection with the purpose of caring for people, teaching people and encouraging people to rebuild people′s sermon-style literature. Therefore, it has become a key issue to locate Lu Yao′s moral writings and to explain his moral space.
Lu Yao′s novels; moral Utopia; moral writing; moral space
2016-05-26
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15YJA751027);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16XZW019);中国文艺评论(西北大学)基地系列研究成果
王鹏程,男,陕西永寿人,西北大学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7
ADOI:10.16152/j.cnki.xdxbsk.2016-05-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