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园记事》与现代性问题*

2016-02-20 09:58付昌玲胡友峰
关键词:印象主义伍尔夫现代性

付昌玲,胡友峰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部,上海 200083;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邱园记事》与现代性问题*

付昌玲,胡友峰

(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部,上海 200083;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 250100)

“现代性”是《邱园记事》贯穿全文的中心线索。首先,运用印象派绘画技巧来描述邱园的美丽,这是现代性艺术手法的独特表现;其次,通过四组人物和他们的对话揭示了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再次,通过对邱园的“臆想”之美,展现了审美现代性与社会现代性之间的张力;最后,通过“声音”的呐喊希望用审美的方式摆脱现代性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困境。

伍尔夫;《邱园记事》;现代性;印象派

学界对伍尔夫的认识主要局限在她对意识流小说的贡献上,认为她是英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代表人物。艾略特就认为:“伍尔夫夫人的作品,是劳伦斯先生的作品所永远不可企及的——这是一种完美的模式,它忠实的代表了当代小说。”[1]143关于伍尔夫的作品,学者主要关注她的《达罗卫夫人》《到灯塔去》和《浪》等意识流小说,认为这些小说集中表现了伍尔夫的现代艺术思想,这当然没错,但是当我们要去追问伍尔夫这种现代艺术思想的渊源时,我们不得不提及她早期的实验体短篇小说《邱园记事》。在这篇小说中,伍尔夫尝试用现代性的艺术思想架构整部作品,并在其中蕴藏丰富的现代性思想。探究这部作品的深层次问题,特别是其中所孕育的现代性问题,对我们破解伍尔夫的后期创作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现代性的艺术手法

学界对《邱园记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传统小说的反叛方面,认为这篇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结构,将人物心理意识的碎片化结构进行串联,从而获得一种意识流的写作身份。但是我们认为:这种说法仅仅是将《邱园记事》表层化的叙事方式展现出来,其叙事的深层模式则是通过对印象派绘画技巧的借鉴,展现了现代派小说的叙事结构与时空架构方式,现代性的艺术手法在这部作品中得到了初步的展现。

《邱园记事》的开篇,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精美的印象主义画卷,即卵形花坛的百来株花朵给人的感官印象。一方面这些花朵借助一系列动词,像上升、延伸、冒出、伸起、沾着、张开、掀动、沾上、落在、照上、迸裂、移到、反射、映入等,宛如一群少女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另一方面,借助对花梗、梢头、花瓣、花柱等的形状和色彩的描写,进而又提及鹅卵石、蜗牛和雨点,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很显然,文本中之所以先写斑点美,是为了深化后面的光亮美。亮光落在灰白色的鹅卵石上,或是落在蜗牛棕色的螺旋纹上,或是照上一滴雨点,点化出一道道稀薄的水墙。在描写了低处的花坛后,视线转向高处的风,进而转向顶上辽阔的空间,最终形成天地交织的广阔空间。这犹如作者在黑暗中拿着一台探照灯,先照低处,再照高处,最后照亮整个空间。借助五彩缤纷的花朵世界的光线,映射出广阔的空间,一幅光、色、形交织的夏日美景便呈现在读者眼前。这里的美是逐步展开的,即由局部美逐渐过渡到交相辉映的整体美。伍尔夫在这里的描写明显地借鉴了现代印象派绘画的艺术手法。印象派绘画是现代派艺术的始作俑者。印象主义是19世纪后期产生于法国绘画及音乐领域的一种思潮和流派。印象派绘画是指19世纪下半叶出现的以法国为中心风靡欧洲并具有世界性影响的绘画方法,以“印象主义之父”莫奈(Claude Monet)的《日出的印象》(Impression,Soleil Levant)(1872)最初被批评家路易·勒鲁瓦(Louis Leroy)讥讽而得名。1874年,包括莫奈、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等在内的30位画家在摄影师纳达尔位于巴黎的工作室中举办了名为“Société Anonyme”的画展。在当时的法国著名艺术批评家朱尔-安托万·卡斯塔涅亚里(Jules-Antoine Castagnary)对这次画展作出的评论中,他使用了“印象主义者”一词来定义这批画家的风格,从此“印象主义”便成为19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绘画派别之一和西方现代绘画的起点。实际上,早在1870年,“印象”一词就已经被艺术评论家泰奥多尔·迪雷(Theodore Duret)用在了对马奈画作的评论中:“他从对事物的视觉感官中得到了一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印象,……在他的眼中,一切都被归结成了色彩的变化;每个或细微或明显的色彩差异都成为了确定的色调,成为了画作上一块特殊的调子。”[2]358迪雷归纳出了马奈绘画的两个特点:鲜明的个人主义和相互并列而并不融合的色调。这同样也是所有印象主义作品所共有的两大特点。

印象主义出现的背景是整个19世纪资产阶级社会改革与工业文明进步的浪潮。作为在此浪潮中应运而生的现代主义艺术流派之一,印象主义对传统的学院派艺术形式进行了彻底的颠覆。由于在观察世界时采取的是一种崭新的角度和观点,印象主义者无意描绘一个客观、绝对而独立存在的外在世界,或者营造理想化的自然风景,而是着意表现外在事物给人留下的视觉印象,并运用光影、色彩与视角来营造情感效果与氛围。这就导致他们在绘画技法上与传统画家有着根本性的不同。印象主义的风景画中“缺少构图中心、画面组织技巧、反衬主要内容的成分、大气透视,以及色彩组织的严谨性和平衡性。相反,它们非常具有画面感,色彩丰富、色调明快,空间看上去很扁平(虽然实际上表现的是三维空间),并且整个画面都很平均:即画家对画面的每一个部分都给予了同样的关注——无论是边缘、底部、顶部、角落还是中心”[3]62。用罗杰·弗莱(Roger Fry)的话来说,“就印象主义者所追求的真实而言,他只追求视觉印象的真实,却从不绎解对外部事实的真实性的忠诚”[3]62。

作为后印象主义开创者兼“现代绘画之父”的塞尚(Paul Cezanne)曾在印象主义画派中学习绘画,与印象主义有着极其紧密的联系,并对其进行了传承性的发展。他吸收了印象主义者对自然的观察方式和对色彩与光的运用技巧,同时以他超强的知性和感受力弥补了印象主义在绘画表现性上的不足。塞尚从印象主义绘画中所观察到的事物的复杂性中建立起了严谨、融贯、稳固的构图,充分发掘了色彩在构形中的作用,并建立起了作品与自然之间的一种微妙的平行关系。如果说他并非有意运用这些手法来传达观念与情感,凡高与高更则从印象主义与塞尚的作品中发展出了自我表达的最有力的手法。

《邱园记事》在艺术手法上继承了当时广泛流行的印象派绘画的艺术特色。大肆的渲染,一再强调明艳的颜色是印象派绘画的一个显著的特点。在该文的开始部分,作家伍尔夫极力渲染邱园的美丽,伍尔夫运用印象主义的色彩和光线去描述邱园的这种美丽。“《邱园记事》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小说的艺术轨迹,它像是一幅具有浓郁印象主义色彩的图画,着力渲染自然界的光、形、声、色对人物意识所产生的影响。”[4]263在《邱园记事》中,伍尔芙反复指明花坛中的花瓣的颜色是红、蓝、黄三种基色,而花瓣上的斑点则是“五颜六色,显眼极了”①参见:伍尔夫.邱园记事.舒心,译[M]//黄梅.伍尔夫精选集.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所引相关内容皆出于此,不再一一作注。。这样,我们就会尽力去发挥我们的想象力:究竟是三色基调的大“花瓣”美呢,还是“五颜六色”的“显眼极了”的“斑点”更美呢?显而易见,斑点美就是颗粒美的扩展,就是人们印象中诸多美的元素的起点。

这种借鉴印象派绘画展现出来的主观印象之美在伍尔夫的这篇实验体的小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在创作中,伍尔夫推行了时间、意识和技巧三位一体的艺术原则,通过其独特的谋篇布局和人物描写方式对英语小说的秩序进行了大胆的重构”[4]260。这种艺术技巧还表现在其时空叙事技巧的安排上。而现代时空观的表达就是现代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伍尔夫在这篇小说中所展现出来的现代小说的时空观也是独具匠心的:第一,小说的现实时空。四组人物并非随机选取,而是作者的有意为之,因为他们的内心世界是有相似之处的。他们在一个晴朗的夏天相继来到邱园,言谈举止以及表情反常古怪,内心都有着难以言状的孤独感,他们的这种貌合神离,典型地反映出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缺乏沟通的状态,表现了西方工业化社会发展进程中人的异化主题。针对这一主题,伍尔夫通过空间并置的手法,将这四个生活片段集中于邱园这一美丽的场景中。通过描绘他们的一言一行,作者形象地刻画了各种人物的精神状态。第二,人物的心理时空。这部作品宛如一幅印象主义绘画作品,作者有意淡化情节,也不描写矛盾和冲突,而是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作者大胆摆脱钟表时间和物理时间的束缚,成功组建了新的时空秩序,这与伍尔夫早年对印象派绘画艺术的研究密切相关。她经常与布鲁姆斯伯里文学团体的成员共同探讨美学与印象派绘画艺术等问题,并从中获得了丰富的创作灵感。在这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她开始捕捉由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由原子组成的瞬息万变的感官印象,展示了普普通通的日子里无数个“重要的瞬间”[5]244。第三,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的交织。除了将心理时空融入同一物理时空的叙事手法,小说中还多次提到“蜗牛”这一意象。蜗牛是旁白,将这几个零落的片断串连起来,使《邱园记事》成了耐人寻味的佳作。而蜗牛的出现则暗示了时间的流逝。它是一个重要纽带,起到连接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的作用。“蜗牛”可以将深陷于人物内心世界的读者拉回现实当中,这样,读者就可以知晓物理时间,从而不会在人物的内心世界迷路。而这种效果的取得与前景化这一方法密切相关。前景化就是将某一事物凸显出来的表达方法,通过凸显达到吸引人的目的。意识流小说通常将人物混乱不堪的心理结构展示在读者面前,让他们直接进入人物的意识领域。可以看出,在这部短篇小说中,伍尔夫运用了现代性的艺术技巧来架构这部作品,虽然篇幅短小,但其现代性的艺术表现力并没有减弱,这为她后来的写作奠定了扎实的现代性思想根基。

二、现代性的精神困境

面对西方社会理性的膨胀与资本的扩张,以及理性、自然科学与技术等同于真理的化身这一现状,一种相反的力量也得以生发,并随着西方现代性危机的出现而使自身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这种力量被称为审美现代性。《邱园记事》除了在艺术手法上凸显了审美现代性的形式特征以外,在小说的内涵上也展现出了审美现代性的精神之旅。在伍尔夫时代,由于资本的迅速扩展,资本现代性造成了无穷的经济问题、生态问题与社会问题。安东尼·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认为,我们今天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可怕而又危险的[6]10。当然,现代性的这种后果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与现代性的发展同步,现代性一方面给人们带来科技的进步和文明的发展,另外一方面却有着工具理性所具有的弊端,即对人的精神世界的“禁锢”。那么,面对这个“失去了控制的”,“几乎与启蒙思想家们的期望南辕北辙”的世界[6]2-3,人们的精神却逐渐地迷失,资本的高度发达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福音,相反,却出现了人类精神的荒芜与异化。伍尔夫在《邱园记事》这部小说中,通过四组人物和他们的对话展现了人类的精神困境和荒芜,也就是说,伍尔夫通过人物的对话展现了一段现代性的精神困境之旅。这也是伍尔夫在这篇小说中所展现出来的一个独特的艺术魅力:这种现代性的精神困境不是伍尔夫自己的“异想天开”,而是通过“对话”体的方式来展现的。

第一组人物是一对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在夫妻两人的对话中隐藏着现代性的精神困境,两人一问一答,但是问题与答案之间南辕北辙,根本不能会通。丈夫的问题问得很奇怪,而妻子的回答也很奇怪。两个人都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都视对方为不存在,在过去与现在的二元关系中,两人在意的是过去,而对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人和物(包括他们自身)都不感兴趣。他们彼此漠不关心,说话的口气冷淡,形同陌路。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性精神困境症状,人们都生活在自我的世界当中,对彼此漠不关心,世界不再是人们生活的依赖,它已经成为与“自我”相对的陌生化存在。

第二组人物是两个男人:一名青年和一位老人。青年的表情平静得反常,说话很少,不爱理睬老人。老人走路姿势古怪,举止不符常规,喜欢自言自语,即使无人搭理,亦乐在其中。但我们可以看出,老人内心非常孤独。这种孤独感来自于战争和死亡所引起的人们精神世界的恐惧和迷茫。孤独是现代世界的“异化”的重要特征,人们彼此生活在一个孤独的、与他人无关的世界当中,这个世界已经与我们隔离,“孤独”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重要特征。

第三组人物是一对生活在中下层社会的老妇人,一个体形奇肥,一个手脚麻利。她们神色古怪,说的话亦莫名其妙,没有头绪。她们根本不关心对方在说什么,而是一味地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这种地位低下的下层大众也处于一种自我迷失的状态,除了要考虑日常生活的基本需要之外,已经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们已经成为这个精神荒芜世界的“多余人”。

最后一组人物是一对正值青春年少的恋人。他们之间的谈话在这四组人物当中最具逻辑性,然而我们仍能从这看似正常的交谈中发现人物飘忽不定的内心世界。这是一对恋人,应该非常熟悉彼此,然而,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并不真正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青春年少之人最具朝气,二人又是恋人关系,应该更加亲密无间,但是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仍旧显得支离破碎,他们之间毫无信任可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隔膜的状态。

这四组人物关系的排列看似毫无规律,但是我们通过仔细分析可以看出,这是一段展现现代性精神困境之旅,即资本现代性带给人的异化所呈现出来的一个由浅至深的过程。第一组人物中的夫妇带着孩子展现出来的是这个异化世界的本质特征,即使是一家人,相互之间仍旧是漠不关心的状态;第二组人物中的青年和疯癫老人展现出来的是这个异化世界的表现形态——孤独,在这个世界上,个体是孤独的;第三组人物展现的是这个世界的底层人的生活状态,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第四组人展现出来的是这个世界上的人际关系形态,即使是恋人,他们也同样处于一种彼此不信任的状态,人与人之间是隔膜的,疏离的,表达是一种“不信任”的人际关系。这样四组人物的对话实际上将现代世界的精神困境给予揭示出来,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在本质上是一个异化的世界,这个异化世界的表现形态是“孤独”,生活在这个异化世界上人是“多余人”,其人际关系的状态则是相互“不信任”。这四组对话的承接关系就展现出了现代社会的一种精神困境。可以说,伍尔夫通过这四组人物及其对话的描述展现了现代世界的精神困境之旅。

伍尔夫为什么要通过“对话”来确证这种现代性的精神困境呢?这也是这篇文章中所展示出来的一个现代性问题。在传统的文学中,作家借助自己的书写权利将自己的思想意志强加在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作品中人物是自己思想的传声筒,在作家的书写意志控制下,作品中的人物没有自己的话语表现空间。对话体则展现出了对话者之间的平等关系,作家在对话体的书写方式中已经退出了个人的话语空间,“对话体”人物之间的对话则深刻地展示了人物之间的平等关系。“对话”意味着平等,意味着反对霸权,意味着一种未完成性。如果作家通过“独白”的创作手法来进行书写,则消解了“对话”体的这些特性。因而在《邱园记事》中,伍尔夫巧妙地应用“对话”体的方式来展现人类的精神困境之旅,无疑有着她自己的思考:她通过作者的“退场”来展现“对话”的未完成性,“只要人活着,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他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说出自己最终的见解”[7]77。这种对话的未完成性反驳了传统独白小说的封闭性,从而使该小说具有了现代性的艺术特质。

在小说情节与结构的安排上,伍尔夫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她通过“对话”体的形式技巧展现了小说的现代艺术特质,又通过四组对话之间相互的承继组合展现了现代性的精神困境,这是这篇小说所展现的一个独特的现代性问题。

三、现代性的二元张力

伍尔夫通过文学作品《邱园记事》展现出了现代性的精神困境,这是一种非常特异的表现法。在伍尔夫时代,对现代性精神困境的表达已经在哲学领域中表现出来,叔本华、尼采非理性地张扬人的生命力量,已经表达了一种现代性的精神困境,而在文学领域,唯美主义思潮的兴起就已经开始了对这些精神困境的探求,波德莱尔所提出的审美现代性思想就是试图通过文学艺术来纠偏资本启蒙现代性所带给人们的精神荒芜的生存状态,而伍尔夫的这篇小短文也显示出了这种现代性的二元张力,物质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在这篇小短文中也呈现出一种紧张的对立状态。

自启蒙时代以来,现代性就一直呈现出两种力量的角逐,一种是以资本现代性为物质基础和动力源泉的社会现代性,也被称为启蒙现代性,它通过资本的流通加速市场化的进程,以科学技术的进步带动社会的线性发展,以科技对自然和社会的全面征服来促进社会的进步。它是伴随着社会现代化和资本工业化而产生的价值观念,比如崇尚理性和正义,相信进步的观念,相信科学技术可以造福人类的可能性,尊重人权以及在抽象人性论基础上提出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社会理想。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用韦伯的理论来描述,这种现代性的展开,就是“去魅”与“合理化”的过程[8]62,这种现代性也就是以资本为基本要素的资本主义发展的现代性。而审美现代性是对资本现代性抑或社会现代性的一种否定和反抗,在本质上具有了反社会现代性的特质,文学艺术上的现代主义则是这种富有批判性审美精神的集中体现。唯美主义的文学思潮是审美现代性具体的文学实践形式,波德莱尔是第一个用审美现代性来对抗资本主义启蒙现代性的艺术家,他提出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和偶然[9]6。而对审美现代性进行系统理论分析的则是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在《艺术的非人化》一书中,他谈及艺术的“非人化”现象,并提出要通过现代艺术的审美现代性对抗西方的社会现代性[10]664;而在法兰克福学派看来,启蒙的工具理性在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在阿多诺看来,破除工具理性束缚最有效的手段是艺术的救赎功能[11]66-79。本雅明则通过现代艺术的“震惊”效果来对抗资本主义工具理性统治下的不合理性[12]22。通过对西方审美现代性发展历程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审美现代性在西方语境下表现为对资本主义日常生活及其意识形态的否定,对科学理性、工具理性的质疑,表现出对感性审美经验的服膺。我们不难看出,在西方语境下,审美现代性的提出对于社会现代性的纠偏有一定的促进作用。社会现代性对理性、资本的强调使得人类精神处于一种困境之中,如何从这种困境中得以脱身就需要审美现代性来进行“救赎”。

《邱园记事》虽然篇幅短小,但就在这很短的篇幅中却恰恰展现了这两种现代性之间的张力,不得不钦佩伍尔夫的艺术技巧。邱园是一座美丽的花园,邱园的景色非常的美好。在第一部分中,伍尔夫将邱园描述得非常美丽,像是一幅印象派的绘画。在这一段中,伍尔夫将审美的色彩赋予邱园。然后,伍尔夫则给我们记录下四组不同性格和不同经历的人物经过邱园花坛时的一些意识和反应,将社会现代性带给人们的精神荒芜和困境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这四组人物都是资本现代性语境下社会的匆匆过客,资本带给人的异化在他们身上有着各自不同的表现。卢梭认为:现代越强调文明,就越破坏人和世界的自然性,就越加剧与自然的对立。卢梭把现代文明所带来的进步看成是人类本身的一种堕落和倒退[13]122。这里的问题是:为什么精神荒芜、精神困境会发生在邱园这样美丽的花园之中呢?在这个文本的深层中蕴藏着现代性的二元张力:即邱园之美的审美现代性与在受到资本洗礼的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之间存在着二元张力。在《邱园记事》里,处于精神困境之中的人们在邱园的这个舞台上进行表演,虽然每组人物对话所展现出来的意义是不同的,但这些对话所表现的精神困境却是一致的。为什么要把处于精神困境之中的人放在这样美丽的邱园之中呢?这是伍尔夫给出的人类走出精神困境的一条隐含之路,虽然她在文中没有明确地表达出来,这条道路就是通过审美来纠偏理性的泛滥,只有这样,审美才能链接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人才能获得身心统一,成为完整的人。对于审美的功能,席勒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有着详细的表达。在席勒那里,“完整的人”既是其追求的理想,也是其理论的前提。他指出:“人既不仅仅是物质,也不仅仅是精神。因此美作为人性的完美实现,既不可能是绝对纯粹的生活,也不可能是绝对纯粹的形象。他们中的前者过于脱离经验,后者在解释美时过于被艺术的需要所指引。美是两个冲动的共同对象,也就是游戏冲动的对象。在人的一切状态中,正是游戏而且只有游戏才使人成为完整的人。”[14]44这里,席勒强调了审美对于人性的本体论意义,强调审美过程就是人性的完善过程和实现过程;席勒之所以把人性寓于审美过程之中,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了人性的不完善。他认为,在启蒙时代,人性受到神学世界观和科学主义世界观的双重压迫。人只是从一种异化状态进入另一种异化状态。要克服这种异化状态,席勒认为就要对人进行审美教育。人唯有处于游戏状态,才能体验到充分的自由;唯有在游戏之时,才算是一个真正“完整的人”。在《邱园记事》结尾,伍尔夫描述到:“一层又一层青绿色的雾霭,渐渐把他们裹了起来,起初还看得见他们的形体,色彩分明,可是随后形体和色彩就全都消融在青绿色的大气里了。”这里分明就是人与自然相互和谐的画面,青绿色的雾霭将人们包裹进去,人的形体与自然的颜色相互融合,这是通过审美现代性来纠偏社会现代性的初步尝试。在文本的最后,伍尔夫提及“声音”的隐喻,“声音。对,是声音。是无言的声音,含着那样酣畅的快意,也含着那样炽烈的欲望,孩子的声音里则含着那样稚气的惊奇,一下子把沉寂都打破了。打破了沉寂”,“可是那无言的声音却响亮得压过了市声,万紫千红的花瓣也把自己的光彩都射入了辽阔的空中。”这里的声音分明就是一种宣誓,虽然是无言的声音,但它的响声则压过了市声,最后作为审美意象的花瓣彻底投射在辽阔的星空。这种声音实际上是一种呐喊,它呼唤着审美(这里伍尔夫用“花瓣”来隐喻审美),希望通过审美来纠偏现代性的危机,这是这篇小说带给我们的深层次的思考。

《邱园记事》是伍尔夫在1919年发表的。这部小说是在西方资本现代性日益扩张的历史语境下的创作,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强烈的人物性格的冲突,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一幅幅片段化的人物的意识活动。它是一部着力渲染人物在某一特定时刻的印象与感触的现代实验体小说。该小说分为三个部分,这三个部分的叙事结构也显示出了作者的独具匠心:第一部分以椭圆形的花坛开始展开叙述,邱园的景色从花园开始描述,在这中间展现了花园的美丽和胜景,这一部分以审美的笔调勾勒出邱园的景色之美,好像是写景,实际上为第二部分的人物意识活动提供对照的参考系。第二部分则通过几幅画面式的人物意识活动展示了一种精神荒芜的人间图景,这与邱园之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最后一部分是结尾,再一次描绘了作家“臆想”中邱园的美丽景色,在作家的“臆想”中,人的活动与邱园美景相互融合,并且用“声音”来呼唤这种“人与自然”能够相互和谐时代的到来。这种结构方式显然有着伍尔夫自己独特的思考:从画面感上看,该小说有6幅画面,第一幅是第一部分,展示的是景;第二到第五幅是第二部分,展示的是人物对话;第六幅是第三部分,展示的是伍尔夫理想中美丽的画面——“人与自然”的和谐。从这层层推进的关系结构中,伍尔夫将现代性问题也层层推进,第一部分通过对现代印象派绘画技巧的借用,展现了其现代性的艺术手法。第二部分通过对四组人物对话的展示,将现代人的异化本质和精神困境给揭示了出来,揭示了现代性的精神困境。第三部分则通过对邱园景色的“臆想化”的重塑,表达了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的现代性理念,通过审美抵御现代性的侵蚀,现代性给人类造成的伤害通过审美来进行纠偏,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伍尔夫通过“现代性”思想为中心线索来架构文本的独特思路。

[1]艾略特.向法国读者“介绍”弗吉尼亚·伍尔夫[M]//翟世镜.伍尔夫研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2]Eisenman S F,Thomas Crow,Linda Nochlin.Nineteenth Century Art,A Critical History[M].London:Thames and Hudson Ltd,2011.

[3][英]罗杰·弗莱.弗莱艺术批评文选[M].沈语冰,译.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10.

[4]李维屏,宋建福.英国女性小说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1.

[5]李维屏.英美意识流小说[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

[6]Anthony Giddens.The Consequences of Modernity[M].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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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Max Weber.Modernity and Society[M].Stephen Kalberg (ed.)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

[9]Walter Benjamin.The Writer of Modern Life:Essays on Charles Baudelaire[M].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

[10]Ortegay Gasset,J.,“The Demumanization of Art”,in W.J.Bate (ed),Criticism:The Major Texts,New York:Harcourt Brace and Jovanovich,1970.

[11]Theodor W.Adorno,Susan Gillespie.On Some Relationships between Music and Painting[J].The Musical Quarterly,Vol.79,No.1 (Spring,1995).

[12]Walter Benjamin.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Its Technological Reproducibility,and Other Writings on Media[M].edited by Michael W.Jennings,Brigid Doherty,and Thomas Y.Levin; translated by Edmund Jephcott.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2008.

[13]高宣扬.后现代:思想和艺术的悖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14]Frederich Schiller.The Aesthetical Essays[M].FQ Books,2010.

责任编辑:万莲姣

Kew Gardens and the Issue of Modernity

FU Chang-ling,HU You-feng
(School for Postgraduate Students,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0083,China; Center for Aesthetical Study of Literature and Arts,Shandong 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100,China)

“Modernity”is the central line going through Kew Gardens.Firstly,it is the specific expression of modern art to describe the beauty of the kew garden with the technique of impressionistic school; secondly,the spiritual predicament of modern people is disclosed through the four groups of people and dialogues between them; thirdly,the tension between aesthetic and social modernity is unfolded through the“imagined”beauty of the kew garden; lastly,through the hurly-burly of the noise,the author hoped to cast off the spiritual predicament brought by modernity through aesthetical way.

Virginia woolf; Kew Gardens; modernity; impressionistic school

I0-03

A

1001-5981(2016)02-0110-05

2015-11-20

付昌玲(1977-),女,安徽东至人,上海外国语大学英美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温州大学学报》副编审,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胡友峰(1977-),男,安徽金寨人,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百年中国美育的回顾与反思”(项目编号:14JJD72005)阶段性成果。

女性主义文学/性别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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