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道茶

2016-02-20 13:55刘娇
南方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梦蝶众生诗作

周梦蝶是台湾诗坛上的一朵奇葩,称他为奇葩,并不过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台湾诗学界普遍流行西方存在主义,在诗体形式和内容上大量模仿西方时,梦蝶翩翩出世,以其奇诡清苦的语言,大量用典的诗歌,显示了一位中国传统诗人扎根于土地来源于土地的清苦情怀。周梦蝶,原名周起述,1920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九日生于河南省淅川县,后因家贫和战乱而辍学。1948年只身一人随国民党军来到台湾,为了生计,开始在台北武昌街一段明星咖啡屋骑楼下摆一个卖文学书籍的小书摊,直到1980年因胃病开刀才收摊。六十及七十年代,武昌街周梦蝶书摊一直是台北文坛有名的风景。尔后的经历更为坎坷,看管过茶庄,甚至还当过守墓人。到了晚年,处境更为悲惨,1980年他因胃溃疡住院,并将胃切除四分之三,同时也结束了他近20年的书摊生涯,也使他的人生观和诗风发生了一定转变。现在八十多岁的周梦蝶仍旧在孜孜不倦的读诗写诗,远离闹市,谢绝访客,三餐清淡,每天坚持用自己的“周公体”练字,自认“福薄”,不求身外物。以诗为命,生活自足。

随着人生的不同阶段和境遇的变化,周梦蝶的作品也发生了不同的变化。《孤独国》苦闷冥想,宁静孤绝;《还魂草》喜用禅点,一味情苦,注重意象;《约会》《十三朵白菊》中,禅境转为生命悟境,空灵飘逸,无穷趣味。品其诗歌,就如同品味著名的云南大理的三道茶:三道茶指上三次茶之意,每道茶烤煨的方法与配料都不一样。第一道茶:其味甚苦;第二道茶:苦中带甜;第三道茶:淡淡有味。茶如人生。三道茶,代表了三种人生境界。而周公之诗,也经历了这三种境界的历练和况味。

一、第一道茶:苦闷冥想,宁静孤绝 《孤独国》

众生皆苦,著名学者叶嘉莹在为周梦蝶的第二部诗集《还魂草》作序时曾把文人对待生命悲哀的态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将悲苦消融于智慧的体悟,如陶渊明、李白、杜甫、欧阳修、苏东坡等。于是也就有了“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情逸致,也有了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旷达胸襟。第二类则是一味沉溺于悲苦而不能自拔的,如屈原、李商隐。于是屈原发出了“世人皆醉唯我独醒”的感慨,最终落得自沉汨罗的悲剧,留下了千古遗憾。第三类借山水的悠闲来排解内心矛盾,如谢灵运。而周梦蝶亦是苦的,《孤独国》中的苦却不是一己之苦,而乃众人之苦:

想起无数无数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想起十字架上血淋淋的耶稣

想起给无常扭断了一切微笑(《孤独国·索》)[1]

梦蝶之苦是由于一种审视灵魂,进行自我批判的习惯所产生的。这个审视与批判与其说它是理性或常识性的,不如说它是困惑中的爆发和超越。自我批判投射到诗中,便是对众生苦难的洞见与悲悯,理性不是无常和苦难催生的,而正是在无常和苦难之下,人类精神世界一次有力的反击与自我追溯。梦蝶之诗正是对众生皆苦的直面,其所采取的态度并不是逃避,而是共同承担,苦涩进入心灵,并无超脱之道,就通过心灵投射到了诗歌之中。从心灵出发,执着于奇妙的预感,在诗作中让文字大展身手,以求得新的光照构造一个新的世界——便是十丈红尘中一方心灵的修行之地——孤独国。如同《雍也》中说颜回的那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而周梦蝶也正是在这“苦”的浸润中,使其得到了反思人生,观照众生的机会。

周梦蝶不仅是诗作中的“情苦”,《孤独国》时期,诗作中众生的形象皆苦。

在孤独国时期出现的事物,往往都代表着诗人的负面意象,象征着生命的卑微与无常,阴暗与寂灭。就算用语再华丽典雅,也无法掩饰其诗句中传达出的困苦惆怅。周梦蝶试图对这种悲苦进行思考,而不是缓释。直面人生的人,注定会陷入人生无法解脱的痛苦之中,而周梦蝶在诗作中营造的“孤独国”,却成了一方他向身内寻求宁静的土地。

寂寞蹑手蹑脚地

尾着黄昏

悄悄打我背后里来,里来

缺月孤悬天中

又返照于荇藻交横的溪底

溪面如镜晶澈

只偶尔有几瓣白云冉冉

几点飞鸟轻噪着渡影掠水过……

我趺坐着

看了看岸上的我自己

再看看投映在水里的

醒然一笑

把一根断枯的柳枝

在没一丝破绽的水面上

着意点画着“人”字——

一个,两个,三个……[2]

诗人在诗作中营造了一个清苦孤独,空灵飘逸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不是对外部世界的逃逸,而是对外部世界的反叛。诗人深知众生皆苦,人生无常,并不企图改变或者挽留,而是用诗歌方式,用了象征和充满神性的语言,触及存在的真理。传统的中国文人皆是如此,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是体验式的,生命的感怀和萌发都在对自然和社会的体验中隐秘诞生。大地与自然万物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即同时具有自在的“永恒”以及与我“相遇”的双重意义,或者说与“我”的相遇,使得无常亦变得永恒。王守仁在《传习录》中记录过这样一件事。据说一次王阳明与朋友同游南镇,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道:“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王阳明回答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既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由此可知,生命意识派生出存在的哲学,而周梦蝶的哲学所关注的最终也是生命和生存本身,他的飘逸与空灵,恰巧是对这种存在本身的一种认可和俱在,是诗人内心与生俱来的神性和纯洁,才获得了与自然万物共处的宁静智慧,才能使梦蝶之诗,宛若一剂苦茶,清凉世间。

二、第二道茶:禅境禅理,雪火熔铸 《还魂草》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还魂草·菩提树下》)

我只有把我的苦烦

说与风听

说与离我这样近

却又这样远的

冷冷的空白听(《还魂草·空白》)[3]

中国诗歌历来有以诗明禅,以禅入诗的传统。而周梦蝶的文章也大量融入禅理,塑造禅境,闪烁着其作为一位东方诗人的哲思和睿智。如同诗人在《还魂国》中的诗句: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另一片心灵天地仿佛在诗句中神秘地敞开,诗中的灵性即在禅味。 禅,也许是东方智慧中深不可测的一种奇迹。 丰子恺在《我与弘一法师》中曾言:“我以为人的生活可分三层,一层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依佛门所言,必“善根、福德、因缘三者具足”才得闻佛法,诚信佛理。周梦蝶以玄远之思的个性气质,以一种近于诗意的浪漫情怀,来偏嗜佛法之圆融大智及无限的超越境界。在其心灵,唯诗思相邻。

宋代禅宗大师青原行思提出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是水。而周梦蝶就是在这三种境界中不断体会彻悟。胡兰成谈禅,说人只有在创作中才能看到自己的光明,而禅学就提出过人能不能看见自己光明的问题,善书者以吾心之光,照世间万物皆为清冷透彻,诗人的喜悦正在于此。在一切苦难中,世间的一切皆可入禅语禅境作禅思,与自然同在,与大地同质的纯洁诗人,因此形成了苍茫辽阔的写作情境,并具有了不可估量的自动的“升力”,使他们的诗作具备了返回宇宙之初,重创新世纪的品质。

但周梦蝶并非完全出世之人,或者说他根本就是积极入世,在人世中以诗歌出世的矛盾体。这种矛盾在于其清苦的情思和大爱的胸怀。在诗人的诗作中无一刻忘记对世间世人的热情和关怀。两种情怀交织在一起,便形成其雪火熔铸的特殊诗歌风格。

周梦蝶的《还魂草》中,尽是雪火交融的情境,说其矛盾,在于两种不同质地和况味的心境。说其不矛盾,在于诗人本身的气节和品质,注定他将被这两种感情缠绕不得释怀。热闹街市摆摊的周公,内心清净,置过往人生与罔闻,长衫布衣,面容清癯。而其并不是独活于内心世界之人,在明暗交织,冷热相间的诗句中,灰暗之中却是毫无杂质的明媚光芒,唯有朗然的生命之火在燃烧,以诗句打动世人,而非渡化,一执迷佛是众生,一悟众生是佛。周公正是有了这样的了悟,才能将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引渡到诗作之中,他与人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正是有了这样的俯瞰和对话,才有了哲学的情调,亦才有了诗歌中似苦还甜的茶之况味。

三、第三道茶:空灵飘逸,无穷趣味 《约会》 《十三朵白菊》

初期的周梦蝶,沉醉的只是自己世界的低吟和梦幻,而后期的周梦蝶,已经走出了自己的“孤独国”,以诗作与人酬唱应答,更多了一份平实的冲淡的人间烟火气。如果说《孤独国》和《还魂草》时期的周梦蝶追求的是苦吟,认为众生皆苦,那么《约会》《白菊》时期的周梦蝶,已经达到了用法自然,众生有情的境界,其对世间万物的观照也有了崭新的认识,用语也更为活泼自然。

1. 荡秋千似的

一只小麻雀

蹲在鸡冠花上(《约会·咏雀五帖》)

2. 一只小蝴蝶

髣髴从无来处来

最后和最后的

号兮若雪(《约会·即事》)

3. 九宫鸟一叫

早晨,就一下子跳出来了(《十三朵白菊花·九宫鸟的早晨》)

4. 这两个红胸鸟

一渔一樵(《十三朵白菊花·两个红胸鸟》)

5. 我是一只小蝴蝶

我不威武,甚至也不绚丽

但是,我有翅膀,有胆量(《十三朵白菊花·蓝蝴蝶》)[4]

此时,周梦蝶的用语已经一洗前期诗作的苦涩难懂,而变得更为圆润灵动,语法自然。以《九宫鸟的早晨》为例,周梦蝶曾谈到,这首诗里“全都是真情实境”,那是他59岁胃病开刀后,结束21年武昌街书摊生涯,寄住内湖朋友家时期的作品。这有别于周梦蝶其他诗作的凄苦悲切,这首诗轻快明亮,诗中描写的灰鸽、蝴蝶、少女、花猫与万年青、铁线莲等, 都是诗人清晨练毛笔字时,从一两丈远的对面大楼所见的景象。 自况写作速度属“蜗牛派”的周梦蝶说,这首诗不像其他诗是一字一泪、惨淡经营而成,相反地,这首诗他写得很快。他告诉学生们,诗中有如眼睛、如脊背骨般最重要的一句,就是重复了两次的“世界就全在这里了”,因它点出全诗的主旨,即世间万物各得其所。

一句“世间万物各得其所”,反映了周公心态的转变。纯洁的诗歌信仰所诞生的激情以及酿制的诗境,才是最神秘的力量。诗人在诗句间展示的追求,是将生命的狂喜和悲痛,壮美和凄惨,从最初的挣扎以求解脱,毁灭以求新生,而变为平和冲淡的况味,在文字舞台上真诚的演出。因为人生的无常际遇让诗人清晰感受到这苦短人生,都是向着那永恒的虚无狂奔,诗人唯一能做的,是不断地向读者揭示生命那一层又一层,无尽的谜底,在短暂的瞬间,品味着对生命生活的热爱和珍惜。

周公以自己的人生谱诗,充分诠释了茶之三种况味,无论是其味甚苦,还是苦中带甜,或者淡淡有味,每首诗无不是对人生真实的感悟和提炼。这个与自然同在,与大地同质的诗人,他用自己的苦吟和睿智将东西方文化在诗作中建构交融,清净自持而热情慈悲。他的魅力正在于他是用诗歌和生命去实践他的热爱,真正做到了以诗为命,以命谱诗,使人生也亦如茶般,渐入禅境。

(刘娇,广西师范大学漓江学院中文系教师,云南西双版纳人。)

[注释]

[1][2] [3] 周梦蝶. 孤独国[M].台湾:蓝星诗社,1959.4

[4] 周梦蝶. 十三朵白菊[M].台湾:洪范出版社,2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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