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蒙之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从宏大叙事到微末叙事*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创作理念创新
■刘蒙之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摆脱宏大叙事的桎梏,以人为本、厚今薄古、平民视角、微末叙事,真正做到雅俗共赏,让普通观众找到精神的共鸣。
宏大叙事;平民意识;以人为本
2016年,纪念故宫博物院建院90周年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在央视纪录频道播出。播出不久,这部只有三集的纪录片在视频网站收获了200万的播放量,网络评分甚至超过热播剧《琅琊榜》,达到纪录片界罕见的9.4分。这部纪录片的走红,究其原因在于抛弃了传统纪录片的宏大叙事框架,近距离展现文物修复专家的日常生活和内心世界,以浓浓的生活气息和平民视角成功突围,创新文化传播展现方式。本文试从人文取向、厚今薄古、平民视角与微末叙事等四个方面就其创作理念创新作以分析。
艺术传播的最终落点应该是人,纪录片叙事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影响人。展现人性光辉、传递人性温情是纪录片人文主义取向的必然要求。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国纪录片人及时用镜头记录普通人的命运,关照独立个性的取向蔚成趋势。如1993年2月,上海电视台纪录片编辑室成立,是第一批讲述城市平民普通生活一夜走红的栏目,引起轰动的社会效应。①这种取向一反宏大叙事传统,个体不再是政治化的话语表征和传播符号,而成为作品关照的主要对象。然而,人文取向、关照个体的创作哲学主要在现实生活题材领域;历史文化纪录片依然由宏大叙事传统主导,直到《我在故宫修文物》的播出,让观众耳目一新。
2005年,大型纪录片《故宫》一经播出,高端摄制技术、震撼视听效果与宏大传播主题引起影视界高度关注。但这部片子的缺憾之处在于虽然制作精美,但缺少给予观众心灵的激荡。十年之后,《我在故宫修文物》创作团队将视角转向故宫角落高墙大院里的文物修复专家,讲述他们平凡的日常生活,触及观众的心灵深处,让观众为之动容。该片镜头满是生动活泼、有血有肉、亲切可感的文物修复专家,他们的伟大隐藏在平凡之中。作品讲述的故事虽然发生在“故宫”,修复的虽然是“文物”,但创作团队没有只盯着物件和技术本身,而是将视线放在了一群个性鲜明的“人”身上。人是历史现实的推动者与创造者,探析人的内心世界才能寻求历史文化流变的脉络。这群在外人眼里做着神秘工作,代表中国顶级文物修复技术的一群人,平日里手中触碰的是中国的千年,却淡定地在镜头前展现着他们日常质朴生活的一面。杨泽华师傅休息的时候喜欢弹吉他,让观众感受到了他的个性。屈峰师傅在辽金代观音木雕像修复完成后那份炫耀感令人感其可爱之处。当观音像被搬走时,全体木器组员工难分难舍的纠结心情让观众体会到他们是有七情六欲的的凡人。漆器组闵师傅和徒弟坚守割漆的传统技法给观众以新奇的认知与心灵的涤荡。陈杨师傅亲手缂丝,不厌其烦令人唏嘘。还有位女师傅板凳能坐十年冷,花了十年时间临摹出一幅《清明上河图》。每个个体都是创作团队不惜笔墨、浓墨重彩呈现的对象。他们组成了文物修复队伍的群像,这个群像又全景式地呈现了文物修复工作的完整意义。《我在故宫修文物》尽可能地展现个体人物,并融入故事叙事,这些精彩的片段使得节目在表述宏大主题的同时,树立了一个个鲜明的人物形象,增添了节目的可视性和艺术感染力。
《我在故宫修文物》通过对文物修复专家故事化、日常化的呈现与交代,传达了纪录片的思想:文物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货币价值,更在于文物和人的交流。文物的修复与鉴赏是人在和历史对话。没有文物修复专家,文物就失去了审美的主体,审美活动就无法完成。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人民的需要是文艺存在的根本价值所在。能不能搞出优秀作品,最根本的决定于是否能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一切轰动当时、传之后世的文艺作品,反映的都是时代要求和人民心声”②。可以说,以个体为旨归、人文取向、关照个体、细腻把握社会历史变迁中的“人”正是新时期纪录片佳作的立身之所。
意大利的著名哲学家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我在故宫修文物》第一集的最后也说到,“文物是过去式的,但修复文物却是现在进行时”。这两个论断都说明了对文化的理解与接收永远是现在式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历史文化纪录片创作领域的一个极端便是“厚古薄今”,具体表现为人文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习惯于以宏观视野、俯瞰视角来处理题材,“鸿篇巨制”蔚成风潮。作为盛世气象的文化产物,人文历史题材纪录片创作选择气势磅礴的美学风格不难理解,但内容上的宏阔铺陈和形式上的刻意渲染无法取代对历史细节的揭示。《我在故宫修文物》在这方面做出了突破,在讲述古时皇家宫苑里现代人的工作生活时,也怀有对历史的敬意。该片突破一味对历史本体构建的窠臼,向历史文化的细节深处探寻真相的质感,记录现实、反思现实、为改造现实提供镜鉴。
不同于《故宫》主要视角落在政治与历史的宏大叙事视角,《我在故宫修文物》将镜头对准现代在故宫里工作的文物修复专家,讲述他们与文物的故事,表现现代人与古老文物的对话。在《我在故宫修文物》中,人与人在对话、人与文物在对话、现在与过去在对话。纪录片不仅仅关注文物是什么,而且关注文物修复专家对文物做了什么?他们如何理解文物?文物如何影响了他们的心灵世界。如瓷器组的纪东歌面容淡然、气质超脱,在偌大的故宫里骑车,再配以旁白“在她之前是溥仪在骑车”。这种用旁白和画面调动观众去想象的手法使观众视野延展向更深、更远处。另有纪东歌说陶瓷“从老百姓到皇家,基本上所有人都在用,跟我们大家是没有什么距离感的”。这句话把历史与现实勾连在了一起,富有现代意义。钟表修复专家王津温文尔雅、手艺高超。在纪录片中,他戴着放大镜、手持工具,专心修复一座铜镀金乡村音乐水法钟,试图让钟顶上铜制的小鸡翅膀能随音乐动起来,突然又遗憾地说,“我用了很多时间修好它们,让它们动起来,那些活灵活现的小动物们,那些灵动的工艺,现在大家却只能看到展台中静止的钟表,太可惜了,真的太可惜了”。文物已经在修复专家心中投射下意义与情感。木器修复专家屈峰的自我剖析更为触动人心,他认为:“古代故宫的这些东西是有生命的。人在制物的过程中,总是要把自己想办法融到里头去。人在这个世上来了,走了一趟,虽然都想在世界上留点啥,觉得这样自己才有价值,很多人都一般认为文物修复工作者是因为把这个文物修好了,所以他有价值,其实不见得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方面。他在修这个文物的过程中,他跟它的交流,他对它的体悟,他上面已经把自己也融入到里头。文物是死的,要文物干什么,要文物的目的就是为了要让它传播文化,对吧,不是说文物就是为了保留一个物品放在那儿,那没有什么价值。”文物修复专家赋予文物以人格,将儒家格物致知的核心理念做到身体力行。历史的意义在于启迪当下,文物的意义在于文物对当下社会的影响。《我在故宫修文物》通过对当下生活化的叙事,让观众理解故宫、理解文物、理解文物修护工作。只有作为当代人的文物修复专家们的欣赏、赞叹和传承,文物才拥有了灵魂和生命。
建国以后,我国的纪录片创作范式经历了从仰视向平视的递进。仰视范式的纪录片创作表现为把记录对象塑造为高高在上的偶像,人物被抽象为一种承载意识形态宣传功能的符号。它的缺点是多自上而下的宣教,少平等自由的交流。《我在故宫修文物》以平民视角的表现方式,通过文物修复专家的真实故事讲述,呈现他们生活化、日常化的一面,让观众觉得他们可亲、可爱、可感。有读者评论道:“我们眼中的神秘,他们眼中的日常”,这句话反映了观众的真实感受。该片摒弃科普化与科学化的话语,采用生活化的场景把严肃的文物修复工作交代得生动简单,焕发起观众对文物修复工作的真切理解。纪录片温暖的情怀、娓娓道来的语体更像是一段古今对话。从青铜器、宫廷钟表、陶瓷,到木器、漆器、百宝镶嵌和织绣,再到书画的修复、临摹和摹印,通过细碎的日常场景透视文物修复与保护的大主题。
《我在故宫修文物》“平民视角”创作哲学有几个特点:第一,在创作思想上,从老百姓的生活视角和审美趣味出发,贴近生活、贴近市井,符合老百姓的审美趣味。第二,在内容的表达上,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来刻画日常生活背后蕴涵的朴素哲理和普遍人性。观众所了解的不仅是故宫文物修复技术与璀璨文化,更上升到了人生哲理的层面。第三,记录者以平等的姿态与观众亲密交流,拉近了观众与记录对象的心理距离。它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审美趣味的平民化,即追求自然和本色,贴近生活的原貌。《我在故宫修文物》舍弃了大场景俯拍等手段,而是以平实、散淡的镜头处理人与文物、人与场景、人与人的关系,因此它毫无疏离感地捕捉到了一种韵味。镜头中没有权威,有的只是对人的尊重和关照、对手艺本身的敬畏以及积极阳光、不乏新潮的活泼气质,使得影片的代入感极强。③这种从平民视角出发,讲述文物修复专家的故事、赞美文物修复专家的精神,为观众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欣赏故宫。
有论者指出“许多普通的民间人物与实践,都承载着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及其文化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民间人物、普通人物与领袖人物一样具有改变我们生活质量,并影响我们生活的媒介事件的力量,而与领袖人物不同的是,对观众来说,这些民间的普通人物的故事更具亲和力、贴近性,也更容易激发出情感的共鸣”④。《我在故宫修文物》给充斥着宏大叙事的电视荧屏带来一股变革的清新之风,它实现了历史题材纪录片重要的范式转向:关注历史文化宏大肌体中的个体组成,关注个体的心理世界,注重平视视角,重视平等交流而不是权威宣教。这一明显转向使宏大叙事中作品与观众的距离感、疏离感淡化。通过对个体生命的吸纳牵连出微观生活背后的历史背景,实现了纪录片在宏大叙事中对个体生命的关照。
《我在故宫修文物》一反宏大叙事传统,立足微观视角,采用微末叙事的手法,细细碎碎、娓娓而谈。有论者在论及纪录片宏大叙事特质时指出:“在具体作品中,宏大叙事又往往与意识形态关系密切,与细节描写相对,与个人叙事、日常生活叙事相对”,造成的传播效果是“无法描画出清晰可辨的形象,致使人们丧失对历史的真实触感”⑤。《我在故宫修文物》克服了上述不足,其微末叙事的手法类似于非虚构写作中不厌其烦地描写与深描,让细节成就纪录片的真实性与艺术感染力。在创作手段上,传统宏大叙事纪录片一般是历史资料、现实镜头与人物采访相结合,再配以生硬疏离的解说。而《我在故宫修文物》采用微末叙事手法,镜头语言表现为生活化、故事化和琐碎化特征。在纪录片中,文物修复者不但是职业的,而且是生活的。他们有平常人的愉悦,如谷歌眼镜的新奇、打杏子吃的快乐,铁树被砍的郁闷、炫耀藏品时的得瑟和失落、跑出宫去抽根烟的满足、晚上采漆的危险与刺激,让观众感受到一种沦肌浃髓的真实感。场景的交代与铺设也是微末化的,如院内遮挡住日头的绿树、熟透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台阶上慵懒的猫、开水房里拴着纱布的热水龙头。在叙事过程中,散漫而耐心,如不厌其烦、不惜笔墨地讲割漆的故事。为了防止漆液被阳光晒干,割漆都是在晚上进行的。由于漆液流出速度十分缓慢,所以俗语有云“百里千刀一斤漆”。从漆树中流出的漆液是乳白色的胶状液体,接触空气后迅速氧化成褐色。生漆还需要进一步炼制成透明漆才能用于髹饰工艺。文物修复专家闲暇时,种花植树、养鸟斗猫、收获果实都尽收片中。通过纪录片的微末叙事,身怀绝技的文物修复专家让观众倍感亲切。他们样貌普通、深藏不露、甘于寂寞、苦心技艺,才能使千年的中国灿烂文明,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正是通过这些微末叙事,观众看到文物修复专家对文物的感情、理解和尊重,对职业与生活的热爱和坚守,也看到文物对文物修复专家的意义和价值。身处深宫的文物修复专家们,日复一日枯燥而又有趣的工作和生活,宽松的工作氛围以及故宫修复技艺传承有序的坚守等,构成了纪录片最终传达的精神和主题。
《我在故宫修文物》的成功启示我们,即便是皇家宫苑的故宫,依然有很多鲜活生动的故事。《我在故宫修文物》看似在讲文物修复技术,实质上是在讲述人物的故事、讲述现代人与古代皇家文物之间的故事,这才是观众需要的,才能博得观众的共鸣与认可。《我在故宫修文物》突破以往淡出的史料堆砌与生硬解说,采取“以人证史”的创作思路,以文物修复专家为切入点,讲述他们的日常故事,从而管窥文化大义与历史议题。同时,善于运用影像讲故事、用镜头语言呈现故事的原貌,至于价值与意义那些弦外之音,交给观众自己去解读。
《我在故宫修文物》采用平民化视角,诠释现代社会匠人精神,展现出隐含其中看不见的悠久历史和文化传统,传递了普通人物的情感,获得观众情感的共鸣。该片摆脱冰冷严肃、字正腔圆、有史无人、有物无情的宏大叙事表达风格,走向老百姓的审美与情趣,引起老百姓的共鸣。它启示我们,我国纪录片创作应该从精英主义的“宏大叙事”中解放出来,关照个体、厚今薄古、平民视角、微末叙事。当然,我们并不是反对宏大叙事,而是反对千篇一律的宏大叙事。希望我们的纪录片创作者在今后的纪录片创作过程中,真正做到雅俗共赏,让每一位普通观众都能够在纪录片中找到精神的共鸣。
注释:
①纪录片编辑室栏目组: 《目击纪录片编辑室:告诉你真实的故事》,东方出版中心2001年版,第119页。
②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10月15日,第2版。
③蒙丽静:《〈我在故宫修文物〉走红:大众视角透视“工匠精神”》,《人民日报》,2016年4月12日,第14版。
④汤喆:《探析纪录片宏大叙事的小切口驾驭》,《影视制作》,2014年第6期。
⑤徐晓璐:《在宏大叙事中追寻个人命运——纪录片〈碉楼往事〉创作谈》,中央新影集团官网,http://www.cndfilm.com/2015/01/29/ARTI1422520205948964.shtml,2015年01月29日。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副教授)
【责任编辑:张国涛】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数字出版背景下的公有领域问题研究”(项目编号:16BXW032)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