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硕被革职驻藏大臣原因探微

2016-02-19 03:47康欣平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清流总署清廷

康欣平

(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 陕西咸阳 712082)

文硕被革职驻藏大臣原因探微

康欣平

(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 陕西咸阳 712082)

文硕被革职驻藏大臣为西藏近代史上具有重要影响的事件。本文从清廷革掉文硕驻藏大臣职务的谕旨及文硕所记该旨对比分析出发,探求文硕被革职背后涉及的人事矛盾与派系冲突,认为文硕被革职的原因与其“清流”心态大有关系。出身“清流”的文硕,在外放出任驻藏大臣后他依然持有“清流”心态,并在隆吐山事件处理中展现出来,这违背了清廷当时处理该事件的“逻辑”。他终因此惹怒清廷最高统治者而被革职。

文硕;驻藏大臣;隆吐山事件;“清流”

学界近年对于驻藏大臣文硕的研究,出了不算稀少的成果。①刘丽楣查阅了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藏未出版的文硕密折,并结合其他相关史料,认为文硕在西藏第一次抗英斗争中表现出强烈的保藏抗英情结,即被革职仍不改初衷,其对因文硕被革职造成的西藏上层“外向心理”严重后果十分痛心。[1](P57-63)张皓认为,清政府撤去文硕驻藏大臣职务,是其未能完成清廷任务,而非他支持西藏僧俗抗英。[2](P69-74)他们的研究或多或少涉及文硕被革驻藏大臣及其原因后果之分析,可是笔者以为,对于清廷革掉文硕驻藏大臣职务的原因,前人虽有论但并未触及关键,确有发覆探微的必要。

一、文硕被革职驻藏大臣的谕旨及其分析

文硕被革职驻藏大臣的谕旨,《德宗景皇帝实录》在光绪十四年(1888)二月八日中有载:

文硕自抵藏后,于开导藏番事宜,并不懔遵谕旨,切实妥办,识见乖谬,不顾大局,已降旨撤令来京。兹复擅将未奉明旨之奏稿、密电各件,竟行移咨都察院,意在耸动言官,纷纷渎奏,以遂其忿争挟制之私,殊属胆大妄为,此风断不可长。文硕著即行革职。[3](P399-400)

现存的文硕奏牍对他被革职驻藏大臣的谕旨亦有记录:

文硕自抵藏后,于开导藏番事宜,并不懔遵谕旨,切实妥办。识见乖谬,不顾大局,已降旨撤令来京。兹复擅将未奉明旨之奏稿、密电等件,竟行移咨都察院,殊属胆大妄为,此风断不可长。文硕著即行革职。该部知道等因。[4](P674)

对比两处记载,内容基本相同,后者省略“意在耸动言官,纷纷渎奏,以遂其忿争挟制之私”句。对于文硕被革职,谕旨给出的原因很明确,文硕没有遵照谕旨完成开导西藏地方民众的任务,且“识见乖谬,不顾大局”。

在此革职谕旨之前,清廷已经对文硕不满,下旨令其来京。先是光绪十四年(1888)正月二十一日清廷颁布谕旨:命驻藏办事大臣文硕来京,以伊犁副都统长庚为驻藏办事大臣。[3](P387)五日后,即正月二十六日,清廷又发布上谕对这一人事变动作了说明:

上年英人麻葛藟拟带兵入藏,情势岌岌可危,朝廷悯念番众愚顽,特饬总署与英使订约,停止入藏。其边界通商一节,英人亦不催问。当时办理此事,不知几费唇舌。傥藏众安分自守,不生枝节,从此便可相安无事。是朝廷保护藏番,委曲成全,何等周详妥协。……文硕受事以后,不能将朝廷保全该番之意,剀切劝谕。近复畏难取巧,反欲藉拒英护藏为名,谓地为藏地,撤无可撤,连章累牍,哓辩不休。推其执谬之见,虽兴兵构怨,有所不恤。而于藏界尺寸之争不应骚动天下、番众自挑之衅不能败坏全局、徒手寡弱之众万难捍御强敌、彼兵深入之后势更无所收束——一切危急窒碍情形,悉置不顾。非但不能开导愚蒙,转为愚蒙煽其昏焰,其迷误为何如耶!本应治以应得之咎,因藏事未定,先行撤回。[3](P390)

同年二月六日,清廷再次下旨令文硕在升泰到任后立即返回北京,用词更为严厉:

文硕奏商上申覆情形,请饬会议并附陈管见节录。前奉谕旨各摺片,隆吐设卡一事。前经叠谕文硕,令其开导藏番赶紧撤卡,以为保全该番之计。朝廷于此事权衡利害,度势审机,筹之至熟。前寄升泰电旨,业经详谕。文硕于此事筹及军旅,殊属昧于事情,不顾大局。所请会议之处,著毋庸议。……升泰现在行抵何处,著即星速前往。文硕俟升泰到任后,即行来京,不准稍涉逗遛。[3](P395)

该旨对文硕的“不顾大局”之处予以指出,并提及后来指责文硕的“识见乖谬”之处:

至电寄谕旨,均系军机大臣请旨后缮拟,进呈钦定,交该衙门电发,办理已久,从未舛错遗漏。况自设电以后,一切调兵筹饷,深资得力,并无流弊。寻常文件,不准用电,更毋庸另立章程。文硕谓收取电气,亵渎神明,尤属迂谬可笑。均毋庸置议。[3](P395)

文硕“收取电气,亵渎神明”的上奏内容虽在他今存的驻藏奏稿中未见,但清廷所指责当并非无据。

从正月二十六日上谕命令文硕的“先行撤回”,至二月六日令文硕“即行来京,不准稍涉逗遛”,均未语及革职,而二月八日清廷忽发出“文硕著即行革职”的严旨,短短十余日朝廷对文硕的指斥及处置一次比一次严厉。之所以如此,固然为文硕没有完成清廷给他的任务所造成,但还有一个关键因素值得注意,即文硕擅自将未奉明旨的奏稿、密电等件,竟行移咨都察院。清廷指责文硕这一行为“意在耸动言官,纷纷渎奏,以遂其忿争挟制之私,殊属胆大妄为,此风断不可长”,并立即革掉文硕驻藏大臣职位。

文硕为什么要将未奉明旨的奏稿、密电等件移咨都察院?其目的何在?为什么会引起清廷的震怒?分析、探求这些问题,对理解文硕革职原因及清廷在边疆危机应对中的思路颇为重要。

二、文硕在隆吐山事件上对刘秉璋、李鸿章之不满

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文硕上奏清廷,称隆吐山事件“所关甚大”,应“交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速会议具奏,以昭详慎”;而且他“谨将刘秉璋寄来电稿抄录,恭呈御览。所有请饬会议缘由,除分咨各该衙门外,谨由六百里加紧恭折驰陈”。[4](P626-627)表面看来,文硕主张将隆吐山事件交由清廷大臣及各机构共同会商,以期有人提出解决方案,这样做似乎并无不妥。实际上,驻藏大臣文硕这一举动超出了他的权限,有悖于王朝体制。对于文硕这一做法十分震怒的清廷,指斥他这一举动实则别有所图,并认定文硕所谓“交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实质上就是交给都察院。清之都察院设置沿袭明制,对其职能,早在清入关之前崇德元年(1636)皇太极发谕对其进行了界定:“凡有政事背谬,及贝勒、大臣骄肆慢上者,许直言无隐。”[5](P3303)之后清制甚至规定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监察御史(后扩大至给事中)准许风闻言事。而具有纠察监督官员职能的都察院介入,将会使隆吐山事件不仅仅是隆吐山事件,有可能牵扯到背后的政争与人事派系等复杂关系。事实上,文硕的言行已经显现出这样的迹象和动向。

文硕在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的奏折中说,他之所以将隆吐山事件“交王大臣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商议,主要是因为此事关系甚大,究竟如何应对,“非可以一二人之见臆度率陈”。[4](P626)“一二人之见”实则指清政府中对处理隆吐山事件有重大影响的人的见解,文硕虽未明确指出,但从其有关的上奏分析,此“一二人”实指刘秉璋及其身后的李鸿章。

刘秉璋时任四川总督,在隆吐山事件上并没有决定权,但他参与该事件处理,尤其他作为驻藏大臣与清廷间电报快速传递信息的居间者,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光绪十三年(1887)十一月七、八日,刘秉璋两次致电总署,即所谓阳电、庚电。在阳电中,刘对英使既说日纳为西藏边界决不相犯(隆吐在日纳之内即属于藏境)又坚持隆吐撤卡这一矛盾,感到困惑不解,另一面他希望总署继续与英使进行交涉辩论。[6](P717-718)给总署的庚电中,他重申了对英使所谓隆吐山设卡犯境的困惑,希望切实查清地界问题。[6](P718)相较之前刘秉璋认为西藏为“越境设防”[6](P711-712),阳、庚两电显示刘在立场有所调整。

文硕应该知道刘秉璋在隆吐山归属问题上立场的调整,因为刘在光绪十三年十一月给他致函,并随附抄送其与总署的往返电稿。[6](P717)即便如此,文硕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奏折中十分直接地表达了对刘的不满:“刘秉璋又是腹省之人,恐其不谙番情边务。以是奴才前于寄京笺启公信中,一再言之。”[4](P626)“一再言之”说明不止一次,且言之的对象当有一定决策影响力,而文硕任职驻藏大臣期间与醇亲王奕譞有密切的书信联系,因此他所讲的“寄京笺启公信”对象当为醇亲王。这可由十二月五日文硕一封致醇亲王信得到印证,文在信中说:“刘仲良(秉璋)曾经带勇立功,戎机固其晓畅,惟腹省之人,边外番情又非所谙,控驭绥柔恐难中肯。”[4](P617)

文硕对刘秉璋的不满更表现为,将刘寄来的电稿抄录,“恭呈御览”并分咨各有关衙门。为什么要“恭呈御览”?说明文硕认为皇太后皇帝在隆吐山事件中受到蒙蔽,什么人可能蒙蔽皇太后皇帝呢?自然是处理隆吐山事件的直接相关人。总署负责清王朝的外交事宜,当时主持总署事务的为庆郡王奕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亦参与总署事务。文硕将刘秉璋所抄录的电稿“恭呈御览”并分咨各有关衙门,实际上主要针对就是刘秉璋、李鸿章,甚至还有庆郡王奕劻。这一点文硕借代办商上事务第穆呼图克图阿旺洛桑称勒拉普结给其回复说出,并写进奏折,“抑思大皇帝圣德虚衷,遇事自必延访执政大臣。而京外办理洋务各大臣,或因远隔万里,不悉下情,……或执政大臣未暇思耳。”[4](P626)第穆呼图克图不大可能说出这些话,而文硕在上奏中经常对西藏地方政府的观点进行润色或修改。②因此,所谓“延访执政大臣”等语更似是他的观点之阐述,执政大臣似指当时主持总署事务的奕劻,而“京外办理洋务各大臣”当指李鸿章无疑。

光绪十三年正月光绪帝虽亲政礼成,但清廷最终决策大权依然掌握在皇太后慈禧手中。这一年李鸿章的声誉及权力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其人生的顶峰,6月有英人在《字林西报》上撰文称:“鸿章在中国之地位,不仅为有清大纲大策之决定者,而且为详细计划之执行者。除外交全责直隶内政而外兼海陆军及作战海防司法与典礼之司。别国以六部阁员与员属办理,尚难尽事,而中国则兼之于鸿章一人之身。”[7](P209)英人说法不无夸张之处,但反映出基本情形,亦可见慈禧对李鸿章倚重之深。李鸿章对隆吐山事件的介入最早见于光绪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给刘秉璋的电报,该电报称:

总署本日电:英使照称,印度大臣以藏兵越界守西金,中国如不饬令撤回,即调兵驱逐等语。此事恐启兵端,希飞咨驻藏大臣速令番兵撤回藏境,勿任坚执贻患。西金地方向归何属,边音系属何字,速查电复。即转电川督云。鸿面询英参赞,称西金在独脊岭内,若番兵不撤,印兵必往驱逐,料番兵必不支,须早设法。[8](P253)

李鸿章在该电文中首先转述了总署要求藏兵撤回的意见,再讲他与英参赞的交涉询问,知晓英印政府有武力解决态度,希望刘秉璋等“须早设法”。李鸿章在隆吐山藏界问题上似乎更相信英人的说法,在刘秉璋十一月七日致电表示对英人关于隆吐山藏界说法有矛盾有疑惑时,李次日回电称:英人考究地界甚精,必不妄称日纳以内为外。如果觉得有疑问的话,最好派干员去查勘清楚,在据以辩诘,并可把此意电告驻英大使刘瑞芬。[6](P718)而总署此后以文硕来文为凭据,与英国驻华大使就隆吐山进行交涉辩论,并未说服英人。[6](P719)由此可见,在隆吐山事件的交涉中,李鸿章应对似没有大的问题。

通过以上梳理与分析,从清廷视角来讲,李鸿章、刘秉璋在隆吐山事件交涉中没有犯多大错误。而在此情况下,文硕奏折称隆吐山事件“非可以一二人之见臆度率陈”并要求交诸公议(事实上他已经付诸行动),难怪清廷震怒,并指斥他“将未奉明旨之奏稿、密电各件,竟行移咨都察院”,“意在耸动言官,纷纷渎奏,以遂其忿争挟制之私”。文硕为何会有这种想法及举动?笔者以为与他的“清流”心态有密切关系。

三、驻藏大臣文硕的“清流”心态

“清流”是光绪初崛起的一种政治势力。“清流”人物一般科甲出身,任职集中于翰林院、都察院、詹事府、国子监等部门,他们利用光绪初朝廷广开言路之际,勇于疵议时政,纠弹大臣,且往往相互奥援,有不达目的不止之势。光绪初期,“清流”受到慈禧、奕等人的优容,其声势“震撼内外”。[9](P45)文硕为满洲正蓝旗人,清咸丰六年(1856)以一品荫生分户部员外郎,咸丰十年(1860)总署创设考取章京,同治十年(1871)已任职科布多帮办大臣,因事革职,后以五品京堂候补启用,光绪三年(1877)升至鸿胪寺少卿。光绪七年(1881)六月,时任内阁侍读学士文硕上奏劾左宗棠,认为左在“已革道员王梦熊劝捐军粮一案”上“与杨岳斌各持门户之见,有意积压,回护弥缝”。[10](P888)虽然清廷未允准其奏,但此举显示他的“清流”底色。文硕还有一件颇能表明其“清流”本色的事情:光绪九年(1883)二月他上奏说,已革给事中张观准与其素不相识,“辄投名剌请见,称有要事面谈,意存尝试”,请求朝廷下旨究办。后清廷下旨,张观准革职勒令立即回籍,不准在京居住。[11](P251)这件事凸显了一个不讲情面的“清流”形象。光绪十年(1884)六月,文硕上奏弹劾闽浙总督何璟,说其作为疆臣“玩忽阃寄,请旨惩处”,该上奏可以说是“清流”健将张佩纶参劾总兵杨在元行动的继续,文硕认为何璟将已革职的杨在元派署台湾镇总兵行为不妥,清廷回应将何璟交部议处。[11](P623)从光绪三年至光绪十一年(1885)出任驻藏大臣期间,文硕一直在朝廷任职,先后转任鸿胪寺少卿、内阁侍读学士、太常寺少卿、通政使司通政使、光禄寺卿、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等职,他上奏频繁,内容还涉及:奏参言官挟私妄奏及抚臣查复瞻徇、请饬申明定例严禁颓风及严禁绅士干预公事、河南学政廖寿恒斥革欠考生员一案、请重纶音以崇政体等等。[11](P40-246)由文硕在此时期任职的行为来看,可以说他是一个标准的满“清流”。③

光绪十一年(1885)十一月二十二日,清廷发谕旨:“赏内阁学士文硕副都统衔,为驻藏办事大臣。”[11](P1081)石泉认为此举为李鸿藻一系“清流”受打击表现之一。[9](P48)作为满洲正蓝旗人的文硕似不属于李鸿藻一系“清流”。④甫任驻藏大臣的文硕,与醇亲王保持了密切联系。光绪十一年他有三次上醇王书,其中有两次强调“边防之备”的重要性;在对外交涉方面,他希望总理衙门能出面将藏中峻拒洋人游历说明白,告以“未可急骤”,并“婉言照会英国驻京公使”,以求暂缓开办。[4](P547-548)后者显示出文硕对当时外交交涉实际情形隔膜甚多,确有“清流”议政特点。

光绪十二年(1886)七月,前往西藏途经成都的文硕连上四折,其中二折专讲边防军事。他认为,“方今治藏要图,莫如挽回风气,挽回枢纽,莫先整饬军戎。”在另一折中,他建议在已故四川总督丁宝桢所议防军三千名基础上,再添一千名,专员负责,刊给关防,除听四川总督节制外,仍听驻藏大臣兼辖;且防军派勇丁在巴塘、察木多等处巡防,与藏中形成联络声势。[4](P564-565)同年七月二十二日,清廷对文硕所奏做出回应,“至所称募勇四千名举办边防之处,现在并无战事,防勇本不必多”,并提及丁宝桢虽有驻防三千人之议,但还“有所费不赀、酌量情形举办之语”。[4](P567)显然,朝廷还需考虑现实问题,即四川财力能否供应得起川藏防军。因此,在防军问题上,文硕陈义虽高但在朝廷看来并不合时宜。

隆吐山事件起时,主持清王朝外交事务的总署形成一个基本应对方案,即勿开边衅,将藏兵一律撤回,这一方案是通过总署大臣集体署名以密函方式告诉文硕,函内提及四川总督刘秉璋电告总署认为隆吐山属哲孟雄境。该函光绪十三年(1887年)九月文硕收到。[4](P583)文硕收到密函之后,随即向西藏代办商上事务第穆呼图克图了解情况,得到答复为:西藏于藏属热纳地方境内之隆吐山上建盖房屋围墙,目的藉以巡防栖止,以求自保疆土。[4](P585)文硕随后回复川督,说隆吐山为藏属,自己到藏以来,随时稽考,并未闻有英人所言筑炮台添兵之事。[4](P568)此后文硕与四川总督数次通函,并几次致电致函总署,表达隆吐山撤卡很难做到。为什么隆吐山撤卡之事难于做到?在文硕看来,藏人坚决反对撤卡并认为隆吐山为“实在中国辖境,绝不于英界相干”[4](P592)的主张合情合理;而英人主张没有理由,他曾通过四川向总署致电称不可信英人砌词耸听[4](P590),尽管这是借西藏商上之口说出。也就是说,在对隆吐山事件的深入了解及参与处理中,作为驻藏大臣的文硕越来越从内心认同西藏地方的主张。

几乎与此同时,文硕的“清流”心态及行为开始在隆吐山事件应对上全面显现。光绪十三年十月十九日,文硕致函总署,认为西藏地方坚持隆吐山属藏之说不可动摇,不如总署派人与英人“推诚商议”,“则彼方以谊存和睦为言,或挽波澜于垂倒”。[4](P591)十一月,文硕上奏说,根据西藏商上绘图呈验,他自己证以往昔书籍,隆吐山卡并未越界,理难勒令撤卡,若以此理回复英使,英使应该没有办法。[4](P615-616)十二月五日,文硕给醇亲王上书,说现在驾驭洋人最称谙练为李鸿章、曾纪泽,如果这两人竭力设法图之或可有转机;如若不行,就要筹饷筹兵筹将。[4](P616-617)十二月十五日,文硕收到四川总督转来的清廷十一月九日关于隆吐山事件的严旨:“著刘秉璋飞咨文硕、升泰,传齐各番官,将此旨严加宣示,饬令迅将卡兵撤回,慎毋再有迟延,自贻罪悔。并著文硕等将遵办情形迅速复奏。”[4](P624)

按照常规,作为驻藏大臣的文硕只需遵照朝廷命令,能否做到姑且不论,可他偏偏想不通,于是有了招致朝廷震怒并革掉其职的光绪十三年十二月十八日长奏。在该奏折里,他称“少失严急,必致激而生变。奴才非敢畏事,要之藏众之鼓噪与英人之犯境事正相等。英人之恶劣甚焉,奴才何所用其规避,不过激变旧藩,奴才不敢举其事,朝廷亦不可居其名”;他还说“英人虽云蛮悍,但既托名和好,彼亦不能不说情理。但事在人为,非人无效”,他更建议派李鸿章去用情理与英人交涉。[4](P626)在该奏折末尾,他主张将隆吐山事件交与公议,并将刘秉璋寄来的隆吐山电稿抄录恭呈御览,对于他的这一做法解读,前文已经涉及。

本文至此,对文硕的“清流”心态拟做一点总括性之分析。作为“清流”与作为驻藏大臣,文硕一直存在角色冲突:一方面作为“清流”的文硕从本性上不愿在涉及边界问题上有所让步,何况他在处理隆吐山事件中越来越认同西藏地方说得有理;另一方面作为驻藏大臣的他,需要完成朝廷给他的开导藏方撤掉隆吐山卡并避免边衅的任务。这两者的冲突在文硕身上终显现为“清流”角色压倒“驻藏大臣”角色。文硕自己无法完成清廷所交任务,却在其上奏、书函等中不断提及可以由通晓洋务的李鸿章等人以理说服英人让步,难免给人推诿及陈义虽高却不切实际之感。文硕在光绪七年参劾过位高权重的左宗棠,不过当时他是内阁侍读学士,而六年后作为驻藏大臣,他却要将“藏地事宜折稿、电稿并舆图加说等件”移交都察院等机构,有利用都察院纠弹大吏之职权剑指李鸿章、刘秉璋等人的嫌疑,这是典型的“清流”行径,表明出任封疆大吏的文硕依然“清流”心态不改。然而这终是一出因角色错位而导致的“悲剧”,在文硕被革职之前,类似的错位在中法战争中“清流”健将张佩纶等人身上已经展现。

陈寅恪认为,“同光时代士大夫之清流,大抵为少年科第,不谙地方实情及国际形势,务为高论。……总而言之,清流士大夫,虽较清廉,然殊无才实。”[12](P219)此论虽未尽合出任驻藏大臣后的文硕,但就“国际形势”及“务为高论”而言,却也十分恰切。相反,成为“清流”众矢之的的所谓“浊流”李鸿章等人,在陈寅恪看来却“略具才实”[12](P219)。就隆吐山事件处理而言,前已分析论及,李鸿章及出身淮系的四川总督刘秉璋并无出大错,在此情形下,文硕却意欲都察院介入,难怪清廷革其职谕旨严厉指责他“意在耸动言官,纷纷渎奏,以遂其忿争挟制之私”。此外,从王朝的政情而论,中法战争起,“清流”失去利用价值,被内心开始厌恶他们的慈禧推上前线,“书生典戎,以速其败”。[13](P104)以此而论,文硕在“清流”受重挫后的二三年,再欲践“清流”言行,即便有醇亲王撑腰,但在慈禧面前亦难逃被革职的命运。

四、结 语

本文从清廷革掉文硕驻藏大臣职务的谕旨及文硕所记该旨等对比分析出发,探求文硕被革职背后涉及的人事矛盾与派系冲突,指出文硕被革职的原因与其“清流”心态大有关系。文硕出身“清流”,在外放出任驻藏大臣后他依然持有“清流”心态,并在隆吐山事件处理中展现出来,这违背了清廷当时处理该事件的“逻辑”。他终因此惹怒清廷最高统治者而被革职。

[注 释]

①除过以下将引述的研究文硕的论文,其他较有代表论文还有:平措塔杰《驻藏大臣文硕评述》(《西藏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高中华《文硕与第一次抗英斗争》(《军事历史研究》2009年第3期)等。

②文硕在上奏中经常就西藏地方政府的观点进行一定修

正,以合王朝体制。此在吴丰培辑《文硕驻藏奏稿》之《译行第穆呼图克图抄示修正底稿》中有明白的说明。(吴丰培辑:《清代筹藏奏牍·文硕驻藏奏稿》,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第672页。)因此而言,文硕在修正或润色中加入自己倾向性观点难以避免。

③就笔者所见,将文硕视为“清流”的学者有石泉、杨国强、邓锐龄,参见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第48页;杨国强:《晚清的士人与世相》,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第163页;以及邓锐龄:《清代驻藏大臣色楞额》,《中国藏学》2011年第4期。

④陈勇勤在《清流党成员问题考议》(《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4期,第245页)归纳了20人清流党成员名单,全为汉族官员。

[1]刘丽楣.文硕密折的保藏抗英情结[J].中国藏学,2005(4).

[2]张皓.1885-1888年文硕出任驻藏大臣及去职[J].青海民族研究,2007(1).

[3]德宗景皇帝实录(四)[Z].北京:中华书局,1987.

[4]吴丰培辑.清代筹藏奏牍·文硕驻藏奏稿[Z].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

[5]赵尔巽等.清史稿[Z].北京:中华书局,1977.

[6]吴丰培辑.清代筹藏奏牍·刘秉璋藏事奏牍[Z].北京:中国藏学出版社,1994.

[7]窦宗仪编著.李鸿章年(日)谱[Z].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

[8]顾廷龙,戴逸编.李鸿章全集·电报二[Z].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9]石泉.甲午战争前后之晚清政局[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10]德宗景皇帝实录(二)[Z].北京:中华书局,1987.

[11]德宗景皇帝实录(三)[Z].北京:中华书局,1987.

[12]陈美延编.陈寅恪集·寒柳堂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13]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M].北京:中华书局,2013.

[责任编辑 顾祖成]

[校 对 陈鹏辉]

K252

A

1003-8388(2016)04-0016-06

2016-04-08

康欣平(1973-),男,陕西岐山人,现为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西藏近现代史。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清廷筹治西藏思路及措施的演变研究(1887-1911)”(项目号:12XZS028)暨西藏民族大学“青年学人培育计划”项目“晚清之西藏治理及其嬗变研究”(项目号:12myQP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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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溪 滇中的清流如玉
浅析鸦片战争后清廷闭关观念的变化
《中国村落》找寻那股最原始的清流
鸦片战争后清廷闭关观念的变化
海口与内河:鸦片战争期间清廷的水文调查及影响
清流绝壁(书法对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