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价值及当代启示

2016-02-19 03:15
关键词:汉唐碑刻丝路

李 慧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价值及当代启示

李 慧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阐析了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本质,既有“贞定载远”的普遍性、“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的特殊性,又有“开拓进取,振英殊方”的时代性;同时,认为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襟怀主要体现在“崇德来远”、“华夷如一”、“交通互市”、“兼收包容”等若干方面;进而指出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功能及当下价值,具体表现为:“乡愁碑愿,务实体虚,正直厚重,崇高不朽”,其文化力量更是“盖代英雄去不还,高碑犹自在人间”。

汉唐丝路碑刻;文化传播载体;中华文明;文化形态

碑刻是世界文明传播史上的重要载体,更是中华文明最具话语权的文化形态。关于“丝路碑刻”的界定,笔者将其限定为在地域上属丝绸之路境域而碑文内容与丝路的政治、经济、军事、历史、外交、民族、宗教等相关的碑刻。而以汉唐为主的丝路碑刻由于传承了我们这个民族独具的、普遍的文化内蕴,因而在传统文化中有着独特的文化本质和多重功能。汉唐丝路碑刻所彰显的广泛时代精神和文化意义,对构建符合当代中国社会现实、人们普遍心理的集体道德意识、人格特质以及民族精神,具有极其重要的启示和借鉴作用。除了西域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这两条主道以外,有学者认为草原丝绸之路、西南丝绸之路与东北亚丝绸之路也应涵盖其中[1]。因而,我们对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本质、文化襟怀、文化功能及其当代意义进行揭示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国家层面的“一带一路”大战略又为这项研究提供了难得的时代机缘。

一、贞定载远,守初得全,开拓进取,振英殊方——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本质

碑刻以“述德、铭功、记事、纂言”为己任,“非石无以表其贞,非文何以记其远”,贞定载远是古人长久以来的文化意识。丝路碑刻在中国古代碑刻中的价值独特,意义深远,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

首先,“丝路碑刻”呈现碑刻内涵的普遍性。它包含“贞定载远”这四大基本的哲学特质。贞,就是其外在的规范性所体现出的制度精神;定,就是在自我肯定的文化自信中所坚持的制度精神;载,就是其内蕴的道德性所体现出的伦理精神;远,就是在自强不息的历史进程中所实现的伦理精神。其实在中国文化中,制度精神与伦理精神是很难兼容的,这表现为法治社会与人情社会的对立。但是通过树碑立传的文化方式,碑刻却能将制度精神与伦理精神统一起来,制度贞定,伦理载远,道不离器,文质彬彬。这种法治与德治的内外统一性是中国古代碑刻的普遍特征,而法以外烁,德以内敛,也是汉唐丝路碑刻最根本的文化本质。

其次,“丝路碑刻”呈现自身使命的特殊性。它包含“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一整体连续的历史学内涵。尽管丝路碑刻距离我们的时代很遥远,但是它是我们中华民族开始产生世界观念的那颗初心。在汉唐以前,我们的祖先们只知道封闭的天下,而不知道开放的世界。所以,作为日益迈向世界的中国,我们的初心不在先秦,而在汉唐;不是天下意识,而是世界观念。丝路碑刻不仅见证了汉唐盛世的世界观念是如何产生的,它本身其实就是我们民族视野开始放大的初心。我们只有通过对丝路碑刻的研究,破解丝路文化密码,才能够找到中国走向世界的那颗初心,才能成为始终如一、守初得全的历史整体。这种原创起点与发展过程的逻辑统一性是中国其它碑刻不具备的特征,源远方能流长,根深方能叶茂,正是汉唐丝路碑刻最宏大的文化本质。

再次,“丝路碑刻”呈现时代需要的具体性。它包含“开拓进取,振英殊方”这一战略强国的政治学取向。 在中国历史上,汉唐两代国势强盛,疆域辽阔,这与他们积极进取的外交政策有关。面对北方少数民族南下的威胁,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商贸之路,更是汉唐两代开疆拓土、边疆保卫战的主战场。这种商路开拓与武力守护的政策统一性是汉唐丝路碑刻独一无二的特征,无论是记战功、事功或政绩,商以开路,军以护商,战以定边,政以绥远,正是汉唐丝路碑刻最个性的文化本质。

从现存的汉唐丝路碑刻及文献记载来看,五条主要丝绸之路上都留有一定数量的丝路碑刻。由于汉唐以长安为都城,而长安又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因此西域丝绸之路最古老也最负有盛名,遗留的丝路碑刻数量最多价值也最高。诸如:刻于西汉建元至元朔之间(前139-前126)的《张骞题碑》,元鼎至天汉之间(前116-前100)的《霍去病墓石刻题字》;刻于东汉建武中元二年(57)的《何君阁道碑》(属西南丝路),永元元年(89)由班固撰文的《封燕然山铭》(属草原丝路),永元三年(91)的《平夷碑》,永和二年(137)的《敦煌太守裴岑纪功碑》,建和元年(147)的《敦煌长史武斑碑》,永寿四年(158)的《龟兹左将军刘平国摩崖》,建宁四年(171)的《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建宁五年(172)的《武都太守李翕天井道碑》,以及建宁五年(172)由仇靖撰文、仇绋书丹的《汉武都太守李翕析里桥郙阁颂摩崖》(属西南丝路),熹平二年(173)的《武都太守耿勋碑》,光和四年(181)的《凉州刺史魏元丕碑》,中平二年 (185)的《汉郃阳令曹全碑》;唐贞观十四年(640)由司马太贞撰写的《姜行本纪功碑》,贞观二十二年(648)由李世民撰文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开元九年(721)由张说撰文的《赠凉州都督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郭(知运)君碑》,开元十三年(725)由张说撰文的《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开元二十五年(737)由郗昂撰文的《岐邠宁泾四州八马颂碑》,中晚唐的《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等。这些碑或述德或铭功或记事,无一不是丝绸之路社会生活的承载。丝路碑刻的内涵也与朝代的兴衰紧密相连,比如,魏晋南北朝虽然也留有一些丝路碑刻,但并不能体现出它的文化本质。因此,汉唐丝路碑刻是盛世精神的必然成果。

大汉帝国经历了“文景之治”、“汉武盛世”、“昭宣中兴”和“光武中兴”等辉煌时期,开拓出“北绝大漠、西逾葱岭、东越朝鲜、南至大海”的广袤国土,为汉民族屹立世界之林夯实了基础。汉代定都长安后,由于面临着北方游牧民族南侵的威胁,因而形成尚武崇力、开拓疆土、戍边卫国、建功立业的时代风尚。“张骞凿空”的壮举,正是这一崇尚事功、锐意进取的时代精神的集中体现。据清人徐松的《西域水道记》、清人王树柟等编纂的《新疆图志·金石志》和清人赵钧彤的《西行日记》记载,张骞在丝绸之路的惠远城(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北部边境霍城县西南)刻下了《张骞题碑》,碑文隶书24字:“去青冥而七(一作尺)五,远华西以八千,南通火藏,北接大宛。汉张骞题。”[2]从碑文内容上看,这应该是一块界碑,但透过刻痕去思索这些文字符号,我们就能够通达汉人甘冒艰险、坚韧不拔、昂扬奋进的意志。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一书中说:“符号自身似乎是死的。是什么给了它生命?它在使用中有了生命。它在使用中注入了生命的气息?——抑或使用就是它的生命?”[3]张骞的名字刻在了碑上,成为了一个特殊的文化符号,激励着后人锐意开拓、勇敢进取。现立于陕西城固县张骞墓前的《汉博望侯墓碑》,由清代翰林院知县胡瀛涛撰文,对张骞的通疆伟绩给予倾情评价。这依然是民族记忆的呈现。

汉代丝路英雄辈出,张骞、卫青、霍去病、班超、班勇、李广、李蔡、傅介子、马援、耿弇、窦宪等,成为开疆楷模。“卫霍”是与丝绸之路紧密相连的兵家翘楚、国之双壁,更是后人见贤思齐、竞相效仿的民族英雄,特别是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言,激励了历代有志男儿。卫青七战七捷,收复河朔、河套等地区,为北部疆域的开拓做出重大贡献,并揭开汉朝对匈战争反败为胜的序幕。霍去病17岁就随卫青出击匈奴,由于屡建奇功,被封冠军侯。元狩二年(前121),他两次大败匈奴,控制河西地区,为打通西域道路奠定基础。他先后6次出击匈奴,解除了自汉初以来匈奴对汉王朝的威胁。元狩六年(前117),这位英才不幸病逝,年仅23岁。汉武帝痛惜其早逝,在茂陵东为其修筑了一座像祁连山的巨冢,占地5 644平方米,设有大批大型石刻,现存16件,具有文字的石刻仅余“西汉‘左司空’”及“平原乐陵宿伯牙霍巨孟”两件[4]380。这批石刻的“器象”分明象征的是汉人开拓疆土、建立功业的进取精神,这批石刻的“刻痕”分明彰显的是汉人为国捐躯、戍边卫土的英雄气概。《裴岑纪功碑》记载了敦煌太守裴岑率郡兵三千诛杀匈奴呼衍王、克敌制胜的事迹。“惟汉永和二年八月,敦煌太守云中裴岑将郡兵三千人,诛呼衍王等,斩馘部众,克敌全师,除西域之灾,蠲四郡之害,边境乂安,振威到此,立德祠以表万世。”[5]作为“敦煌效榖人”的曹全,其一家祖孙几代都在西域丝绸之路上任职,《曹全碑》记其建宁二年担任西域戊部司马之际,“时疏勒国王和德,弑父纂位,不供职贡。君兴师征讨,有吮脓之仁,分醪之惠,攻城野战,谋若涌泉,威牟诸贲,和德面缚归死。”[6]1055从这些扬显战功的碑刻可以看出,汉民族面对游牧民族的侵略,采取了不畏惧、不退缩的勇敢回击。

汉人的开拓进取在丝路碑刻中的体现不仅仅是军功碑,还有诸多事功碑。《龟兹左将军刘平国摩崖》记述龟兹左将军刘平国率秦人孟伯山、狄虎贫、赵当卑等六人来此凿岩筑亭,稽查行旅,并在此东边修建关城的事迹。《西狭颂》、《天井道碑》、《郙阁颂》三通碑是纪念时任武都太守李翕主持修西峡、天井道、重修郙阁栈道而刻立的。《西狭颂》记西峡中道逼仄难涉,行者常有颠覆之虞,为此“君践其险,若涉渊水”,李翕直面艰苦,迎难而上,“鐉烧破析,刻陷磪嵬,减高就埤,平夷正曲,柙致土石”,终使西峡中道“坚固广大,可以夜涉”,“四方无雍,行人欢踊,民歌德惠,穆如清风。”[6]1025《天井道碑》记天井道巉岩险峻,民不堪其苦,而李翕不避风雨,解民倒悬,最终“坚无陷溃,安无倾覆”的天井道修成,“四方赖之,民悦无疆。”[6]1028《郙阁颂》记临江而筑的析里栈道,水溢则阻,商旅、郡县苦之,所谓“自古迄今,莫不创楚”,而李翕“思惟惠利,有以绥济”,他精思巧构,凿石架木,建阁以便行旅,终使“析里大桥,于今乃造”[7]。现存于四川荥经县西南茶马古道崖壁上的《何君阁道碑》,记载蜀郡太守何君“遣掾临邛舒鲔,将徒治道,造尊楗阁,袤五十五丈,用功千一百九十八日”[8]。此碑所在之荥经古称严道,是西南丝路重要关隘,位于陕南和四川交界处,农耕时代古人靠人背、肩挑、马驮在崇山峻岭中修建栈道需要何等的勇气与毅力。

汉代人“振英风于绝域,申壮节于殊方”的民族精神空前但并不绝后,唐以汉继,唐人经世济民的事功精神、勃然奋激的淑世情怀与意气风发的用世志向使得式微数百年的丝绸之路又繁盛起来,唐代丝路碑刻在彰显锐意进取的文化品质上更是推群独步。《姜行本纪功碑》记载了唐远征军奉太宗之命,讨伐高昌王麴文泰,维护丝路畅通的历史功绩。高昌王背信弃义,阻断丝路。在交河道大总管侯君集、副总管薛万军、副总管左屯卫将军姜行本指挥下,唐朝大将刘德敏、衡智锡、屈昉、李海崖、时德衡等“并率骁雄,鼓行而进”。由“铁骑亘原野,金鼓动天地,高旗蔽日月,长戟彗云霓”[9]1659的记载可知,唐代在保障边疆稳定及维护丝路畅通上继承和发扬了汉代捐躯赴国难的英雄气概。《郭知运碑》记开元二年吐蕃侵掠陇右,“公兵以奇胜,寇不复踪,积甲山齐而有余,收马古量而未尽。”[9]2295郭知运次子《大唐故壮武将军守左威卫大将军兼五原太守郭府君(英奇)墓志铭》记开元六年,其随父参加西域丝绸之路保卫战,“执讯获丑,论功居最”;因破吐蕃新城,“除右金吾翊府中郎将,赐紫金鱼袋”;后以破突厥之功,掌管朔方等地,未几“统朔方战士赴河西破吐蕃莽布支,拔白子城”[4]469。可见,丝绸之路的畅通是无数象郭氏父子这样 “身为神将,死为鬼雄”的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捍卫的。

唐代丝路碑刻中还有“闻高咏于载海,奉前歌而入塞”的有志之士的事功。《大唐开元十三年陇右监牧颂德碑》记陇右凭借有效的监牧制度发展畜牧的丰功伟绩。碑叙:“汉孝武当文、景俭约之积,雄卫、霍张皇之势,勒兵塞上,厩马有四十万匹。”后历南北朝数百年战乱,马政凋敝,无复昔时盛况,而唐贞观以至麟德,“四十年间,马至七十万六千匹”,“跨陇西、金城、平凉、天水四郡之地,幅员千里”,于是设监、使掌管,其时“以一缣易一马,秦汉之盛,未始闻也”[9]2282。马政是农耕时代国家强盛与否的重要标志,监牧制度是唐朝建立的完善有效的畜牧生产经营管理制度。由此可见,唐人的开拓精神渗透了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岐邠宁泾四州八马颂碑》记载了岐、邠、宁、泾四州八马坊“君臣同德”对“旧制偏狭”进行改革,制定“五利”举措,使得雁门良马“多其美脊”的盛况。这些成就得益于“从邠公之教可以阜,从李公之法可以经,从三判官之干蛊可以事事无留,从韦公之训词可以孜孜不怠”[9]3673的创新。碑文还对韦绩等人锐意开创、尽心国事的品行给予肯定。由此可见,唐不仅在军功亦在事功上踵武汉之前贤。《敕河西节度使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记河西收复后,各民族逐渐融合,在此过程中,张公“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四方犷捍,却通好而求和;八表来宾,列阶前而拜舞”,最终“九功惟恤,黎人不失于寒耕;七政调和,秋收有丰于岁稔”[10]。这都体现出唐人不避险厄、迎难而进、知畏而前的历史气概。

二、崇德来远,华夷如一,交通互市,兼收包容——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襟怀

丝绸之路除了“大漠风尘日色昏”的自然环境外,还有“五方杂错,风俗不纯”[11]的文化坏境,异族交侵的复杂社会环境,要克服这些困难需要非凡的勇气和智慧。汉唐两代在开拓与经营丝路的过程中培养出踔厉风发、海纳百川的文化襟怀,这在丝路碑刻中多有体现。具体可从四个层面观照:政治态度上采取崇德来远的原则,民族问题上采取华夷如一的原则,经济交往上采取交通互市的原则,文化观念上采取兼收包容的原则。

《敦煌长史武斑碑》记载武斑“清声美行,阐形远近”[6]990,到官之日,即整饬吏治,营造邦域既宁、社会和谐的稳定局面。《武都太守耿勋碑》记载时任武都太守的耿勋,一方面实行“猛不残义,宽不宥奸,熹不纵慝,威不戮仁,赏恭罚否,异阙奥流”的仁政,一方面“率土普议,开仓振澹,身冒炎赫火星之热”,“陟降山谷,经营拔涉,草止露宿”,以应对“厥运淫雨,伤害稼穑”的自然灾害;他“减省贪吏二百八十人”,又“修治狭道,分子效力”,不仅使当地百姓“老者得终其寿,幼者得以全育”,还招徕“外羌且居等,怖威悔恶,重译乞降”[6]1032。《凉州刺史魏元丕碑》记其任凉州刺史时,采取“崇文德以来远”的治理理念,使得“彝戎宾服,干戈戢藏”,而本地官民更是“施舍弗券,求善不厌,举不失选,官不易方,百工惟时”[12]。刻立于东汉光和七年(184)、由蔡邕撰文的《太尉乔玄碑》记其出任凉州刺史时,车师后部阿罗多、卑居相互攻伐以争夺君位,乔公“遣从事牛称、何傅举轻骑奉辞责罪”,“称以奉使副指,除侯部侯,不动干戈,挥鞭而定西域之事”[6]775。从这些汉碑可以看出,汉代人在治理西域过程中所显示出的淡定自信,是靠军事实力和政治态度做保证的。

唐朝立国者秉持“华夷如一”的治理理念,故此在对待不同文化间交流与融合上,唐人显示出恢弘从容、博采众长的文化心态,进而推动了丝绸之路的繁兴。唐代丝路碑刻集中体现了唐人此种文化襟怀。如刻于贞观年间的由李世民撰文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约刻于贞观二十三年(649)由李世民撰文的《唐太宗赞罗什法师碑》,刻立于大中九年(855)由大学士裴休撰文并书丹、开国公柳公权篆额的《圭峰定慧禅师碑》,刻立于大历十一年(776)由杨绶撰文的《大唐陇西李氏莫高窟修功德记》,刻立于建中二年(781)由波斯传教士撰文、吕秀岩书丹并题额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等。《唐太宗赞罗什法师碑》是李世民用诗文盛赞后秦高僧鸠摩罗什(344-413)的著名碑刻。鸠摩罗什出生于古丝绸之路上的龟兹(今新疆疏勒),他一生弘法、传法于丝路,共译佛教经典384卷。李世民在碑文中高度赞其“十万流沙来振锡,三千弟子尽翻经。文含金玉知无朽,舌似兰荪尚有馨”[13]。《大唐三藏圣教序碑》倾情讴歌了玄奘法师栉风沐雨、孤身远涉印度求取佛经的历史伟绩,赞其“万里山川,拨烟霞而进影;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踪。诚重劳轻,求深愿达,周游西宇十有七年,穷历道邦,询求正教”[9]120。《圭峰定慧禅师碑》记载了华严宗五祖定慧禅师在丝绸之路起点帝都长安为传播佛教而做出的卓越贡献。《大唐陇西李氏莫高窟修功德记》记载朝散大夫郑王府咨议参军李大宾整修敦煌莫高窟的事迹,并叙述画匠在整修过程中,于洞窟石壁镌“西方净土、东方药师”造像。《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记叙唐代波斯景教在中国流布之始末,碑侧和底部有以古叙利亚文和汉文合壁刻写的碑文数行。这两通碑共同见证了唐代中外文化交流融合的历史过程。

唐朝虽与突厥、吐蕃、南诏等少数民族政权有过不同程度的战争,但边疆的安定统一、民族的和睦相处始终占据主流,这也是丝绸之路能够在历史洪流中延绵不断的真正原因。而中原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间和谈、会盟、通婚、贡进、互市等友好往来,在丝路碑刻中多有记载。如草原丝绸之路上的《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西南丝绸之路上的《唐蕃会盟碑》、《南昭德化碑》、《袁滋摩崖题记》等。《阙特勤碑》刻立于开元二十年(732),由唐玄宗李隆基撰文并书丹。此碑以毗伽可汗的名义为其弟阙特勤设立,内容是对阙特勤生平事迹的记述和赞扬;《毗伽可汗碑》刻立于开元二十三年(735),歌颂了毗伽可汗的功绩。此二碑现立于蒙古国鄂尔浑河旧河道及和硕柴达木湖附近,是唐与突厥友好关系的见证[14],展现了唐朝在处理民族问题上的包容姿态。《唐蕃会盟碑》以汉藏两种文字刻写,立于唐穆宗长庆三年(823)。其汉字碑文载唐蕃“不为寇敌,不举兵革,不相侵谋封境”,“须合舅甥亲近之礼,使其两界尘烟不扬”[15],追述并肯定了汉藏两族“社稷如一”的宏愿。现存大理的《南诏德化碑》刻立于大历元年(776),由郑回撰文、杜光庭书丹。碑载南诏王阁罗凤的文治武功及其与唐王朝历次对峙的缘起经过,表明其“阻绝皇化之由,受制西戎之意”的不得已。《袁滋摩崖题记》刻立于贞元九年(793),位于今云南盐津县的巨岩上,乃袁滋于受命赴云南册封阁罗凤之孙异牟寻为云南王途中,经过此处,感慨系之,刻石以纪其行。这两通碑显示出西南少数民族虔心归唐,以求亲善的夙愿,亦足见唐王朝包容万象的恢弘气度。

丝绸之路,通之非易,营之弥艰。借由丝路碑刻我们可以明悉,汉唐两代在经营丝绸之路时,既能够吸纳外来文明,又善于借鉴传统智慧,真正彰显了兼收并蓄、怀柔附远的文化襟怀。

三、乡愁碑愿,务实体虚,正直厚重,崇高不朽——汉唐丝路碑刻的文化功能及当下价值

丝路碑刻作为一种礼器占据着生活世界的文化空间,又作为一种符象表征着精神世界的形上境界。不论是承载开拓精神的战功碑,还是彰显文化襟怀的事功碑,他们都起到了确证生存价值的作用,是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生引导。即使在漫漫无边的丝路,行旅们的情思里决不会缺失生命借以寄托的家园感,同样也不会缺失精神借以寄托的超越感。故乡是家园的象征,每个生命都需要回归家园;碑铭是超越的象征,每个灵魂都需要保持超越。家园意识是务实的,所以在中国人的生命中始终有一种浓浓的乡愁;超越意识是体虚的,所以在中国人的精神中始终有一种隐隐的碑愿。现实存在主导着生命的追求,建造理想家园便成了人生的大任务;超越价值主导着灵魂的安顿,实现自我超越便成了精神的大任务。大多中国人都有一种乡愁情结,乡愁要的是生命的现世家园;古代中国人还有一种碑愿情结,碑愿要的是精神的永恒安顿。碑石的正直厚重实际上是心灵的正直厚重,碑石的当下价值在于实现不朽的自我超越。

中西美学理论中有“崇高美”之说,它可归结于宏伟雄壮的形体美及道德力量的精神美,是外在形体与内在精神的统一,而以巉峻的摩崖和厚重的石碑为主要载体的丝路碑刻正符合这一审美范式。如借助山体摩崖镌刻的《张骞题碑》、《封燕然山铭》、《龟兹左将军刘平国摩崖》,以及《西狭颂》、《天井道碑》、《郙阁颂》等;再如现立于陕西昭陵博物馆的《英公李勣碑》,高5.7米、宽1.8米、厚0.54米;陕西西安碑林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高2.79米、宽0.99米;西藏拉萨大昭寺的《唐蕃会盟碑》,高4.78米、宽0.95米、厚0.5米;陕西户县草堂寺的《圭峰定慧禅师碑》,高2.08米、宽0.93米。这些碑刻以高大、厚重、巍峨的外形使仰立其前的观者油然而生敬畏之心,这种瞻仰和敬畏既会对物质层面的自然之美产生感佩,又会在精神层面升腾力量之美的鼓舞。现存西安碑林的《曹全碑》记其建功立业、克己奉公的不朽人生,正是借由此碑,这一永恒的价值追求在绵延不息的传承中,最终潜移默化成为一种“铁肩担道义”的道德意识;而《封燕然山铭》,其所具有的“崇高美”则具体表现为对生命和历史的敬畏,正是在这种敬畏的体验中,人的本质力量得以凸显,从而获得了黑格尔所谓的“升华”。

房玄龄《立碑议》曰:“勒石记号,垂裔后昆,美盛德之形容,阐后王之休烈,其义远矣。”[9]1387刻石立碑是中国古代重要的文化价值与精神价值取向,这绝不仅仅是为了“昭德记功”,更是为了传达一种“不朽”的崇高精神。丝路碑刻正由于具备“崇高”这一审美特征,才有了“腾茂实于千载,搏芒猷于万古”的文化功能。

历史既因无数的碑铭而厚重起来,亦由此彰明天道的无穷内蕴,呈现文化的无限意义。“卫霍”是汉代丝路的奠基人,更是丝路保卫的引领者。后世或如李勣“灭迹扫尘,追奔逐北”[16]192,或如李靖“轻赉毕景,随飞雪而长驱;勒骑通宵,籋遗风而远袭”[16]137。他们前赴后继,锺武前人,屏捍丝路之畅通。藉此,我们便不难理解汉武帝为“卫霍”起巨冢,并设置大批石刻的用意。

丝路碑刻迥异于诸如简帛、纸张等一般的传播媒介,有着独特的“具象器质”,这种与生俱来的“器质”既包括了外在的事相,又蕴含了内在的理体。它昂首旷野,垂范山崖,挺立墓侧,镇于祠庙,用一块块碑头、碑身和碑座构成“立象尽意”、“道藏器中”的文化意义。面对丝路碑刻,人们无法将它和纯文本联系在一起,纵然两者记载之文字相同,碑刻也能给人以有异于文本的心理暗示。当文字挟着那个时代的灵晕(内在的文化生命)显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会被直观的器物拉进遥远的时空,与历史的血脉连接成绵延不断的文化统绪,进而通达丝路碑刻这种特殊的文化符号。作为文化遗产的丝路碑刻,集合了我们这个民族根源性的精神和道德实质,它所孕育的文化心理和民族精神,在今天依旧迸发着崭新的生命力。

“黄沙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在丝绸之路上,先辈以石碑镌刻时轨,彰往示来,引导后人勇往前行。而丝路碑刻,尤其是彰显汉唐“功垂戈鼎,业盛山河”历史壮举的碑刻,作为民族尘封久远的记忆,为当代丝路的新征程提供了精神和文化支撑。矗立在这些历史遗迹面前,后人将明悉自己所立之地、所在之时、所处之境、所当之为、所去之向。我们只有秉承先辈意志、踵武前贤,才能光大民族精魂,引领时代发展大潮,将丝绸之路走得更宽更远。“盖代英雄去不还,高碑犹自在人间”,这就是碑刻的文化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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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吴钢.全唐文補遗(第九辑)[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145.

[11] 班固.汉书·地理志卷二八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57.

[12] 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27.

[13] 刘兆鹤、吴敏霞.户县碑石[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291.

[14] 王大方.突厥《阙特勤碑》与《毗伽可汗碑》踏勘记[J].碑林集刊(第八辑),2002:261-263.

[15] 范亚平.唐蕃会盟碑——西藏人民友好的历史丰碑[J].西藏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4):44-49.[16] 张沛.昭陵碑石[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3.

(责任编辑:冯 蓉)

Cultural Values and Contemporary Enlightenment of the Han Tang Silk Road Tablet Inscriptions

LI 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Xi′an Jiaotong University, Xi′an 710049,China)

The essences of the Han Tang Silk Road tablet inscriptions are revealed in this article, which are the university of steady fastness and inheritance, the particularity of original maintenance and the times of enterprising and global fame. The author points out that the cultural attitudes of the Han Tang Silk Road tablet inscriptions mean that virtues are advocated, all ethics are equally treated, the lack and sufficiency are exchanged and all differences are accepted and allowed; the author also points out that the cultural functions and contemporary values of the Han Tang Silk Road tablet inscriptions are that the Han Tang Silk Road tablet inscriptions can be symbols of homesickness, enterprising, integrity and immortality.

Han Tang Silk Road tablet inscriptions; carrier of culture communication; Chinese Civilization; culture form

10.15896/j.xjtuskxb.201603017

2015-11-1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1XZW007)

李慧(1960- ),女,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中文系主任,教授。

G112

A

1008-245X(2016)03-01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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