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时期李唐反击吐蕃之探讨

2016-02-18 12:48林冠群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赞普大论李唐

林冠群

(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教授中国台湾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北京100101)

武则天时期李唐反击吐蕃之探讨

林冠群

(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教授中国台湾 ;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北京100101)

李唐于高宗龙朔年间(663)以后,失去吐谷浑作为李唐与吐蕃的缓冲国,导致唐蕃直接接界,蕃患自此与唐祚相终;连带地,李唐于新疆地区的军力部署亦面临威胁,而不得不撤军。此于唐高宗一朝而言,是为对外的重大挫败,面对吐蕃对外扩张的威胁,竟然束手无策。当武则天正式独当李唐国政以后(684),在认知吐蕃为国之大患,且面临吐蕃的寇边与挑衅时,武则天究竟如何回应?本文透过史籍记载之分析,了解武则天时期李唐对吐蕃主动出击,并非如高宗时期的被动回应。此期间,唐蕃虽各有胜负,但武则天的积极决断,重用郭元振等贤才,扼阻了吐蕃势如破竹的侵轶,迫使独揽大权的吐蕃大论论钦陵无法安坐逻些,必须远离吐蕃政治中心,前往青海地区以应付边情的逆势。当时吐蕃赞普母后墀玛蕾与赞普墀都松正处心积虑于重掌吐蕃政权,而苦无良机之时,武则天一反前朝对吐蕃的态势,遂予吐蕃王室以倾覆噶尔氏家族之机。唐蕃互动之间的诡谲、多变,相互影响之巨于此可见。

武则天;唐蕃关系;郭元振;论钦陵;野狐河之会;吐蕃君相关系

一、前言

唐太宗于贞观二十三年(649)驾崩,高宗初即位时,吐蕃立即表达效忠之忱,《旧唐书·吐蕃传》载其事云:

高宗嗣位,授弄赞为驸马都尉,封西海郡王,赐物二千段。弄赞因致书于司徒长孙无忌等云:“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以赴国除讨。”并献金银珠宝十五种,请置太宗灵座之前。高宗嘉之,进封为賨王,赐杂彩三千段。[1]

就因吐蕃表现如是恳切,有如上引文,李唐还依照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之形态,塑成石像,列于太宗昭陵玄阙之下。[1]除此外,吐蕃向李唐要求赐予蚕种以及造酒、碾、磑、纸、墨之匠等,[1]此意味着吐蕃藉着和亲之便,由李唐输入了在生活需求上之工艺、文化等方面之物资与技术,均蒙李唐应允,而获得实利。

依照上述汉文史料诸载记,吾人可能以为自唐蕃和亲后,吐蕃奉李唐为上国,不敢造次。至少于唐高宗即位初期(公元659年以前),双方干戈未兴,信使往返,吐蕃甚且成为向慕华化诸国之一。①但事实则不然。李唐对吐蕃实际上的盘算与作为,有若“视而未见”,完全遭吐蕃所蒙蔽。

事实上,吐蕃于唐蕃关系另有盘算。吐蕃君臣早已拟订其发展计划,其中,北向掌控青海高原,再进一步由青海高原推向中亚以及李唐所掌控的外围地区西域,直至唐境如河西走廊及鄯、河、洮等地,试图吞并合宜于居住的空间,抢夺资源,以建立庞大的吐蕃王朝霸业。[2](p408-410)为避免李唐晓知吐蕃的扩张意图,遂采取了两面手法,表面上,以慕华急先锋的姿态,令李唐失去戒心,而暗地里却仍积极经略青海。此举使得李唐付出了重大的代价,包括失去吐谷浑作为李唐与吐蕃的缓冲政权,导致唐蕃直接接界,蕃患自此与唐祚相终;连带地,李唐于西域地区的军力部署亦面临威胁,而不得不撤军。这对于唐高宗一朝而言,是为对外的重大挫败,面对吐蕃对外扩张的威胁,竟然束手无策。

李唐于武则天时期经由多次教训,对吐蕃已有更深一层的认知,那就是吐蕃是为一深具谋略,而又武力强大之外敌,不可小觑。按武则天早于高宗显庆以后(661),即因高宗风疾,百司之奏章,均委由其详决。[3]因此自公元661年以后,武则天实际上均与闻李唐朝政,对于吐蕃进逼一事,武则天亦应知悉。史称武则天“素多智计,兼涉文史”,[3]殆非其夫婿唐高宗李治所能比拟。当武则天正式独当李唐国政以后(684),在认知吐蕃之为大患,且面临吐蕃的寇边与挑衅时,武则天究竟如何回应?这是本文所欲探讨的主要目的。

二、史籍所见武则天时期李唐之主动出击

面对吐蕃肆无忌惮的扩张与挑衅,唤起了武则天的积极回应,主动回击。

首先,武则天积极应对安西四镇的弃守一事,《资治通鉴》记载武则天于垂拱元年(685),命天官尚书韦待价为燕然道行军大总管以讨吐蕃。[4]此应为误载,因燕然系指中原北方而言,非指中原之西方。《资治通鉴》续于垂拱三年(687)十一月记载:

太后欲遣韦待价将兵击吐蕃,凤阁侍郎韦方质奏,请如旧制遣御史监军。太后曰:“古者明君遣将,国外之事悉以委之。比闻御史监军,军中事无大小皆须承禀。以下制上,非会典也,且何以责其功。”遂罢之。[5]

依上引文所载,垂拱元年(685)韦待价受命征讨吐蕃一事应属实,只是“燕然道行军大总管”衔称似乎记载有误。自当时任命后,李唐准备出讨吐蕃事宜中,还作了军队出战时的改革,即不再以御史监军,让出征的统帅能全权处理征战,不再受监军掣肘,此正意味着武则天开明之处,为征讨吐蕃而愿意有所变革。后韦待价虽于永昌元年(689)五月出击吐蕃,而于该年七月为吐蕃败于位在弓月(今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霍城县塔勒奇城北之阿里马破城)西南的寅识迦河。所幸当时担任安西副都护的唐休璟,收抚败仗的唐军,稳住西陲。[6]此役唐军虽败,但武则天赏罚分明,处置明快,加上唐休璟的妥为善后,所谓“败而不溃”,唐军战志仍存。

唐休璟于永昌元年,上表请复取龟玆、于阗、疏勒、碎叶等安西四镇,[7]武则天则于长寿元年(692)命久在吐蕃,了知吐蕃虚实的王孝杰为武威道行军总管,率西州都督唐休璟、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西击吐蕃,大破蕃军,收复四镇,并将安西都护府设置于龟玆,派兵镇守。此次收复四镇对于李唐军方而言意义重大,因为自唐蕃对垒以来,此次胜绩为唐军少有的战果,对唐军士气的提升,大有助益,证明蕃军并非不败之师,唐军不再讳战、避战。

然而,当时唐廷某些不识边务者竟提出废四镇的意见。右史崔融因应废置四镇者之意见,提出了分析四镇设置重要性的见解,其云:

太宗文皇帝践汉旧迹,并南山抵葱岭,剖裂府镇,烟火相望,吐蕃不敢内侮。高宗时,有司无状,弃四镇不能有,而吐蕃遂张,入焉耆之西,长鼓右驱,踰高昌,历车师,钞常乐,绝莫贺延碛,以临敦煌。今孝杰一举而取四镇,还先帝旧封,若又弃之,是自毁成功而破完策也。夫四镇无守,胡兵必临西域,西域震则威憺南羌,南羌连横,河西必危。且莫贺延碛袤二千里,无水草,若北接虏,唐兵不可度而北,则伊西、北庭、安西诸蕃悉亡。[8]

崔融上述之议论,说服了武则天及反对者,其议论的重心在于:其一,李唐收复安西四镇,等于宣告李唐势力重回西域,对于吐蕃于西域的经营再度造成威胁,使得吐蕃先前的努力,付诸流水。其二,李唐重新掌控安西四镇,对于李唐西陲边境的安全与稳定具有重大意义,伊西、北庭、安西诸蕃俱因此而得以保全。由此足见,武则天之主动出击吐蕃,并非如高宗时期的被动回应,获得了正面的成效。

吐蕃于失去安西四镇后,心有未甘,仍继续积极经营西域,侵轶唐境,试图再次掌控西域,例如据沙州刺史李无亏墓志铭记载:

长寿二年(693),加太中大夫,又进爵长城县开国公,并赏懋功也。虽频剪逆徒,而余氛尚梗,狡虏数万,来犯城池。公操烈松筠,志凌铁石,奋不顾命,甘赴国忧,虽则斩将搴旗,雄心克振,然通中刮骨,其伤遂深。绥复之祸忽臻,马革之悲俄及。以延载元年(694)八月七日终于官舍,时年五十八。[9]

由上引文获知,吐蕃早于武则天当政时期即已侵扰河西,此事于正史失载。②由上引墓志铭得知吐蕃于长寿二年(693)遣数万兵众围攻沙州,刺史李无亏率军出战,重伤而亡。延载元年(694),吐蕃勃论赞刃与西突厥可汗俀子等于碎叶地区与唐军激战,遭王孝杰击败。[10]天册万岁元年(695),论钦陵领军寇临洮(今甘肃临潭),李唐命王孝杰为肃边道行军大总管,娄师德为副总管讨击之,双方于万岁通天元年(696)三月,战于洮州界之素罗汗山,唐军大败,[11]蕃方史料则载曰:

blon che khri vbring/va zha yul du mcis shing /stag la rgya dur du rgyavi dmag pon vwang zhang shodangg-yulspradergyamangpobkum bar…[12](P583)(大论论钦陵赴吐谷浑,于素罗汗山唐人坟与唐将王尚书作战,杀死许多唐人。)[13]

由蕃方之载记,可见战况之惨烈,就因唐军伤亡惨重,该战役的战场素罗汗山(今甘肃临洮东)被吐蕃命名为“stag la rgya dur”(虎山唐人坟)。吐蕃复于同年(696)九月寇凉州,俘杀都督许钦明。[14]上述武则天时期李唐的反击,唐蕃间虽各有胜负,但武则天的积极决断,遏阻了吐蕃势如破竹的侵轶,迫使论钦陵无法安坐逻些,必须亲自往唐蕃前线督阵,《敦煌古藏文卷子》I.O.750《吐蕃大事纪年》记载论钦陵于公元693年往吐谷浑后,直至698年一直待在该地。

三、唐蕃野狐河之会的经过

武则天时期李唐除上述的武装反击以外,在对吐蕃的谈判上,也获得历次唐蕃会谈中,最杰出的成果。

论钦陵于万岁通天元年(696)遣使要求谈判,武则天派遣前梓州通泉县尉郭元振前往野狐河(今青海察汗乌苏河)与论钦陵会面。《通典》详载彼此间的对话,让吾人得以窥探当时论钦陵说词中的诉求,与郭元振如何应对。此于史籍从未著录唐蕃谈判的过程,《通典》所载更显弥足珍贵。依《通典》所载大要如下:

郭元振往至野狐河与论钦陵相见,论钦陵曰:大国久不许陵和,陵久不遣蕃使,以久无报命,故去秋有甘凉之抄,斯实陵罪,今欲和好能无惧乎。[15]

论钦陵上言,正是指吐蕃向李唐求娶太平公主,为李唐所婉拒一事,吐蕃藉此将责任推给李唐:所谓吾等有诚意向李唐求请和亲,以修二国之好,乃李唐拒绝修好,责任在于李唐。吐蕃即以此作为侵轶甘凉的借口。其中论钦陵所云之抄略甘州,汉文史籍失载,可见吐蕃对唐的许多军事活动,汉史官并未全部将之入史。郭元振答曰:

论先考东赞以宏才大略,服事先朝,结好通亲,荷荣承宠,本期传之永代,垂于无穷。论不慕守旧恩,中致猜阻,无故自绝,日寻干戈,屡犯我河湟,频扰我边鄙。且父通之,子绝之,岂为孝乎?父事之,子叛之,岂为忠乎?然论之英声籍其遐外,各自为主,奚为惧乎?[15]

郭元振先以中原的忠孝观念,谴责论钦陵的“日寻干戈,屡犯我河湟,频扰我边鄙”,再为论钦陵找下台阶。殊不知吐蕃的忠孝观念完全迥异于中原,更何况禄东赞就是吐蕃向外扩张的主要策划与推动者,郭元振谴责之语不但苍白无力且似乎未弄清吐蕃扩张的首谋。接着论钦陵切入谈判主题,提出要求云:

如所来言,陵无忧矣。今天恩既许和好,其两国戍守咸请罢置,以便万姓各守本境,靡有交争,岂不休哉。然以西十姓突厥四镇诸国,或时附蕃,或时归汉,斯皆类多翻覆。伏乞圣恩含弘,拔去镇守,分离属国,各建侯王,使其国人自为守,既不款汉,又不属蕃。岂不人免忧虞,荒陬幸甚。[15]

依论钦陵所言,其以为西十姓突厥四镇诸国反覆于蕃唐之间,为免纷扰,要求蕃唐双方军队均撤出该区,使该区有类今日概念的中立非武装区,让西十姓突厥四镇诸国自治,蕃唐皆不得干预。此显示吐蕃企图将西十姓突厥及四镇诸国中立化,此举具有将李唐势力排除于上述地区的效果,又名正言顺地表明吐蕃未有经略该地的野心。论钦陵之言看似冠冕堂皇,颇为理性,实则安西四镇于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648)时早已内属,为唐军所镇守;西突厥则于唐高宗显庆二年(657)为李唐之羁縻府州。吐蕃则晚于公元662年方开始将势力伸入西域。③所谓“先来后到”,焉有后到者要求先来者撤出之理。考其堂皇之言,吾人以白话直接言之,即要求李唐撤出军队。郭元振回曰:

十姓四镇,本将镇静戎落,以抚宁西土,通诸大邦,非有他求。论今奚疑而有忧虑乎?[15]

郭元振反诘论钦陵,十姓四镇本相安无事,吐蕃为什么有所忧虑?

论钦陵回曰:使人此词诚为实论。然缘边守将多好功名,见利而动,罕守诚信。此蕃国之所深忧也。[15]

原来论钦陵所担忧的是边将好功名,动辄争战,不守诚信,将会造成十姓四镇的动荡而生灵涂炭,因此要求将此区划为双不管的非武装中立区。郭元振回曰:

十姓诸部与论种类不同,山川亦异,爰览古昔,各自区分,复为我编人,积有年岁,今论欲一言而分离数部,得非昧弱苟利乎?[15]

郭元振上言已单刀直入地质疑论钦陵的野心,不再客套。此言一出,让论钦陵全盘托出其经略十姓四镇的理由云:

使人岂不疑陵贪冒无厌,谬陈利害,窥窃诸部以为汉边患耶?陵虽识不逮远,请为使人明之。陵若爱汉土地,贪汉财币,则青海湟川实弥汉边,其去中州,盖三四千里,必有窥羡,何不争利于此中。而突厥诸部悬在万里之外,碛漠广莽,殊异中国,安有争地于万里外,而能为汉边患哉?舍近务远,计岂然也。但中州人士,深谋多计,天下诸国皆为汉并,虽大海之外,穹塞之表,靡不磨灭矣。今吐蕃块然独在者,非汉不贪其土地,不爱其臣仆,实陵兄弟小心谨密得保守之耳。而十姓中五咄六部诸落,僻近安西,是与吐蕃颇为辽远。俟斤诸部密近蕃境,其所限者,唯界一碛,骑士腾突旬日,即可蹂践蕃庭,为吐蕃之巨蠹者,唯斯一隅。[15]

依论钦陵所言,原来吐蕃经营十姓四镇的理由,乃基于其安全的考量,认为由西突厥的俟斤部可轻易地突入吐蕃境内,甚至在骑士快马七天之内,就可冲击吐蕃的首府逻些,因此俟斤部就是吐蕃最大的忧患所在。以论钦陵上所言,只能说论钦陵辩才无碍,能够唬不明就里的绝大部分唐人,但若熟悉吐蕃地理情况者,可轻易加以辩驳。因为五俟斤部所在位置于今伊犁河与碎叶河以南之地,与吐蕃本部隔了帕米尔高原以及塔克拉玛干沙漠,越过上述地区以后,仍需越过无人地带且辽阔的藏北高原,方能抵达逻些所在的拉萨河谷地区,不但路途遥远,且交通困难。论钦陵大大地夸张了五俟斤部与吐蕃的“近”距离。如此看来,所谓“俟斤诸部密近蕃境……为吐蕃之巨蠹者,唯斯一隅。”殆为论钦陵意图染指西突厥地的饰词。接着论钦陵又云:

且乌海、黄河,关源阻深,风土疫疠,纵有谋夫猛将,亦不能为蕃患矣。故陵无敢谬求,西边沙路,坦达夷漫,故纵羸兵庸将,亦易以为蕃患,故陵有此请,实非欲侵渔诸部,以生心于汉边,陵若实有谋汉之怀,有伺隙之意,则甘凉右地,暨于积石,此道绵细几二千里,其广者不过二三百里,狭者纔百里,陵若遣兵,或出张掖,或出玉门,使大国春不遑种,秋无所获,五六岁中或可断汉右界矣,又何以为弃所易,而窥所难乎?此足明陵心矣。[15]

上引钦陵所言,不但透露出当时唐蕃对峙的情况,更足以显示吐蕃当时的策略与用心。首先论钦陵表明并非有觊觎唐土之心,其以西域五俟斤部与甘凉迄于积石一线作比较,以为于后者出兵玉门、张掖,五六年内即可攻下,何苦舍近求远,舍易就难?以此证明吐蕃要求李唐退出十姓安西之地,非意在侵占唐土。然而,证之史实,吐蕃自大非川之役以后,几乎逐年寇略甘凉鄯洮等地,更何况吐蕃新于公元696年,即于野狐河之会的前一年寇略凉州,论钦陵几无视于过去的事实,于受寇略者面前大鸣大放。接着论钦陵续言:

往者,高宗以刘审礼有青海之役,乃使黄仁素、贾守义来和,陵之上下将士咸无猜忌,故边守不戒严,和事曾未毕,以为好功名人崔知辨,从五俟斤路,乘我间隙,疮痍我众,驱掠牛羊,盖以万计。自此,陵之国人,大危慄和事矣。今之此求,但惧好功名者之吞噬,冀此为翰屏以虞之,实非有他怀焉。[15]

观论钦陵上言,其善于联结毫不相干的事件,作为借口与托词,的确令人折服其辩才。但考索史事,似非如其所言。按钦陵所言刘审礼事,系发生于唐高宗仪凤三年(678),据汉文史料所载刘审礼于青海兵败遭俘,刘审礼家人试图营救,唐高宗遣刘审礼之庶子刘易从往蕃中探视,惜审礼已病故,易从昼夜号泣毁瘠过礼,致感动吐蕃而同意刘审礼遗体归葬。[16]按论钦陵所言之“黄仁素、贾守义来和”一事,汉文史料失载。然观其言内容之顺序,黄、贾二人赴蕃,似为继刘审礼青海役之后,为唐高宗所派遣协助刘易从往吐蕃探视其父之使节,并非为订定和平或停战协议的使节。按探视战俘与战俘遗体归葬一事,与议和可以是两回事,钦陵身为吐蕃主事大将焉有不知的道理。另《资治通鉴》亦载于审礼青海役之后,有娄师德受命出使吐蕃,与蕃将论赞婆会于赤岭(今青海日月山),双方晤谈甚欢,论赞婆为之数年不犯边。[17]钦陵所指双方和谈事,亦有可能为娄师德与论赞婆之会谈。但已知娄师德为使节代表主谈者,按理钦陵应具体名之为娄师德来和,而非名不见经传的黄仁素、贾守义。因此吾人可明确地认为“黄仁素、贾守义来和”一事,确系为探视战俘,非为讲和停战。另有关崔知辨于五俟斤部袭击吐蕃一事,此事汉史籍失载,但五俟斤部远在西域,属唐蕃的另一战线,吐蕃于该区属后进竞逐者,积极挑战李唐的势力,双方原本就互有攻守,怎可究诘于唐方的进袭。钦陵将青海战区事硬扯到西域战区,由此即知,钦陵所言纯系外交辞令,将原本主动侵轶唐境的责任,转嫁到唐方的“好功名者”。

郭元振了解论钦陵的诉求以后,回以事关重大,必须回报李唐圣主取裁。钦陵派遣郎宗乞思若为使赴唐。郭元振利用此时机,回击论钦陵前之谴责李唐失信的言论,其曰:

今遣使之后,国不可更犯汉边。且蕃使前后入朝,不时遣者,良以使去之后,兵仍犯汉,故朝廷踌蹰曰是绐我也,以为侦谍,不以为使人,遂迁延无报,今若踵前陵塞,是故陷所去人使,孰谓请和也。[15]

郭元振上言,将前此吐蕃之既遣使又犯边的行径,利用钦陵派出使节的机会,毫不修饰地直言,戳中钦陵心中的盘算,论钦陵低头苦思良久之后回曰:

陵与国人咸恨崔知辨前事,故尝有此举,以虞好功者之来侵,比实以选练骑士三万,分路出师,使人既有此言,今既于和事非便,安可相违。

钦陵言罢,随即罢兵散卒,并指天为信,将之明具于致唐书表之中。

郭元振与蕃使回京,向唐廷禀报吐蕃之诉求。唐廷则陷入可否均有所顾忌的两难情境,久久无法下决定。于是郭元振向朝廷建言答复吐蕃如下:

国家非恡四镇,本置此以扼蕃国之尾,分蕃国之力,使不得并兵东侵。今若顿委之于蕃,恐蕃力强,易为东扰。必实无东意,则宜还汉吐浑诸部及青海故地。即俟斤部落当以与蕃。[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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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元振此议高明之处,在于提出要求吐蕃退出青海故地,以交换李唐退出五俟斤部,如此既未拒绝吐蕃之意,阻绝其有任何借口生事的可能,又能将问题推回给吐蕃,一举两得。果不其然,吐蕃得此回覆后,未有进一步的讯息,而不了了之。上述唐蕃之间的交涉,乃所有吐蕃对唐谈判事件中,唯一未遂吐蕃意者。

郭元振以一县尉身份,能够妥善处理对蕃谈判,既未损及任何李唐权益,亦未让吐蕃得遂原订目标,且未让吐蕃有任何藉机生事的借口。凡此,皆为武则天有识人之明,能晋用有才干者,有以致之。论钦陵希透过谈判获得利益未遂,未久吐蕃内部即陷入动荡。

四、唐蕃情势之翻转

吐蕃虽于噶尔氏家族主政时期,表面看来似乎内部安辑,上下和乐,而得以全力向外扩张,形成吐蕃史上吐蕃向外发展最为蓬勃的时期之一,且此段时期的扩张成果,为尔后吐蕃王朝的发展奠下宏基。噶尔氏家族执行吐蕃王朝的发展计划,为吐蕃王朝立下汗马功劳,按理,噶尔氏家族应为王室所器重,似应被尊为效忠王朝的大功臣,立为典范,名垂青史才是。然而,历史的发展并非如此,此涉及吐蕃王朝的政体与君臣关系。

吐蕃王室立基于本教教义,声称赞普为天上恰神(Phywa)的后代,下凡到人间,作为凡人的君主,受到蕃人的拥戴而成为吐蕃的统治者。有关于此,本书于前文已有所提及,但对于吐蕃王室与贵族所组成的官僚集团之间,彼此之间的分际如何划分?彼此之权利义务为何?倘若逾越了君臣分际,或未按君臣权利义务行事,其后果会是什么样的情境?似乎仍有进一步深论的空间。吾人可透过观察吐蕃首次统合西藏高原的伦赞弄曩时期之吐蕃政体与君臣关系,并以之与其子松赞干布时期之吐蕃政体与君臣关系作比较,从中看出吐蕃君臣关系发展的轨迹,借以理解吐蕃王室如何面对臣下的跋扈与专权。

按伦赞弄曩承继其父达布聂息(sTag bu snya gzigs)之时,雅砻部落仍属雅鲁藏布江南岸雅砻河谷地区的一方势力。当时,雅鲁藏布江流域一带最强大的势力是为江北拉萨河谷地区的古止森波杰(dGug grivi zing po rje),达布聂息曾嫁一妹于古止森波杰的统治者弃邦孙(Zing po rje khri pang sum),[18](P130)达布聂息曾为此事云:

nga vi sring mo zhig kyang//zing po rje vi gan vdug mod kyi//khyed zer ba bzhin bya vo。[12](P562(我虽然有一个妹妹现在正于森波杰的身边,但我还是要按照你们说的去做。)

上引达布聂息之语,透露了两个讯息,其一:当时雅砻部与森波杰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系,但究竟达布聂息之妹是嫁给森波杰,还是做为人质?由于上引藏文并未清楚表达,吾人无法确知,但似乎从文意中可以领会森波杰弃邦孙的强势,此意味着南岸的雅砻部,如同其他地方势力一般,须以各种方式试图讨好或结交江北的弃邦孙,另方面也如前文所云吐蕃以擅长的和亲手法,降低竞争对手的警觉性与防备心,以掩护台面下的作为;其二:当时雅砻部已向外宣传悉补野氏(spu rgyal)为“天神之子,入主人间”的概念,此神性之说受到江北部分氏族如韦氏(dBavs)、娘氏(Myang)、农氏(mNon)、蔡邦氏(Tshes pong)的欢迎,而深信不疑,因而转向投靠雅砻部,支持雅砻部北向攻打森波杰弃邦孙,以争夺霸权,达布聂息也接受了彼等的支持而有所作为。

吾人试举《敦煌古藏文卷子》P.T.1287〈吐蕃赞普传记第三〉所载,娘曾古(Myang tseng sku)与韦义策(dBavs dbyi tshab)二人,亟思效忠雅砻部达布聂息时曾吟唱曰:

在河流的对岸,在雅鲁藏布江的对岸,有一人,人之子,实乃天神之子,真正的王,吾人才乐于受差遣,由于是合适的鞍,才能坐安稳。[19]

上引文所提雅鲁藏布江对岸,就是雅砻河谷地区,天神之子(Lhavi ni sras po)就是悉补野氏的达布聂息。上引歌词显示娘氏与韦氏深信达布聂息为神之子,而愿意接受其差遣。至伦赞弄曩时期,江北四氏族沿袭雅砻部统治者为“天神之子”的看法,拥戴雅砻部攻灭森波杰弃邦孙,彼等于事成后庆祝高歌曰:

gzus ni lha bon to/sLon mtsan sLon kol/gzus ni lha bon to……rje bden gyis ni bkol to……[12](P563)(天神来到了,伦赞伦果尔,天神来到了……由于是真正的王,所以愿受差遣……)

上引娘氏、韦氏歌词,其中伦赞(sLon mtsan)为伦赞弄曩,伦果尔(sLon kol)则为伦赞弄曩之弟,兄弟二人俱为达布聂息之子。上引歌词意味着雅砻部宣传的成功,促使诸氏族接受雅砻部统治者均为天神之子的概念。伦赞弄曩就在此基础之上,纠合西藏高原各部,组成松散的部落联盟政体。

当时,吐蕃可以说是处在属于一种草莽初创,没有正式礼仪、律法的“部落联盟”态势,因为众地方势力统治者透过盟誓拥立赞普,配合天神下凡统治人世的神话传说,赞普被塑造成具有神格的神圣象征,赞普的威权仍未建立,因此,吐蕃内部仍是各地方势力割据,每一氏族集团都有各自的私法,各行其是,君臣常无分轩轾,共坐一堂,饮酒对歌,家臣间亦无高下分阶,举任官员采商议制。[2](P600)吾人举前文所提及“蛮横霸道”的穷波邦色苏孜(Khyung po spung sad zu tse)为例,《敦煌古藏文卷子》P.T.1287〈吐蕃赞普传记第四〉记载伦赞弄曩时期,达波(Dagspo位于雅鲁藏布江转折南流西面的附近地区)叛变,为选择出任征讨达波的将领而召开朝议时,穷波邦色苏孜于赞普驾前公开质疑自告奋勇者云:

您先生能堪任将军乎?就一位聪明人而言,他就像被置于口袋中的一枚锥子。先生您自被任命为赞普的内侍官(btsan po vi snam pyi pa)以来,已有好多年过去了。我从未听到有人称赞您聪明、能干,先生您显然是不适合,并将糜费百姓。[20]

穷波邦色苏孜于赞普驾前所言,似有大放厥词之嫌,令人感受到穷波邦色苏孜并未尊重赞普,企图以其发言权与影响力主导朝议。又如穷波邦色苏孜曾在某个君臣欢宴的场合上,乘酒酣耳热之际,于伦赞弄曩赞普驾前借酒高歌,自吹自擂,夸耀统一吐蕃的功劳,向赞普邀功,颇令赞普尴尬不快。[21](P41)凡此即知为何西方学者描述当时的赞普仅是“a primus inter pares(同辈中第一或同事中资格最老)”之地位的道理,是为一个神圣但无实际作用的象征而已。[22](P132)

至松赞干布建立吐蕃王朝以后,吐蕃政体与君臣关系,有如脱胎换骨,不复前期景况。松赞干布首先立威,铲除前期大论如娘芒布杰尚囊、穷波邦色苏孜等;再分别与各大氏族集团立誓,用以施恩;接着制订各种王朝律法、官制、行政区划、税制、军事国防等等;使得吐蕃晋入崭新的局面,君是君,臣是臣,不再有群臣叫嚣竞忿于君前的现象。朝政由赞普主导,原为群僚之长的大论,成为听命于赞普,为赞普完成指定工作的执行者。吾人由前文所提及松赞干布与禄东赞之间的关系,就可以理解松赞干布朝所建立起来的君臣分际,那就是总理政事的大论,再怎么贤能强干,充其量,只是赞普帐前秉承圣命的执事者。大论况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官员。

只是松赞干布子贡松贡赞早亡,至松赞干布临终托8岁幼孙于禄东赞,禄东赞以大论身份担任摄政,自此,禄东赞家族从公元650年开始掌控吐蕃实权,权倾一时,就算赞普已成年,噶尔氏家族亦未还政于赞普,继续呼风唤雨。于此,吾人试举两例,

其一,《敦煌古藏文卷子》P.T.1287《吐蕃赞普传记第二》记载:

de vi vog du mGar stong rtsan yul zung gis byas so//yul zung rgas nas//Vo ma lde lod btsan bcug gov//ring po ma rag par glo ba rings nas bkum mo //vung nas blon stong rtsan slar bcug ste/lo drug bgyis/nas//rgas te kum mo//[12](P560)

其后,由噶尔东赞域松担任。域松年老以后,由俄玛岱类赞继任。未久以心怀叛逆被杀。其后,禄东赞再次出任,作了6年以后,老死。[18](P159)

上引文所载为松赞干布与芒伦芒赞时期,吐蕃大论职位传承的部分情形。引文中所云禄东赞作了6年后老死于任上,已知禄东赞亡于公元667年,[18](P146)则禄东赞于661年因接任的大论俄玛岱类赞不忠见杀而再任大论。就此事而言,公元661年赞普芒伦芒赞时年20岁,已属于成年,不再是幼稚年龄的国君。因此赞普依照吐蕃大论年龄达一定岁数就退休的规范,④命令禄东赞退休,而由俄玛岱类赞接任。此意味着芒伦芒赞确实执行了赞普职权,免除年老大论之职,任命新的大论就职。问题就出在于,俄玛岱类赞的不忠,究竟是真?抑或是政治斗争的结果?而且又是接任大论不久,虽史无明言,但显然事有蹊跷,噶尔氏家族是否为夺回大论职位,而于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似乎不言可喻。德高望重且对吐蕃着有大功的老大论回任原职,长期在老大论摄政阴影下的年轻赞普,势必再度“跛脚”。

其二,当禄东赞于公元667年去世后,吐蕃物色接任的大论人选时,又有了新的状况。《敦煌古藏文卷子》P.T.1287《吐蕃赞普传记第二》记载:

vung nas blon stong rtsan slar bcug ste/lo drug bgyis nas/rgas te gum mo//skyin bar zhang lon pra mo dang vbangs kyis dpyavd pa ni//dBavs sum snang bcug krang(kyang?)zhes dpyad do//rje blon gsangs ste bkav btags pa ni//mGar btsan syna ldom bu rta dang mtshungs rigs kyis blon cher bcug go// blon chevi lugs slob pa vi vog pon/dBavs sum snang gyis byas te/[12](P560)

其后,禄东赞再次出任,做了6年以后,老死。继之,低阶官员与属民经考察,选择由韦松曩担任,王与大臣密商,以噶尔赞聂多布有如骏马之聪慧,遂命为大论,并以韦松曩担任教导如何做大论方法的副大论之职。

上引文所载显示禄东赞过世后,接任大论一职出现了二位人选,一位名为韦曩多雷松囊(dBavs snang to re sum snang),是为松赞干布祖父达布聂息时期,即已为雅砻部效力的韦邦多雷义策(dBavs pangs to re dbyi tshab)之子,既然韦邦多雷义策有类三朝元老,其子韦曩多雷松囊也应属年纪较长,且早已出仕于蕃廷的资深官员。另一位人选则为禄东赞的长子噶尔赞聂多布(mGar btsan syna ldom bu),《吐蕃赞普传记第二》载以“rta dang mts⁃hungs rigs”(如骏马之聪慧),作为其获任大论的理由。按“rta dang mtshungs rigs”(如骏马之聪慧)一语,其中虽寓有年轻力壮之含意,但也有些微年轻且经验较嫩的意味于其中。在上述二位人选较量下,时年已超过26岁的赞普选了年轻的噶尔赞聂多布,由此观之,长期在噶尔氏家族掌握实权的情况下,年轻的赞普在施政、用人,乃至于或对事物的认知上,都受到了噶尔氏家族的影响。否则按常理,资深的韦曩多雷松囊似应荣膺大论一职。

上述两例说明了当时吐蕃王朝处于权臣当道,赞普反成了陪衬角色的局面。芒松芒赞于公元676年35岁时去世,其子墀都松芒保杰于父死后7日出生,甫出世即继大统,此为《敦煌古藏文卷子》I.O.750《吐蕃大事纪年》于鼠年(676)所做的简单载记。但汉史料却有近于内幕的记载,《资治通鉴》于唐高宗调露元年(679)二月壬戌条记载:

吐蕃赞普卒,子器弩悉弄立,生八年矣。时器弩悉弄与其舅曲萨若诣羊同发兵,有弟生六年,在论钦陵军中,国人畏钦陵之强,欲立之;钦陵不可,与萨若共立器弩悉弄。[23]

按上文所载,器弩悉弄已知为墀都松(Khri vdus srong)之汉译,而墀都松乃没卢妃墀玛蕾(vBro za Khri ma lod)于公元676年所生,于唐高宗调露元年(679)时年方4岁,并非8岁。且其父去世之时,墀都松以遗腹子1岁得立,亦非8岁。上引汉史料所载者,在赞普岁数上不吻合,且当时论钦陵仍未担任大论,大论为其兄赞聂多布,论家中排行与朝中权势,当以赞聂多布为优先,上引文仅提及论钦陵似有所疑义,虽然如此,但似乎仍提供了一些吐蕃内幕讯息,即吐蕃赞普年幼的子嗣,竟然“在论钦陵军中”,难道赞普年幼的子嗣成了论钦陵的“人质”?而且当时实权掌握在噶尔氏家族,以墀都松于公元676年嗣位,中间经过10年,至685年群臣方上赞普墀都松尊号,[18](P130)亦即都松芒保杰于10岁时,方获得噶尔氏家族的肯定支持,而巩固了赞普位。是以从公元676年至685年之间,应该还有其他赞普位的竞逐者,只是古藏文史料失载,而汉史官得到经过辗转传布的讯息,因而叙述失真,时间、岁数都有所错误,但也提供了吐蕃内部赞普位继承过程凶险之内情。[24](P227-228)

吾人观吐蕃史上王室为争夺赞普位,从兄弟阋墙,如伦赞弄曩与伦果尔兄弟二人,以及松赞干布与赞松(btsan srong)兄弟二人之例;[24](P228-231)到赞普祖母的干预等,事关吐蕃王室悉补野氏内部的稳定,与能否永续掌握政权。噶尔氏家族干预了赞普位的继承问题,已经触动了吐蕃王室对此问题的敏感神经,此已不单纯是权臣跋扈揽权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悉补野氏族生死存亡的层面,吐蕃王室孰可忍,孰不可忍。

正于此时,李唐在武则天主政下,积极回应吐蕃之挑战与寇边,吐蕃自唐高宗时期对李唐的战争,可谓予取予求,但至武则天时期已互有胜负,甚至于公元692年击败吐蕃,收复安西四镇,迫使论钦陵不得不离开政治中心逻些,前往青海,坐镇前线,致给予王室可乘之机。适巧,公元694年噶尔氏家族成员噶尔达古(mGar sta gu)为粟特人所擒。[12](P583)同年(694)二月,噶尔氏家族成员勃论赞刃(mGar btsan nyen gung rton)于西域为唐将王孝杰所败,[25]隔年(695)赞普亲自罪谴勃论赞刃的不忠,并裁决诛杀之。[12](P583)按赞普墀都松于695年时已年满20岁,正是英姿焕发之时,王室长期隐忍噶尔氏家族之怒气,于此时爆发,藉勃论赞刃于西域兵败之理由,亲自裁决下令诛杀噶尔氏家族成员,噶尔氏家族祸到临头,噶尔氏家族的大家长论钦陵仍兀自于青海,为吐蕃王朝打拼。《敦煌古藏文卷子》I.O.750《吐蕃大事纪年》于狗年(698)冬季记载:“devi dgun mGar la bkyon phab ste”[12](P583)(其冬,对噶尔氏下罪谴)。上引看似简单的载记,事实上,却是赞普举兵讨伐,《新唐书·吐蕃传》记载:

钦陵专国久,常居中制事,诸弟皆领方面兵,而赞婆专东境几三十年,为边患。兄弟皆才略沈雄,众惮之。器弩悉弄既长,欲自得国,渐不平,乃与大臣论巖等图去之。钦陵方提兵居外,赞普托言猎,即勒兵执其亲党二千余人杀之,发使者召钦陵、赞婆,钦陵不受命,赞普自讨之。未战,钦陵兵溃,乃自杀,左右殉而死者百余人。赞婆以所部及兄子莽布支等款塞。[26]

上引汉文史料所载可补苴吐蕃史料的空白,让吾人理解在赞普以天神之姿声讨下,拥吐蕃正规雄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38年(至少于660年始)沙场雄鹰论钦陵,竟然不战而溃,自杀身亡的实况。吐蕃人深信赞普为天神之子的信念,根深蒂固,于此可见。

吐蕃内部发生赞普王室与掌政达50年的噶尔氏家族冲突,几乎发生内战,此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影响所及,人事大更动,政局动荡,人心浮动在所难免。于是唐蕃之间的形势为之翻转。

五、结 语

纵观唐蕃二百余年交手互动的过程,除却唐太宗贞观年间与唐玄宗开元年间以外,余均败多胜少,为吐蕃予取予求。然而,少数能与吐蕃相抗衡,不完全为吐蕃所宰制者,其中之一殆属武则天当政时期。

吾人观武则天之所以能不为吐蕃之深机妙算所迷惑,也能不畏惧于吐蕃之利甲雄兵,突破高宗时期李唐对吐蕃的束手无策,任由吐蕃宰制的困局,主要除了武则天本身的果决能断以外,知人善任殆亦主要因素之一,例如,重用无显赫身世,进士出任县尉的郭元振,在面对吐蕃头号能人大论论钦陵之时,竟能使论钦陵占不到丝毫便宜,此殆为唐蕃外交史上少见的成就,一反前朝高宗时期在外交场合上,为吐蕃所主导,被动因应的困局。在往后的唐蕃互动之中,亦例不多见。

郭元振以彼矛攻彼之盾,迫使论钦陵欲夺占西域霸权的企图,胎死腹中。杜佑的《通典》将郭元振与论钦陵的谈判,详细载记,有其深意。殆欲藉郭元振审时度势下的高超谈判,遏阻吐蕃的企图,以为后世不必以武力而能阻却外侮的典范。但良驹仍需伯乐之眼,为何唐高宗发掘不出人才,而武则天能?殆启人深思。

另方面,促成武则天能挡住吐蕃予取予求的能耐,也是因吐蕃内部发生重大矛盾,有以致之。吐蕃王室与大论之间的矛盾,在积累了近五十年之后,终爆发王室讨伐独揽大权的噶尔氏家族之事件,此造成吐蕃国势顿挫,锐势不复往日。所谓时势创造英雄,英雄创造时势,武则天能成就内政安整,外抵强敌,除善用人才外,英明果决,主动出击,毫不畏惧,当亦重要因素。就因为武则天能主动出击吐蕃,造成吐蕃对唐战事吃紧,无复以往顺利,迫使吐蕃大论论钦陵无法安坐逻些掌控大局,必须远离吐蕃政治中心,前往青海地区以应付边情的逆势,遂予吐蕃王室倾覆噶尔氏家族之机。于此,当时吐蕃赞普母后墀玛蕾与赞普墀都松正处心积虑于重掌吐蕃政权,而苦无良机之时,武则天一反前朝对吐蕃的态势,遂给予彼等一线曙光。此正是唐蕃互动之间的诡谲、多变,相互影响之巨,于此可见。

[注释]

①详见林冠群《唐代吐蕃史研究》(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2011)第五篇、第四章〈唐代吐蕃的文化发展〉页713-750。

②沙州刺史李无亏事迹正史失载。大陆于2002年在陕西杨陵发现李无亏墓,吾人根据李无亏墓志铭之载记,获知吐蕃于武则天长寿二年(693)入寇沙州,刺史李无亏抗击受伤,而于延载元年(694)逝于官舍。详见李宗俊〈读《李无亏墓志铭》〉文刊《西域研究》2006年第2期,页95-98。李宗俊氏以为长寿二年(693)入寇沙州者,应为吐蕃与突厥之联军。

③唐高宗龙朔二年(662)?海道总管苏海政受诏讨平龟兹,“军还,至疏勒,南弓月部复引吐蕃之众来,欲与唐兵战……”。此为史籍首次记载蕃军涉入西域之事件。详见《资治通鉴》卷二〇一、高宗龙朔二年(662)十二月戊申条。按王小甫氏主张吐蕃曾于公元662年之前,已有2次介入西突厥事,一为太宗贞观二十二年(648)应唐征召“逾玄菟而北临”;二为高宗显庆四年(659)弓月“南结吐蕃,北招咽面”。笔者以为前者为唐所征召,不应计入;后者则属弓月的对外联盟策略,尚无法证明蕃军已正式介入。详见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关系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第页50。

④林冠群《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5)页211-213。按传世的吐蕃史料并未载明究竟多少岁数,方为年老而应退休。

[1]《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上)》.

[2]林冠群.唐代吐蕃史研究[M].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1.

[3]《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本纪》.

[4]《资治通鉴》卷二〇三,则天后垂拱元年(685)冬,十一月癸卯条.

[5]《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则天后垂拱三年(687)十一月条.

[6]《资治通鉴》卷二〇四、则天后永昌元年(689)五月丙辰条、七月条、七月丙子条.

[7]《册府元龟》卷四〇五《将帅部·识略四》.

[8]《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

[9]转引自王团战〈大周沙州刺史李无亏墓及征集到的三方唐代墓志〉文刊《考古与文物》2004(1).

[10]资治通鉴》卷二〇五、则天后延载元年(694)二月条.

[11]《资治通鉴》卷二〇五、则天后天册万岁元年(695)七月辛酉条.

[12]Ariane Spanien&Yoshiro Imaeda,Fonds Pelliot Tibetain in Choix de Documents Tibetains conserves a la Bibliotheque Nationale Paris,1978,1979.vol.2.I.O.750.

[13]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

[14]《册府元龟》卷425《将帅部·死事二》.

[15]唐·杜佑《通典》卷一九O《边防六·西戎二·吐蕃》.

[16]《册府元龟》卷七五六《总录部·孝六》.

[17]《资治通鉴》卷二〇二、高宗仪凤三年(678)九月丙寅条.

[18]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0.

[19]王尧,陈践译注.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M];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M].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

[20]武内绍人著,沈卫荣译.吐蕃王统纪年中一个源自史记的段落[A].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六集)[M].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1989.

[21]林冠群.吐蕃部落联盟时期宰相雏型与官员设置研究[J].台湾师大历史学报,2013.

[22]G.Tucci,The Secret Characters of the Kings of Ancient Ti⁃bet.East and West,VI.Roma 1955,pp.197-199.H.Hoff⁃mann,Early and medieval Tibet.in Denis Sinor e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Early Inner Asia.Cambridge Univ.Press. Cambridge.1990.p.22.R.A.Stein.Tibetan Civilization.Califor⁃nia,1972.

[23]《资治通鉴》卷二〇二、高宗调露元年(679)二月壬戌条.

[24]林冠群.唐代吐蕃宰相制度之研究.

[25]《资治通鉴》卷二〇五、则天后延载元年(694)二月条.

[26]《新唐书》卷二一六上,《吐蕃传(上)》.

[责任编辑索南才让]

[校对梁成秀]

K242.1

A

1003-8388(2016)03-0021-10

2015-11-26

林冠群(1954-),男,中国台北人,现为台湾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唐代吐蕃史、藏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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