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尔
(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浙江杭州310053)*
论民国时期自传的特点
林尔
(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浙江杭州310053)*
摘要:民国时期的自传文学,在审视“史传合一”的古代自传的基础上,在西方个性主义思潮和西方现代传记的影响下,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革新变化,获得了蓬勃发展。具体表现在:外在形式上篇幅的增长、白话文的引入、篇数的大幅增加以及自传传主身份的扩大,叙事方式上宏大叙事和个人叙事的交相融合,精神内核上的张扬自我和走向内化。民国时期的自传,在继承和借鉴中超越了古代自传,彰显了中国的民族特色,萌发出强烈的震撼力和感染力。
关键词:民国自传;蓬勃兴起;自我
两千多年前,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开启了中国自传文学的先河。在成果丰硕、大家辈出的中国传记文学发展历程中,除了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和欧阳修的《六一居士传》之外,给后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自传作品并不多,且在形式上大都遵循一定的模式:一般开头讲别号的由来;跟着简短叙述自我人生的经历或重点讲述呈现自我性格特点的一件或几件趣闻,重在自明心志或述志抒怀;最后结尾附上铭文或赞语——往往呈现为平面的自画像而不是丰满立体的鲜活个体。这种模式化的自传自汉代到清末并无多大变化和突破,这与中国注重群体和谐、天人合一的文化传统不无关系;但是,这个现象在民国时期得到了很大的改观。
民国时期,受西方个性主义思潮和西方现代传记的影响,中国的传记作家将关注的重点移向了自我的内心世界,以自我为主体,注重自我表现和自我张扬,不仅创作了数量众多的自传作品,且异彩纷呈、别具一格。正如王名元所说:“自传文学,是现今文坛上最时髦的作品!除翻译本之外,创作的自传有写成专书的,有单篇独立的,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这自然是受了西洋近代自传文学的思想所激荡,而迸发出来的一种新的浪花。”[1]
民国时期社会动荡,时世更迭,人心思变。得益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影响,中国传记作家在审视“史传合一”的古代自传的基础上,从内容到形式都对自传文学进行了全面的变革和创新。在胡适、郁达夫、沈从文、林语堂等作家的积极倡导和实践之下,自传文学开始了新的崛起与繁荣。
(一)自传篇幅的增长、白话文的引入,奠定了自传蓬勃兴起的基础
中国史传叙事历来以简要为体,正如刘知几所说:“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2]古代自传更是如此。叙事的简要自然而然地限制了自传的篇幅,使古代自传很难在短小的篇幅中展示传主真实灵动的人生历程和完整丰盈的人格。传记研究专家陈兰村认为,中国古典自传“篇幅短小,几无长篇,容量有限。古代自传一般在一二千字左右,最短的只二三百字,万字以上的篇幅极少”。[3]受制于篇幅的限制,古代自传在故事情节的展开、人物个性的塑造、性格的刻画、细节的描绘、心理活动的展示方面受到很大的限制,往往变成一篇自我生命历程的简单记录。事实上,自传写作虽然是个人的行为,却不应当只是“某一生命或自我的简单记录”,而应当是“处于历史中的自我与身份的一种协合”。[4]
到了民国时期,模式化的自传文学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获得了新生。在西方个性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在胡适、郁达夫、郭沫若等传记大家的全力呼吁倡议下,自传从沉重的立德、立言、立功的理想道德背负中走了出来,开始注重以个人为主体,崇尚自由平等、个性解放。借鉴西方自传的写作模式,作家们创作了数量众多的长篇自传,如张资平的《资平自传》( 1932)、沈从文的《从文自传》( 1932)、林语堂的《林语堂自传》( 1935)、胡适的《四十自述》( 1933)、巴金的《巴金自传》( 1934)、许钦文的《钦文自传》( 1934)、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 1936)、郁达夫的《达夫自传》( 1936)、庐隐的《庐隐自传》( 1934)等。每篇自传少则几万字,多则几十万字,其篇幅都大大超过了传统的自传,可以与西方传记相媲美。如《资平自传》将近五万字,《钦文自传》有八万多字,《四十自述》有十万字,《从文自传》有十一万字,《一个女兵的自传》有十三万字,而郭沫若的《沫若自传》分为四部曲,全书达一百一十万余字,是民国时期规模最大、篇幅最长的自传。这些长篇自传,再也不是传主自我生平的简单回顾,而是以沉挚细腻的笔调、生动鲜明的故事,全方位地讲述传主波澜壮阔、坎坷多艰的一生,赤裸裸地展现了他们自我的内心世界;这些长篇自传,不仅包蕴了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而且撼人心魄,发人深省,催人奋进。
“五四”时期,革新思潮方兴未艾,新文化运动者们提出了“文学革命”的口号,白话文开始取代文言文成为写作的主流。白话文通俗浅显,语言生动活泼、粗犷豪放,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艺术表现力。古代自传用文言写作,往往平实凝练有余而生动形象不足。民国时期,基于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运动的蓬勃发展,传记作家们开始用白话进行自传写作,不仅有助于自我情感的舒展,展现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更有利于发表传播,无形之中推动了自传文学的发展。
(二)自传篇数的大幅增加、自传传主身份的扩大,推动了自传的蓬勃兴起
自传是一种古老的文体,但在中国却发展得非常缓慢。虽然在遥远的汉代就有了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但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以“自传”为题的传记文(即陆羽写的《陆文学自传》)直到唐代中期才出现,而且篇幅短小,不满千字。难怪日本学者川合康三说:“写自传,是西方人特有的习惯。可是在东方,大家都知道,除了那些追随西方的人,没有一个人会写什么自传。”[5]民国年间,西方个性主义思潮与中国传统的价值观发生了猛烈的碰撞,先进的知识分子在意识形态领域掀起一股要求个性解放、平等自由的带有早期启蒙性质的进步思潮,于是传记文学家们竞相用自传文体来张扬个性、表现自我,迎来了中国历史上自传文学的第一个高峰。
民国时期的自传,无论在创作数量还是自传传主身份的扩大方面,都大大超越和突破了古代自传。据不完全统计,仅民国三十年代就出现了百余篇自传作品。难怪胡适在其《四十自述》中说道:“我的《四十自述》,只是我的‘传记热’的一个小小的表现。”[6]序3“我的这部《自述》至今没写完。但这几年之中,国内出版了好几部很可读的壮年作家自传。自传的风气似乎已开了。”[6]序4纵观民国时期的自传,有以单行本形式出现的,如郁达夫的《达夫自传》、林语堂的《林语堂自传》、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宫白羽的《白羽自传——话柄》等,还有以一系列自传作品展示的,如郭沫若的自传四部曲。继1928年出版《我的童年》起,其后二十年间,郭沫若陆续完成了《反正前后》《黑猫》《初出夔门》《我的学生时代》《创造十年》《创造十年续篇》等自传。不仅文人墨客非常热衷于自传的创作,出版界更是十分推崇。民国三十年代,许多杂志、报刊、出版社都热衷于刊登和出版作家的自传,比如《良友》画报、《人间世》《宇宙风》《国闻周刊》《逸经》等,都开辟了自传专题。如《宇宙风·自传之一章》就曾经刊登了蔡元培《我在教育界的经验》、陈独秀《实庵自传》、何香凝《我学会烧饭的时候》、周作人《关于自己》等自传;上海第一出版社也曾以自传丛书为名,在1934年推出了《从文自传》《庐隐自传》《钦文自传》《巴金自传》《资平自传》等自传系列丛书。
古代自传,传主上有帝王、将相、官宦,下有才子、文人、僧侣、隐士。而从自传的类别上看,古代自传仅限于各种自序文、书碑体的自叙、哀祭体的自叙以及杂记体的自叙、自赞、自讼、自状、年谱等。由此看来,中国古代自传的传主群体多局限于上层阶级,并以文人居多。受文以载道传统观念的影响和几千年封建文化思想意识的钳制,自传写作在中国远不能广泛流传并普及。到了民国时期,这种情况得到了很大改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思想自由、人才辈出,报刊、杂志、出版公司等文化出版产业的日益发展,自觉或不自觉地催化了自传文学。经营上完全自负盈亏的出版商有着极强的市场敏感度,为了获得生存和发展,提高产品的市场竞争力,他们争先恐后向社会名流、各界成功人士约稿,并开辟专栏。比如享有很高社会声誉的《良友》画报,在民国三十年代就曾经推出了现代成功人士自述和名人生活回忆录等专题栏目。以1935年为例,《良友》101期推出了冯玉祥的《我的入伍前后》,102期推出了甘乃光的《我的行政研究的开始》,103期推出了丰子恺的《学画回忆》,104期推出了伍连德的《三十年来和疫菌的抗战——伍连德自述》,105期推出了梁寒操的《初入社会的经验——梁寒操自述》,107期推出了张寿镛的《六十年之回忆》,108期推出了洪深的《我的打鼓时期已经过了么?》,109期推出了廖世承的《我的少年时代》,110期推出了刘长春的《运动场上十二年》、李森的《我的体育生活》,112期推出了马思聪的《童年追想曲》,114期推出了黄柳霜的《我的自述》,119期推出了程天固的《回首当年》,等等。我们不难发现,自传的传主有军人冯玉祥,有画家丰子恺,有教育家张寿镛,有政坛才子梁寒操,有医学家伍连德,有运动员刘长春,有明星黄柳霜,有音乐人马思聪,有电影编导洪深,等等,已经遍及社会不同阶层,作家文人、科学家、学者、商业界、艺术界、运动员乃至普通平民,都进行了自传写作。至此,自传不再仅仅是上层阶级的高雅专属品,而是成为了普通百姓喜闻乐见和雅俗共赏的艺术品。
除自传和自述外,民国时期,像回忆录、游记、日记、书信、序跋、年谱、口述历史、自传体小说、自传诗歌等带有自传性质的其他形式的自传,也得到了蓬勃发展。比如郁达夫的《日记九种》对自己的生活与感情世界进行了坦白直率的表露;顾颉刚的《古史辨自序》非常真实地再现了作者从事古代历史研究的历程和思想变化轨迹,展示了自己桀骜不驯的个性;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分《何必说》《历史的误会》《脆弱的二元人物》《文人》《告別》等八个章节,用两万多字的自白,诉说了自己的执着与痛苦、激情与困惑、彷徨与坚定、刚毅与懦弱。
中国是一个讲究礼法秩序的社会,以民族大义为核心的传统价值观深深扎根于中国人的心间。作家在自传创作时极其注重宏大叙事,而很少采用个人叙事。作家们总是将传主的生存状态、处世心境、价值观念与风波诡谲的政治社会和时代变迁紧紧相连,将传主置身于宏伟浩大、风云变幻的时代背景中,展示其在立德、立功、立言等方面的突出表现,彰显其高风亮节和显赫功业,而很少涉及传主的个人日常琐事、情感生活乃至精神本质。民国时期的自传,既继承了古人史传合一的宏大叙事,更以细腻的笔触和独特的视角融入了个人叙事。在记录了个体自我生活历程和人生轨迹的同时,不仅真实深刻地反映了跌宕起伏、动荡不安的时代场景,又全方位地展现了自我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诚如张颐武所说:“就总体而言,‘五四’以来的传记写作一直是在个人主体、民族国家的双重寻求中发展的。这些传记的共同目标乃是‘现代性’的‘理想人格’的建构,这种‘理想人格’正是启蒙与救亡的工程中的关键环节。这种以‘立人’为中心的‘伟大叙事’一直支配着传记写作自‘五四’直到新时期的发展进程。”[7]民国时期的自传,往往通过个人叙事浓彩重墨地展现自我的人生经历和精神走向,又以宏大叙事的视角,让读者见证风云激荡的时代和动荡不安的社会,使自传富有强烈的时代和历史内涵。
比如郭沫若在《我的童年》中说到:“我的童年是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制度转换的时代,我现在把它从黑暗的石炭的坑底挖出土来。我不是想学Augustine和Rousseau要表述甚么忏悔,我也不是想学Goethe和Tolstoy要描写甚么天才。我写的只是这样的社会生出了这样的一个人,或者也可以说有过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8]在实际创作中,郭沫若也是将宏大叙事和个人叙事相融合的。他的《沫若自传》四部曲,从宏大的叙事视角真实地再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北伐时期、南昌起义、抗日战争、中共合作等半个多世纪里中国重大历史事件的概况和场景,展现了一幅波澜壮阔、风云诡秘的历史画卷;同时,他又以独特细腻的笔触、私人的叙事,毫不忌讳、不加掩饰地讲述了个人的生活经历(有私塾时期的体罚、喝酒、吸烟、嫖娼方面的自我放纵,还有中学时期的闹学潮、闹戏园等),展现了一个张扬自我、遗世独立、卓尔不群、吐故纳新的生命个体形象。
又如许钦文的《钦文自传》,一方面,作者以平易质朴的笔调、宏大的叙事视角,通过《出狱》《不浪舟中》《蜀道上》等章节真实地反映了自己悲苦艰难的人生遭遇,深刻地揭露了纷乱黑暗、腐朽没落的历史现实;另一方面,作者又以清新细腻的笔触、个人的叙事,淡淡地回忆着无拘无束、放任自我的童年生活。小时候的许钦文跟普通的男孩一样,天真调皮甚至顽劣。他曾经厌倦私塾生活,会利用大人让他上街买东西的机会到街上疯玩。放学之后,他琢磨出了很多新奇古怪的玩法:躲在草间里搭小房间、架桥、挖掘老虎洞;在牵砻间里冒险爬到高高的梁上面,挂下绳索做成秋千架,坐着荡、站着荡、躺着荡,带领着堂兄弟一直玩到汗流浃背才罢休。[9]
再如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作者以明丽细致的笔调,讲述了自己求学、逃婚、从军等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一方面,作者以宏大的叙事再现了革命时代北伐战争誓师大会的宏伟壮丽,见证了仁人志士为中华民族的新生披肝沥胆、英勇战斗的真实场景:“在鲜红的五月里,国际工人代表团来到革命中心地的武汉了,工农革命的领袖也来到武汉了!我们整天忙着欢迎,忙着操练阅兵,忙着出特刊,写标语,传单。用大红布写着的标语,挂满了两湖书院,挂满了武汉三镇。在欢迎大会的那天,各国的革命领袖,都带着他们自己国里的兄弟们的心和我们的交换,他们的力和我们的团结;七十余岁的老头汤姆,演说完了,从口袋里拖出一块像一面大旗帜的红绸巾来往空中一挥,跳起脚来,大声叫着:‘世界革命成功万岁……’接着台上台下的人一齐叫喊着,跳着。站在广场里的两万余人都发狂了,好像明天真的世界革命就要成功了似的,谁都忘记了黑暗,只望见光明,谁都不感觉痛苦,只知有快乐,一颗欢乐的心像燕子似的飞在天空里翱翔。”[10]110-111通过这种真实生动的细节描述,谢冰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历史的丰富性与复杂性;另一方面,作者又以个人叙事讲述了自己为追求自由和解放而不断抗争奋斗的逃婚经历:“在父亲面前,我已好几次很坦白地告诉过他:‘即使硬把我抬到萧家去,也只有两个前途给你看到:不是自杀,便是逃走,永远不归来。爸,你绝对相信我的话好了,东西通通不要抬去,免得白白地送给人家。’”[10]193谢冰莹大胆直白地抒写内心的真情实感,字字决绝、句句反抗,展现了一个倔强刚毅、不甘现状、勇于反抗的新型女性形象。
总之,正是宏大叙事和个人叙事的交相融合,才让民国时期的自传既透视了时代精神,又释放了个体的自我精神。
民国时期,西方个性主义思潮大量涌入中国,与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发生了强烈的冲突,引起了急剧的文化震荡。“接受过西方文化洗礼的文人,纷纷以激进的文学书写向人们表达自己新的价值体系和审美理念。”[11]受其影响,民国时期的自传,不仅在外在形式上发生了重大变革,而且在精神内核方面也日渐向西方自传靠拢,自觉完成了对个体生命的自省和剖析,体现了自我暴露、自我张扬、自我剖析的精神内涵。
(一)自传的趣味性、故事性和可读性大大增强
金圣叹说:“《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12]古代自传以历史事实为准绳,往往用以文运事的方法,真实地再现恢宏广阔的历史背景中成长的个体生命,注重纵向动态的历史时代的发展,而缺乏活生生动态的个体人格的描摹。正因为缺乏动态的人格故事的描述,极大地阻碍了古代自传的发展。到了民国时期,受西方自传叙事传统的影响,中国自传开始注重故事性的建构,注重提炼和剪辑自我人生经历中的情节故事。正如王成军所说:“用故事的叙述来营造自传文学的结构是极为重要的,这是自传作为文学的首要因素。”[13]《从文自传》就是用一个个生动活泼的故事和生活的小细节,展现了一个赤着双脚、向往自然、追求自由的沈从文,全文洋溢着自然淳朴、浓厚独特的乡土气息。如沈从文写自己逃学生活的一个故事情节:“逃了学没有什么去处,我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本地大建筑在城外计三十来处,除了庙宇就是会馆和祠堂。空地广阔,因此均为小手工业工人所利用。那些庙里总常常有人在殿前廊下绞绳子,织竹簟,做香,我就看他们做事。有人下棋,我看下棋。有人打拳,我看打拳。甚至于相骂,我也看着,看他们如何骂来骂去,如何结果。”[14]沈从文对大自然所有新奇古怪的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求知欲:上学路上,他会停下来看老人磨针,欣赏学徒们做伞、做鞋,观赏剃头师傅们理发刮脸;他会呆呆站在那里看人晾晒粉条,看屠户剁肉,还到染坊看染布,到作坊看人打豆腐;他会逃学去田里捉蟋蟀、斗蟋蟀,到山上去偷农民果园里的李子、枇杷。沈从文以潺潺流动的诗意之笔,非常具体生动地把逃学中所经历的人和事富有情趣地表现出来,展示了自己丰富、调皮、放荡、诡诈的童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再如《庐隐自传》,以一个个真实生动、感人至深的细节,展现了庐隐不幸悲哀、满目苍凉的童年生活:“姨母走进门,拿过我的书,沉着脸说:‘过来背书!’唉,可怜,我连字还认不清,又从哪里背起呢!我闭着嘴,低着头,任她怎样逼我,只给她一个默然,这使得姨母的怒火冒了丈把高,一把拖过我来:‘怎样,你是哑巴吗?不然就是聋子,叫你背书,怎样一声不响!’我偷偷举眼瞟了姨母一下,晓得无论如何,不能再装聋作哑了。只得放小声音说道:‘我背不出!’‘你怎么这样笨!一课书统共不到三十个字,念了一早晨,还背不出!……那么念给我听!’”[15]姨妈的严厉苛刻、怒骂斥责,和庐隐的冷静漠然、桀骜不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庐隐以伤感细腻的笔触,非常真实地记载了自己充满痛苦和磨难的童年生活。读着这样悲惨不幸的童年故事,怎能让人不对庐隐痛苦不堪的童年生活充满怅惘与叹息呢!
如果读《巴金自传》,肯定会对巴金儿时与贴身侍女一起捡桑葚、一块拾鸡蛋,还淘气地给每只鸡取名、不忍心吃鸡肉的故事印象深刻;如果读《四十自述》,又必然会对胡适说了“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6]序30轻薄的话后被母亲重重责罚的故事记忆犹新。正是这些生动活泼、优美风趣的故事,完整丰满地再现了传主的光辉形象,突现了传主的人格理想,大大增强了自传文学的可读性和趣味性,让人耳目一新。
(二)自传的自我形象建构不断凸显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克己复礼为仁”“存天理,灭人欲”,尊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道德,推崇儒家自我压缩的“内敛型人格”。中国古代传记,植根于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封建文化传统,往往以极其简洁的叙述完成各种流水式的自我人生经历的记载,总是在个人和社会的关系中述说自我的人格理想和追求抱负,完成传统的正面性的反躬自省。在古代自传中,我们读到的传主大体是民族英雄、文化名人及建设功臣,他们身上总是有着让常人无法企及的高贵品质和伟大人格,他们是时代的楷模、民族的脊梁,是高大正面的榜样,是历史的醒目坐标;我们读不到传主作为普通人所有的人性的野蛮、虚荣、贪婪、荒淫、脆弱、自私和狭隘,这种“自我压缩”的人格与张扬个性、尊重个体的“自我暴露”型人格是针锋相对的。民国时期,西方个性主义思潮的涌入,给中国带来了新思想和新观念,引起了强烈的文化震荡,也带给中国人民思想与心理的双重震撼,打开了中西文化交流与融合的新篇章。受西方自我忏悔、精神分析、自我救赎、自由主义思想观念的影响,该时期的自传开始注重个体生命的自我展现和自我剖析,传主们敢于直面人生、正视自己、剖析自我,叙述的视角由外而内、由公开转向私密,由外在叙述向内在展现、深度挖掘转变,表现了自我暴露、自我张扬、自我剖析的精神内涵,呈现了浓厚的个人主义精神色彩。
正是受西方自由主义文化思潮的影响,中国的文人学者开始了自我反思和自我救赎,也写下了不少带有自我暴露的忏悔型自传,如胡适的《四十自述》、郭沫若的《沫若自传》、巴金的《巴金自传》、谢冰莹的《女兵自传》、许钦文的《钦文自传》,等等,他们在自传中表现自我、暴露自我、反思自我、忏悔自我,推动了自传文学的兴盛。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作品便是郁达夫的《达夫自传》。
受卢梭影响,郁达夫在自传创作中以内在的真实为基准,进行了深刻的自我解剖和坦率的自我披沥。和大多数近代大家一样,郁达夫出身于浙江富阳的中产之家,三岁丧父,成年后留洋日本。在他的记叙中,我们读到的是一个平凡的求学者,一个鲜活的年轻生命在异国他乡的悲伤惆怅和孤寂愁苦:第一次猥亵妓女,自然而然地就有很多次;对异性的渴望与幻想;孤寂时不想动笔,不想用功,时而放纵自己,带着妓女吸鸦片;三十几岁的成人,抛弃妻子,另寻新欢,如痴如狂地追求王映霞,最后却被王抛弃……在《达夫自传》中,我们看到的不再是高高在上、形象伟岸的文人学者,而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有着喜怒哀乐和苦闷孤独的平凡人,一个孤高傲视、超然独立的知识分子。在郁达夫娓娓道来的自述中,我们似乎看到了每个人的影子。如在《雪夜》这一章中,郁达夫不仅大胆地叙述了自己去妓馆喝酒嫖妓的诸种细节,且真实地袒露了自己内心的隐秘世界和矛盾心理:“‘太不值得!太不值得了!我的理想,我的远志,我的对国家所抱负的热情,现在还有些什么?还有些什么呢?’心里一阵悔恨,眼睛里就更是一阵热泪……三个钟头之后,皱着长眉,靠着车窗,在向御殿场一带的高原雪地里行车的时候,我的脑里已经起了一种从前所绝不曾有过的波浪,似乎在昨天的短短一夜之中,有谁来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换了。‘沉索性沉到底罢!不入地狱,那见佛性,人生原是一个复杂的迷宫。’”[16]郁达夫毫不忌讳地抒写着自我情绪和生命体验,毫无保留地暴露出知识分子心灵中软弱而颓废的一面。他的孤独苦闷,他的寂寥痛苦,他时而自卑、时而自怜,时而软弱、时而颓唐、时而振奋,对内心隐秘的大胆暴露达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郁达夫自传的大胆直率以及毫不隐晦的自我暴露,是对自我压缩型封建伦理传统的自觉宣战,该自传不仅引起了文坛的震动,也吹响了表现自我、张扬自我、暴露自我的现代自传的号角。
总体而言,民国年代的自传文学植根于史传合一的古代自传,又得益于西学东渐的西方传记理论的滋养,渐渐从平铺直叙地记录自己生平事迹的类型化模式中走出来,在中西文化的大融合中获得了了史无前例的突破和超越。在民国三十多年间,自传数量的大幅增加,经典自传的出现,加上开放自由的外在形式及张扬自我的精神内核,使自传真正脱胎于模式化的古代自传而与西方传记体式相融合,不仅透视了个体生命的真谛和人生存在的价值,而且折射了民国时代的光和影。民国时期的自传,在继承和借鉴中超越了古代自传,并彰显了自己的民族特色,萌发出强烈的震撼力和感染力,对现代自传的繁荣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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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波)
Features of Autobiographies 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LIN Er
(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Zhejiang Institute of Mechanical and Electrical Engineering,Hangzhou,310053 China)
Abstract:Based on the integration of history and autobiography,and under the influence of modern western biographies and individualism,the autobiographic literature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experienced unprecedented change and prosperity,which,was specifically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 Passages being longer,the vernacular Chinese being introduced,more articles being written,more authors of the autobiography writing,the cross fusion of grand narrative and personal narrative being adopted,and the self being revealed and internalized considering the kernel spirit of the works.The autobiographic literature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in the process of inheriting,borrowing from and finally surpassing traditional Chinese autobiographies,highlights the Chinese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and thus is thrilling and inspiring.
Key words:the autobiographic literature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prospering; ego
基金项目: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民国时期传记文学理论研究”( 15NDJC285YBM)
作者简介:林尔( 1980-),女,浙江苍南人,浙江机电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收稿日期:2015-08-30
中图分类号:I20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35( 2016) 01-0056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