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学的尴尬处境与创立学科的冲动

2016-02-15 04:04:26胡冰
枣庄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写作学学科传统

胡冰

(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枣庄 277160)



写作学的尴尬处境与创立学科的冲动

胡冰

(枣庄学院文学院, 山东枣庄277160)

[摘要]本文从历时的角度概要分析了中国写作学的历史脉络,并对写作学的相关传统进行了细致的定位,进而归结到当代写作学所接受的传统和处于的位置,指明了当代写作学处于课程始终开设而学科不能建立的尴尬处境;分析了这一处境的形成原因,并展望了摆脱困境的努力。当代写作学的所有弥补不足和建设的不懈努力,对学科的创立会有更大的意义。

[关键词]写作学;传统;尴尬处境;学科①

从东汉灵帝时期写作成为独立专门的学科,到林琴南的《春觉斋论文》面世,是漫长的古典文章学时期。这一时期的文章学内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给后世的写作学留下了一些传统。首先是从这一时期来看,文章学研究出现了影响巨大的名著和大师,具体代表就是《文选》和刘勰。前者可以看作一本由众多选文组成的写作范例教材,唐代李善就以讲授《文选》著称,被称作“选学”,古人也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说;后者的《文心雕龙》可以视为写作学的巨著,包含了丰富的文章学理论创新和写作技法阐明。古典文章学时期展示了写作学的早慧。其次,写作学专著中最初体现了写作理论与写作技法并重或者混杂的状态,后来者缺乏刘勰这样的理论总结与阐发能力,愈发偏向写作技法。在《文心雕龙》这样的巨著中,作者并不对写作理论和写作技法二者之间有所偏废,而是将二者并置于书中,呈现的是一种对比、混杂、同在的状态;而到中古以后,随着各种文体的逐步成型,文章学的研究标准开始变得实际,视野逐渐狭隘,写作理论的创造力也逐渐萎缩,只是将研究的重点放在写作技法上。像南宋谢枋得所著的《文章轨范》这样影响颇大的写作学专著中,在写作理论的拓展上也并无多少创见。如刘勰和《文选》这样在文章学之外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大师和巨著再也没有出现。重技法,轻理论,成为现当代写作学所接受的一方面中古传统,特别是理论研究深度的薄弱成为现当代写作学研究的一项“先天不足”。

与古典文章学研究明显不同的现代写作学研究时期(1919~1949)出现于新文化运动之后,此时白话文写作初兴,白话文文学创作处于初创时期,虽然出现了鲁迅小说这样的白话文写作的典范之作,但从整体上看,白话文写作仍然相当不成熟。此时期的白话文写作学是以西方语法学、修辞学、文体论为核心的“白话文章作法”,重在“启蒙”和普及。这是现代白话文写作学筚路蓝缕的初创期,似乎不能对此一时期的写作学求全责备,但从整体上看,现代写作学研究对古典写作学丰富的成果吸收不够充分,对西方学理的引入和运用也只是清浅的尝试。现代写作学研究至少存在两方面不足:其一是“史”的建构相当不充分。在鲁迅写出《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这样的古代文学史研究名著时,现代写作学缺少对古典文章学遗产的整理与升华的著作。其二是理论水平不够。当王国维运用西方美学和文学理论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并写出《红楼梦评论》这样的学术著作时,现代写作学研究只是借鉴了西方的语法学、修辞学和文体论的浅表知识,不仅缺乏理论深度,而且缺乏具有说服力的成果。此时出现的写作学著作,无论是梁启超的《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还是陈望道的《作文法讲义》,叶圣陶的《作文论》和《文章例话》,都注重白话文写作的“技”(技法)的阐发,而不能或者很少能在“道”(理论)上有所建树。这固然与白话文写作刚刚起步而写作理论总结与归纳不足有关,也体现了现代写作学继承了中古文章学“重技法轻理论”的传统不足,当然在学科创立上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另一方面,现代写作学可以吸收古典文章学的遗产,却与西方学理为代表的西方学术话语很难沟通,这对当代的写作学研究影响尤为深巨。

尽管写作学存在种种先天的不足,现代大学中文教育体制还是没有遗忘或放弃这门课程。在梁启超编纂的《京师大学堂章程》的“大学分科门目表”中“文学科之目七”中第六为“词章学”;“第三节”的“预备科课程门目表”的“政科”中“词章”列第四;“师范馆课程门目表”中“作文”位列第五,而且在“师范馆课程分年表”中大学要开连续三年的作文课。[1]这份章程是梁启超借鉴日本和欧西的大学教育体制编制而成的,在对文科课程的编写中,尽管带有梁启超本人对写作学的一定倾向,但无疑表明了现代大学中文教育体制在创建之初还是充分认识到了写作对文科大学生的重要意义。此后的中国大学中文教育,不管是充分借鉴欧美教育体制的大学,还是具有本土特色的大学,很多都开设了写作课程,给人记忆较深的是沈从文在西南联大开设的“各体文习作”和“创作实习”两门课。他开设的课程,很少讲述理论,而是重在实践,通过学生的写作练习和教师的评改提升学生的写作能力。[2]由此可见,大学的写作课程还是不尚空谈,而在实践教学中追求切实改变学生对写作的认知和写作水平。写作学与西方学术话语的对话至此还没有充分展开,也即写作学不能纯熟地运用西方学术话语中的语词阐释本土的写作经验,这个不足仍然没有得到矫正。

到当代大学中文教育体制中,写作学由来已久的弊病开始显现。由于理论体系的建构不充分,缺少具有充分说服力的研究人员序列和研究成果,写作学作为一门学科的身份的合法性遭到质疑乃至否定,写作学虽然在许多大学仍然能够开设课程,但作为一门学科的身份危机已尽显无疑。在教育部最新发布的《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2年)》里文学方向包括的4个一级学科29个二级学科中没有写作学。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写作学研究内部产生了一次争论,争论的焦点是写作到底是一门“学科”还是一门“术科”。在此争论还没有完全厘清所有问题的时候,作为教育领域的国家权威机关就以相关文件的“铁律”表明了来自官方的态度——写作学不是一门学问,从诸多方面看它都不足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虽然我们可以对当代学术机制重“学”轻“术”的倾向抱有几分怀疑,但现实结果就是这样,大的趋势个人很难改变。这也促生了当代写作学研究和教学的尴尬处境:一方面很多人都能认识到写作学对大学生日后学习和工作的重要性,故而写作学课程在许多大学仍然在继续开设;另一方面,根据权威的官方文件,写作学根本就不是一门学科,因而写作学只能像一门选修课一样在大学中文本科教育中开设,更不用说建立硕士生点和博士生点了。一直存在,没有身份——当代写作学的处境何其尴尬。

作为学科建设乏力的另一个很实际却并非不重要的外在表现是,写作学领域至今缺少本专业的高层次学术刊物。比如,作为本专业的核心期刊的《写作》在许多大学的期刊目录中根本就没有出现或者只是一本低档次的刊物。这带来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讲授写作学的高校教师在本专业的刊物里找不到高层次的刊物,其他刊物也很少接受写作学的相关论文,研究写作学对职称评定相当不利。于是很多讲写作学课的教师不得不转而研究现当代文学等邻近学科。这进而造成了写作学教研人员在实际中的尴尬处境:研究内容不是传授内容,教学心得不能转化为学术成果。

为了弥补写作学多年以来形成的缺陷,建国后在学科内部进行了努力的矫正。建国后到1970年代末,写作学引入了苏联文艺作品构成论为中心的“写作知识”,这一时期的写作学成果算不上丰富,而是重视文本和基础知识,吸收了苏联写作理论中的主题、材料、结构、表达方法、语言、文风、修改、文体等概念,力图扭转写作学理论框架不够成熟的缺陷。这些概念成为以后写作学著作经常呈现的基本内容,虽然对语言学工具利用还不够充分,但是为后来的研究打下了基础。后继的八十年代的写作学研究就在这个基础上开始以建构理论体系为中心的拓展型研究。刘锡庆的《基础写作学》、裴显生的《写作学新稿》、张寿康的《文章学导论》、张少康的《中国古代文学创作论》、孙绍振的《文学创作论》是这一时期的代表成果。由于八十年代对国外特别是西方的学术成果引进还不够充分,加之写作学长久以来的古典文章学传统和现代写作学积习,这一时期对写作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基本上没有超出上一时期的研究范式和理论空间。如何有效地吸收古代写作学的精华并且合理地运用西方学术成果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任务。从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写作学进入了新的时期,出现了以李凯源的《中国应用文发展史》、刘锡庆的《中国写作理论辑评》和《中国写作理论史》、张会恩的《文章学史论》、周振甫的《中国文章学史》、林三松和李保初主编的《外国写作教学理论辑评》为代表的一批以整合古今中外写作学理论成果为主的著作,标志着写作学研究“向回转”和“向外走”的新气象。经过持续的努力,写作学开始了返老还童式的整合研究,这既表明写作学的已有成果已经堪称丰富,更表明诸多写作学研究者注意到了现当代写作学存在的由来已久的问题——为了在写作学理论上有所创见,不能不合理、充分地吸收古典文章学遗产并与引领世界学术潮流的西方学术话语展开对话,要做到这些,必须“推倒重来”。这些都是为了能让写作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的努力的一部分。

到近期,写作学学科建立的冲动更加明显,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由部分学者努力,在整合古代和外国写作学理的基础上进行理论创新,编写了一些具有相当理论水平的教材。比如董小玉主编的《现代写作教程》在写作原理上运用本体论、结构主义和创作心理学与本土写作实践相结合,在理论空间的开拓上颇能新人耳目,且具有相当的理论深度。该教材被评为“十二五”普通高等教育本科国家级规划教材后被众多高校作为本科写作教材使用,产生了广泛的影响,有效提升了写作学的理论性。[3]虽然这本教材的理论部分有过于艰涩的倾向,而且与写作实践存在隔膜,不易为普通大学生接受,但毕竟在理论深度的追求上迈出了实实在在的一步,为后来者继续探索开拓了新路。其次是一些在高校就职的作家,写出了很好的关于写作的散文随笔,丰富了写作学理论的肌理。比较典型的是马原和格非。马原的专著《阅读大师》和格非的《塞壬的歌声》、《卡夫卡的钟摆》虽然不是以写作理论的身份问世的,但这些卓有成绩的作家在论述小说写作时,能从文本的肌理入手,结合创作心得,提出富有创见的观点,且文笔清新、思路清晰,很容易为普通读者接受,有不少观点对整个写作学来说都是富于启发性的认识。他们的小说理论书写丰富了写作学的质地,为写作学理论空间的拓展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取径。“作家教师”的出现和他们的有效创见,为写作学成为一门学科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最后是近年来写作学内部的新发展——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成熟,应用写作受到了更多人的重视,不少高校开设了全校范围的应用写作公共课,应用写作技法类著作层见错出。虽然应用写作在大学生接受上存在一定障碍——实用知识和技术比较枯燥,但因其广泛的实用性,受到各界的一致重视。应用写作异军突起,进而成为写作学发展动力最强劲的部类。目前应用写作的理论研究还不够充分,但从长远来看,应用写作的高关注度必将为写作学影响因子的放大提供助力,进而有利于写作学成为一门学科。

悠久的历史、丰富的传统、充分的研究资源、强大的实践性是写作学不变的优势。在当代中文大学体制中,能在学科的历史久远上与写作学一竟高下的似乎也只有古代文学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科了。写作学的历史尽管不如人类写作史那么漫长,但也经历了从中古到当代的悠悠岁月,足以支撑起一门现代学科。就传统的丰富性来看,从东汉到当代的学人都在各个年代留下了足以光前启后的写作学创见,所形成的传统足够后继学者进行大量的现代性转化,进而建设一门既有本土特色又有时代精神的学科。而在研究资源上,写作学可以面向传统、当下和国外三种不同的资源,在古今中外的不同交叉维度中发言,这种研究的优势是很多学科不能比拟的。与很多学科据守学科的边界而仅具有学术意义不同,写作学又是始终指向实践的学问,它在学术上的每一步挺进都可以顺畅地转化为当下写作的丰富养料。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中,大学中文各专业都面临边缘化的危机,写作学这种强大的实践性应当是迫切需要而值得珍视的。可是所有这些仍然不足以使写作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

所幸的是,尽管有种种不足,自我国现代大学体制建立以来,写作学都是课程建设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在学科建设中,它失落了应有的位置,变得面目可疑。当代写作学之所以形成目前这种情况,总结起来,原因至少有三点:首先是学科内部历史建构严重不足,对学科悠久的成果丰硕的历史梳理整合的工作以前很少有人去做,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学科的历史厚度和对研究者的吸引力。其次,从晚清到建国这一段时间,写作学研究很不充分。这段时间是中国大学学科建立的草创期,国内各大学都在学习欧西大学体制而建立自己的学科;写作学在西方大学体制内没有位置,受西方强烈影响的中国大学学科体制自然也没有给写作学应有的关照。另外,在学术上卓有建树的学者们极少关注写作学,当时出现的只是一些层次不高的研究成果。这样就使写作学研究和研究人员序列出现断层,错过了创立学科的黄金时代,在成果积累上远不如古代文学,在研究活跃程度上又不如后来居上的现当代文学。再次,一直以来“重技轻道”的传统在持续发酵,写作学的理论水平一直不高,在面对西方学术话语时缺乏与之对话的能力,在面对沸腾的当下写作现实又缺乏相应的理论概括力。所有这些不足都使写作学在学科建设上泥足深陷,一直停留在目前的尴尬处境中。

写作学想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就必须正视上述优势和问题,在学科内部整理好传统资源,在理论水平上努力提升与西方学术话语对话的能力,在古今中外的不同关照层面中切实增强对当下写作现实的发言能力。其实,写作学创立学科的冲动和努力一直都在,众多高校教师、学人都在为此努力的序列中。厘清写作学作为学问和学科的历史,有助于我们找到写作学作为学科的不足,也有助于写作学尽早摆脱尴尬处境,演进成一门学科。

参考文献

[1]梁启超.大学堂章程[A].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Z].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2]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A].钟敬文,等主编.汪曾祺全集[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3]董小玉,刘海涛主编.现代写作教程(第3版)[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责任编辑:吕艳]

[收稿日期]①2016-05-17

[作者简介]胡冰(1980-),男,山东枣庄人,枣庄学院文学院教师,山东师范大学传媒学院2011级同等学力在读研究生,主要从事写作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7077(2016)04-007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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