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珍
(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山东烟台 264005)
《大人赋》所见汉代“四方五位”图式浅说
刘子珍
(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山东烟台264005)
[摘要]司马相如借“四方五位”图式创作《大人赋》。该图式不仅为赋作构建了以中央为原点,巡游东西南北四方的记述框架,还为各方定下情感基调,特色鲜明,内容丰富,形成多元化审美效果。此外,《大人赋》所见“四方五位”图式是原始宗教与政治文明交织的产物,这恰是为迎合汉武帝加强中央集权的政治诉求。
[关键词]《大人赋》;四方五位;思想渊源;中央集权①
受阴阳五行观念影响,汉代“四方五位”图式广为流行,这从相关汉画像石可见一斑[1](P48~55)。值得注意的是,西汉司马相如《大人赋》为解读该图式提供了重要线索。《大人赋》虽不免有夸张想象之言、汪洋恣肆之语,但它背后是以“四方五位”图式为基本认知结构。换言之,《大人赋》是当时“四方五位”图式的文学化表达。
一、《大人赋》文本结构与“四方五位”图式
《大人赋》是游仙之作,描述了大人四方巡游的历程,营造出富有魅力的神人仙境。此篇赋作按照东南西北顺序铺陈,摹写各方场景迥异,且详略不一,现对此分别予以分析阐释。
(一)东方
在东方,司马相如重点铺陈“大人”出行时宏大场面,并将“大人”刻画成凌驾于众神之上的“至尊之神”。赋曰:“悉征灵圉而选之兮,部乘众神于瑶光。使五帝先导兮,反太一而后陵阳。左玄冥而右含雷兮,前陆离而后潏湟。厮征伯侨而役羡门兮,属岐伯使尚方。祝融警而跸御兮,清雰气而后行。屯余车其万乘兮,綷云盖而树华旗。”
此时,众神被征召而来以待“大人”役使。五帝为“大人”先导,水神玄冥居左,神人含雷居右,前面为凤凰陆离,身后潏湟紧随,仙人征伯侨和羡门为贱役小厮,上古神医岐伯负责煎制药剂,火神祝融则主管警戒,清扫道路,禁止行人。聚集万乘车马,以五彩云气为车盖,各式彩旗迎风招展。
实际上,此时“大人”恢弘的气势,与古人“东方”方位观有直接的关联。东方是太阳日出之地,象征新生之所,富有生机,具有至尊地位。该观念在古代影响广泛,大到丧葬礼俗,小至宴饮场合。如楚地贵族墓葬多朝向东方。河南淅川下寺春秋楚墓M2朝向东,且在棺内近东处发现牙齿一枚[2](P14),可大致断定墓主头向也为东。再如,座次安排也以坐西面东为尊。《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会,“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候”。通过简单的座次安排,项羽就将其霸王之气表露无遗,同时也凸显出项、刘之间实力差距之大。
(二)南方
至南方时,“大人”仅仅经唐尧之崇山,过虞舜之九疑,无暇停留,即仓促离开。“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兮,杂遝胶轕以方驰。骚扰冲苁其相纷挐兮,滂濞泱轧洒以林离。攒罗列聚丛以茏茸兮,衍曼流烂痑以陆离。”
在南方,司马相如没有过多铺陈,而是急于转向下一个方位——西方。南方,是太阳一天周转运行的正中位置。此时,太阳高度最高,光照也最强。因此,在世俗生活中,南方的地位仅此于东方,备受重视,自古有坐北朝南为尊的观念。如《易·说卦》:“离也者,明也,万物皆所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响明而治。”《论语·雍也》:“雍也可使南面。”这里都用“南面”代指君王、诸侯、卿大夫之位。
但在阴阳观念中,南为太阳,北为太阴。巫师、求仙者往往有“尊北抑南”的观念。长沙马王堆汉墓《五十二病方》对此有直接体现。《五十二病方》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古医方,记录了很多利用巫术治疗疾病的方法。在医方中,“南”仅出现3次,“北”出现11次。有学者分析认为,“南”只是向北驱赶鬼神的始点,将鬼神从位于南方的“人门”“地门”向处于北方的“鬼门”“天门”驱逐[3](P63)。
另外,这种观念在古代葬俗中亦有体现。1987年6月,河南省西水坡发现仰韶文化时期遗迹,其中包括编号为M45的奇特墓葬。墓穴形状呈南圆北方,墓主头南足北,足部下方有两根胫骨和蚌塑三角形[4](P3)。墓穴南部呈圆形,北部呈方形,象征天圆地方,胫骨和蚌塑三角形象征北斗。墓主头南足北埋葬,暗示灵魂从肉体离身后,站立起来,由南方走向北方,进入北斗星所在的冥界天国。从这个角度看,《大人赋》提及埋葬在南方的尧和舜,或许与以南方为进入冥界起点的观念有关。
(三)西方
自“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至“虽济万世不足以喜”,描写的是“大人”游历西方时的所见。该部分又可分为两层:自“径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到“刑雨师”为第一层。“西望昆仑之轧沕洸忽兮”之后内容为第二层。第一层主要写前往西方世界途中所见奇崛、险恶之景,所做血腥、残忍之事。第二层重点描绘抵达西方极乐世界后逍遥自在的场景。推开天门进入帝宫,与玉女载车同归,登阆风山。徘徊于阴山,恣意飞翔,始见西王母。活万世不足欢喜,希冀长生不死。
总的来看,两层内容审美效果的强烈反差,反映了古人对“西方”的矛盾心态。西方是太阳沉落之地,光明即将消逝,黑暗即将到来。因此,古人多认为西方是死亡之地,充斥着恐怖与不详。但这仅对尚在世间的生人而言,对于亡灵(或神灵)来讲,西方之地恰恰是一方乐土。《说文·鬼部》:“鬼,人所归为鬼。”这里的“鬼”指亡人魂归于西天之所。《礼记·既夕礼》:“吉时交相左,凶事交相右。”《礼记·檀弓》郑注:“丧尚右。右,阴也;吉尚左。左,阳也。”与阳间生人有别,古人对死后阴间的事崇尚右边和西方。
我国古代陵墓制度一贯有尊西传统。相关研究表明,我国自春秋晚期的洛阳周山王陵,到战国时期的秦国王陵、赵国王陵,以及秦始皇陵园、西汉和东汉帝陵,直至北魏迁都洛阳后帝王陵园区均为坐西朝东,并且帝陵多位于陵园的西部或西南部,尊长者也多位于陵区的西方或西南方,陪葬墓、陵邑及其他附属设施则多位于陵园(或陵区)的东部或北部[5](P69)。
(四)北方
“大人”到达北方“幽都”之地后,开始呼吸沆瀣,咀嚼灵芝花,食玉树花朵。抬头仰望,身体轻盈,纷然腾跃,疾飞冲天。孙晶认为,此时大人“在北方进行了最后的修炼,获得了进一步飞升的本领,并在北方进入道境”[6](P111)。
北方乃日不到之方。在古人思维之中,太阳经历东、南、西周转运动后,开始在地底黄泉水中由西向东运行。此时,太阳白天周转结束,黑夜周转开始。因而北方除了有死亡、终止的含义之外,同时还有新生、升华的内涵。《汉书·五行志》:“北方,……其于人道命终而形藏,精神放越。”
《山海经·大荒西经》云,“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生。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鱼妇。颛顼死即复生”。风从北来,泉水得风暴溢出,在蛇变化为鱼之时,颛顼亡魂附于鱼身而获重生。《庄子·逍遥游》中北冥之鲲化而为鹏故事,亦同此理。此外,在山西夏县王村汉墓中发现的一幅主题为“仙人乘鱼”的壁画,也可反映墓主人希望在地水中生命能得到转化,并实现永生和不朽的愿望。
仙人乘鱼图
(五)中央
与“四方”相比,“中央”的铺陈并不直接明了,因而很容易被忽视。其实,赋中有关“中央”方位的铺陈,其篇幅并不亚于“四方”中的任何一个。只是我们需结合古代地理和天文方面的知识,方可拨云见日,明了有关“中央”方位的具体内容。
我们认为,自“世有大人兮”至“霍然云消”,也就是《大人赋》的开篇部分,就是有关“中央”方位的内容。该部分又可分为“地中央”与“天中央”两个单元。
有关“地中央”的内容为“世有大人兮,在乎中州。宅弥万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轻举而远游”。这里的“中州”,一般认为指的是“中原”[7](P120)。若是按《尚书·禹贡》所提的“九州”,即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将处于“中原”(豫州)视作“中州”,自然是恰当的,并且以中原为“中州”的观念由来已久。西周初年,周公负责营造成周洛邑时,就考虑到洛邑具有天下之中的区位优势。《史记·周本纪》云:“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作《召诰》、《洛诰》。”
不过,若是根据战国时阴阳家邹衍提出的“九州”观念,上述解释就不全面了。因为,《尚书·禹贡》所指“九州”仅为邹衍所谓的“中九州”。从“大九州”角度看,“中州”又成了中国所在的“赤县神州”。《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
因此,周全起见,最好将“中州”释为:位于“大九州”中央的赤县神州,或指居于“中九州”的豫州(即惯称的“中原”)。在阴阳学盛行的西汉,这种解释应是符合实际的。
大人因不堪忍受世俗世界的胁迫与困厄,便离世轻飞,漫游远方。大人在天空或乘以赤幡为饰的素蜺,或载云气而上浮,或驾着应龙、象车屈曲有度前行,又或以赤螭、青虬为骖马蜿蜒行进。龙身有时屈曲起伏,昂首腾飞,恣意奔驰,有时又屈折隆起,盘绕蜷曲。时而摇头伸颈,起伏前进。时而举首不前,时而又昂首不齐。整个场面意象瑰丽,氛围自在逍遥,实有《离骚》之遗风。
该场景发生在空中的哪一个区域呢?要揭开这个谜团,关键点在赋中“反太一而从陵阳”一句。由此可知,太一神曾随大人巡游,大人至东方后才让太一神返回。这意味着,大人在到东方前,即大人在空中逍遥游时,太一神陪伴左右。太一为北辰之神,其活动范围在中宫处。《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所以,大人巡游之地应在“天中央”,也就是北极(北斗星)区域。
明了此点,大人驾车遨游和以“格泽”等星辰饰车舆之事则不难理解,涣然冰释矣。在古人眼中,北斗七星为太一神的出行工具,即所谓“斗行帝车”。《史记·天官书》有云:
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天神太一以斗为车舆的奇幻想象,源自古人对北斗周期性的运转的认识。随着地球的自转,北斗围绕北极做周日旋转,可以指示夜间的时间早晚;随着地球公转,北斗呈围绕北天极做周天旋转,人们根据斗柄或斗魁的不同指向,了解季节寒暑变化。
因此,赋中大人在中宫之所驾车巡游之场景,所依据的蓝本正是古人“斗为帝车”的观念。庆幸的是,山东嘉祥武梁祠汉画像石中就有一幅“北斗帝车”图。它展现了太一神出游时盛大场面,云气漂浮,龙凤盘旋,侍者随从恭敬而立。这一场景与赋中所述极为相似。只不过在赋中,乘车的主角不再是“太一”,而成了“大人”。
东汉北斗帝车石刻画像
在赋中,“格泽”等星辰或为长竿,或为幓(旌旗的旒),或为髾(旌旗所垂之羽毛),或为旌旗,装饰车舆(北斗)的外缘部分。实际上,这是对众星拱卫北极星之夜间星相的比拟。《论语·为政》:“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孔子所言虽本指行德政方可得人心,但其所用之喻体恰能反映古人对众星拱卫北极星的感性认识。
论及至此,《大人赋》文本结构与“四方五位”图式的关联已比较清楚。司马相如先将“大人”居“中央”位,其身份较至高无上,四方难以企及。“大人”模拟太一神出行(北斗周期运转),按照东南西北四位之顺序巡游,驱使各方神灵(如东方句芒、南方祝融、西方蓐收和北方玄冥等),权势极盛,无所不能。这体现出“五位”图式中“尊中央抑四方”的核心思想。
《大人赋》所见“四方”图式,主要体现为古人对四方所具有象征意义的认识,赋中对各方的铺陈也以此为依据。概而言之,东方象征生命的勃发,地位最尊;南方乃太阳正中位,光热最炽,是太阳之地,巫术、求仙等宗教人士有“抑南”“卑南”的倾向;西方为象征死亡与不详,是生人恐怖之所,亡魂极乐之地;北方象征转化、升华,为求仙问道的终结之地,也是功德圆满之处。
二、“四方五位”图式思想探源
上文已对《大人赋》所见“四方五位”图式做出简要分析,现试对“四方五位”图式产生过程“考镜源流”,以期能从比较广阔的背景出发,理解司马相如以“四方五位”图式创作《大人赋》的缘由。
“四方五位”图式的产生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先说“四方”。四方观念的产生与太阳循环运动存在密切关系。江林昌先生在《楚辞与上古历史文化研究》一书中谈到,“黄河流域的初民观察太阳于早晨从东方升起,到中午则偏向南方,及傍晚则从西方下落。东西南代表了太阳整个白天运动的三个点。……古人认为,太阳西落后便与白天空中相反的方向——地底运动,于是便有了与天空正端‘南’相对应的另一个方位词‘北’的出现。北者,背也。这样一来,东、西、南、北四方方位就全齐了。”
根据殷墟卜辞,四方概念在商代既已出现。郭沫若《卜辞通纂》第375片就比较完整的提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
癸卯卜,今日雨?
其自西来雨?
其自东来雨?
其自北来雨?
其自南来雨?
既然四方观念已有,先民对四方又有何认识呢?《甲骨文合集》(简称“《合》”)14294和14295两版卜辞所提及的四方风为我们提供宝贵的资料。关于甲骨文四方风的研究,始于1941年胡厚宣《甲骨文四方风名考》。此后,丁声树、杨树达、李学勤、饶宗颐、裘锡圭、曹锦炎等诸学者对此问题有所论述。经诸家论证,甲骨文四方神和四方风名基本得以解决。其中,第14294版为记事刻辞,释文如下:
东方曰析,凤(风)曰协。
南方曰因,凤(风)曰凯。
西方曰韦,凤(风)曰彝。
北方曰勹,凤(风)曰役。
现根据诸位前辈的考释成果,对上述卜辞内容作简要的解释说明,从而更深入了解上古先民的四方观。
(一)东方曰析,凤(风)曰协
析,《说文》释曰:“破也,一曰折也。”杨树达先生认为,“东方曰析者,此殆谓草木甲坼之事也,……盖东方为春方,春为草木甲坼之时,故殷人名其神曰析也”。春日载阳,万物复苏,草木破土,生机盎然,即所谓“析”。
协,“众之同和也”(《说文》)。协风,即和畅之春风。
(二)南方曰因,凤(风)曰凯
南方神名为“因”。冯时先生认为,“因”意为长。《说文》:“因,就也。”《广雅·释诂》:“就、长,久也。……意为夏至之时日长至。”[8](P141)裘锡圭先生认为,“因”也可作“殷”[9](P50)。《广雅·释诂》:“殷,大也。”《诗·溱洧》:“殷其盈矣”,毛《传》:“殷,众也”。江林昌先生认为,南方与夏季相配,而夏与殷同义。《尔雅·释诂》:“夏,大也。”《独断》:“夏为太阳,其气长养。”[10](P82)总之,夏季昼长且太阳毒辣,万物能得充足光照成长,故南方神曰“因”(长、殷)。
凯,卜辞南方风名。冯时先生认为,此字可读为微,意即夏至之时鸟兽毛羽稀疏,是暑热之征。[8](P143)
(三)西方曰韦,凤(风)曰彝
胡厚宣先生认为,西方神名与风名应据《合》261互倒,应释为“西方曰彝,风曰韦”。胡厚宣、于省吾和李学勤先生均认为,彝与夷通。《说文》:“夷,平也。”《广雅·释诂》:“夷,灭也。”《诗·小雅·桑柔》:“乱生不夷。”毛《传》:“夷,平也。”盖秋季昼长变短,温度降低,草木凋零,故曰南方神名“夷”。
西方风名“韦”。冯时先生认为,“韦”以含盛为本训,乃秋分之侯,有天气渐寒之征[8](P145)。
(四)北方曰勹,凤(风)曰役
勹,曹锦炎释读为“伏”。《尸子》:“北方者,伏方也。”《广雅·释诂》:“伏,藏也。”《汉书·律历志》:“太阴者,北方。北,伏也。阳气伏于下,于时为冬。”《尚书大传》:“北方者何也?伏方也。伏方也者,万物伏藏之方。”故北方神曰勹。
北方风名曰役。冯时先生认为,役以丰盛为训,为冬至之侯。殷之北风后世又名寒风,或名凉风,或名广莫风,言寒气肃杀万物。
江林昌先生认为,甲骨文四方曰“东析”、“南因”、“西彝”、“北伏”,是太阳普照下的农作草木的写形概括。“甲骨文四方神名正合于《淮南子·本经训》所谓‘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之义,而这一切全部是太阳周转循环下所产生出现的自然现象。”
至西周礼制社会的确立,宗族的伦理关系形成了以周天子为中心的,大宗小宗等级分明的宗法网络系统。为强化天子族权和神权地位,周人又在殷人四方神的基础上加入中央帝,并与世俗的王权与之相类比。
自此,“自然天体崇拜体系中加入了人王的崇拜,自然宗教体系中渗入了宗法政治色素”[10](P83~84)。比如,孔子对“黄帝四面”的解释,虽有将神话历史化之嫌,但也从侧面反映出孔子当时以中央为尊的基本认识。
尸子、子贡问于孔子曰:“古者黄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已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谋而亲,不约而成功,此之谓四面也。”(《太平御览》卷七十九)
在五方观念里,当然仍旧保留四方的自然特征,还更凸显中央土主的地位和作用。这里的中央土是人王主体的象征。至此,自然的太阳运转与社会的人王宗法统治就实现了完美的结合,天与人构成了一个内在的、有机的整体。五方也就成了主客观相统一的象征。
所以,不能简单地认为,从四方到五位只是增添“中央”方位,而应从宗教信仰和政治哲学层面去理解其中的深刻变化。“殷前四方重天,属原始宗教;周后五方重人,属政治宗教。这实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过程”[10](P86)。
战国时期,阴阳家开始以“五行、四方、四时、五音、十二月、十二律、天干(《史记·律书》谓之十母)、地支(《史记·律书》谓之十二子)及数目等相互配合,以立一宇宙框架。又以阴阳流行于其间,使此间架活动变化,而生万物”[11](P7)。五行开始与四方、四时等相配,形成了比较周密的宇宙观。
至汉代,阴阳五行学说进一步发展,这主要表现在其哲学体系更加成熟与完备。这在西汉《郊祀歌》中有直接体现,所祠之神以太一为主体,以青阳、朱明、西昊、玄冥分别为东、南、西、北方诸神的郊祀体系[12](P165)。此外,《淮南子·天文训》则又将五方与五行官、五方星、五帝神等相配,系统更为复杂。
五方五行五帝五方神五方星五神兽东方木太昊佐句芒岁星苍龙南方火炎帝佐朱明荧惑朱鸟中央土黄帝佐后土镇星黄龙西方金少昊佐蓐收太白白虎北方水颛顼佐玄冥辰星玄武
该体系对王莽时期五帝坛的设计有直接影响。该坛“分群神以类相从为五部,兆天地之别神:中央帝黄灵后土畤及日庙、北辰、北斗、填星、中宿中宫于长安城之未地兆;东方帝太昊青灵勾芒畤及雷公、风伯庙、岁星、东宿东宫于东郊兆;南方炎帝赤灵祝融畤及荧惑星、南宿南宫于南郊兆;西方帝少牌白灵蓐收畤及太白星、西宿西宫于西郊兆;北方帝颛顼黑灵玄冥畤及月庙、雨师庙、辰星、北宿北宫于北郊兆。”[13](P70)
更重要的是,汉代儒家开始与阴阳家相融合,经学呈现阴阳五行化趋势。董仲舒作为汉代今文经学的代表,精研“五经”,吸收阴阳五行之思想,以《春秋》公羊学重构天人之道,加速了汉代经学阴阳五行化的进程,并为汉代政治理论的构建奠定哲学基础。作为阴阳家的重要概念,“四方五位”图式也被儒家一同吸收,并最终成为汉王朝政治哲学的重要基石之一。换言之,“四方五位”已经成了汉王朝的“国家意识”的一部分。
“四方五位”图式是原始宗教与政治文明交融的产物。起初,该观念的产生与太阳崇拜原始宗教密切相关。战国时,“四方五位”与阴阳等观念相配合,其宗教、哲学等文化意义趋于丰富。待至有汉一代,随着阴阳五行学说盛行,“四方五位”图式包含的文化意蕴也渐趋丰富,甚至形成严密的政治哲学体系,并凸显“中央”的尊贵。这实际上是对武帝确立的汉代中央集权政治的肯定,旨在维护皇权的至高无上与不可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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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全顺]
[收稿日期]①2016-04-25
[作者简介]刘子珍(1989-),男,山东临沂人,烟台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文字研究。
[中图分类号]I22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7077(2016)04-003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