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李
当代女性主义教育研究范式述评
周小李
当代女性主义教育研究范式主要包括元分析、文本重构及现实批判。元分析是对主流文化高度认可的教育理论或原理予以重新分析和反思;文本重构主要体现为对教育史、教育思想的重构及女性社会性别意义的重新解读;现实批判即以女性主义尤其是以社会性别为视角,检视教育领域存在的性别差异、性别歧视以及女性的生存与发展等问题。女性主义在教育研究范式上的探索与积累,有助于教育研究视角和教育理论体系的丰富,促进教育领域性别公平的实现。
女性主义;教育研究范式;社会性别
女性主义为各学科研究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视角并拓展了其研究领域。在教育学界,女性主义教育历经近两百年的发展,不仅积累了比较丰富的成果,而且在研究范式上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所谓研究范式,借用库恩的“范式”概念,可将其理解为用于指导科学实践活动的“规则和标准”,或者“一套相互关联的理论与方法论”。[1]31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的当代女性主义教育研究范式主要包括如下三种:元分析、文本重构及现实批判。
元分析是对已有研究结果进行再研究,女性主义元分析就是使用女性主义视角对已有的理论,尤其是主流文化高度认可的理论、原理等予以重新分析和反思。女性主义元分析的逻辑前提是:现有的许多主流理论,其研究过程并未采纳性别公平的立场,不少研究者在预定假设、确定被试、收集资料以及诠释结论等环节都没有纳入性别或性别平等的视角与立场,致使妇女的声音在理论建构过程中被忽略或遗忘,而历来学术研究以男性为主体的事实也使得这样的研究可能存在男性中心思维、男性霸权或深受父权文化的影响。这种女性缺场的理论研究范式使女性主义元分析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及一定的发展空间。
审视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宽泛一点看的话,可以将这样一些研究也纳入视野,即没有直接针对教育问题,但其研究结论能够为教育研究提供理论基础。确立这样的视野之后,便可以发现,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元分析做得比较成功的当属心理学和伦理学研究。女性主义在伦理学和心理学领域内的原创性研究,对于女性主义教育研究而言,可以起到提供全新理论基础的作用。
在心理学研究领域,女性主义元分析的代表性成果是《女性的思维方式:自我、声音和意识的发展》,作者是美国学者玛丽·F·柏兰吉等人。柏兰吉等人意识到,以往的认知心理研究忽视了女性群体可能特有的思维方式,“几乎没有对女性中可能普遍存在并且是特别的学习、认知和评价方式给予应有的关注”。[2]6于是,柏兰吉等人组成的研究小组耗费近五年时间,对135名16—60岁的女性进行了深度跟踪访谈,最终发现了在女性群体中更为突出地存在着的认知心理及认知方式。尽管这一研究问世之后面临相当多的质疑,但是对于进一步认识人类思维方式尤其是女性认知方式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在伦理学领域,女性主义元分析最引人瞩目的成果当推关怀伦理学,其奠基者是以卡罗尔·吉利根(Carol Gilligan)为代表的美国当代女性主义学者。吉利根率先发现,在西方主流道德发展理论看来,女性的道德发展存在着发展不足的问题;但与此同时,女性又一直被排除在这些理论建构过程之外。吉利根关注到了这两者之间存在的联系,于是选取百余名年龄在6—77岁的男性和女性进行了为期数年的道德、伦理问题访谈。基于该研究,吉利根提出:道德取向和性别之间存在较高的相关性,女性和男性都拥有公正和关怀的道德取向,但是女性更有可能对关怀予以更多关注,男性则更有可能表现出对公正的更多关注。[3]37整个研究成果汇集为专著《不同的声音——心理学理论与妇女发展》,该书于1982年出版,正式宣告了关怀伦理学及女性主义关怀伦理学的诞生。
心理学及伦理学领域内女性主义元分析成果的问世,为女性主义教育研究提供了理论基础及分析武器。研究者们以这些理论为支点,对教育领域普遍存在的针对女性智力、学习风格等问题的偏见予以批判,如吉利根等人的《描绘道德的图景:女性思维对心理学理论与教育的贡献》;[4]同时还通过正面认识女性的伦理优势,对道德教育、价值教育等予以理论的重构,在这些方面成就最为卓著的当推美国学者内尔·诺丁斯(Nell Noddings)。得益于其对女性主义心理学和伦理学元分析成果的深刻领悟及创造性演绎,诺丁斯在教育哲学、道德教育、课程理论及教育伦理学等研究领域均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如《学会关心——教育的另一种模式》[5]《始于家庭:关怀与社会政策》[6]以及《幸福与教育》[7]等。女性主义元分析不仅为性别差异的范围与程度提供了全新的结论,而且通过深具说服力的实证研究或定量分析,为人们重新评价男女两性的社会性别提供了新的依据。
文本重构即重新解读现有文本并在此基础上建构新的文本,更新旧有文本的内容、维度及观点等。在当代女性主义教育研究领域,文本重构主要体现为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教育史的重构。长期得到宣讲的教育史以及存在于大众头脑中的教育史,其实是有性别的——当算是男性教育史,女性在家庭私领域所接受的教育以及所取得的成绩、所创造的文化,一直较少受到学术界的关注。女性主义教育研究的兴起正在逐渐改变这一状况。目前在我国,有关女子教育史的研究已经从线性梳理、宏大叙事发展到了针对更为具体的问题展开研究,相关著作有《文化、性别与教育:1900—1930年代的中国女大学生》[8]《近代中国女性日本留学史》[9]《科学教育背后的性别政治》[10]等。国外尤其是欧美国家在这一领域的研究也做得相当出色,譬如美国学者高彦颐的《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11]一书,就对明末清初江南一带以教师为职业的女性文人进行了深入具体的研究。
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对教育史文本的重构具有多重意义:其一,在以往以男性为主题和主体的教育史文本之外,建构了以女性为主体的新的文本;其二,经由女性主义的视角,揭示了教育史上曾经存在的性别差异以及性别不平等现象,并剖析了其得以存在的文化、制度根源,有助于人们据此审视和归因当今教育领域存在的性别歧视;最后,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对教育史的文本重构,有助于女性群体寻找到属于她们自己的历史。
二是教育思想的重构。教育思想与其他思想一样,具有鲜明的建构性特征。一部教育思想史,尤其是某一个体或群体的教育思想史,其文本不一定是其原初教育思想的全部和真实的再现。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对教育思想文本予以重构,既有助于全面认识某一流派或某个人的教育思想,又有助于为女性教育及教育性别平等寻找到合适的思想来源。这方面的代表性成果有美国学者简·罗兰·马丁的著作《重启对话:受过教育的女性理想形象》。[12]作者在这部书中使用女性主义视角重新解读和建构了柏拉图、卢梭的教育思想,将两人长期被忽略不计的女性教育思想呈现出来并予以哲学的分析。尤其难得的是,作者还发掘了长期不为教育史研究界关注的女性学者的教育思想,如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凯瑟琳·比齐(Catherine Beecher)、夏洛特·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s)。作者将深受主流文化认可的柏拉图、卢梭与为历史尘埃所遮蔽的三位女性放在一起,以历史的、哲学的思路比较分析了他们有关受过教育的理想女性形象的思想。这一研究不仅有助于全面理解柏拉图和卢梭的教育思想,而且还让我们领略了主流教育思想史文本从未提及的女性学者的教育智慧。
三是对女性性别的教育意义的重新解读。有关女性这一性别的教育意义的文本,更多地存在于教育文化以及有关教育的口耳相传中,譬如,女性细腻、耐心、奉献、利他等品质以及在照顾、关怀等活动中更出色的能力,使得包括教育者在内的很多人认为女孩子更适合进入教育、服务、文书、会计、护理等专业或职业领域。女性主义者曾经尝试改写这样的文本,启蒙运动时期的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就高度强调女性与男性的同质性。不过,这种强调也使得女性主义面临以男性为标准、抛弃女性特质的风险。为了规避这样的风险,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开始对女性性别的教育意义予以重新解读。以诺丁斯为代表的学者就提出,女性独有的品质(譬如关怀)以及女性传统上一直从事的家庭私人领域活动(养育、照顾等),理当被推广到整个教育领域乃至整个社会公共领域,不仅成为教育领域普遍的目标以及男女两性都应当拥有的素质和能力,而且成为社会管理和决策的依据与目标。在我国,类似的研究甚至实践已经出现,譬如,基于对女性关怀品质的重新解读而建构了关怀教育、关怀德育理论体系与实践模式。
现实批判是国内外女性主义教育研究最常见的一种研究范式。这一范式涉及的研究对象相当广泛,涵盖教育领域的各个环节、层面及维度,其主要研究议题为三大类。
第一,以女性主义尤其是社会性别为视角检视教育领域,发现其中存在的性别差异及性别歧视。以社会性别为视角,研究者对整个教育领域进行全面的审查,涉及学科、课程、教材、教学、学校文化、学校管理、入学机会及层次、大学招生制度、科学教育等,发现教育领域存在着诸多性别差距甚至性别偏见和歧视。在我国,这一议题研究的代表作是史静寰教授主编的《走进教材与教学的性别世界》。[13]与该著作相关联的项目,堪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最大规模的针对我国中小学教材与课堂教学性别问题的研究。
第二,以追求性别平等为研究的价值取向,聚焦教育界女性的生存与发展问题。这一类研究所探讨的主要问题:一是学校管理阶层女性的稀少甚至缺失问题;二是女学生的弱势处境及其生存与发展中所面临的困境,如留守女童的教育、流动人口中女孩的教育不利处境、女生的科学学习弱势、女大学生就业难、女大学生婚恋问题等;三是女性教师的职业生涯发展问题,在国外尤其是欧美国家,由于其特殊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女性主义教育研究者还常常研究特殊女性群体的教育问题,如贫困家庭或劳工阶层女孩的教育与发展、青春期女生的成长、更年期女性教师职业生涯发展以及有色人种女生的成长与教育,等等。
第三,聚焦被侵害女生。当代西方女性主义一直高度关注校园性骚扰、性侵犯等问题,而国内相关研究成果却并不多见。女童性侵害研究较具代表性的作品是《性之耻,还是伤之痛:中国家外儿童性侵犯家庭经验探索性研究》[14],该书被誉为中国内地首部儿童性侵犯的社会工作研究文本。校园性骚扰研究的代表作当推《学术性骚扰的共犯性结构:学术权力、组织氛围与性别歧视——基于国内案例的分析》一文[15],作者通过访谈数位遭遇学术性骚扰的高校女生,深入分析了高校性骚扰何以存在的制度和文化根源。这些成果在我国当代女性主义教育领域起到了破冰的作用,使教育领域一直被遮蔽的与性相关的问题得以呈现。
关于女性主义教育研究,最常听到的质疑是: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并不具有学术研究应当具备的科学性,而仅是借其道德上的优越感和政治正确性大行其道;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在性别差异上大做文章,只是一种停留于学术层面的游戏,不可能在实践中得到证实或者施行。“对于教育而言,认真研究和关注每一个学生的主体性以及个体差异性可能远比那些看似具体实则抽象的性别分析更重要。”[16]
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在研究范式上的创造性探索及积累,有力地回应了这种指向其学术合理性的质疑。至于这种质疑对于性别差异问题的漠视,显然不符合教育研究不应回避社会差异这一基本原则。关注和研究社会差异,是现代社会实现教育机会均等、推动教育公平的必由之路。在我国,社会差异主要体现为地区差异、阶层差异与性别差异。[17]113而且,“要深入研究教育这一社会现象,就有必要研究两性人才的性别差异问题,研究性别差异与教育的关系”。[18]519
不过,针对女性主义教育研究的质疑,有助于女性主义教育者警醒自身所处的学术地位以及所面临的挑战。女性主义教育研究应当继续凝练其研究议题,不断提升其学术品质并担负起更大的社会责任,如此才能获得女性主义阵营以外学术共同体的广泛认可和尊重。
[1]刘钢.《科学革命的结构》导读[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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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力婕
A Review on the Paradigms of Contemporary Feminist Education Research
ZHOU Xiaoli
The main paradigms of contemporary feminist educational research include meta analysis,text reconstruction and realistic criticism.Meta analysis involves the re-analysis and reflection of educational theories or principles that are highly recognized by mainstream culture.Text reconstruction mainly embodies educational thought and history,alongside there interpretation of female gender.Realistic criticism entails using feminism,especial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gender,to examine gender differences,discrimination,survival and development.The exploration and accumulation of feminism in educational research methods is helpful to enrich perspective and theoretical systems,as well as promote the realization of gender equality in education.
feminism;educational research paradigms;gender
10.13277/j.cnki.jcwu.2016.05.006
2016-08-20
G776
A
1007-3698(2016)05-0038-04
周小李,女,博士,武汉工程大学高教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高等教育社会学、女性教育。43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