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慧
生命历程与大学开女禁
——以邓春兰上书事件为中心
王晓慧
妇女解放的首要条件之一是平等地获得受教育权,在男女平等的宏大叙事话语下,男女同等地接受高等教育是必然之举。大学开女禁是近代妇女解放的标志性事件和符号之一,而邓春兰上书则是推动大学开女禁得以成功的关键性举措。在生命历程理论视角下,邓春兰上书事件的历史社会学考察表明,妇女解放实质上是多元互动型构的结果,个体转型与社会变迁转型是同步的,它们通过主体嵌入、结构型塑、历史网络型构和关键的生命事件等交互作用显现出来。
生命历程理论;大学开女禁;邓春兰上书;妇女解放;女子高等教育
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的知识分子逐渐认识到女性解放的首要条件是获得与男性一样的受教育机会。因此,争取大学男女同学就成为这一时期中国女权主义行动之一。1919年5月19日,甘肃循化女生邓春兰给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写信,阐述了她想进入北大读书深造的迫切诉求。次年1月,北京大学宣布开放女禁。此后,全国各高等学校陆续跟进,纷纷开放女禁,从而使得女子能够进入大学深造求学。而邓春兰上书蔡元培,也成为中国女子教育史和中国妇女解放史上的标志性事件之一。本文试图讨论的问题是,邓春兰上书事件反映了个体生命历程与社会变迁的何种关系?个体生命历程是如何嵌入妇女解放运动中的?
既有文献对邓春兰上书事件多以记录史实的方式进行梳理。它们细致爬梳了邓春兰的基本情况、家庭境况、婚姻生活、求学历程、同侪群体、致信蔡元培的全过程等。①相关研究主要有习习:《兰州女子邓春兰首破大学女禁》,载于《档案》2007年第3期;陈宗凯:《邓春兰与大学解除女禁的斗争》,载于《文史杂志》1991年第2期;戴健:《五四前后的蔡晓舟邓春兰》,载于《江淮文史》2014年第4期;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三辑下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应该说,这些史料爬梳为后学的研究工作提供了不少便利。当然,其缺乏学理思考和探讨的不足也显而易见。此外,也有少部分学者在探讨大学开女禁的历史事实时会提及邓春兰上书,但多为寥寥数笔带过。②参见刘长飞等:《中国第一代女大学生的产生》,载于《中华女子学院山东分院学报》2001年第3期。笔者也曾探讨过邓春兰上书事件③参见王晓慧:《近代中国女子教育论争史研究(1895—194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但深感并未将此历史镜像在学理上分析透彻。为弥补这一不足,同时希望通过邓春兰上书这一颇具个体化的事件,来透视近代中国大学男女同学的发端以及妇女解放的进步,本文运用生命历程理论对邓春兰上书事件展开叙述与讨论。生命历程理论(Life Course)主要发轫于20世纪60年代,有影响力的代表人物为埃尔德。他在其代表作《大萧条的孩子们》中,将这一理论用于分析个体与社会变迁的关系[1],是一种颇具“社会学想象力”的理论框架。国内较早引介并用之于学术分析的是李强等人,他们介绍了生命历程研究的基本范式及基本方法,并将之与生命周期(Life Cycle)、生命跨度(Life Span)和生活史(Life History)等概念进行了区分。[2]
学界具有共识性的判断是,生命历程理论主要包括四个基本的范式性原则。其一,这一理论强调个体生命在特定历史时空中的嵌入性特征,也就是说,个体的人生变化旅程与特定的历史时间和空间发挥着相互型构作用。其二,强调在个体生命历程与社会变迁过程中,个体具有自身能动性,而社会结构具有制约性,即个体与社会是相互型构的作用,且特别强调社会结构作为外在载体所具有的强制性。其三,强调个体生命历程中所遭遇的“时间性”(Timing),即在个体生命历程中所遭遇的“生命事件”(Life Events)或生活转变(Life Transformation)对某一生命历程序列演进的关键性作用。其四,强调生命历程中个体与其他因素的相互关联性,即强调个体与社会网络的关系,通过将个体分别置于横向的人际关系网络与纵向的历史文化网络中来把握个体与社会变迁的关系。①参见李强等:《社会变迁与个人发展:生命历程研究的范式与方法》,载于《社会学研究》1999年第6期;包蕾萍:《生命历程的时间观探析》,载于《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4期;郭于华、常爱书:《生命周期与社会保障——一项对下岗失业工人生命历程的社会学探索》,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05年第5期。
本文基本按照这四条主要的范式性原则对邓春兰上书事件进行历史重构与铺陈,试图穿梭于邓春兰个体生命历程与宏观社会变迁之中,借此分析两者的相互关系。本文将结合邓春兰上书事件的具体历史过程与历史事实,将生命历程理论的四个基本范式性原则具体化为若干概念,并将这些概念构成一个完整的生命历程序列,从而形成更为具象的分析框架和写作框架,以较全方位而非单线条地揭示宏观社会变迁过程中个体与社会的交互型构机理。这些概念包括:个体的主动嵌入、社会结构的制约、历史网络的型构、关键的生命事件。
生命历程理论尽管特别强调社会结构对个人行动的制约,但也注重作为能动者个体主动嵌入(Embed)社会变迁的过程,较之其他行动决定论或者结构决定论等二元对立的理论框架来说,生命历程理论更具有综合性和包容性。对于邓春兰上书事件来说,作为个体能动者的邓春兰,其以接受男女平等的高等教育作为切入口而主动嵌入当时妇女解放运动的洪流,是整个上书事件能够得以发端、运行并取得胜利的关键要素之一。
1919年春天,邓春兰从兰州女子师范学校毕业。恰逢此时,她读到了北大校长蔡元培3月15日发表的《贫儿院与贫儿教育的关系》演讲稿。蔡元培认为,改良男女的关系从而养成良好习惯,其最好的地方就是学校。他指出,在国外,小学与大学基本上都是男女同校的,如美国的中学大多数也都是男女同校。[3]266蔡先生的这些振聋发聩的言论,进一步激发了邓春兰对于女子解放、男女平等问题一直以来的思考,触动了她继续深造求学的愿望。邓春兰思虑的是,就高等教育而言,为什么男子可以进入各式各样的学校学习,而女子则只有一个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呢?她想以己试法,试图打破这个男女不平等的性别结构,力争达到让各个学校均能招收女生的目的。[4]83于是,邓春兰决定写信给蔡元培,请求其所执掌的北京大学能够首开女禁。她判断,假若蔡先生能答应北京大学招收女生,就一定会对其他学校形成强大冲击和产生良好的示范效应。
1919年5月19日,邓春兰撰写了《春兰上蔡校长书》。在信中,邓春兰解释说,自己很早求学的时候,便已钦慕男女平等之义,认为男女应在职业、政权等方面一切平等,而一切平等的基础应该是教育平等。邓春兰知道,蔡元培是秉持男女平等主义的杰出人物,因此,她说:“我辈欲要求于国立大学增女生席,不于此时更待何时?”并提议:“在北大附属中学添设女生班,待升至大学预科时,即可以实行男女同班。”她愿:“亲入此中学,以为全国女子开一先例。”[5]81-82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为行动主体的能动者的邓春兰,其自我嵌入当时社会的特点十分鲜明。她在写信时以男女平等作为叙述的支持框架是其主动嵌入当时妇女解放思想洪流的有效手段,而以先上预科再正式录取进入大学的办法则是嵌入策略上的“曲线救国”。
当邓春兰致蔡元培的信寄出后,恰逢蔡先生因不满军阀政府对外卖国、对内血腥镇压学生运动愤而辞去北京大学校长职务之际,因此信并未能及时寄送到蔡先生手中。巧合的是,是年6月,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赴陇招收女生,而邓春兰则恰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录取。[5]84一个月后,就在邓春兰启程赴京之际,一封由其写成的《报界诸先生转全国女子中学毕业及高等小学毕业诸位同志书》并附致蔡元培的信,一起交由报界人士寄至北京,言明“已代我诸姊要求北京大学校长蔡孑民先生,于大学添我女生席”,并广而告之。她计划:“组织大学解除女禁请愿团于北京,凡我入团姊妹,进行约有二途,其因个人学力不充,未及大学入学资格者,则在大学附近组织私垫,延聘大学教师授课,努力补习;其因教育当局受其他方面之压制,而不肯解除女禁者,则联合同志用种种方法,以牺牲万有之精神,至百折不回之运动,务达我目的而后已。”[5]84在追求获得与男子同等高等教育机会的生命历程中,邓春兰主动嵌入的行动措施更加大胆,求诸报界,求诸有识之士,乃至不惜联合有同样志愿的先进女子采取请愿方式以求达其目的,其坚毅与睿智可歌可赞。
8月上旬,北京、上海许多大报发表了邓春兰的这份告女界同志书以及写给蔡元培的信,如北京《晨报》于第六版、上海《民国日报》于第八版均加以刊登。邓春兰要求大学开放女禁的呐喊一经媒体公开,立即引起舆论界名人学者的鼓与呼,李大钊、胡适等一批仁人志士以及《少年世界》《少年中国》等诸多杂志纷纷响应。随后,一场轰轰烈烈的关于“大学开女禁”的争论爆发。一个月后,蔡元培重回北京大学,对邓春兰上书一事颇为感慨并明确表示:“北京大学明年招生时,倘有程度相合之女生,尽可投考,如程度及格,亦可录取。”“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规定,从前女生不来要求,所以没有女生,现在女生来要求,而程度又够得上,大学就没有拒绝的理。”[6]1920年2—3月份,北京大学第一次陆续招收了王兰、邓春兰、奚浈、查晓园、韩恂华、赵懋云、赵懋华、杨寿碧、程勤若等9名女生入学旁听。这9名女学生是北京大学的第一批女学生,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批男女同校的女大学生。[5]87她们的入学标志着邓春兰上书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作为能动者的邓春兰个人,在追求获得与男子同权接受高等教育的生命历程中,尽管最终成功嵌入社会历史时空,但从被动的社会结构来看,任一个体化的行动主体在行动过程中能否成功嵌入其中,不仅取决于个人,更取决于外在的宏观社会结构的影响。
当然,我们所说的社会结构在这里更类似于“情境”或布迪厄意义上的“场域”,为叙述方便,我们此处不在概念上做过多区分。具体而言,邓春兰上书事件的结构制约主要指其上书前的时空域限中关于大学能否男女同学的论争情境,这从结构上制约着作为能动者主体的邓春兰能否嵌入进去。邓春兰上书事件并非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相反,它给原本就已经论争激烈的关于大学应否男女同学的火热话题浇了一瓢油。当将视线调回到邓春兰上书前几年的论争情境中去时,我们发现,邓春兰的个体努力恰好契合了这一基本情境。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欧风美雨徐来,男女平等思潮随之传入中国,在其影响和熏陶下,中国的有识之士提出,高等教育界也需要实行大学男女同学,以践行男女平等的教育宗旨,“女子当与男子受同等之高等教育”。[7]赞成者在“男女平权平等”的新的叙事框架下,对个体主动嵌入的努力持欢迎态度;反对者则从“男女授受不亲”这些传统性别观念出发,对男女同校接受高等教育持拒斥态度。从当时王卓民与康白情“王康之争”,可以让我们借一斑以窥全豹。
1918年,王卓民在5月份的《妇女杂志》上撰文反对大学男女同学。他的理由是:第一,女子的学力尚不如男子;第二,社会上没有适宜女子的多种职业,更没有需于“高尚精深之学问者”,遑论“以其学问智识服务于社会国家者”之女子;第三,我国社会对于女子的期待仍是“贤妻良母”,即期望女子接受教育后能治理其家庭和教育其子女即可。[8]所以,王卓民主张大学男女同校应在数十年后方可实行。王卓民此文一经问世,便遭到了北京大学著名才子康白情的激烈抨击。同年,康白情在11月份的《妇女杂志》上撰文对王卓民的论调一条一条地批驳。康白情强调:“许女子入大学者,非徒为女子之事业计,而实为国家人群之文明计也。”[9]他举例说,到欧美和日本留学的女子何其多也,但未见其学力差,相反还能够研究“精深之学问”;更何况,我国已有“女教师”、“女医士”、“女新闻记者”等一系列职业。因此,他指出“贤母良妻”论实在是贻笑大方。[9]当然,康的批判导致王卓民的继续反攻。王进一步强调“贤母良妻”是社会稳定以及家庭和睦的重要基石,并重申女子没必要进入高等学府接受所谓“高深学问”。[10]对此,康白情并没有示弱,而是继续反驳王卓民,基于词源学上的分析,他详细地阐释了“贤母良妻”、“贞”等词汇,并引经据典,再度论证大学对女生开放的极端重要性。[11]
在“王康之争”之外,与这一场大学开女禁同时进行的还有关于女子问题的诸多论争,诸如男女社交公开、女子贞操论、女子节烈观等,不一而足。与之相伴随的是,从1918年5月开始,周作人、鲁迅、胡适等著名人物纷纷在《新青年》上撰文,对传统的女子贞操论和女子节烈观进行质疑和批驳。从北京大学学生徐彦之的记述来看,康白情在与王卓民进行论辩的同时,还与徐彦之、王若愚等人一起讨论要为“男女交际,预先制造空气”[12]264,并计划在《晨报》上开展一次主张“大学男女同学”的大讨论。这一提议得到了如罗志希、李大钊、张申府等著名人士的声援,各界人士也纷纷围观“大学男女同学”的论争,不少人对康白情的立场撰文予以支持。其后,1919年1月,李达①原文署名“李鹤鸣”,实际就是李达。主张“男女同校,自幼稚院而小学,而中学,而高等,而大学,都是可以同校的”,以此支持康白情。[13]而杨潮声则在对“礼教”进行批判的同时,提出“教育部将要筹设女子大学,故前几天(三月中旬)召集中等以上女校长,讨论这件事”,“以为与其左支右绌,办两个不完全的男大学女大学,还是合起来办一个完全合男女的大学”。[14]由此可见,在这一阶段中,对于大学应不应该男女同学问题,基于妇女解放立场所得出的结论是,越来越倾向于“一定要男女同学”。
正是有了这样的结构性论争情境,邓春兰的努力才能通过上书事件嵌入女子解放运动中去。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在这一整体社会结构下,邓春兰上书事件才可能发生,并不至于成为一种“怪事”,相反还能引起广泛共鸣并掀起更大的讨论,从而促使中国大学最终开放女禁,为男女一同进入大学接受高等教育提供平台与机遇。
就在邓春兰将自己努力嵌入妇女解放的洪流中以争取与男子同校之时,1919年5月4日,近现代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事件——五四运动爆发。②邓春兰致蔡元培的信,成稿于五四运动前夕,因五四运动的爆发而未能及时送达蔡元培手中,后通过报界转呈已在五四运动爆发后。作者注。于是,邓春兰上书事件与五四运动关联在了一起。
一方面,邓春兰上书事件被赋予男女平等以及妇女解放的宏大叙事话语及意义,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就在邓春兰一行前往北京途中时,1919年8月间,北京和上海各大报刊纷纷刊登和转载了邓春兰的呼吁书和她写给蔡元培的信。在民主与科学的旗帜下,邓春兰的努力正好切合了五四运动所张扬的男女平等观念,因为女子是作为人群中一分子的“人”。[15]无论是女子自身,还是拥护新文化运动的其他人士,都不约而同地提出了男女平等的宣言。例如,男女社交需要公开进行,恋爱、结婚、离婚均应享有自由权利,大学开女禁,男女就业应该机会均等,等等,所有这些都成为社会各界热烈讨论的话题。邓春兰上书影响之大,甚至触动了远在法国的向警予女士,她给好友陶毅写信,建议陶毅尽快申请到北京大学求学深造,并希望陶毅能够带动湖南省高小毕业生或师范生、中学生声援北京大学特设男女同学的运动。[16]284
另一方面,邓春兰致蔡元培的信公开发表后,又再次引发了大学开女禁的争论,并实质性地推动了女子最终在形式上获得与男子同等的受教育权利。
一些有识之士认为,女子教育是解决妇女问题的根本问题。[17]《少年中国》①《少年中国》为少年中国学会的会刊,是与五四时期《新青年》《新潮》三足鼎立的著名刊物。杂志特将1919年的八月号设为《妇女号》特刊,对之展开讨论。在这一期《妇女号》中,分别由李大钊、黄日葵和田汉撰写的《妇女解放与Democracy》《何故不许女子平等?》《第四阶级的妇人运动》等文章,一致提出要解放女子,实现男女平等。一些人则更直接地探讨了大学开女禁的具体问题。如,胡适建议大学开放女禁分三步走:第一步,大学当延聘有学问的女教授;第二步,大学当先收女子旁听生;第三步,女学界的人应该研究现行的女子学制,把课程加大改革,使女子中学课程与大学预科的入学程度相衔接,使高等女子师范预科的课程与大学预科相等。[18]邓春兰提出解放女子的顺序是:先解放学校,然后解放职业,再解放政权。[19]周炳琳则认为,大学开放女禁是妇女解放自上而下的必要办法。[20]他们将妇女解放与新文化运动呼吁的“民主”联系起来,认为妇女解放与民主有密切关系,有了妇女解放,真正的民主才能实现。女子教育应该成为民主的实践活动,大学自然应该“民主地”实行男女同学。这些主张既为大学开女禁提供了合法性的论述,又毫无疑问地将大学开女禁置于整个五四运动的框架之下。通过这一桥梁,邓春兰上书事件也就自然地与五四运动关联起来。
如果我们将五四运动看成是一个类似于“场域”这样的历史网络,那么,从邓春兰上书事件的这一系列后续反映来看,两者具有紧密关系。在邓春兰上书之前,其上书事件的充分酝酿乃至最终执行,是邓春兰作为能动者的个体主动将自己的生命历程嵌入妇女解放潮流中去;而在邓春兰上书之后,五四运动的爆发以及由此而进一步引发的人们把男女同校作为实现男女平等甚至民主的工具的考量,就构成了一个进一步推动邓春兰上书事件持续发酵,并取得更大成功的历史网络系统。从这个意义上说,个体的嵌入与历史网络的型构两者是同步的。
在生命历程理论中,强调关键的生命事件对生命历程发展的影响是这一理论的基本范式性原则。在爬梳邓春兰上书事件的历史过程中,我们发现,一些关键性的生命事件在邓春兰上书的发起、进行和结束的整个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生命事件中的“人”
与蔡晓舟结婚应当是邓春兰生命历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蔡晓舟,邓春兰丈夫,此时正就职于北京大学总务处图书馆。此外邓春兰的两个弟弟,即邓春膏和邓春霖,也分别就读于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没有他们几个通过书信往来对邓春兰的支持与鼓励,就很可能没有邓春兰上书蔡元培一事。极而言之,也就可能使得大学男女同学的时间延迟,而这正是个体行动者与宏观社会变迁相联结的生命历程中的变项。
作为邓春兰生命历程中最为关键的人物之一,蔡晓舟的重要性在此次上书事件中不言而喻。蔡晓舟是安徽合肥人,辛亥举义,投笔从戎,参加了安庆马炮营起义,民初,皖藉北洋人士龚庆霖邀其入甘,后通过甘肃省省立一中校长水梓认识了邓春兰之父邓宗。邓宗作为邓春兰的父亲,是她生命历程中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性人物。邓宗是中国同盟会早期会员,为甘肃第一批大学生,先后在甘肃大学堂和京师大学堂修习伦理学和英文,毕业后回甘,先后任甘肃巡按使署教育科长、甘肃省教育厅科长,后又任省立师范学校校长,并创办了甘肃第一所女子师范学校,其女邓春兰即是这所学校早期为数不多的学员之一。常到邓宗家中做客的蔡晓舟结识了邓春兰,由水梓牵线介绍,1916年4月17日,31岁的蔡晓舟与18岁的兰州女子师范学校学生邓春兰结婚。[6]
此后不久,蔡晓舟东渡日本求学,回国后任职于北京大学。而邓春兰则在甘肃的一所小学任教,夫妻聚少离多。在书信来往中,邓春兰经常向蔡晓舟诉说不能入国立大学接受高等教育的苦恼,蔡晓舟则鼓励邓春兰等待时机。此后,蔡晓舟将蔡元培演说稿第一时间寄给了邓春兰,而邓读后萌生致信蔡元培的想法并得到了丈夫的鼓励,信写就后亦交由蔡晓舟转为代呈蔡元培。后来,又是由蔡晓舟将邓春兰致蔡元培的信和致报界的信转给新闻媒体。可以说,在交通、交流不便的20世纪初,蔡晓舟就是邓春兰的“贤外助”。
(二)生命事件中的“事”
杜威及其夫人一行来华访问、王兰以同样方式参与表达女子应该与男子同等接受高等教育的呼吁等事件,也对邓春兰上书的成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与国内舆论界探讨大学要不要开女禁问题相伴而行的是,邓春兰致蔡元培的信发出之时,美国著名教育学家、哲学家杜威及其夫人、女儿一行恰好正在中国进行教育演讲。杜威夫人作为美国女性的佼佼者,被邀请做演讲和撰文专门谈论美国的女子教育和男女同学问题。1920年1月,杜威夫人特别撰文介绍美国60年来关于男女同学的论辩双方之观点,并刊登于《少年中国》杂志。杜威对近代中国教育界影响巨大,其夫人的演讲与撰文更是对中国女界推行男女同学提供了榜样与实践动力。
与邓春兰的经历相似的是,第一位入北京大学的女生王兰①1920年2月,年假一过,王兰便向当时代理北京大学教务长的陶孟和先生(其时任政治系主任)提出申请,请求入学,陶孟和欣然慨诺,于是,两天之后,王兰得以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听讲。的经历也值得一提,其入北京大学就读的具体境况亦构成邓春兰上书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的生命事件之一。王兰16岁时入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就读,后因生病退学,在家中闲居。其时,她弟弟在北京大学念书,常将一些新思潮的杂志带给她看,或者把新思潮讲给她听,如此,王兰便渐渐地增添了新思想。与邓春兰相似的是,王兰想入大学念书的动机,亦是因为男女教育太不平等,才激起她的反抗。她认为直到新思想输入后,这种观念才算到成熟的日子了。[12]270当然,1919年12月17日,陶行知②当时姓名还为陶知行。也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提议:“本校各科功课有宜女子旁听者,可否通融办理,容其旁听,遂其向学之志愿。”[21]663这一提议获得了校务会议的同意,并在1920年6月2日校务会议通过了招收女生特别生的办法。此后,各高校陆续放开女禁,女子最终得以进入大学接受与男子同等的高等教育,使中国妇女解放运动迈开了实质性的一步。
女子接受高等教育是妇女解放运动的重要内容,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男女平等宏大叙事框架下的重点议题。本文运用生命历程理论,从主体嵌入、结构型塑、历史网络型构、关键性的生命事件等方面,对以邓春兰上书事件为中心的民国时期大学开女禁问题做了立体式勾画。由此,我们大致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第一,妇女解放是多元互动型构的结果
通过邓春兰上书事件,我们发现,把教育作为推动妇女解放的关键性工具,是已经被实践过的历史事实。围绕这一工具,大学开女禁作为妇女解放的标志性符号之一,显示了个体能动者主动嵌入解放洪流与社会结构情境制约和推动的互动型构作用。邓春兰上书的初步成功及其后续效应,特别是各界人士的介入所形成的巨大舆论场,作为既定形成的历史网络,同样进一步加速了对个体的型构,并将个体再次嵌入妇女解放的话语和实践中去,如邓春兰事后被邀约撰文介绍她上书经历以及对妇女解放的希冀等。由是观之,妇女解放实质上是多元互动型构的结果。在中国妇女解放过程中,作为女子高等教育史上的一件重要历史事件,邓春兰上书之所以会发生在邓春兰身上,而不是发生在其他个体身上,表明了个体主动嵌入的能动性确实重要,但同时也说明,上书事件在大的社会结构情境和历史网络型构中何以会必然发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使没有邓春兰,也可能会有其他上书者的出现。
第二,个体生命历程中的转型与社会变迁转型的同步是转型过程中的必然现象
对于邓春兰而言,上书事件及其成功本身构成其整个人生历程的关键转折点,而这一转折与当时的社会转型实质上是同步的。显然,假如邓春兰上书是发生在更早时期,如戊戌维新时期,其个体通过上书获得成功并出现关键性生命转折的可能性很小。在那一历史时期,个体能够在宏大社会变迁背景下获得与之相适应的受教育权利就是成功的转折点,因为戊戌维新时期的关键性社会结构与历史网络是不同于新文化运动与五四时期的。正是因为新文化运动的发轫,才使得邓春兰个体的转型具备了可能,而五四运动的爆发,在宏观层面推动着中国历史向前转型发展的同时,其覆盖在个体身上时则使个体生命历程中的重大转型事件得以可能和出现。因此,尽管我们说,生命历程理论要强调个体与社会的互构,但实质上,相对于个体的主观能动性,社会结构与历史网络的型塑作用可能更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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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董力婕
Life Course and Opening Higher Education to Girls——Taking Deng Chunlan’s Letter as Narrative Center
WANG Xiaohui
One of the first important conditions for female liberation is equal education.Therefore,under the macro narrative of equality focusing on whether both men and women can get higher education at the same university and even in the same class is a necessary topic.Opening higher education to all women was one of symbols of Deng Chunlan’s letter to CaiYuanpeias part of the women’s equality movement.According to historical and sociological inspection of Deng’sletter,this paper found that female liberation was a product of interaction among many subjects. Accordingly,individual and social change can be said to be synchronous.
life course;opening higher education to girls;Deng Chunlan’s letter;women’s liberation;women’s higher education
10.13277/j.cnki.jcwu.2016.05.007
2016-08-10
G776
A
1007-3698(2016)05-0042-07
王晓慧,女,华中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教育学博士,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教育社会学、近代女子教育史。4300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