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树新
《谁问你了?》对美国“后种族”时代种族主义的诘问
修树新
主持人语:20世纪70年代以前,美国黑人文学一直由男性作家主导。70年代以后,黑人女作家以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群体形象开始雄霸美国文坛,更为世界文坛所熟悉和认可,涌现了诸如托妮·莫里森、艾丽斯·沃克、奥吉·劳德、丽塔·德芙、玛雅·安吉罗和恩托扎克·尚格等一批杰出的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黑人女性文学创作历程的艰辛及其在评论界遭受的冷遇催生了黑人女性主义批评在70年代的萌生以及在其后20年内的发展和成熟。
特瑞·麦克米兰在20世纪90年代成名,深受“新黑人美学”思想的影响。其作品仍旧仅仅围绕黑人女性形象和母亲身份、姐妹情谊等主题。但她着眼后民权运动时代成长起来的中产阶级黑人女性事业与生活的冲突。其作品也因此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并且包含着浓厚的流行文化元素。这些元素成就了其作品在影视领域的成功,并获得了巨大的读者群,也导致了主流评界迟来的认可。《〈谁问你了?〉对美国“后种族”时代种族主义的诘问》一文是社会历史批评视域下的主题分析,并结合了当今非裔文化研究领域的焦点问题——后种族之争。麦克米兰塑造的新时代黑人女性仍旧保持着女家长和精神领袖的地位,但是她要面对的是时代和社会抛给她的更加严峻的问题——子女吸毒、入狱、同性恋、疾病缠身的配偶、福利和医疗保障中的歧视与不公等等。
因获诺贝尔文学奖,莫里森一直受到国内外最高关注度。她始终把种族和文化置于其创作的前提,把性别作为主要内容。《莫里森的三重文化身份及其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解读》一文是文化批评视角下的女性形象解读。无论关照西方文化经典之一的《圣经》,还是依据传统的非洲文化,正如论文作者所强调的,莫里森所刻画的众多深受性别、种族和阶级多种压迫的黑人女性形象,都被极大地提升了地位——“扮演了上帝的角色”、“女家长”、“女族长”和“精神领袖”。
好作品总是有无尽的解读空间,但是正如芭芭拉·史密斯在《黑人女性主义批评萌芽》一文中所强调的,“黑人妇女创作中性政治与种族政治和黑人妇女本身的存在是不可分离的”,对黑人女性作品的解读终归要围绕着“种族、阶级、性别和异性恋”等影响黑人女性生活的连锁因素。
在辨析“后种族”时代的概念基础上,对蜚声当代美国文坛的畅销作家特瑞·麦克米兰的最新作品《谁问你了?》的多重主题进行了细致的分析。通过揭示黑人老年群体的生活困境、“福利皇后”刻板形象的根深蒂固、毒品和贫困对黑人社区的瓦解以及黑人女作家“种族冒充”主题在当代的体现等,麦克米兰对仍旧存在的种族主义进行了有力的揭露,并高度赞扬了黑人妇女的坚忍和奉献。作家意在表明:即便已经进入21世纪,美国的种族主义仍远未结束,且在诸多方面亦如奴隶制废除之初时一样严重。把“种族中立”和“无视肤色”作为“后种族”时代核心概念的宣传,实质上是掩盖“种族等级”的事实和为了阻碍实现“民主和正义的理想”的托词而已。
《谁问你了?》;“后种族”时代;种族主义
自从1987年处女作《妈妈》问世以来,美国当代黑人女作家特瑞·麦克米兰逐渐被美国读者和评论界所认识。发表于1992年的《等待梦醒时分》曾和托妮·莫里森的《爵士乐》以及艾丽斯·沃克的《拥有快乐的秘密》同时荣登《纽约时报》畅销榜。该作品超过另两部小说,高踞榜单且势头不减。这部小说也成为继《紫色》后的第二部黑人女作家的作品以电影的形式再度征服美国观众,使麦克米兰收获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并使其以高产和畅销在20世纪90年代的美国黑人女作家中独树一帜。麦克米兰的作品还包括:《斯黛拉如何恢复到最佳状态》和《渴望幸福》等。多年来,麦克米兰一直以描绘黑人中产阶级女性对婚姻和爱情的追寻、对生活意义的探索而见长。她也被评论界誉为黑人女性文学的亚文类“黑人通俗传奇文学”或“黑人都市传奇文学”的创始人,其创作影响了一批诸如:康妮·布里斯科、金博拉·劳森·罗比和莎伦·米歇尔等年轻女作家。
2013年,麦克米兰发表了她的第8部小说《谁问你了?》,该作品荣登“2013年美国黑人有影响力的作品”榜单。麦克米兰一改其惯用的浪漫传奇手法,回到创作之初的现实主义手法。《谁问你了?》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位56岁的黑人妇女形象——“典型的麦克米兰女主人公”。
小说背景是21世纪初的洛杉矶,一个在美国乃至全世界范围内被认为是“种族意义上更加宽容的时期”。小说的女主人公叫贝蒂·基恩。贝蒂结婚30年,在宾馆从事客房服务工作,并患有严重腿疾;她有三个成年儿女,丈夫大卫患阿尔兹海默症。像《妈妈》中的米尔德里德一样,贝蒂承担着太多的生活负担。小说的开篇便是吸毒的小女儿特立妮达把两个不同父亲的儿子路德和里基丢给妈妈后消失。大卫因为疾病需要雇专人护理;贝蒂的次子德克斯特因伤害罪入狱服刑,因为有各种物质要求经常给母亲写长达数页的家信;长子昆丁是个“美国梦”的践行者。在母亲眼里,昆丁是个“自私、冷漠”的家伙;他对自己的背景不齿,尽量远离家人,靠偶尔简短的电话通话保持着联系。他交往过很多金发碧眼的女孩并有过几次失败的婚姻。小说采用了黑人小说传统中较常见的多重叙事视角。15个人物分别讲述着自己的和其他人物的故事;人物间的纠结、故事间的交错使看似纷杂的结构紧紧围绕着主人公贝蒂层层展现开来。
到目前为止,关于《谁问你了?》的评论无论是书评和还是对作者的访谈大多围绕女主人公展开。总体说来,评论界对于麦克米兰回归现实主义传统持肯定的态度。莫莉·弗雷德里克在《出版家周刊》上发表的书评中高度赞扬女主人贝蒂,称之为“视忠诚至高无上的中年铁木兰”。[1]38由于木兰花悠久的历史和鲜艳但不柔嫩的特性,在西方文化当中,它常常被视为“忍耐、恒久和长生”的象征。帕蒂·鲁尔把批评的视角聚焦在中年黑人女性形象上。在比较《谁问你了?》和《梦醒时分》《斯黛拉如何恢复到最佳状态》的基础上,她认为虽然《谁问你了?》“缺乏流行文化的吸引力”,但围绕着黑人生活密切相关的问题,诸如“婚姻结束后的生活、较高的黑人男子入狱率、外/祖父母隔代抚育、子女同性恋身份的揭秘以及姐妹情谊”等,该小说无疑会引发更深刻的思考。[2]另外一些评论在赞扬了富有坚强意志的女性力量的同时,也指出小说对黑人男子在改善家庭生活方面的角色缺失给予了温和的批判。
《谁问你了?》的背景还涉及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的历史时刻。这一有意设置的情节及其对当前美国社会诸多纷杂问题的探讨赋予了该作品巨大的批评空间。在厘清“后种族时代”概念的基础上,本文通过对小说的多重主题进行细致的分析,透视麦克米兰作为当代举足轻重的非裔黑人女作家对种族主义隐匿性的揭露与批判。
肯特州立大学哲学系教授波利卡普·爱阔诺普在《“后种族时代”的概念化和理论化》一文中对“后种族”时代(“Post-Racial”Era)概念的兴起进行了研究。他认为,印度裔保守派政治评论家、作家、前白宫政策分析员迪內希·德索萨早在《种族主义的终结》中提出“我们已经超越了种族和种族主义,种族主义已经终结,我们现在处于后种族时代”。[3]德索萨对美国20世纪60年代以来针对美国政府为了缓和与消除再就业、教育等领域的种族和性别歧视而实施的肯定性行动计划政策以及社会福利政策提出了质疑。他甚至提出应适时废除肯定性行动计划。爱阔诺普指出,2008年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后,关于美国已经进入了“后种族”时代的论调就越发多,越来越强大起来。媒体、报刊上也出现越来越多的关于“种族时代”和“后种族时代”概念的争辩。爱阔诺普用长达20页的论述来说明“种族主义依旧存在,虽然以更加细微巧妙的方式。所以,我们还不能说在实质意义上已经进入了后种族时代”。[3]
乔纳生·奥卡姆拉在《贝拉克·奥巴马作为后种族美国的后种族候选人》一文中也提到,2008年当奥巴马在民主党候选人中获胜时,新闻记者们一致盛赞他在选举中的成功,并把此举看成美国进入一个“崭新的‘后种族’政治时代”的标志。”[4]泰勒也撰文论述奥巴马时代的种族。论文开篇阐明从奥巴马当选一刻起,媒体一直争论的问题便是美国是否进入了“后种族”时代。[5]詹姆斯·福曼也质疑“我们已经是后种族了吗?”[6]奥比和乌尔班认为奥巴马当选“提供了一个探讨美国社会种族现实的宝贵机会”。[7]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尽管奥巴马当选美国总统成为美国历史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政治事件,但是许多学者对美国已经开启了“后种族”时代的论调大都持反对意见。本文不对相关“后种族”时代的学术论争进行评判,也不对“后种族”时代的概念进行深入的厘清。笔者认为,但有一点可以明晰:关于“后种族”时代的开启有广义和狭义的界定,即广义上界定,是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狭义上界定,是2008年。据此,笔者设定了本文的题目与研究内容。
1.“福利皇后”的刻板形象与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
“福利皇后”是对有色人种妇女、特别是黑人妇女的一种贬损称谓。多年来,在美国它已经成为懒惰和欺骗的代名词,意识形态中无法摆脱的贫困阶层、有色人种妇女的典型形象。该称呼也经常与“妓女”和“坏母亲”等形象见诸媒体报端和评论文章中。
在美国历史上,贫穷的“儿童、寡妇、残疾人群”一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应该被救助的对象,不应该因为贫穷而受到任何歧视和谴责。[8]即便是这样,社会普遍认知的最适合救助的对象是有孩子且寡居的白种妇女。对她们给予救助是为了使她们的子女能够在相对无忧的环境下成长。有色人种妇女,尤其是未婚妈妈是需要审查和批准的主要对象。在经济萧条时期,“新政”却把应该受救助者分成“值得帮助的/不值得帮助的”两个群体。前者指白种男性,而后者包括少数族裔和女性。[8]不是个人生活现状和需求,而是种族和性别成为差别对待、差别分配社会救助的根本标准。至此,社会福利已经加深了原本就存在的种族歧视。20世纪50年代和70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兴起以及相关宪法修正案的发布,少数族裔以及妇女的权益和地位在法律意义上得以保护。这就意味着有色人种妇女有权和白人妇女一样享受社会福利。失依儿童补助计划(AFDC:Aides to Families with Dependent Children)的开支迅速增加。“结果,一时间激起了强烈的公众反映——把社会福利投入的巨大增长完全归罪于贫穷的黑人妇女,而不是社会与经济结构的变化。”[8]里根总统对福利领取者著名的比喻——开着卡迪拉克的“福利皇后”把社会上对福利的抵触之声带到了狂怒的状态。卡莉·福斯特在《福利皇后:种族,性别,阶级和公共舆论》一文中强烈谴责“福利皇后”作为一个扎根于美国社会意识中的意象所蕴含的种族歧视。她指出:“把福利领取者称作‘福利皇后’是在援引把福利领取者贬损为‘下层’和黑人的意象,并且同时因为单身黑人母亲的贫穷而对她们加以谴责。把福利领取者假想为‘福利皇后’是在证实政府对待贫穷所采取的吝啬和惩罚性反应的合理性。”[9]
尽管这部小说背景设置在21世纪初的美国,社会福利署中对黑人的种族歧视依旧清晰可见。贝蒂由于不堪抚养两个外孙子的重负而不得平生第一次走进社会福利署时,她身上所洋溢的那股强烈的不卑不亢和不失尊严的气质和女社工的冷漠无情、偏执自私、以强示弱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颠覆社会地位的认知体现了作家对黑人妇女身处逆境却顽强不屈地与命运抗争的高贵品质的肯定。
首先,白人女社工对贝蒂的称呼暴露了她高高在上的官僚作风。即便是在贝蒂强调可以称其为“贝蒂”之后,女社工坚持称呼贝蒂为“巴特勒夫人”。这看似彰显礼节和修养的做法实则违背了美国社会交往中普遍认同和遵循的称呼习惯和礼节——称呼名而非姓氏。她的做法无非是尽快拉开和贝蒂的距离。麦克米兰对女社工心理状态的描绘再度暴露了白人头脑中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这女人在恬不知耻地说谎。她们几乎各个都说谎。”[10]125凭什么把本是某个人性格上的缺点和不足判定为其所属群体或种族的特点?这难道不是源远流长的种族主义所赖以维系的生物决定论在作祟吗?
其次,贝蒂不失尊严的举止和淡定从容的谈吐越发加深了女社工对她的歧视。在贝蒂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女社工所期待的卑微恭顺、谄媚讨好的神情时,她被激怒了。随之而来的憎恨和官僚做法愈演愈烈。“你以为你是跟谁说话呢?我是那个可以决定是否给她帮助的人,她必须在我面前不寒而栗。”[10]126伴随着这样的心理,女社工的做法不是调查贝蒂的生活状况有多么艰难以及需要何种救助;相反,她像福尔摩斯一样去发现蛛丝马迹以证实自己对贝蒂的种种推断——像其他任何来求助的黑女人一样,贝蒂也是骗子。“我看得出我让她紧张了。……她把外孙子们弄到身边很可能就是想多从这弄几个钱回去。……贝蒂看起来并非极度贫困。”[10]128
再次,美国福利署的无作为是种族歧视的最好例证。即使在特立妮达死后,贝蒂二度来到福利署,并且在她提供了所有需要的文件且文件的真实性得到确认之后,她能够得到的却仅仅是200美元的食品券和接下来漫长无期的等待。可想而知,在遭受社会的一次又一次的冷遇后,这位年近六旬的、几乎被贫困伴随大半生的劳动妇女,面对嗷嗷待哺的年幼外孙子、丧失自理能力且智力水平已下降的丈夫、假释出狱来投靠的成年次子,除了疲劳自己的身体获取可能获取的生活保障,她还能做什么?美国贫穷黑人妇女的遭遇和不幸可见一斑。贫困依然是许多黑人面临的最大问题。贫困极大地限制了黑人的生存和发展空间,瓦解着黑人社区并催生了黑人社区的犯罪率。在2009年,住在芝加哥郊区的中产阶级黑人夫妇马吉和约翰·安德森夫妇发起了一场被称之为“赋权实验”的著名社会实践活动——在这一年里,他们只在黑人经营的店铺消费并把自己的一切金融业务转入黑人开设的银行。基于一年的亲身实践和大量的文献阅读,马吉和普利策新闻奖获得者泰德·格里高利共同撰写了《我们黑色的一年》。在该书的开篇,在马吉夫妇经历了多日的奔波以调查芝加哥可能存在的黑人店铺的过程中,他们发现,“即使黑人社区的商业也不是黑人开立的”而大多是亚裔、墨西哥裔或白人开立的;即便偶尔看见一个穿着得体的看似老板的黑人男子自信地站在店里,他也不过是负责打理店铺的经理人罢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在芝加哥,“很多以黑人居民为主的社区依旧充斥着贫困、高犯罪和破败不堪的建筑”。该书披露的相关于黑人的一些经济数据也都呈现出一致的相似性——黑人的极度贫困状态。[11]23
2.“种族冒充”在当代的体现
“冒充”或“种族冒充”在“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是黑人女作家主要关注的问题之一。它是指混血黑人以肤色上的优势在社会中假冒白人;“冒充”是“生存的策略,是获取经济利益的手段”。[12]杰西·福赛特和内拉·拉森的作品中,许多混血黑人利用肤色的优势获得自由、家庭和经济上的稳定。但是,同时这些人却一直被不安、焦虑和负疚感所折磨。他们始终徘徊在要么忍受精神的折磨,过着“冒充”的日子,要么坦白而接受有自尊的贫穷。
21世纪的美国的社会背景已经和“哈莱姆文艺复兴”时间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冒充”也以新的方式体现出来;它更多地是指跻身于中产阶级的黑人在心理上对白人文化的认同以及他们采取的尽量与自己的种族之根隔绝的做法。贝蒂的长子昆丁是脊椎治疗师,开了自己的诊所,居住在波特兰的白人社区。贝蒂认为,选择波特兰定居是他的慎重之举,就因为那里几乎没有黑人;他操着标准的美式英语,结交的几乎都是白人朋友,并连续娶了几任金发碧眼的姑娘为妻,又相继离婚。他几乎没有黑人朋友。
昆丁一直过着几乎与家人隔绝的生活,对家人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充耳不闻。血缘和亲情对他而言,远远比不上从波特兰的公寓放眼可见的整洁、翠绿的环境和居住在此的“聪明人群”。他连电话都很少给家里打,因为他认为“家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混乱在发生”。当得知母亲因不得不抚养妹妹的两个孩子而经济压力倍增时,他非常平静地建议母亲求助社会福利署。对他来说,兄妹们的生活就像一场他早已在中途弃而不看的“烂电影”。他对他们的态度也已经从“厌倦”变成了“冷漠”。尽管他不曾为他们做过任何事,他坚信他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他们已经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他从不出席贝蒂的生日会,至多偶尔寄上一束花而草草了事。就连幼小的外甥路德也称他为对自己母亲都不肯相助的“混蛋儿子”。
昆丁不但把自己隔绝于黑人社区之外,他还对妻子进行同化,试图把妻子和女儿控制在自己的世界里。当女儿出世时,在妻子的坚持下,他带着全家回到黑人区。在出行前,他反复跟妻子灌输贫民窟生活的种种不堪,以防她“吃惊”。他还让妻子保证不让任何人不洗手之前碰他们的女儿。可是,当婆媳相见时,两人甚是投缘。妻子违背了他的意愿坚持留下来吃饭,让路德兄弟俩随意和女儿玩耍。这一切让昆丁气愤难耐。实际上,昆丁为妻子对黑人区所做的心理准备不如说是他自己为保护脆弱的自我而再度设置的一道防护层。他绝不会让自己苦心经营、拼尽一切维持的生活受到丝毫影响。和拉森笔下的主人公有着相似的一点便是,昆丁也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而最终经历了漫长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愈合的过程。
在《黑人艺术家和种族大山》一文中,针对某些年轻黑人艺术家对自己肤色感到的沮丧,兰斯顿·休斯犀利指出了“扎根在黑人心底想要成为白人的冲动、把种族的独特性放在美国标准化的模型框架中的欲望、能越不像黑人而越像白人越好的心愿”是阻碍通往真正黑人艺术之路上的一座大山。[13]175同样,它也是黑人自我身份认同之路上的一座大山。《最蓝的眼睛》中的佩科拉和母亲波林是白人审美观的牺牲品;《所罗门》之歌中的麦肯·戴德对以财富为目标的美国梦的执迷使他成为葛朗台似的房东和家庭的暴君;在《柏油娃娃》中,成功的时尚界名模吉丁徘徊在心仪的黑人和富有的白人之间难以抉择。
3.缺乏足够医疗保障的黑人老年群体的困境以及黑人妇女的坚忍
麦克米兰不是第一次在其作品中揭露老年和病痛如何加剧黑人家庭状况的恶化。因为贫困,这些家庭无法将患病的老人送往专业的看护中心;看护的重担无疑落在年迈的配偶身上。在《等待梦醒时分》中,她就塑造一个为了照顾多年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丈夫而身心俱疲、却依旧义无反顾的黑人母亲形象。她既没有足够的钱把丈夫送往看护中心,也没有钱请一位护士到家里分担她的工作。唯一的女儿罗宾一直因为没有能力帮忙减轻母亲的负担而被内疚感所折磨。多年来她虽一直在担惊受怕、寝食难安中度过,却对丈夫不离不弃、无微不至。
在《谁问你了?》中,麦克米兰重拾这一主题。而且,看护者不是蹲守家园的主妇,而是已经年近六旬、因常年从事体力劳动而落下疾患,又同时面临多重几乎难以逾越的家庭重负的劳动妇女。她要抚养失踪的吸毒女儿扔下的两个年幼的外孙;在监狱服刑的次子经常写信索要财物;唯一曾被视为家门荣光的长子已经成功跻身于中产阶级,却极力和他们撇清关系。贝蒂因为经济条件所迫,即使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却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坚持着宾馆的工作。她微薄的工资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必须用于支付负责照顾丈夫的看护的工资。即便如此,她从未放弃对丈夫的细心呵护。白天的劳累工作后,她仍忍受腿疾的困扰烹饪丈夫视为“灵魂食物”的炸鸡。贝蒂身上散发的黑人母性的坚忍、顽强和无私的品质得到了彰显与赞美。这些品质使她自己战胜生活中的重重困难,更使她的家庭重新找回了凝聚与和谐。
根据实证研究显示,每位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年均需要的相关治疗和护理费用从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至本世纪初期呈现逐年增长的趋势。根据福克斯和麦克斯(2009年)的研究数据,1988年的费用大约是11261美元;到了1993年,费用就飙升至52600美元;到2008年,数据显示费用大约60000美元。[14]在美国,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呈现大幅增长的情况下(2009年,65岁以上人群中有500万患者;预测到2050年会增至1100万到1600万[14]),包含在医疗保险和个人健康保险中的普通药物治疗大约占年均治疗费的60%。以最新的60000美元的数据为例,每年一个家庭至少要支付24000美元的基本治疗费用。这个数字不包含很多针对性的辅助治疗。即使不采用这些康复治疗,每年两三万的费用对于中产阶级家庭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数字。以上支出是完全在家里有专人护理的前提下,如果没有专人护理,长期的日常起居、饮食和活动的护理还需雇佣专业护士来做。如果把患者送到专门的护理中心,年费用还要增加大约2万美元。
阿尔兹海默症对美国公共医疗体系提出了新的质疑和考验,对于大多数一直处于财富分配劣势的美国黑人家庭,是“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麦克米兰在其作品中重复这一主题的目的是呼吁全社会对黑人生存状况的关注。如何让被贫困侵扰大半生的黑人老年群体过上相对安乐的晚年是另一个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了。
4.毒品对黑人家庭和社区的瓦解
毒品及其对黑人家庭的危害是许多黑人女作家关注的问题,托妮·莫里森在《秀拉》中塑造了纵火烧死被毒品摧毁的儿子的母亲夏娃;在小说《萨萨弗拉斯,塞朴拉斯和茵蒂格》中,恩托扎克·尚格描绘了三位黑人姐妹的成长经历,其中成为芭蕾舞演员的塞朴拉斯就是位“瘾君子”。《妈妈》中,母亲米尔德里德曾无数次保释因吸毒而偷盗入狱的儿子。
在《谁问你了?》中,麦克米兰重拾毒品问题,并首次在作品中把毒品和母亲身份联系在一起;把毒品对人性的泯灭和对黑人家庭的瓦解剖析得淋漓尽致。毒品毁灭母亲爱的本能。贝蒂最小的女儿特立妮塔被毒品困扰多年,无法自食其力;最后,她抛弃了两个幼子,在绝望中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了毒品而最终走向死亡。
20世纪80年代,里根政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反毒大战”。在此之前,非法毒品的使用对大部分美国人来说并非一个十分紧要的问题。“反毒大战”伊始,联邦政府加大了对毒品打击的立法及其实施和缉拿等相关事宜的资金投入。仅以“特种武器和战术部队”的调遣为例来加以说明。该部队是为了应对诸如人质劫持、劫机和越狱等特大恶性武力危机而创建于20世纪60年代。在70年代因毒品相关的调遣次数每年不过几百次。由于地方政府获得联邦政府资助的巨大增加,从80年代到90年代中期直至21世纪初期,该部队因毒品相关的派遣次数从年均3000次,增至30000次和40000万次。[15]75“理论上来讲,每一例与毒品相关的拘捕给该市或县带来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的资助大约153美元。而其他非毒品相关的拘捕,即便是暴力罪行性质的,也不会带来任何经济收益。”[15]78所以,“反毒大战”并没有使毒品问题得以改观,更谈不上解决。相反,它似乎成了贩毒集团和毒品事务局、警察局等反毒机构获取高额收益的一场游戏。因此,社会上有关“毒品合法化”的呼声不绝于耳。另外一个显著的效果便是因毒品罪入狱的人数激增。据“人权观察组织”的统计数字,从“反毒大战”开始到2000年,共有大约3100万人因毒品相关罪名入狱。[15]60在所有因毒品相关罪名入狱的人员中,黑人和拉丁裔美国人占了75%。[15]98一旦被贴上监狱的标签,即便是出狱之后,耻辱也会伴随一生。
《谁问你了?》再度拷问了美国由来已久的种族主义问题。麦克米兰在一次访谈中曾谈到创作的初衷,“我不知道有哪个黑人家庭没有成员在监狱服刑的或没有沾染毒品的;或者不被贫穷困扰,或不遭受其他不幸”。[16]密苏里州弗格森事件带来了对美国司法体系的质疑。前司法部长霍尔德在2015年4月公布了对弗格森市警察和法律系统的全面调查报告中显示存在于“警察和司法机构内部的系统化的、深入的文化以及民权歧视”。虽然起因于黑人青年弗莱迪·格雷之死,2015年4月末爆发的巴尔的摩大型黑人抗议活动决不能简单定性为一群“暴徒”之举,而是多年被贫困、毒品、失业、监禁等问题牢牢困住的黑人心中积怨的释放和对政府的呼吁。即便是有再多进入“后种族”时代的呼声,也掩盖不了当前美国仍旧存在且时常激化的种族矛盾。早在20世纪初期,W.E.B.杜波依斯曾预言,“本世纪的主要问题是肤色界限”;而21世以来不绝尘嚣的“后种族”时代应以“种族中立”“无视肤色”为主旨的各种理论实则是在“掩盖长期存在的且坚固的种族等级制度并阻碍我们为实现种族和正义理想所付出的所有努力”。[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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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春
Interrogations of Racism in a“Post-racial”American Era in Who Asked You?
XIUShuxin
Who Asked You,the newest work by renowned African American novelist,and best-selling author Terry McMillian,uses a variety of themes to produce an analysis on the basic foundation of what it means to be in a“post racial”era.Through explorations into the hardships of elderly Black Americans,the roots which created a stereotype of“welfare queens,”the disintegrating effects of drugs and poverty on the Black community as well as the theme of “racial performance”in contemporary America,Terry McMillan exposes the country’s continued racism and praises the stoicism,perseverance and dedication of Black women.The author contends that Terry McMillan intends to demonstrate that even though we have ushered in the 21st century,racism in America is far from dead;instead,in some aspects,racism is as serious today as it was more than a hundred years ago when slavery was just abolished. “Race-neutrality”and“color-blindness”are common themes advocated in campaigns promoting ours as a “post-racial”era,but these approaches conceal the reality of a systematic racial hierarchy in modern society and obstruct our abilitytopromote democratic ideals and justice as we move forward tothe future.
Who Asked You?;post-racial era;racism
10.13277/j.cnki.jcwu.2016.01.009
2015-05-06
I106.4
A
1007-3698(2016)01-0065-07
修树新,女,东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美国文学及女性文学。130024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 “宗教视域下美国黑人女作家的政治书写”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YJA752027;亦为国家留学基金资助项目研究成果,证书编号:201306625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