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重复叙事

2016-02-13 09:31赵京立
天津职业院校联合学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白玫瑰红玫瑰张爱玲

赵京立

(天津滨海职业学院,天津 300451)



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重复叙事

赵京立

(天津滨海职业学院,天津300451)

《红玫瑰与白玫瑰》是“一则关于男子的欲情与负心”的故事,这样一个“欲望与压抑”的文学母题,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的笔下经历了漫长的嬗变过程。这部小说之所以引人关注,与其重复叙事的技法息息相关。作品在细节的提取、意象的呈现、情节的安排上均凸显了重复与差异的特征,使得叙事参差对照、摇曳生姿。

重复;细节;意象;事件

重复是文学作品惯用的艺术创作手法。在小说中,体现在对时间、节律、意象等多方面的追求。美国著名学者希利斯J·米勒说:“任何小说都是由重复和重复中的重复,或以链接的方式与其它重复相连的重复构成的复杂组织”①。细读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可以发现,作品在细节的提取、意象的呈现、情节的安排上均凸显了重复与差异的特征,使得叙事参差对照、摇曳生姿。

一、细节的提取

张爱玲说: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②。热衷于细节的张爱玲从细部落笔,用细节打通作品经络、传神出情,那流动的、延展的细节反复出现,构成了人物性格、行为及其心理的链条,环环相扣,逸态横生,为浮华的都市打上苍凉的底色。

初见娇蕊,振保不愿抹掉她溅到他手背上的白色皂沫,而是任它风干,手背上的紧缩感像是被嘴温柔地吮吸着。振保便“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作家有意重复肥皂沫溅到手背上的奇妙感觉,言语讥诮,暗示出振保内心暗涌的情潮。之后,振保到浴室洗手,头脑里不时回放着娇蕊的影像:松松的合在身上未曾系带的条纹浴衣,上面淡墨色条纹上隐隐绰绰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寸寸都是活的”。于是乎振保感到“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一寸寸都是活的”连续两次出现,第一次是视觉映像,作家化静为动,凸显娇蕊妖娆的体态;第二次化视觉为触觉,信手拈来的通感巧妙地揭示出娇蕊给振保带来的难以抗拒的情欲诱惑。此处,小说的叙述节奏舒缓起来,像河水汇集到宽阔的河湾,缓缓地四处漫延。时间上的延宕,使得读者可以静心体察振保细微的心理波动,从容地把玩文本用语的精妙,从而更准确地理解作品的内蕴。

富于表现力的细节,至少应具备两个条件:一是具有生活的原生态,本真地再现生活;二是把真实的细节恰到好处地安排在叙述流程中,成功地发挥其效用。振保回到自己房间,发现椅子套下、地毯上,“烧的净是香烟洞”,猜测是上一房客留下的。两周后的某天,他回家取衣,窥到娇蕊燃烟的场景,从而解开了香烟洞的悬疑。小说中第一处的香烟洞为第二处埋下伏笔,两处细节,一显一隐,前后呼应、互为补充,形成互文性解读。

《四十二章经》有云:“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火之患。”“逆风而行”的振保,遭遇娇蕊丈夫几时归来的话题时,“脸上就现出黯败的微笑”。当娇蕊告知振保打算离婚来嫁他时,他“觉得光把那黯败的微笑维持下去,太嫌不够了”。黯败,指颜色暗淡而陈旧;黯败的微笑,形容振保无精打采强颜欢笑的表情。作者把这一表情描绘成眼角眉梢下挂,面部耷拉下垂像墩布上的破布条,狼狈而污浊。细节的重复,一方面展现出振保忧思逐渐加重的心理进程,另一方面也暗含了作家对主人公的极度调侃和无情嘲弄。

张爱玲对细节的把握出神入化,几乎抵达了事物的每一条纹路,将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件有机地联系起来,成为人物、事件的连接点。振保发现烟郦与裁缝的不寻常后,穿上雨衣,一路不停地扣钮子。回到厅里,默默地转身出去时,再次一路扣钮子。“扣钮子”这个无意识动作的重复,表露出振保愤懑而无处发泄的压抑心理。与此同时,烟郦下意识地打开无线电,闭塞的空间里便充满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这个男子的声音穿过大敞的门传到振保的耳朵里,正当他在心里诅咒烟郦的下贱时,心绪不宁的烟郦突然关掉了无线电。文中男声播报的重复响起,旨在强调烟鹂的偷情行径已经昭然若揭;男声播报的戛然而止则预示烟鹂偷情行为的突然终止。果然,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振保遮遮掩掩地询问女佣余妈那裁缝近日是否来过,余妈详细作答并给予振保安慰地笑,想见余妈早已知晓内情。另外,前文也曾两次提及烟鹂打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对此很是赞同,但是他不知道烟鹂听无线电,只是因为寂寞,这为烟鹂后来的婚外情埋下伏笔。总之,烟郦收听无线电男声播报这一细节的多次重复在叙事中起到了穿针引线作用。

陈思和先生讲,“所谓丰腴在美学上值得炫耀的,大约不外乎一是知识的渊博,二是细节的丰富”③。张爱玲以女性特有的视角提取耐人寻味的细节,将文字敏感而细腻地把玩,直逼人性的深处。细节的重复聚合,使她的文字获得一种张力,让读者在玩味文字技巧的同时,咀嚼其中的韵味。

二、意象的重现

袁行霈先生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④。意象的重复使用,宛若同一人在不同时空拍摄的帧帧照片,流连岁月接转记忆,隔着时空的距离,展露惑人的意韵。

1.黄昏

《诗经》云咏:“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华夏民族的伦理归依、婚俗礼仪以及个体生命内在的生理感受,使得夕阳暮霭构成的黄昏,成为歇息归家、亲人团聚的情感召唤原型。

小说中作家简笔勾勒振保巴黎嫖妓前后的黄昏画面:亮起的街灯、悬在头上的正一点点下沉的太阳、方形的水泥屋顶构成一幅黄昏的景象,……待他嫖妓后出来时,发现树影斜斜地卧在夕阳的影子里。黄昏的静谧给予振保的不是内心的安宁,而是嫖妓前一路行来的失落,无所适从的恐慌。带有“移情”色彩的黄昏图景,映衬出佟振保从嫖娼前的紧张不安到嫖娼后的失落恐慌的错位心理。

作者再一次勾勒黄昏,是在振保与娇蕊浓情蜜意的爱恋阶段。那些日子,振保下班回家,坐在双层公车的顶层,“车头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驰去”。作者借落日余晖烘托振保无耻的快乐心境。

在落日衔山暮色苍茫中,佟振保在异地嫖妓、在朋友家与其妻偷情,这与歇息归家、亲人团聚的情感召唤背道而驰。美好的意象与人物的行为构成了强烈的反差,昭示着主人公精神的空虚和传统伦理的丧失。

2.乱发

董桥在《辫子的没落》中说,头发是一种传达思想消息的密码,是一种媒介。张爱玲以“乱发”为介质,从视觉到触觉、从客观物象到心理感受,反复描摹,将振保初见娇蕊便深陷情欲世界的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

士洪引着振保到浴室去,浴室内水气蒸腾,娇蕊正对镜梳发,极其鬈曲的烫发纠缠在一起,被“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强烈的视觉冲击使振保产生眩晕之感,内心更是躁动不安、蠢蠢欲动,唯恐被他人窥见。张爱玲将成团飘逐的乱发比喻成鬼影子,巧妙地揭露出他这种隐秘的猥琐的心理。振保站在门外,浴室里满地滚的乱发让他心烦意乱,奈何哪都是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纠结的乱发牵牵绊绊,充盈到振保眼里并直达心底,映射出振保内心膨胀的欲望。深陷情欲的振保洗完澡,情不自禁捡起磁砖上的团团乱发,那发梢硬得“像传电的细钢丝”,将他们俩个牵连在一起。振保将乱发塞进口袋,自觉浑身热燥,又将其取出后抛入痰盂。此处,乱发隐喻了振保对娇蕊的欲望,他深陷其中,但不得不割舍。

3.月亮

张爱玲对意象的重视,对细腻的倾心感受,通过意象的重复来放大,使得客观物象和主观心理相融相生。振保晨起梳头发时“发现一弯剪下来的指甲,小红月牙。”涂着鲜红丹蔻的红指甲,美艳而具有杀伤力。但一旦被剪下,则失去了生命力。《说文解字》将“牙”解释为“牡齿也,象上下相错之形”。娇蕊不忍划伤振保而剪下指甲,意味着她在这场情事刚刚开始时已是丢盔弃甲。振保忘了看昨晚月亮是否出现,便想当然地认定昨夜应当是红色的月牙。臆想的态度表露出他风流浪子的情怀。作者两次着力于“小红月牙”,虚实相间,各有侧重,暗示了两人的结局。

4.火车

阿毛在诗歌《大雪天和一列安娜的火车》中吟诵:她已开出一列安娜的火车,却找不到托尔斯泰的足迹。“安娜的火车”意象来自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高层首长卡列宁之妻安娜在火车上邂逅风流倜傥的渥伦斯基,遂深陷情网。最后,她独自承担了这段婚外情的全部后果,于绝望中自杀。“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截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这是振保和娇蕊夜晚于穿堂相遇的画面,火车作为喻体出现,隐喻两个人终将分手的结局。如果将“安娜的火车”作为其笺注,《红玫瑰与白玫瑰》则通过类似用典的方式重复“火车”意象,借此诉说他们在重复着前人的故事,这样,既拓展了小说的纵深,文本内蕴也得到增容。

当振保得知娇蕊将他们俩个的一切都告诉其夫后,他冲到大街上,转过头去看,峨巍耸立的公寓,大得像一列大得无法想像的火车,轰隆轰隆朝着他冲过来,遮挡住了日月。这里,火车再次作为喻体出现,但邂逅的温情不在,而是裹挟着巨大的破坏力而来。这两处意象观照互补,共同诠释了爱欲带给人的正反两面的结果——幸福与灾难。

三、事件的重复

事件重复是指相同或相似事件在小说中重复出现,这类似于《诗经》的重章叠句,各章除更换个别字词外,格局基本相同。小说重复叙述的目的在于同中存异、物是人非,使得历史与当下甚至未来在相似中渗透、在参差对照中漫延,以此形成叙述张力,引发读者深入挖掘作品主旨。

1.听琴

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成为中国才子佳人小说听琴模式的原型。因为精神先于肉欲,所以他们的私奔被誉为风雅之事。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重新演绎了这一听琴模式。

作品两次描述听琴。第一次是在巴黎的大街上,振保不知道钢琴声从谁家宅第里传出,莫名地感觉到那人是用一只手在弹。圣诞节赞美诗的调子缓慢持续着,一阕又一阕……振保不知道什么原因,“竟不能忍耐这一曲指头弹出的琴声”。圣洁的教堂之音未起到教化感染的作用,竟然令振保厌烦。较司马相如,他不仅失了那份风雅的灵魂契合,反而增添了灵魂的污浊与肉欲的肮脏。作品精妙之处在于对人物不直接进行道德评判,而是采用春秋笔法,微言大义。

第二次听琴,娇蕊弹琴,振保听到动情处“跟着琴哼起那支歌来”,他眼中生出珠泪,感觉到两个人的身心终于合在一处、交融在一起了。作家再次演绎听琴模式,静谧的夜晚、华美的乐章、世俗的男女,构成一幅温馨的画卷。“浪子——尤物”的戏码再次上演,再次成全了小说史上才子佳人始乱终弃的故事结局。难怪张爱玲在《〈传奇〉再版序》中慨叹:我们的文明,不论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2.雨天取衣

振保第一次取衣,发现大衣不在原处而是挂在一幅油画的画框上,娇蕊坐在油画下面的沙发上,正燃着他吸剩的烟,让大衣上的香烟味来笼罩她,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恰巧是他屋里的那只。沙发、油画、烟盒,萦绕的烟雾、感性的妇人,这些物象的组合像是一幅老照片,隔空遥望逝水流年,华美中渗透着悲凉,以至于那值得纪念的一日,一直包围在振保回忆的淡淡的哀愁里,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心痛。第一次取衣不仅为他们爱恋的发生提供了情境,更为第二次取衣提供了可参照的对象,彰显出作家“参差对照”的美学观。

十年后,振保再次雨天取衣,“他不由得忆起从前”。作家以振保的回忆引领读者,在时空交错中展现了两次取衣的场景。振保走进屋内,见衣架上没有雨衣,心怦然一动,十年前的旧事浮现于眼前。他走向客室,心依旧怦怦地跳,内心感应到一种奇异的命中注定。他打开门,烟鹂和裁缝在客室里,分别立在沙发的两头。振保放下心,却又蓦地感到紧张,因为那两个人非常紧张。作者以振保的回忆扣连了发生在不同时空的事件,相似的画面以似曾相识之感在重复中交替闪现,昔日的美好依恋与当下的苦闷难堪对照性地映现出他曾经的放纵与沉迷、现今的挫败与伤怀。这种草蛇伏线,灰延千里的叙事手法,在中短篇小说中并不多见,由此,女作家高超的叙事能力可见一斑。

四、结语

《红玫瑰与白玫瑰》是“一则关于男子的欲情与负心”的故事,这样一个“欲望与压抑”的文学母题,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家的笔下经历了漫长的嬗变过程。这部小说之所以引人关注,与其重复叙事的技法息息相关。作品通过细节、意象和事件等的重复回旋洞察人物心理变化,让差异在参差对照中烘托呼应,形成其独具特色的美学风格。

注释:

①米勒著,王宏图译.小说与重复-七部英国小说[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3.

②张爱玲.中国人的宗教.张爱玲文集(第四卷)[A].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11.

③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10.

④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28.

[1]水晶.替张爱玲补妆[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2]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

[3]傅华.一种美学魅力,多种艺术匠心——从《红玫瑰与白玫瑰》看张爱玲独特的美学追求[J].名作欣赏,2007,(08).

[4]刘志.论艺术细节的魅力[J].艺术百家,2005,(02).

[5]胡明贵.漫谈小说中的重复叙事诗学[J].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03).

Repeated Narration in Novel“Red Rose and White Rose”

ZHAO Jing-li

(TianjinCoastalPolytechnic,Tianjin, 300451)

the novel“Red Rose and White Rose”describes a story about “the desire and betrayal of a man”, and such a literal subject of “desire and repression ” experienced a long transmutation process with the different authors during different periods. The reason for the attractiveness of this novel is closely linked to the writing technique of repeated narration. This novel highlight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epetition and diversity in aspects of details extraction, imago representation and plot arrangement, which makes the narration unevenly contrastive, graceful and charming.

repetition; details; imago; event

2016-04-10

赵京立(1972-),女,天津滨海职业学院基础教学部副教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I1044

A

1673-582X(2016)07-007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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