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文人心态史及其《四声猿》研究

2016-02-13 20:19程圳生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徐渭

程圳生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徐渭文人心态史及其《四声猿》研究

程圳生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基于《明史》《徐文长传》《四声猿》《自为墓志铭》等古典文献,辅以《徐渭评传》《徐渭论稿》等今人研究,通过理清徐渭所处历史时代宏观景象及其文人心态史,为品读《四声猿》奠定史学、文学基石。据此,再从《四声猿》之题由、创作时间及意象题旨三个维度建构《四声猿》研究。

徐渭;文人心态史;四声猿

一、前言

徐渭(1521-1593),初字文清,后改文长,号天池山人、青藤老人等。明代杰出书画家、文学家、戏曲家,“渭天才超轶,诗文绝出伦辈。善草书,工写花草竹石。尝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1,p4939]与杨慎、解缙并称“明代三大才子”,存《徐文长三集》《南词叙录》《四声猿》等著作传世。其一生牢骚困苦,家道中落、八试不中、仕途困厄等致使发狂、自杀、杀妻、入狱,最后潦倒以终。

笔者以为评读历史人物的思想艺术,应立足于人物所处的历史环境及情况,结合作者作品所折射出的思想感情,把人物镶嵌于文学史的坐标轴中加以衡量,才能准确地理解和定位人物的历史心态、立场及历史语境。徐渭所处时代乃明朝政权由中期转入后期的黑暗阶段,文学上则是由前后七子、唐宋派转入公安派时段。或曰:“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2];或曰:“其诗遂为公安一派之先鞭,其文亦为金人瑞等滥觞之始。”[3]

事实上徐渭的文学艺术作品应包含两层意义:第一层是徐渭的亲身经历及感受,是一种历史语境;第二层是后人对其经历的记忆与作品的评读,是一种历史反思。基于这种历史意识,笔者试图立足于徐渭所处历史背景,通过对徐渭文学艺术作品的研读,结合历代学者的研究,从中梳理出徐渭人生流变、文人心态史及《四声猿》的内在联系与精神内核。

二、徐渭所处历史背景

徐渭所处时代大致为嘉靖、隆庆及万历三朝,因此“他的人生、艺术与明代嘉靖到万历前期的政坛和文坛息息相关。这一时代的特点是:政治上由中期向后期过渡,文坛则是复古派称盛而文学革新的狂飙即将到来的时期。”[4]

(一)政治局面

在政治上,嘉靖皇帝即位后即在“追封其父为帝”的皇统问题上与前朝阁官发生冲突,争论历时三年,最终以血溅左顺门,杖死十六人告终,史称“大礼议”。大礼议标志着皇权专制日趋加强,但同时也使得嘉靖皇帝确立了正统地位,从而为他早期实行新政奠定基础。嘉靖前期“励精化理,湔濯海内观听,挈清政本,杜塞旁落,奋武揆文,网罗才实。至于稽古礼典,取次厘毖一切,创必表章,轶往宪来,赫然中兴”然而这种“中兴”之象并未持续多久。嘉靖皇帝崇道修玄、迷信长生不老之术,几近痴迷。先是因无度利用宫女月经炼丹而引发“壬寅宫变”。后几近丧命的皇帝自此更是“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5]。皇帝痴迷玄道、不理朝政使得这一时期出现了以撰写“青词”(道教祷文)升迁的乱象,“青词宰相”应运而生。严嵩善青词及权术,因此把持朝政,植党营私,贪赃枉法数十年。自是,吏治崩坏,兵备废弛,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由此导致了严重的“南倭北虏”局面,明王朝面临空前严峻的边疆危机。在东南沿海,由于海防薄弱,加之日本封建割据造成大批武士、土豪、浪人流亡到中国沿海地区从事海盗活动,因此“倭寇”侵扰浙江、福建等地屡禁不止,给明朝海疆带来沉重危机。在北方,蒙古鞑靼部兴起,统一蒙古各部,并开始长期侵扰北方边疆,明嘉靖二十九年更是爆发了“庚戌之变”,俺答率军长驱直入,在北京城郊烧杀抢掠数日。“南倭北虏”的局面直至隆庆、万历都一直困扰着明代的政局稳定。

(二)文坛景象

在文学方面,“前后七子”给点缀升平、粉饰逢迎的“台阁体”以致命的打击,他们取法乎上,“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从而扭转了粉饰点缀、靡弱无力的文风,“但矫枉过正,力主复古,各人存在不同程度的摹拟倾向,有的甚至是刻意拟古。在他们影响下,文坛弥漫着一股摹拟剽窃的风气”[6]。在前后七子走上形式主义道路的迷途时,以王慎中、唐顺之为核心的“唐宋派”应运而生,他们反对过分强调“文必秦汉”,认为“汉以前之文,法寓于无法之中”,所以主张师法近代唐宋,学习古人“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文从字顺地“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二》)[7]。然而“唐宋派”并没有压倒以李攀、王世贞等为核心的承接于前七子复古余绪的后七子。其后,反对拟古风气,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公安派兴起才从根本上扭转了后七子复古的文坛景象。

三、历史塑造徐文长

在专制皇权日趋强化,政治高压,吏治崩坏,兵备废弛,社会矛盾不断激化的时代,追求个性自由的徐渭深陷悲情是具有客观必然性的。

明代中叶政治日趋腐朽,且以八股取士,题目出自“四书五经”,考生代圣人立言。然则狂人徐渭“生九岁,已能为干禄文字,旷弃者十馀年,及悔学,又志迂阔,务博综,取经史诸家,虽琐至稗小,妄意穷及,每一思废寝食,览则图谱满席间。”[8,p638]因此其文章并未局限于儒家经书而代圣人立言,且文风傲兀不群,故被斥为“不合规寸”。这使得“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九岁成文章,便能发衍章句”(《上提学副使张公书》)[8,p1107]的他科考屡屡受挫,其童试两次落第,最终上书提学副使张公要求复试才勉强录取为生员。之后即使在选拔生员应乡试的考试中考取过第一,且被提学副使薛应旗赞为“句句鬼语,李长吉之流也”,但八次参加乡试均未能中举。最终感叹“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女状元》)[8,p1207]。

科举的困顿一方面注定徐渭的求学轨道是发散的。时嘉靖痴道,因此朝野奉道盛极一时,故徐渭先是受其兄徐淮影响访仙学道。后师从王阳明弟子季本、王龙溪,学习心学,接受了季本的“龙惕”说及“理自内出”学术观点,并承接了王龙溪反对传统思想和封建道德观念的观点。在此间还受龙溪影响,钻研佛学,并拜入著名玉芝禅师门下。这种发散式的求学使得徐渭思想呈现儒、释、道三教合一之势。这为其“狂”的思想性格及“师古”“重法”“尚情”“求真”的文风奠定了基本格调,也为其在书画、戏剧、诗文等领域取得杰出成就奠定了坚实的学识理论支撑。最终其成为文坛“上救复古之偏,下启公安派之变”的承前启后人物。

另一方面则注定徐渭的求仕之道是传奇的。“南倭北虏”使得明朝遭遇空前的边疆危机,徐渭的求仕便是为边疆大吏做幕僚。其中以为胡宗宪做幕僚影响最深,“总督胡宗宪招致幕府,与歙余寅、鄞沈明臣同宪书记。宗宪得白鹿,将献诸朝,令渭草表,并他客草寄所善学士,择其尤上之。学士以渭表进,世宗大悦,益宠异宗宪,宗宪以是益重渭。”[1,p4938]同时徐渭又多谋略,协助胡宗宪为抗倭卫国之事作出杰出贡献,“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1,p4939]。胡宗宪乃备受争议之人,由此也使得后人对徐渭颇有微议。一方面胡宗宪抗倭,徐渭协助自然为功;然另一方面“宗宪多权术,喜功名,因文华结严嵩父子,岁遗金帛子女珍奇淫巧无数。文华死,宗宪结嵩益厚,威权震东南。性善宾客,招致东南士大夫预谋议,名用是起。至技术杂流,豢养皆有恩,能得其力。然创编提均徭之法,加赋额外,民为困敝,而所侵官帑、敛富人财物亦不赀[1,p3606]。”嘉靖皇帝崇道,痴祥瑞之象,徐渭为胡宗宪幕僚,为其写过《白鹿表》等献媚之作,同时也写了大量趋附严嵩的文章,因此为后人诟病。而后严嵩倒台,胡宗宪被捕削籍,徐渭带着落寞之心离开幕府,接着“会御史汪汝正籍罗龙文家,上宗宪手书,乃被劾时自拟旨授龙文以达世蕃者,(十一月丁亥)遂逮下狱”[1,p3607],徐渭担心被牵连开始佯狂,并写了著名的《自为墓志铭》,尔后在巨大的精神高压及多次乡试不中的郁闷下真的发狂,九次自杀无果,后杀妻入狱七年,在张元忭等好友的帮助下才得以出狱,出狱后更加放浪形骸,期间又为北方宣化巡抚吴兑做幕僚,协抗北虏。然晚年以卖画为生,潦倒以终。

基于上文的历史梳理,显然徐渭是宏观历史背景的产物,明代政治由中期向后期的过渡所催生的政治、军事、制度的流变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固定了徐渭的人生轨道,而徐渭对于功名的苦苦寻思与挣扎实际上只是沿着这些轨道选择不同的分岔口,其结局终归方向既定的历史大潮。文坛的复古称盛以及革新先声的奏起实际上正好符合了杂糅儒、释、道思想的徐渭,从而为其成为“上救复古之偏,下启公安派之变”的枢纽人物提供了历史契机。故研究徐渭及其艺术必须紧扣此历史,将其镶嵌在史学大坐标中加以定位。

四、徐渭文人心态史

对于徐渭心态转折的分期,主要有如下两种学术观点:(一)明清学者以徐渭被友人解救出狱这一节骨点为分期点,袁宏道《徐文长传》言:“既出,倔强如初。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皆拒不纳,当首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时携钱至酒肆,呼下吏与饮”;(二)时下学者多以徐渭杀妻被削去秀才学籍为分期点,《徐文长评传》说:“要彻底了解徐渭出狱以后的思想状况必须主要一点,即按照明代的规定,生员犯法入狱后,必须首先革去学籍。换言之,徐渭下狱七载,虽幸免一死,但他已不是秀才了。”又说:“他和官僚阶层之间隔开了一道鸿沟,从此他只能做一个平民。因此,过去那种强烈的功名心在他身上消失了,而贫贱者与高贵者的对抗意识则更为强烈了。”[9,p134]

然笔者以为徐渭文学心态应分为三期,分别以胡宗宪入狱庾死、徐渭杀妻入狱而诸生籍被削为转折点,通过这两个节骨点把徐渭的文学心态流变截成三段。

“田生之文,稍融会六经,及先秦诸子诸史,尤契者蒙叟贾长沙也。姑为近格,乃兼并昌黎大苏,亦用其髓,弃其皮毛耳”(《徐文长逸稿·书田生诗文后)[8,p976]

根据徐渭此自述,笔者以为“契贾谊,兼大苏”是其入幕胡宗宪时期文学审美取向;而“契蒙叟,兼昌黎”则是诸生籍被削后的审美取向。

第一阶段,在胡宗宪入狱前,此时徐渭虽科举屡试不中,但依仗胡宗宪权震东南的地位及其对徐渭的知遇,徐渭的文学心态应该来说是豪壮积极,充满经世致用以求入仕的,这一时期创作文从字顺,缜密透辟,是陈古刺今的贾谊之文。但同时徐渭也带有煎熬矛盾的心态,徐渭入幕后的工作是代制文书,时胡宗宪乃献媚圣上及严嵩之辈,故徐渭代制文书时常因与自己内心原则相悖而煎熬,尝谓:

“渭于文不幸若马耕耳,而处于不显不隐之间,故人得而代之,在渭亦不能避其代。”(徐渭《抄代集小序》)[10]

第二阶段,在胡宗宪入狱及庾死始,徐渭杀妻诸生籍被削前,此段时间心态应是悲愤绝望、担惊受怕的。彼时胡宗宪入狱,幕府解散,徐渭归乡,期间受李春芳邀入幕,然因李春芳以青词受宠,且为徐阶党,欲治胡宗宪死地,徐渭念及宗宪知遇之恩遂离,故徐渭和李春芳交恶。嘉靖四十四年,李春芳入内阁,时“会御史汪汝正籍罗龙文家,上宗宪手书,乃被劾时自拟旨授龙文以达世蕃者,(十一月丁亥)遂逮下狱”。徐渭曾“藉宗宪势,颇横”且与李春芳交恶,故“惧祸,遂发狂,引巨锥剚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1,p4939]。显然此间徐渭是绝望的,故写下了《自为墓志铭》,有言:

“徐渭既而有慕于道,往从长沙公究王氏宗。谓道类禅,又去扣于禅,久之,人稍许之,然文与道终两无得也。贱而懒且直,故惮贵交似傲,与众处不浼袒禓似玩,人多病之,然傲与玩,亦终两不得其情也。”“人谓渭文士,且操洁,可无死。不知古文士以入幕操洁而死者众矣,乃渭则自死,孰与人死之。”[8,p638]

第三阶段,在徐渭杀妻诸生籍被削后,此期“他和官僚阶层之间隔开了一道鸿沟,从此他只能做一个平民。因此,过去那种强烈的功名心在他身上消失了,而贫贱者与高贵者的对抗意识则更为强烈了。”[9,p135]这一时期其文学心态由“沉郁”转向了“颓放”,在入狱期间徐渭得以“自由”地研究儒、释、道思想,品评书画。其自谓:“隆庆庚午元日,醉后呼管至,无他书,漫评古人,何足依据。”[8,p976]这为其文学艺术等进一步发展注入了新的功力。出狱后更是游历各方,为日后写就《四声猿》铺平了阅历基石。

五、《四声猿》研究

“渭天才超轶,诗文绝出伦辈。善草书,工写花草竹石。尝自言:‘吾书第一,诗次之,文次之,画又次之。’”[1,p4939]显然徐渭并未将自己的戏曲成就列入自评中,然则其戏曲创作及理论阐述方面在文学史中功勋卓绝。西陵澄道人评《四声猿》:“宁恃与实父、汉卿辈争雄长,为明曲之第一,即以为有明绝奇文字之第一,亦无不可。”[8,p1357]由是则能明白品读《四声猿》乃研究徐渭文学的必要之务,本文基于上文对徐渭相关历史背景及文学心态流变的研究,从历史维度品读《四声猿》。

(一)《四声猿》之题由

刘义庆《世说新语·黜免》载:“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令黜其人。”[11];又有郦道元《水经注》曾载“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12]《四声猿》由此得名,其由《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代父从君》以及《女状元辞凰得凤》四剧组成,四剧间情节、人物相互独立,无外在联系。然三峡猿鸣三声已泪下,而此戏曲取四声,可见四部短剧所含之沉郁极深,剧剧间必有内在联系,本质为一个整体。或曰:“盖猿丧子,啼四声而肠断,文长有感而发焉,皆不得意于时之所为也。”“文长之晓峽猿声,暨不佞之夕阳影语,此何等心情。”[13]

(二)《四声猿》创作时间考

《四声猿》四剧并无外在联系,其题旨亦极其微隐,是故研究《四声猿》作品内核及内在联系必然要从《四声猿》创作的历史背景入手,背景首者自当其创作时间。关于《四声猿》的创作时间,学界莫衷一是,争断不休,周群、谢建华先生所著《徐渭评传》备细,此不赘述。笔者以为王骥徳《曲律》相关记载最足为信:

徐天池先生《四声猿》故是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先生居,与余仅隔一垣,作时每了一剧,辄呼过斋头,朗歌一过,津津意得。余拈所警绝以复,则大白以釂,赏为知音。中《月明度柳翠》一剧,系先生早年之笔;《木兰》、《祢衡》得之新创;而《女状元》则命余更觅一事,以足四声之数。[14]

王骥徳乃徐渭学生,且上述记载符合徐渭的生活经历于具体实际。首先就《玉禅师》篇确实相较《狂鼓史》等篇目存在稚嫩处,如明末山阴戏曲家孟称舜所评:“《翠乡梦》系早年笔,惟有嫩处。而《女状元》晚成,又多率句。曾见其改本,多有所更定。至《女状元》云当悉改,近无心绪故止”[15]。另外,徐渭早年曾跟随玉芝禅师学习佛法,玉芝禅师曾为其讲《首楞严经》让徐渭深为折服。徐渭更曾赋诗:

又辞弟子留清偈,归到天池坐讲园。

佛性本来同水月,师门曾去解风幡。

自知一夜忘身念,不及朝朝听法猿。[8,p233]

故笔者以为徐渭以“玉禅师”命名该剧应该跟其与玉芝禅师学佛有关,故从上两个因素来讲《玉禅师》为徐渭早起作品应该无误。

其次就《狂鼓史渔阳三弄》来说,此剧与沈炼被严嵩所残害事件有关,沈炼因上书陈述严嵩十大罪状而遭严嵩报复,在流放途中被严嵩假手杨顺等人残杀。徐渭多次撰写诗文歌颂沈炼英雄义举:

曹操沽名不杀贤,终付祢衡与黄祖。

黄祖曾操江夏符,蓟门今亦近穹庐。(《短褐篇送沈字叔成出塞》)[8,p718]

而公之死也,诋权奸而不已,致假手于他人,岂非激裸骂于三弄,大有类于挝鼓之祢衡耶?(《与诸士友祭沈君文》)[8,p1050]

由此《狂鼓史》有感于沈炼被害而作应该无可争辩。《狂鼓史》中有判官提醒祢衡幕:“这祸从这上头起。咳!仔细《鹦鹉赋》害事。”[8,p1182]徐渭曾作《十白赋·鹦鹉》[8,p47]追忆胡宗宪:

黄冠白章,其鸣嘒嘒,殊彼凡羽,绿襟朱喙。

柰此条笼,将飞复坠。我则祢衡,赋罢陨涕。

又徐渭“在《十白赋·鹿二只》中,有‘桓桓抚臣,敢告世宗’,若嘉靖在世,诗中不会出现‘世宗’二字,故徐渭作《十白赋》在1567年(隆庆元年)后”[16]。由上述这三点可证《狂鼓史》乃胡宗宪被平反后所做[17]。综上,笔者以为《狂鼓史》乃万历初年沈炼被平反,徐渭有感于往事所作。

接着是《雌木兰》,徐渭曾在宣化府李兑幕中作二十六首《边词》,其中言:

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弯弧一女郎。

唤起木兰亲与较,看她用箭是谁长?[8,p363]

显然《雌木兰》是徐渭在北方做幕僚后受三娘子及当地人文影响所写的。所以时间应该为万历初期。

最后是关于《女状元》,该剧的创作时间为四剧中最晚,此论断学界无甚争论。《古名家杂剧》存最早《四声猿》刻本,在《女状元》卷末题“万历戊子夏五西山樵者校正”,由此可知其不晚于万历十六年[18]。且《女状元》中的笔法较前更成熟,《女状元》中:“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8,p1211]可谓看破世事,心无杂念,直批科举。

(三)《四声猿》意象及题旨试析

笔者以为《四声猿》虽人物故事独立,表面剧剧不甚相联,然实则本质相通,乃作者以“感事写意”“抒怀写愤”为内核雕琢出来的艺术整体,其支撑之基石乃徐渭所处时代的社会历史背景、人生流变、理想现实及眼界阅历,四剧徐徐展开,便是徐渭对一生理想世界追求的反思及整体社会的政治、制度、军事的宏观批判。这也是笔者在上文中花大量笔墨理清徐渭所处时代历史背景、人生流变及《四声猿》创作时间之缘由,只有把握住历史背景及作者生活、心态流变才能做到有机统一四剧,从而锤炼出《四声猿》的整体精神内核。

《四声猿》其一《狂鼓史》最后判官谓:

[尾]自古道胜读十年书,与君一席话,提醒人多因指驴说马。

方信道曼倩诙谐不是耍。(祢下)

显然徐渭通过“指驴说马”和“曼倩诙谐”已经点明了《四声猿》题旨不在于简单的戏曲表演表层,而在于批判现实,寓庄于谐,借古讽今。顺此而下,我们可以奇妙地发现,《四声猿》的四剧正契合了徐渭一生的经历:首先是才华出众的文人因社会政治的腐朽黑暗而不得志,于是寻求于释、道,然则困难重重,于是神游于阴曹地府痛斥社会不公,继而一文一武,以木兰从军建立军功反映自己入幕边疆大吏的经历以及对于建立军功、功成名就的渴望;以女状元反映自己对于通过科举考取功名的追求及批判彼时科举的黑暗不公。我们不妨往下微探。

1.首先就《狂鼓史》,上文在探讨其创作时期时已论证过该剧成文时间大致在沈炼被平反的时候,又结合上文的明朝政治背景,显然《狂鼓史》乃徐渭有感于沈炼被害而写的,沈炼被害时严嵩擅政,沈炼不畏强权揭发严嵩而被报复,与祢衡如出一辙,故徐渭借祢衡反映和批判政治的腐朽,擅宠害正,同时表达自己“英雄失路托悲无门之悲”。而此剧中也有多处显示,祢衡一方面也象征了徐渭自己,剧中最后:

[二煞]向天门渐不遥,辞地主痛愈加,几时再得陪清话?叹风波满狱君为主,已后呵。倘裘马朝天我即家。小生有一句说话。(判)愿闻。(祢)大包容饶了曹瞒吧。(判)这个可凭下官不得。(祢)我想眼前业景,尽雨后春花。(判唱)[8,p1184]

其中“大包容饶了曹瞒”剧情笔者以为反映了徐渭入胡宗宪幕的经历。又上文已知胡宗宪善于权术,附结严嵩,而胡宗宪对徐渭有知遇之恩,所以剧本最后关于包容曹操的剧情似乎受胡宗宪知遇之恩影响,因而剧末判案结局并无过于严苛。

2. 其次是关于《玉禅师》由上文已经论述过徐渭曾与玉芝禅师学佛之史,事实上笔者以为《玉禅师》取名应该与其跟玉芝学佛不无关系。玉芝曾为徐渭讲《首楞严经》,而《玉禅师》中也多处反映了《首楞严经》思想,如:

(生)当时西天那摩登伽女,是个有神通的娼妇,用一个淫咒把阿难菩萨霎时间摄去,几乎儿坏了他戒体,亏了那世尊如来才救得他回。那阿难是个菩萨,尚且如此,何况于我。[8,p1190]

此处玉通破戒后的解释之辞出现了《首楞严经》的故事。前人或曰《玉禅师》是批判佛家虚伪,然而笔者自以为徐渭写《玉禅师》重点并不在批判佛教,相反很可能在阐述修佛之道。剧中有:

有一辈使拳头喝神骂鬼,和那等盘踝膝闭眼低眉,说顿的,说渐的,似狂蜂争二蜜,各逞两下酸甜;带儒的,带道的,如跛象扯双车,总没一边安稳。谤达摩单传没字,又面壁九年,却不是死林侵盲修瞎炼,不到落叶归根。[8,p1186]

又有月明和尚说:

老僧且不说俺的来由,且说几句法门大意。俺法门像什么?像荷叶上露水珠儿,又要沾着,又要不沾着;又像荷叶下淤泥藕节,又不要龌龊,又要些龌龊。修为略带,就落羚羊角挂向宝树沙罗,虽不相粘,若到年深日久,未免有竹节几痕。点检粗加,又像孔雀胆搀在香醪琥珀,既然厮浑,却又拣苦成甜,不如连金杯一泼。一丝不挂,终成遶无边的萝葛荒藤;万虑徒空,管堆起几座好山河大地。俺也不晓得脱离五浊,尽丢开最上一乘,刹那屁的三生,瞎帐他娘四大。一花五叶,总犯虚牌,百媚千娇,无非法本。[8,p1192-1193]

由此可看出徐渭很可能想批判的是“盲目修炼”。佛学自传入中国后,经过漫长的历史流变,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趋于儒释道三教融合,外来佛教在与中国本土思想文化的调和与妥协下,形成了以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核心,注重体悟的中国式佛教“禅宗”。在明代,应该来说佛教已经是被中国文化同化了的中国式佛教。由上《玉禅师》的片段可以看出尽管玉通修炼了二十年,但是他在破戒时却以《首楞严经》中的故事为自己找借口,又投胎报复,显然这与佛教的教义是相悖的,由此可以看出玉通并未真正领悟佛法,而月明的一席话正是让玉通顿悟成佛的依据。笔者以为徐渭正是借月明之口道出“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成佛之道,其同时也反映了儒家“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及“人人皆可为尧舜”的思想。当然同时剧嘲讽和批判了社会官僚之恶的,如柳府尹等。

3. 最后是关于《雌木兰》和《女状元》,这两部剧一文一武,且主角最后都获得了不同的荣誉和功勋,因此有人会说他们和“悲”无联系,若深入思考,实为不然。很显然《雌木兰》反映的是徐渭在北方做幕僚时的经历,上文在其创作时间部分已论述过,而雌木兰作为一女性尚且能巾帼不让须眉地建立功勋保家卫国,而徐渭作为男儿,面对明朝“南倭北虏”的边疆危机,在入幕胡宗宪、李兑等边疆大吏门下后积极地运用自己的军事知识做贡献,但最后却没有建立任何功勋,不可谓不悲。一武则有一文,《女状元》就是对应《雌木兰》的文,事实上《女状元》中多处地方反映的是徐渭自身,如剧中周丞相赞黄崇嘏“这四六,一法是你的长技”,徐渭正是四六骈文的高手,也是凭《白鹿表》深得胡宗宪赏识。故笔者以为《女状元》其实是反映徐渭虽博学多才,然一生多次科考不中之悲。剧中“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及末尾“世间好事属何人?不在男儿在女子”亦不可谓不悲。

六、结语

徐渭是宏观历史的产物,明代政治由中期向后期的过渡所催生的政治、军事、制度的流变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固定了徐渭的人生轨道,而徐渭对于功名的苦苦寻思与挣扎实际上只是沿着这些轨道选择不同的分岔口,其结局终归方向既定的历史大潮。文坛的复古称盛以及革新先声的奏起实际上正好符合了杂糅儒、释、道思想的徐渭,从而为其成为“上救复古之偏,下启公安派之变”的枢纽人物提供了历史契机。在此期间,由于科举的失意、南倭北虏的局势、幕主的宦海沉浮,以及徐渭痴狂杀妻诸生籍被削等人生流变,徐渭心态实现了从豪壮积极、建功立业到悲愤沉郁、担惊受怕再到放浪形骸、颓放自由转变。而《四声猿》则综合折射了其糅合儒释道的思想、科举失意、怀才不遇等经历,串联起来徐徐展开便是徐渭悲情一生的演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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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A Study on the Mentality Development of Xu Wei and His Si Sheng Yuan

CHENG Zhen-sheng

(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006, China)

This paper, by referring to Ming History, Biography of Xu Wen Chang, Si Sheng Yuan, Self-penned Epitaph, A Critical Biography of Xu Wei, Research Papers about Xu Wei, and by recounting the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Xu Wei’s time and his mentality as a scholar, aims to establish a historical and literary foundation for the reading of Si Sheng Yuan. Specificially, how Si Sheng Yuan was entitled so, when it was written and its theme are studied.

Xu Wei; mentality development of a scholar; Si Sheng Yuan

I207.37

A

1009-9115(2016)06-0064-06

10.3969/j.issn.1009-9115.2016.06.015

2016-03-09

程圳生(1992-),男,广东潮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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