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孝颖
(上海电力学院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0)
辜鸿铭归化英译《论语》探究
么孝颖
(上海电力学院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0)
辜鸿铭论语英译本自问世以来,受到广泛关注,该译作也因归化翻译策略的运用受到或褒或贬的评价,本文无意对相差悬殊的评价进行立场选择或者评判,而是意欲循着译者的翻译动机、译者的意向读者、以及意向读者的价值取向和认知思维模式等方面剖析辜鸿铭之所以呈献如此译作背后的深层缘由。
归化;翻译动机;意向读者;价值取向;认知模式
归化和异化是1813年由德国思想家施莱尔马赫提出的两种翻译方法。所谓归化是对原作中的“异质成分”进行处理,尽可能不去打扰读者,让原作向读者靠拢。归化派以奈达[1]为典型代表。所谓异化是尽可能不去打扰原作,让读者向原作靠拢,使原作中的“异质成分”得以保存,实现文化传真的目的。异化派以韦努蒂[2]为典型代表。笔者认为异化和归化各有所长,应该视译者翻译文本的动机、文体、目的语语境包括目标读者群以及该群体的认知思维模式、价值取向等来确定。《论语》作为儒家经典,对中华民族的思想和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自16世纪末以来,逐渐被广泛译为多种西方语言,其翻译方法无外乎归化和异化。1893年问世的辜鸿铭论语英译本是归化翻译的典型代表,且打破了在此之前由传教士和西方汉学家向西方翻译儒家经典的垄断局面,辜鸿铭也被认为是第一个把《论语》等儒家经典译为英文的中国人[3]。林语堂盛赞辜氏译文“英文文字超越出众,二百年来,未见其右,选词、用字、皆属上乘”[4]。但以王国维和胡适为代表的一些评论家却对辜鸿铭的翻译持否定态度,认为辜氏的翻译是一大失败,还有很多学者批评辜鸿铭译本过度使用归化策略,影响了中华文化身份的确立[4]等等。本文无意对上述褒贬不一的评价进行立场选择或者评判,而是意在尝试从辜鸿铭翻译该文本的目的、他的意向读者群以及意向读者群的价值取向和认知思维模式等方面对其归化翻译《论语》的缘由进行溯源式探究。
辜鸿铭深谙西方文化,深受西方浪漫主义思潮的影响,对西方社会的种种弊端有着深入的了解和思考,在他逐渐深入领悟中国传统文化之后,也逐渐加深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笃爱,并逐渐认识到儒家文化是人类思想文化的精髓,是革除西方社会种种弊端的出路所在。他在另一本儒家经典《中庸》的译序中指出[5],“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在中国旧的秩序正在消亡,他们欢呼新知和进步文明进入中国。但我个人却不相信在中国古老的秩序会过时,因为我知道旧式秩序、中国文明和社会秩序是一个道德的文明和真正的社会秩序,它符合事物的本性,因此不会消亡。”正是基于对儒家经典文化这样一种坚定信念,怀着“中国文化救西论”的理想,他决定选择《论语》等儒家经典作为英译的文本,希冀能以中国理智和道德的文化装备拯救世界文明[6]。但在当时,中国内忧外患,风雨飘摇,“西人挟炮舰之威”,视中国为不文明和未开化之地,大搞殖民政治与文化输出,中国传统文化饱受歧视和歪曲,可谓危机四伏。恰逢此时,以理雅各为代表的西方汉学家和传教士所译的儒家经典大行其道,辜鸿铭对他们的译文并不满意,认为他们没有准确反映儒家思想的精髓。甚至在辜鸿铭看来,正是由于这些人歪曲了儒家经典的原要义,糟蹋了中国文化,才导致西方人对中国人和中国文明产生种种偏见。他在其《论语》译序开篇指出[5],“理雅各博士在其译著中所展示的中国人之智识和道德的装备,正如同在普通英国人眼中中国人的穿着和外表一样,必定会使其产生稀奇古怪的感觉”。他希望通过对《论语》等儒家道德文化的推介,改变西方人对待中国人及中国文明的蛮横态度,抛弃西方炮舰和殖民侵略思想[10]。“如果这本出自中国古代智慧的小书能有助于欧美人民,尤其是那些正在中国的欧美人更好地理解‘道’,形成一种更明白更深刻的道德责任感,以便能使他们在对待中国和中国人时,抛弃那种欧洲‘枪炮’和‘暴力’文明的精神和态度,而代之以道,无论是以个人的方式,还是作为一个民族同中国人交往的过程中,都遵从道德责任感——那么,我将感到我多年理解和翻译这本书所花费的劳动没有白费”[5]。
正是为了消除西方人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误解甚至歧视,更好地把中国传统文化在当时优越感颇足的西方社会弘扬开来,辜鸿铭努力按照目的语受众的认知思维模式和价值取向,对原文本进行了以受众为导向的归化英语翻译,这是目的语和目的语文化处于强势地位之下的权宜之计,如此以取得中华传统文化在目的语语境之下的最佳传播效果。
明确的意向读者是译者选择合适翻译方法的前提,也是成功翻译的一半。辜鸿铭英译《论语》有着明确的意向读者群,在其译文序言中,他指出[5],“我们努力按照一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表达同样思想的方式,来翻译孔子和他弟子的谈话”。事实上,辜鸿铭英译《论语》面对的这些意向读者,其中大多数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无知且傲慢的受过教育的西方人,他们认为西方的器物完美、西方的科学昌明、西方的制度完善民主进步。如此,面对来自东方的文明,他们表现出了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态度。这种情况的直接后果就是严重误解甚至歧视中国传统文化。面对可怕的西方文化沙文主义,为了拯救和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和儒家经典,辜鸿铭表现出了以读者最佳接受理论支配之下的强烈的读者意识,并采取了由此支配之下的归化翻译方法。因此,他在翻译《论语》过程中尽最大努力减轻读者负担,积极为读者着想,以使其译作能够引起西方读者的理解、接受、关怀和认同。译本也因此不仅符合西方读者的思维习惯和认知模式,也具有属于西方读者的西化语言特质,备受西方读者崇拜。李大钊称赞道[6],“愚以为中国两千五百余年文化所钟出一辜鸿铭先生,已足以扬眉吐气于二十世纪之世界。”
辜鸿铭从读者的角度出发采用归化的翻译方法,这一点在他处理《论语》中出现的大量人名和地名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为了消除读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陌生感,辜鸿铭在译文中尽量删掉了出现在原文中的大量中国人名和地名等专有名词(这也是很多人批评辜鸿铭论语译文的重要原因之一)。纵观全部论语译文,辜鸿铭几乎删除了所有孔子弟子的名字,仅保留了颜渊和子路,对于孔子的其他弟子一般都译作“孔子的一个弟子(a disciple of Confucius)”或者“孔子的另一个弟子(another disciple of Confucius)”,或者干脆译为“一个弟子(a disciple)”。还有其他很多人名都进行了以减轻读者负担为目的的模糊处理,例如,把“季氏”翻译成The head of a powerful family of nobles in Confucius’native State,把“孟懿子”译为A noble of the Court in Confucius’ native State,而把“孟武伯”译为A son of the noble mentioned above。对于地名的处理,辜鸿铭也尽最大努力为读者考虑,把“鲁”这样重要的地名译为“孔子的祖国(Confucius’ native State)”,对于齐鲁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齐”只译为“另一个国家(another state)”,“陈”则干脆译为“外国(a certain state)”。对于如此处理这些人名和地名,他反复强调了他的读者意识[5],“为了尽可能地消除英国读者的陌生感和古怪感”,“只要有可能,我们就删除其中的专有名词”。很多学者对辜鸿铭的这一翻译处理方法表示不解。笔者认为,客观评价辜鸿铭如此翻译策略不能脱离当时英译《论语》时的时空语境,如果我们能够客观历史地还原当时的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之悬殊的社会地位以及辜鸿铭拯救和弘扬中华文化的历史使命感,也就不难理解辜鸿铭建立在熟知东西方文化基础之上所采取的以目的语读者最佳接受为主要翻译原则的良苦用心。事实上,辜鸿铭以极大的热情采取读者最佳接受为目的的归化翻译策略,把中华儒家经典文化介绍给西方世界,使那个年代的西学东渐大潮碰到了东学西渐的暗流,实现了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目的,被尊称为东方文化的“圣哲”[7]。林语堂这样评价辜鸿铭[8],“他了不起的功绩是翻译了儒家《四书》的三部,不只是忠实的翻译。而且是一种创造性的翻译。古代经典的光透过一种深的了然的哲学的注入。他事实上扮演东方观念语西方观念的电镀匠。”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生存以及发展的模式,并在长期的生存和发展过程中形成自己特有的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制度以及由此而决定的主流价值取向。价值取向是价值哲学的重要范畴,它指的是一定主体基于自己的价值观在面对或处理各种矛盾、冲突、关系时所持的基本价值立场、价值态度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基本价值倾向[9]。辜鸿铭在翻译《论语》时努力按照目的语语境的价值取向对传统文化进行阐释,尝试用西方语境的思想价值体系来解释儒家经典,利用西方人熟悉的思想、人物和事件等理喻儒道,这也是他翻译《论语》的另一特色。
首先,他在译本中尽可能地引用歌德、爱默生、卡莱尔、阿诺德、莎士比亚等西方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话语来对译文进行注释,希望通过将孔子两千年的思想与现代欧洲伟大的思想家相似的语言阐述联系起来,达到揭示儒家学说所蕴含深刻哲理的目的,从而引起西方读者对儒家思想的强烈共鸣和认同。关于这一点,辜鸿铭首先通过在论语英译本主标题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s之后,加副标题的方式——a new special translation, illustrated with quotations from Goethe and other writers(引用歌德和其他西方作家的话来解说的新的特别译本),进行特殊说明,这样读者仅仅通过译名就对儒家经典有了亲近感。他本人如此阐明其动机[5],“为了使读者能彻底到家地理解文本内容,还加了一些注释,引用了非常著名的欧洲作家的话。通过征召这些欧洲读者熟悉的思想系列,对于他们或许会有所帮助。”
除了引用目的语语境中读者所熟知的思想家的言论进行阐释外,他还在注释中将《论语》中出现的地名、朝代、人物等放在西方历史、地理以及宗教文化语境中进行横向比较,以此拉近与目的语读者的距离。例如,辜鸿铭根据中国古代齐鲁两国人民的特质,与英法两国人民的特质进行比较,把孔子的故乡鲁国比作古代中国的英国,将齐国说成古代中国封建社会中的法国。在翻译“夏殷”两个朝代时,把它们分别比附为欧洲的古“希腊”和古“罗马”。认为“夏朝之于孔子时代的人就如希腊历史之于现代欧洲人”;同样,“殷之于孔子时代的人就如同罗马历史之于现代人”。在翻译人物时也同样与西方语境中的一些著名人物进行横向比较。例如把“周公”比附为《圣经》中的“摩西”;把“舜禹”注释为《圣经》中的亚伯拉罕和以撒;把“颜回”比作《圣经》中的圣约翰;把“子路”比作《圣经》中的圣彼得等等。这些比较虽未必恰当,但却有助于西方读者形象地接受儒家经典,达到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初衷。
汉语,尤其是古汉语,有其显著的特点,遣词造句重意义组合,少用或不用关联词语,语词意义、句法意义和逻辑关系常常隐含在字里行间的行文中,属于隐性衔接。《论语》是儒家学派的经典著作之一,成书时间大约在春秋战国时期,由孔子的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编撰而成。它记录了孔子及其弟子言行,以语录体和对话文体为主。其特点是偏重于只言片语的记录,不重文采,不讲篇章结构,不注重篇与篇、章与章甚至段与段之间的逻辑联系,但却简明深刻、语约义丰,往往在一两句话里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和智慧。要把像《论语》这样的文本在当时不利于中国文化传播的英语文化语境里传播,其译文必须符合英语语言的表达习惯以及英语读者的认知思维模式。与汉语注重意合相反,英语注重形合,其遣词造句的最大特点是靠语言本身的语法手段,注重形式结构之间的协调,多用关联词语来表达不同层次之间的逻辑关系,属于显性衔接。所以,辜鸿铭在翻译《论语》时没有采用逐字逐句的死译,没有囿于语言形式的机械转换,而是根据英语读者的认知思维模式,按照西方受众的思维习惯把隐藏在原文句子结构深层的意义以及逻辑关系,采用一种动态对等的翻译方式传递出来,“使孔子及其弟子的谈话方式,就像有教养的英国人在表达与这些中国俊杰同样的思想时一样”[5],“让普通英语读者能看懂这本给了中国人智力和道德风貌的中文小册子”[5],达到弘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目的。这里仅举几例说明辜鸿铭在其译文的语篇结构方面所做出的适合英语语言表达方式和英语读者认知思维模式的调整,即层次分明且结构严谨的形合结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学而》
Confucius remarked, “It is indeed a pleasure to acquire know ledge and, as you go on acquiring, to put into practice what you have acquired. 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 when friends o f congenial minds come from afar to seek you because o f your attainments. But he is truly a wise and good man w ho feels no discomposure even w hen he is no t noticed of men.”[10]
通过使用比较级结构和转折连词It is indeed a pleasure……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But……,把原文中看似孤立的三个句子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传递出来。“学而时习之”是快乐(It is indeed a pleasure),“有一种志同道合的朋友为了论道自远方而来”更是快乐(A greater pleasure still it is),但(But)一个有着更高境界的人却是“人不知而不愠”,这样的人才可以算得上“君子”。这种层次分明且结构严谨的句法结构,把原文中的递进转折关系以形合结构的形式呈现给读者,实现了源语思想在目的语语内的衔接和连贯,使得译本起承转合,一气呵成,每一章的译文读起来都像是一篇小小的政论文[7]。如此境界与辜鸿铭独特的翻译追求密不可分。在《中庸》译序中,他进一步阐明道[5],“彻底掌握其中之意义,不仅译出原作的文字,还要再现原作的风格。”
辜鸿铭再现原作风格的努力还体现在以诗译诗,即把《论语》中出现的诗歌片段同样用诗歌的形式表现出来。如《论语·微子》中楚狂接舆之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以下为辜氏译文:
"O Phoenix bird! O Phoenix bird,
"Where is the glory of your prime?
"The past, it is useless now to change,
"Care for the future yet is time.
"Renounce! Give up your chase in vain;
"For those who serve in Court and State
"Dire peril follows in their train."[11]全诗分为三节,共七行,每行八个音节,双行押韵,读后琅琅上口。全诗的关键"Renounce! give up your chase in vain",把接舆对孔子没有于乱世之际隐退的不理解和惋惜之情充分地表达出来。
任何一部翻译作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辜鸿铭论语英译本也不例外。但是学术研究应本着客观公正的态度,对辜鸿铭论语译本的研究应该紧密联系该译作诞生时的特定时空语境,包括译者的价值观、学术素养和翻译动机等,源语和目的语及其各自所承载的不同文化体系在当时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地位,目的语意向读者群的价值观念、认知思维方式等等。综合考量这些因素,我们便能够发现该译作之所以以如此状态呈现的深层缘由和理念,以及由此留给后人的借鉴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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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王东坡.《论语》英译的缘起与发展[J].孔子研究,2008(7): 119-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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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校对:朱 燕)
On Gu Hongming’s Domesticating Translation of The Analects
YAO Xiao-y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ghai University of Electric Power, Shanghai 200090, China)
Gu Hongming’s English version of The Analects has received much attention since its publication, and is also valued either positively or negatively due to its domesticating strategy. This paper is not intended to make any judgment on those different views, but instead to explore the reason why Gu presented such an English version by considering his translation motivation, his intended readers, his intended readers’ value orientation and their cognitive model.
domestication; translation motivation; intended readers; value orientation; cognitive model
H315.9
A
1009-9115(2016)06-0052-04
10.3969/j.issn.1009-9115.2016.06.012
上海电力学院课程建设项目(20163169)
2016-10-08
么孝颖(1966-),女,河北丰南人,博士,教授,研究方向为语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