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勇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广西 桂林 541000)
【文学】
从与《陶渊明集序》之比较看《文选》招隐诗选择的官方性
蔡勇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广西桂林541000)
[摘要]《文选》卷二十二特设“招隐类”和“反招隐类”,不仅代表了以萧统为代表的编选者的文学评选标准,也代表了儒家经术急剧衰落、战乱四起的历史大背景下士人内心的向往。萧统不仅是《文选》的主持编纂者,也是率先整理陶渊明作品集的人,并亲自作序。通过《文选》招隐诗所反映的隐逸观与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对陶渊明隐逸的看法进行对比阅读,可以发现,在《陶渊明集序》中,萧统本人对于以陶渊明为代表的隐士身上的一些精神特质是较为认可和欣赏的。《文选》招隐诗虽然现在留存不多,但与《文选》未选招隐诗进行对比可以看出,萧统选择的是比较中性的招隐诗,不仅在招隐诗中规避了对世道等的评论,而且在《反招隐》诗中也对“隐逸”一事给予了较为官方的解释。
[关键词]文选;隐逸;招隐诗;陶渊明集序;官方性
《文选》是南朝梁武帝的长子萧统组织文人共同编选的,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它不仅代表了以萧统为代表的编选者的文学评选标准,也被打上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烙印。其中《文选》卷二十二特设“招隐类”和“反招隐类”,录入四篇作品,分别为左思《招隐》诗二首、陆机《招隐》诗一首、王康琚《反招隐》诗一首。萧统率先整理陶渊明的作品集,并亲自作序。本文通过分析《文选》招隐诗所反映的隐逸观,与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对陶渊明隐逸的看法进行对比,阐释《文选》招隐诗选择的官方性。
一、《文选》招隐诗中所反映的隐逸观
招隐诗的出现具有一定的社会原因,从《文选》“招隐类”中左思和陆机两位作者的身世和经历我们就可以看出端倪。左思出身寒微,“貌寝,口讷,而辞藻壮丽。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晋书·左思传》)[1],后靠其妹左棻选妃而跻身仕途,凭借一篇《三都赋》更赢得“洛阳纸贵”的美名。但随着贾谧被诛,左思遂“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1]。左思虽然才华横溢,“自以其作不谢班、张,恐以人废言”[1],但因其寒微的出身和不出众的长相和口才,他多少是有点自卑的,因为这种自卑,所以他早期“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在那个重门第的时代,左思很可能会像陶渊明一样在经受重重打击后认清社会现实选择归隐,但从他自认为其才华堪比班、张,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是有抱负的,而其妹选妃与“洛阳纸贵”无形中又给了他可以有大好前途的错觉。对于左思来说,早期的隐忍与闲居是无奈的选择,在他的内心深处,并非真的想要归隐。而陆机,出身东吴世家大族,也是才华满腹,《晋书·陆机传》记载:“机天才秀逸,辞藻宏丽,张华尝谓之曰……其为人所推服如此。然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1]。其实早在吴灭以后,陆机完全可以选择归隐,但是他却选择俯首入洛,身事仇雠,为报保荐之恩加之自己对建功立业存有幻想,说到底还是“好游权门”,在国破家亡的时候都没有选择归隐,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归隐呢?而对于王康琚,史书记载不详。
在对比了“招隐类”与“反招隐类”这四首诗后,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些规律或者共性:四首诗都采用了总分总的写作模式;四首诗都对自然环境格外强调,或强调自然环境的优美,或强调自然环境的恶劣;四首诗都对归隐原因进行淡化处理,无论是《招隐》诗还是《反招隐》诗,或从自然环境或从内心踟蹰的角度来招隐或者反招隐,都没有抓住隐士归隐的真正原因——社会原因。
《文选》“招隐类”与“反招隐类”所选四首诗都采用五言句式,而且行文结构都采用总分总的形式,诗歌的前两句或者前四句总括,从而引出隐士;而诗歌最后两句又大多以从心所欲、逍遥作结,从而体现招隐诗的特质。诗歌中间部分多从自然环境着手,“招隐类”诗歌多强调自然环境的美好,而“反招隐类”则强调自然环境的恶劣,恶劣的环境对人身体带来的伤害,从而呼唤归来。
左思《招隐》二首:
其一: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亦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我簪。
其二: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蒨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2]
左思的这两首《招隐》诗从结构和所表达的主旨上都有相通之处,途经隐士居住的地方,环境优美,“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而这里的人又都是有原则的人,“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而做人又有何求呢?不过是累的时候有个歇脚的地方,忘却烦恼,大致不过“逍遥”二字。两首诗的不同之处在于,第一首诗着重从个人的身体享受为主来招隐士,而第二首诗在结合了优美的环境外又加上了隐士的精神追求来招隐士。这是两首诗的差别,但是第二首诗的精神追求也只是停留在小我的“莹心神”上而已,并没有上升到大我的境界。
陆机《招隐》:
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激楚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久难图,税驾从所欲。[2]
从诗歌的结构来看,陆机这首《招隐》诗和左思的《招隐》诗较为相似,都是从自然环境的优美入手来招纳隐士,不同的是,左思两首诗中是因为环境太美了,或者心累了,希望能有个歇脚的地方,能够达到“逍遥”的状态,而陆机这首诗最后两句揭示全诗主旨“富贵久难图,税驾从所欲”,从中可以感受到一种富贵难图的无奈,这也不是真心的归隐,因此,陆机这首《招隐》诗所招的是图富贵却又仕途不顺、内心踟蹰的失意者们。
王康琚《反招隐》:
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伯夷窜首阳,老聃伏柱史。昔在太平时,亦有巢居子。今虽盛明世,能无中林士。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裹。鵾鸡先晨鸣,哀风迎夜起。凝霜凋朱颜,寒泉伤玉趾。周才信众人,偏智任诸己。推分得天和,矫性失至理。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2]
王康琚这首《反招隐》诗,首句就从概念上混淆了隐士们对于归隐的认知——“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紧接着指出无论是在曾经的太平时还是现在的盛明世都有隐士。首先他强调当时是“盛明世”,之后再谈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人身体的伤害,并指出这种克制自己内心欲望而隐居山林是不对的,是有违至理的,最后两句“归来安所期,与物齐终始”是用《庄子·齐物论》的口吻呼唤隐士归来,从心所欲地生活。王康琚的《反招隐》诗,虽名为反招隐,却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隐士,对于根本问题,他用一个“盛明世”一带而过,也只是一种尴尬的掩盖。
招隐诗的出现是有其时代背景的,当时,封建的中央集权政治土崩瓦解,儒家经术急剧衰落,王权更迭频繁,大批名士被杀。招隐诗的出现绝不是留恋自然中的山山水水,最直接的原因是为了寻求身心的健全。除了左思、陆机的招隐诗之外,张载的《招隐》诗也写得不错,却并没有被《文选》选中。
张载《招隐》:
出处虽殊途,居然有轻易。山林有悔悟,人间实多累。鹓雏翔穹冥,蒲且不能视。鹳鹭遵皋渚,数为矰所系。隐显虽在心,彼我共一地。不见巫山火,芝艾岂相离。去来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3]
张载的这首《招隐》诗与《文选》所选四首诗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其相同之处在于招隐目的相同,和王康琚一样也指出了并非一定要住进山林,俗世中也可以归隐;不同之处体现在对为什么归隐强调的方面有所不同。张载强调归隐关键要看是否能与时事决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只要能捐弃世俗,便能超然物外。这种归隐是彻底的归隐,不是身在山林心在市井的归隐,更不是身在山水间却心念富贵的归隐。
《文选》并没有选择张载的《招隐》诗,笔者认为其原因在于张载对于归隐的界定。《文选》所选四首诗不论是呼唤归隐或是反归隐,都是从自然环境和人的内心两个方面入手,而抛开了社会层面的问题,即使王康琚在《反招隐》中指出了“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但仍强调当时是盛明世,这是与现实不相符的,是有意在掩盖乱世。笔者认为,《文选》“招隐类”与“反招隐类”四首诗的选取并不能反映当时的社会实际。
二、从《陶渊明集序》看萧统对隐逸的看法
陶渊明出身于一个衰落的世家,生活在晋宋易代之际,父亲早死,因家贫,曾做过几年的官,却因“质性自然”,不愿“以心为形役”、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而解绶去职,过起了躬耕自足的田园生活。萧统不仅在《文选》中选用陶渊明的诗歌,还率先整理陶渊明的诗集,并亲自作序。《陶渊明集序》中说道: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校,粗为区目。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亡是可也。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
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抑乃爵禄可辞,不必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也。
从上引文字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萧统对于陶渊明诗歌的评价“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也可以看到萧统对于陶渊明精神特质的评价,认为他“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萧统认为陶渊明的作品“有助于风教”,对陶渊明其人其诗都给予了极大的肯定,“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
《文选》“招隐类”与“反招隐类”所选的四首诗,要么强调自然环境的优美和对于身心的愉悦,要么强调富贵难求不如遁迹山林,要么强调环境恶劣不如回归朝野。而陶渊明“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贞志不休,安道苦节”,正是对于道的坚守使得陶渊明选择不为五斗米折腰而归隐山林,正是对于道的坚守使得陶渊明能够忍受躬耕的艰辛和贫病的折磨。而这种对于道的坚守正是萧统所推崇的。通过这篇序,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萧统对于陶渊明其人其诗的喜爱,而陶渊明本人正是隐士的代表,他厌恶当时的乱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选择归隐。在他的诗歌中,有很多是描写田园环境和耕作生活的,但是在对比中我们会发现,陶渊明是真正的隐士,他选择归隐不是因为自然环境的优美,也不是因为内心的踟蹰,而是认清了现实后作出的理智选择。萧统认为陶渊明身上这种“贞志不休,安道苦节”的特质是非常难得的,是值得推崇的。这篇序代表的是萧统的个人观点。
三、结论
通过对比分析《文选》所选招隐诗与未选招隐诗,可以看出所选“招隐类”与“反招隐类”诗是代表官方的态度来进行招隐与反招隐,诗中刻意规避了对当时社会的描述和评价,所选择的都是比较中性的招隐诗,并不具有明显的情感倾向。而在与《陶渊明集序》中萧统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总结与评价的对比中我们发现,萧统对于像陶渊明这样真正的隐士是极为认可和推崇的,评价也非常直接。因此,笔者认为,《文选》所选“招隐类”与“反招隐类”诗歌并不代表萧统本人的观点,而是其文学集团综合各种社会因素所作出的官方性的选择。
[参考文献]
[1]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萧统.文选[G].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
[3]钟来茵.中古仙道诗精华[G].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
【责任编辑张琴】
[文章编号]1672-2035(2016)01-0067-03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作者简介]蔡勇(1989-),女,安徽马鞍山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