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霞,陈国恩
接受学视野中的“五四”鲁迅
张晓霞1,陈国恩2
(1.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广西来宾 546100;2.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五四”文学评论、文学史著与鲁迅自身创作实践一道建构了“五四”鲁迅形象。对于鲁迅,文学评论中多种声音共存,丰富而具个性精神;而文学史则持相对谨慎保守的批评态度,比一般评论更具概括性与理性精神。“五四”鲁迅的“杰出”小说家形象在被阐释中凸显出来。“五四”鲁迅呈现出与后来不同的形貌,折射出“五四”时代的文化文学话语形态。
“五四”鲁迅;文学评论;文字史著;杰出小说家
一个作家以何种形象出现在文学史上,除了与作者自身的创作主张和观念有关,还受制于他者的阅读和阐释。鲁迅,就是一个不断被阅读和阐释的典型,以至于他的孙子周令飞问道:“鲁迅是谁?”要深入了解鲁迅,首先必须回归“五四”鲁迅,即回到鲁迅的最初创作和鲁迅在场时的最初评价。“五四”鲁迅不仅是鲁迅自我塑造的一个结果,也是“五四”时期文学评论和文学史描述的产物。本文致力于回到“五四”历史“现场”,对“五四”时期的文学评论与文学史进行梳理与钩沉,考察不同立场的接受者(评论者)对于鲁迅的阅读阐释,以期揭示出“五四”鲁迅形象及其生成过程。
1913年,《小说月报》刊载了一篇文言小说《怀旧》,作者署名“周逴”,这就是日后的鲁迅。这篇小说得到了主编恽铁椎的赞赏,他的评论成了最早关于鲁迅的文字。鲁迅真正开始现代小说创作是在1918年5月发表《狂人日记》,此后一发不可收,接连写出了《孔乙己》《药》《阿Q正传》等,后来结集成《呐喊》与《彷徨》。
鲁迅的作品一发表便引起了文坛的关注。如果以“鲁迅”“呐喊”“阿Q正传”“狂人日记”等检索词对“五四”时期(1915―1927年)的期刊进行搜索,我们会发现这时期国内有80篇左右关于鲁迅的评论,内容包括鲁迅小说评论、生平史料介绍、鲁迅翻译评论、鲁迅治学等,其中关于鲁迅小说的评论有一半。由此可见,“五四”时期,鲁迅最受人关注的是他的小说创作。这些评论,有赞扬、有批评、有贬损,呈现出当时评论的个性化,成为建构“五四”鲁迅的重要声音。
对鲁迅创作的评价以积极肯定者居多,如傅斯年、吴虞、周作人、茅盾、Y生、玉狼、张定璜等人。1918年《狂人日记》刚一发表就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当时的北大学生傅斯年在《新潮》上最先发表文章,称赞《狂人日记》笔法写实,塑造的“狂人”对人世见解透彻,是“中国近来第一篇好小说”[1]8。接着,吴虞在《新青年》发表了《吃人与礼教》一文,认为《狂人日记》“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2],点出《狂人日记》的主题在于揭露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并列举了三个历史事例来证明礼教的吃人,从而证明《狂人日记》主题之深刻与透彻。
1921年《阿Q正传》的发表引起了更大的反响。当《阿Q正传》还在连载时,一些“正人君子”“绅士淑女”“政客官僚”就惶惶不安,担心《阿Q正传》的某段某事好像是在骂自己,直到打听出来作者姓名时才放心,作者与其不相识,不是在骂他们,而只是某种偶合而已。《阿Q正传》就是这样以刻画人的灵魂的逼真,让人不得不予以关注并感到震惊。1922年茅盾发表评论,分析指出在社会各方面都有“阿Q”式的人物,当我们在自我反省时,也会发现自我身上有一些阿Q的分子,“阿Q是中国人品性的结晶”[3],“写出了人性的普遍的弱点”[4]。茅盾对阿Q形象典型性代表性的剖析非常精练,深入本质,充分肯定了小说人物塑造的成功与主题之深刻。1922年,周作人以仲密的笔名发表了关于《阿Q正传》的评论文章。周作人认为“《阿Q正传》是一篇讽刺小说。他的主旨是‘憎’,他的精神是负的。然而这憎并不变成厌世,负的也不尽是破坏”[5]9。周作人认为《阿Q正传》在艺术上的最显著特征是“讽刺”;另外,他对阿Q形象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认为阿Q形象“是一个民族的类型。他像神话里的‘众赐’一样,承受了恶梦似的四千年来的经验所造成的一切‘谱上的规则’……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品性的‘混合照相’”[5]11。周作人从艺术表现形式和阿Q形象的典型性两个方面对鲁迅的《阿Q正传》进行了深入的解读与阐述。1923年Y先生在《时事新报》上发表《读〈呐喊〉》,认为鲁迅的《呐喊》十五篇,“含有两种作风的倾向”,一是写实如《孔乙己》《阿Q正传》,一是神秘的理想如《兔和猫》《狂人日记》;另外,他还以《风波》为例评价鲁迅小说的布局与修辞语言,认为鲁迅以“最经济的手腕,表现篇中许多人不同的面目与动作”[5]16–17。1924年,冯文炳和玉狼也对鲁迅小说给予高度评价。冯文炳对《孔乙己》不吝赞叹,而玉狼则认为鲁迅《呐喊》小说的“讽刺”与“地方色彩”让人感觉深刻,这两种特质“不仅是时下一般小说家流所梦想不到的,从历史上找也很难得着可比拟的人”[6]93。
如果说以上对鲁迅的积极评价还是一种印象式的评价,那么1925年张定璜对鲁迅的评价则有了一种史的视角。1925年张定璜在《现代评论》上发表了《鲁迅先生》,认为鲁迅是一个有良心的诚实的忠于他自己的艺术家,因为鲁迅在小说中的诚实表达,《呐喊》作风“干净”,从此种意义上来说,鲁迅是“新文学的第一个开拓者”,“是文学革命后我们所得了的第一个作家”,“用实力给我们划了一个新时代”[7]。张定璜高度评价了鲁迅作品的文学价值,赋予了鲁迅很高的文坛地位。
对鲁迅的质疑者,以天用、西谛(郑振铎)为代表。1924年署名“天用”的评论者在《文学》上发表关于《呐喊》的评论,在称赞《明天》《故乡》等描写之妙处的同时也提出了质疑,认为《呐喊》在描写上如果是就一篇完美的小说观点来批评的话还有不尽完美之处,批评《明天》“个性描写缺乏”,《故乡》结尾是画蛇添足:“我所唯一不满于这篇结构的地方便是最后的三段不该与赘入……不可在本文中添上蛇足。”[6]971926年11月西谛(郑振铎)在《文学周报》第251期发表《呐喊》评论文,在肯定“《呐喊》是最近数年来中国文坛上少见之作”,“《阿Q正传》确是《呐喊》中最出色之作”的同时,指出《阿Q正传》“最后大团圆”的结局有值得商榷之处,结尾收局太匆促,是作者“不欲再往下写而随意给阿Q一个团圆”[5]50。郑振铎对《呐喊》是肯定中有批评。就此,鲁迅还撰文《阿Q正传的成因》予以回应与解释。
如果说天用、西谛对鲁迅的批评相对客气与理性,那么成仿吾的批评便是很猛烈的了。1924年1月,成仿吾在《创造季刊》发表《〈呐喊〉的评论》一文,对《呐喊》发出了猛烈的批评之声。在这篇文章里,成仿吾认为作者对典型性格的塑造是失败的,《阿Q正传》是“浅薄的纪实的传记”“结构极坏”,《孔乙己》《明天》“是劳而无功”的庸俗之作,《一件小事》笔法“拙劣”[5]22。成仿吾是创造社早期代表人物之一,他对《呐喊》的评论显然是按照创造社的写作标准来进行的,带有过多的个人主观情绪,态度偏激,理性不足。与成仿吾对鲁迅的批判相呼应的还有太阳社的钱杏邨。1928年,钱杏邨写有《死去了的阿Q时代》,在该文第一段就定了批评的基调:“鲁迅终竟不是这个时代的表现者,他的著作内含的思想,也不足以代表十年来的中国文艺思潮。”[5]55在钱杏邨看来,《呐喊》《彷徨》《野草》作品里体现出来的苦闷与彷徨反映了鲁迅的小资产阶级的脾气,说明鲁迅只是“一个怀疑现实而没有革命勇气的人生咒诅者”[5]62,因而鲁迅的创作缺乏现代意味,未能代表现代精神。在第三节里,钱杏邨以“死去了的阿Q时代”作为小标题,明确表示了“阿Q时代是已经死去了,《阿Q正传》的技巧也已死去了”[5]64的观点,对鲁迅作品持彻底否定的态度。钱杏邨的批评所依据的显然是一种教条式的阶级评价标准,充满了个人主义的偏见,已经偏离了文学审美批评的范畴。
“五四”时期关于鲁迅的评论是多种声音共存的,有肯定,有批评,也有否定性批判。究其原因,首先当是因为鲁迅自身的创作题材丰富,思想深刻,角度特别,形式多样,为接受者提供了多维阐释的可能。其次,接受者(评论者)的多样的个人阅读感受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与其说他们是在批评鲁迅,还不如说是在表达他们自己的观念和立场。毕竟每个接受者(评论者)的知识储备、文学观念、价值立场是不一样的,所用的批评方式不同,批评的出发点不同,对同一文学现象的理解与阐释也一定会呈现出不一样的形态,所谓“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再次,当时的社会语境也为这种多声评价提供了时代氛围。“五四”时期,国门大开,西方思想文化涌入中国,在中西文化大碰撞之下,文学观念发生了重大改变,文坛有了基本一致的审美价值取向,又形成了多元并存的接受心理基础。在政治上,军阀割据,时局混乱,政府无暇顾及文学文化思想领域,这反而为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的自由发挥提供了条件,让知识分子获得了某种独立思考的空间。
20世纪20年代涉及鲁迅的文学史著,有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谭正璧的《中国文学史大纲》《中国文学进化史》、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陈子展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等。这些著作在评价鲁迅时展示出与文学批评不同的特点。
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写于1922年3月,是最早提到鲁迅的文学史著,主要论及鲁迅的翻译和小说创作。胡适认为鲁迅兄弟的翻译文章比严复、林纾的翻译文章水平高:“十几年前,周作人同他的哥哥也曾用古文来译小说……比林译的小说确是高的多。”[8]216在此,胡适充分肯定了鲁迅兄弟的翻译。接着,胡适谈到了自1917年至1922年5年来白话文学的成绩,认为短篇小说的“渐渐成立”是白话文学的重要成绩之一,并且在此着重提到了鲁迅的短篇小说,说鲁迅的创作作品虽然不算多,但“差不多没有不好的”[8]263。鲁迅是胡适在此唯一点名的白话小说作家,说明他充分肯定了鲁迅的白话小说创作。鲁迅就这样以翻译质量很高的翻译者和小说创作成绩最大者的形象第一次出现在文学史著中。胡适是当时文学运动的资深引领者,他对鲁迅的评价影响着当时的学术界,基本确立了鲁迅在当时文坛的小说作家位置。
1927年,谭正璧的《中国文学史大纲》由上海光明书局出版。全书共分12章,论述了文学在历史上的意义及与其他学科的不同,并分别介绍了各个朝代的文学。他在第十一章《现代文学与将来的趋势》中以“二大文学家——周树人和周作人”为标题对周氏两兄弟做了重点介绍:“我以为现在文坛状况,已与胡适之脱离关系,完全为周氏兄弟所创欧化文的势力。周氏兄弟以白话作文,实受文学革命之赐,而他们走的却是陈独秀所赞成的仿西洋文学的路。”[9]154在此,谭正璧表达了两个意思:首先,周氏兄弟的白话作文已代替胡适在文坛的影响,成为统领当时文坛的势力;其次,周氏兄弟的白话作文是“欧化文”,是“仿”西洋文学。谭正璧对周氏兄弟的白话作文以一个“仿”字来评价,可见对他们的创作还不甚满意但却肯定了他们在文坛的影响力。接着,谭正璧分别对周氏兄弟进行了介绍与评价,在谈到鲁迅时,谭正璧说:“周树人笔名鲁迅,他译的小说,实较乃弟为佳。他译的《爱罗先珂童话集》和《一个青年的梦》,把欧化语掩过了,使人如中国作品一般有兴……他的小说集《呐喊》,是一部永久不朽的作品,很有地方色彩,而用笔冷峭暗示,有特别风味。不但是好的文艺创作,更是一本革命的宣传书。不过,最近的作品,又换了一种意向。”[9]256在这段话中,谭正璧从两方面对鲁迅进行了关注与评价:一是鲁迅的翻译文学,认为他的翻译文质量高,翻译敏活,让人读起来像读中国作品一样,高度评价了鲁迅在翻译方面取得的成绩;二是鲁迅的小说创作,不仅评价了鲁迅小说集《呐喊》的艺术风格,关注到了从《呐喊》到《彷徨》风格的变化,还关注到了小说的思想内容,认为鲁迅《呐喊》是“革命的宣传书”。总的来说,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从文学翻译和小说创作两个方面高度评价了鲁迅,反映了鲁迅在当时文坛的影响,也进一步确立了鲁迅在当时文学界翻译者和小说家的形象。
1929年,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由光明书局出版,此著是在《中国文学史大纲》的基础上进行的修改、补充与完善,以文学进化观叙述文学进化历程,包括文学的起源、诗三百篇、屈原楚辞、新时代的文学等共12章。在第十二章《新时代的文学》中设专节《鸟瞰中的新文坛》,对新文坛的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儿童文学、民间文学等进行概述点评与展望。其中在小说和散文处分别提到了鲁迅。他说:“小说在初期亦各派都有,性质恰如各派先锋的集子名字:鲁迅小说集是《呐喊》和《彷徨》,许钦文、王鲁彦、老舍、芳草等和他是一派,高长虹……等虽曾高揭‘狂飙运动’的旗帜,表示反对鲁迅,但作风到底与之相像;这派作者,起初大都因耐不住沉寂起来‘呐喊’;后来屡遭失望,所收获的只是异样的空虚,于是只是‘彷徨’于十字街头了。”[10]359–360谭正璧在此处表达了这样的看法:鲁迅引领了一种小说流派,这流派的风格性质如其小说集的名字,是通过小说来呐喊,表达失望彷徨的情绪。如果说谭正璧在《中国文学史大纲》里还只是把鲁迅定位为一位有很大成绩的小说家,则此时已把鲁迅定位于引领小说流派的开创者,是独领风气的人物,显然对鲁迅的评价是越来越高了。在谈到散文时,谭正璧对鲁迅的散文同样给予关注和高度评价。谭著首先提到周氏兄弟的杂文具有“幽默”的特点,为青年人所喜欢,能打动青年人的心,指出“他们又是介绍世界文学的最有力分子,欧化语体的由创用而达成功,都是他们二人的功绩”[10]362,高度肯定了周氏兄弟在散文介绍、引领与创作方面的功绩;其次,提到了鲁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及《野草》,虽未作点评,但能将其写入文学史,亦表示出了谭正璧对鲁迅及其散文创作的关注。当然,由此也可看出,鲁迅的《朝花夕拾》和《野草》在当时的影响力不如杂文,更不如小说,鲁迅主要是以小说的创作实绩影响着当时的文坛。
1928年6月,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问世。这部书对中国文学史进行了梳理,全书共33章,在《最近十年的中国文学》一章里概述了近10年来中国在各体文学创作方面的实绩与变化。在介绍小说时,赵景深首先列举了当时的代表作家作品如叶绍钧、郁达夫、张资平、许钦文等,对这些作家作品的主要内容特色进行了简短的点评,最后提到鲁迅:“最著盛名的自然是鲁迅的《呐喊》。他的《阿Q正传》已有华西礼的俄译,敬隐渔的法译,梁社乾的英译。”[11]210赵景深把鲁迅放在小说评价的最后提出,表明他认为鲁迅的《呐喊》是当时文坛“最著盛名”的小说,并且提到了鲁迅的小说已有俄译、法译、英译等各种译本,其关注度和影响力显然不是其他小说可比的。另外,赵景深对鲁迅小说的艺术特点也进行了简要的点评,认为鲁迅的小说“诗意”和“幽默”兼具。在赵景深的构建下,鲁迅被塑造为一个“最著盛名”的有影响力的小说家形象。
1929年,陈子展的《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叙述诗界的革命运动、词曲价值、小说界革命等内容,重在史的叙述,展现中国近代文学的变迁。在第九章《十年以来的文学革命运动中》,陈子展这样描述文学革命运动以及运动中的鲁迅:“无论何种革命总是一方面破坏,一方面建设。大破坏之后,建设的工作尤为切要……鲁迅就开始写小说,《狂人日记》便于这个年头写成发表。”[12]186陈著没有过多地专门评价鲁迅及其创作,但简短的叙述肯定了鲁迅在文学革命建设中的实践作用。陈著对鲁迅的文学创作评价甚少,但有别于当时其他文学史著的是对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提及。该书第五章《小说界革命之前后》对文学革命运动以前的小说进行了述评,书中引借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的评价:“不错,《儒林外史》真如他所论,真可算得一部讽刺小说。可是,近代几种号为讽刺小说的,并不能像《儒林外史》一样,能够公心讽世;所以鲁迅把它们叫做谴责小说。不过这种小说之兴,自有其时代背景。”[12]70–71后面引用了鲁迅关于谴责小说的原话。陈子展认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里的评论“确当可信”,充分肯定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学术价值。鲁迅就这样以学者的姿态出现在了当时的文学史著中。陈著展示了鲁迅的另一面,丰富了鲁迅的形象。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说的“五四”鲁迅的文学史地位,是指“五四”和整个20世纪20年代关于鲁迅的文学史描述中所呈现的“鲁迅”。纵观“五四”时期重要的文学史著,它们都按照各自所坚持的文学理念来关注评价鲁迅,建构了最初的鲁迅形象。
小说家鲁迅的形象已成为共识,小说家成了鲁迅最有盛名的标识。各家文学史著只要提及鲁迅,无不提及鲁迅的小说,并且都对其给予最高的评价。胡适认为鲁迅的小说是当时短篇小说中“成绩最大的”;赵景深认为当时新文坛小说中鲁迅的《呐喊》“最著盛名”;谭正璧认为鲁迅的《呐喊》“是一部永久不朽的作品”,并且引领了一个呐喊彷徨的小说流派;陈子展认为鲁迅在文学革命中发挥着“建设”的作用。由此可见,当时的各家文学史著的共识合力建构了一个“杰出小说家”的鲁迅形象。
各家关于鲁迅小说的关注点主要在小说艺术形式上,少有思想内容的涉及,这是20世纪20年代文学史著关于鲁迅书写的又一个特点。赵景深认为鲁迅小说好的原因是“诗意”“幽默”;谭正璧认为《呐喊》永久不朽在于小说有地方色彩,用笔冷诮暗讥,别有一种“诙谐”的神味。各家史著都重视从小说的艺术形式去评判小说显然与当时的文坛背景有关。白话文运动首先就是一场文学形式上的变革运动,对于带有实践文学革命理论的新作理所当然会更多地关注它们与传统的不同,因而无论是对诗歌还是小说,都会把关注点更多地投注在形式上。随着社会时代、意识形态的变化,后来的文学评论者及文学史家们更多地关注到了小说,而这成为20世纪20年代文学史著关于鲁迅书写与以后文学史著关于鲁迅书写的最大不同。
此时期的文学史著大都以客观呈现、理性评价的态度来关注鲁迅,书写鲁迅。对鲁迅作品重客观呈现,重作品形式,评价是以鲁迅创作实绩为依据的,而对当时还没有定论的散文(杂文)则仅是罗列作品名称,几乎未作评判,体现出了一种谨慎的治学态度。20世纪20年代文学史著关于鲁迅的书写是一种同步的当下书写,与后来的文学史著不同的是,这些史著较少受到意识形态、政治权力话语的制约,反而让治学者有了独立思考的空间。正因为这样,20世纪20年代文学史著关于鲁迅的形象书写具有了历史的价值。
当然,“五四”时期关于鲁迅的书写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重小说轻散文,对鲁迅的散文关注甚少。鲁迅“五四”创作实绩主要有两个方面:小说与散文(包括杂文),散文的创作颇丰,但是同时代的文学评论与文学史著对其关注甚少。从笔者梳理的几部重要的文学史著来看,只有谭正璧的《中国文学进化史》谈到了鲁迅的散文(杂文),但也只是点到为止,未作深入分析。其次,重形式轻思想内容,没有发现或挖掘出鲁迅作品的思想精髓。鲁迅小说的不朽不仅在于形式的特别,更在于思想的深刻。此时期的文学评论和文学史著对鲁迅小说思想内容方面的关注很少,对思想内容方面的挖掘远远不够。再次,重呈现罗列轻系统分析。此时期的鲁迅研究比较简单,只是对作品的就事论事,表现评论者直观的印象和感受,缺少系统深入的分析和理论探讨。存在以上不足的原因也许是此时期的文学接受与评价是属于同时同步的书写,鲁迅形象还处于变化未定型的状态,缺少审美距离与沉淀。
总的来说,“五四”时期对鲁迅的书写还谈不上系统性、学术性。但个性的评价与客观理性的文学史呈现,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成为鲁迅形象的重要原始观照。与后来的评论和文学史著不同的是,“五四”鲁迅不是思想家、启蒙家……而是一个用文学创作和审美话语来言说的小说作家,同时兼有翻译者、治学者等身份。“五四”鲁迅呈现出与后来不同的形貌,折射出“五四”时代的文化文学话语形态。
[1] 傅斯年.《新青年》杂志[G]//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
[2] 吴虞.吃人与礼教[J].新青年,1919,6(6).
[3] 雁冰(茅盾).通信[J].小说月报,1922,13(2):138.
[4] 雁冰(茅盾).读呐喊[J].文学旬刊,1923(91):2.
[5] 李宗英,张梦阳.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6] 台静农.关于鲁迅及其著作[M].北京:未名社出版部,1926.
[7] 张定璜.鲁迅先生:下[J].现代评论,1925,1(8):14.
[8] 胡适.胡适文集:3卷[M]//胡适文存二集.欧阳哲生,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9] 谭正璧.中国文学史大纲[M].上海:光明书局,1927.
[10] 谭正璧.中国文学进化史[M].上海:光明书局,1929.
[11] 赵景深.中国文学小史[M].上海:光华书局,1929.
[12] 陈子展.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M].上海:中华书局,1929.
〔责任编辑 杨宁〕
May 4thLu Xun in the Perspective of Receptional Aesthetic
ZHANG Xiao-xia1, CHEN Guo-en2
(1. Guangxi Science and Technology Normal University, Laibing 546100, China; 2. Wu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The image of Lu Xun during the period of May 4thmovement is constructed by the criticism of May 4thliterary, the works of literary history and his own creative practice. There are rich and distinguished comments from the aspect of literary criticism for Lu Xun. However the comments from the aspect of literary history are relatively cautious and conclusive. Lu Xun’s “outstanding” novelist image in the period of May 4thmovement is highlighted. Lu Xun’s image presents with different morphology, reflecting the discourse form of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era of May 4thmovement.
May 4thLu Xun; literary criticism; works of literary history; outstanding novelist
I206.6
A
1006−5261(2016)06−0096−05
2015-12-02
广西高等学校优秀中青年骨干教师第二期培养工程资助成果
张晓霞(1976―),女,湖南湘乡人,副教授;陈国恩(1956―),男,浙江宁波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