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艳柯
承接与颠覆:罗兰·巴特的爱欲书写——《恋人絮语》的互文性解读
陶艳柯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 200433)
《恋人絮语》是罗兰·巴特以专门谈论爱情著称的文本。从主题上看,巴特对“爱情”的演绎和阐释承接了西方文化传统;文本形式方面,巴特实践着自己的解构主义策略,将爱情、欲望、语言、文本、身体、写作紧密地联系起来,使自己的文本情欲学得以建构。《恋人絮语》文本从主题和形式两方面完美诠释了“互文性”理论。通过对《恋人絮语》的解读,思考“爱情”主题在西方文学和诗学进程中的传承与演变,能了解巴特晚期的解构主义策略及其文本创作观,触及并认识巴特思想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恋人絮语》;“互文性”;“爱情”;承接;颠覆;爱欲哲学
在20世纪的法国文坛,罗兰 · 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年)是最耀眼的明星之一,他的思想和理论纷繁复杂,有关于大众文化研究的,有关于符号学的,还有关于文本创作论的。他的众多著作一经出版即成为畅销书,风靡一时,《恋人絮语》(A Lover’s Discourse)也概莫能外。《恋人絮语》是1975年罗兰 · 巴特在巴黎高师开的一个研讨班的研讨成果。其中,巴特将“爱情”的主题与解构主义的形式充分结合,成功地书写了他的爱欲哲学。该书1977年一经出版即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一时“洛阳纸贵”。这一年,罗兰 · 巴特又被选为法兰西学院的院士,一时名声大震,一度曾被Elle、花花公子等杂志和电视台邀约作关于“爱情”专题的采访和讲座。这样一位拥有颇高声望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在流行的时尚杂志和电视媒体上谈对爱情的看法,听起来似乎总有那么一点儿不合时宜。“爱情”的主题和消费文化之间与生俱来的密切关系是毋庸置疑的,且巴特早年还写了和大众文化研究相关的《神话学》,这都使得他很容易被误解为是一个纯粹的消费文化的同谋,难逃对大众文化的推波助澜之嫌。
互文性(法文intertextualité,英译为intertexuality)一词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后结构主义文论,一般意义上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就广义互文性的定义而言,克里斯蒂娃和罗兰 · 巴特的观点最具代表性。克里斯蒂娃认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1]34,指出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的,文本之间彼此关联且相互交织,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无限开放的网络特征。巴特指出:“一个文本……是由一个多维空间组成的,在这个空间中,多种写作相互结合,相互争执,但没有一种是原始写作:文本是由各种引证组成的编织物……”[2]299这表明了文本有多种表意实践的可能。狭义互文性理论的提出者,主要以法国文论家吉拉尔 · 热奈特为代表。热奈特将一切文本都视为二级文本,他认为“互文性”仅仅是“跨文本性”包含的五类文本跨越关系中的一种,主要指引用、抄袭和用典[3]21。法国符号学家米歇尔 · 理法泰尔则将互文性视为读者脑海中的一种运作,且认为它在进行文本解码时,对读者完善自身文本经验是必要的[4]141–162。东欧学者波波维奇等人用“intellectual”(文本间)一词指代“互文性”,主要指受“前文本”所影响的各种“后设文本”的生成现象,如评论、引用以及翻译都包含其中[5]225–235。总体而言,广义互文性的定义倾向于文本之间的转化关系,而狭义互文性的定义更多地关注文本之间的相互关联。
巴特的《恋人絮语》完美地实践了“互文性”理论,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主题的承接。一方面,对柏拉图的《会饮》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等与爱情相关文本的直接引用、评述可以从狭隘互文性的角度来理解。另一方面,从广义的互文性角度来审视,《恋人絮语》文本与西方文学和史学传统中众多讨论“爱情”的文本在主题上构成了互文。第二,形式的颠覆。无论是《恋人絮语》片段式的书写方式对片段写作传统的承继,抑或是爱情场景的戏剧性呈现和作者书写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中性写作立场,均与《会饮》的书写方式不谋而合,这无疑都是互文性理论的真实操演,体现着巴特的解构主义策略。
在《恋人絮语》中,柏拉图的《会饮》、卢梭的《新爱洛伊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萨特的《论情感》、司汤达的《论爱情》、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诸多文本,以及近代尼采、弗洛伊德、拉康等人的理论,尽数被巴特编织进自己欲望哲学的建构中,或直接引用来描述,或偶尔提及来论证,使《恋人絮语》成了一个爱情谈论的资料库。在众多的文本相互编织、重塑的过程中,巴特和柏拉图《会饮》、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关系,与西方文学和诗学中“爱情”书写历史的关系也逐渐清晰。
一方面,从狭义互文性的角度来理解,作为波波维奇意义上的后设文本,巴特将柏拉图的《会饮》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视为首要模本。《会饮》开场,斐德若和厄里克希马库斯之所以提议用颂词赞美爱神,原因在于爱神被忽略[6]9。而关于《恋人絮语》的问世,巴特则做了以下注释:“如今,恋人的絮语备受冷落。说的人也许成千上万(谁知道呢?),但又不被任何人认可;它被周围的种种言语所遗弃:或忽略,或贬斥,或嘲弄。既与权威无缘,又被摒弃于权威性机构(科技界、学术界、艺术界)的大门之外。而当某种道白放任自流,游离于现实土壤之外,独往独来时,它就只能成为一种肯定之载体,不管这一载体是多么的微弱。这一肯定便是本书将揭示的母题。”[7]不难看出,《会饮》和《恋人絮语》的产生有着同样的原因,即为爱神、爱情正名。但区别也是存在的:如果说《会饮》是柏拉图写的一出关于“爱情”的哲学戏剧,那么《恋人絮语》则是巴特展示的关于“爱情”的生活戏剧。《会饮》中众人用语言来表达对爱神的颂扬,讨论得出最高的爱欲是对哲学之爱,通过对哲学生活方式的赞扬,柏拉图的立意在于宣扬和引导;《恋人絮语》则着意于通过对爱情言语和爱情场景的描摹来分析爱情,通过描绘日常生活中之爱,巴特的立意在于呈现和展示。除了《会饮》,巴特引用最多的莫过于歌德的爱情文本《少年维特之烦恼》,处于恋爱中的维特的心理、话语,夏洛蒂和友人的闲谈等悉数被巴特编织在自己对爱情分析的场景之中,或直接引述,或者引述后进一步分析,有时甚至会让读者产生一种错觉——《恋人絮语》是对《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一个详细的分析和注解。可以说,维特对夏洛蒂的爱情同样是巴特建构和书写自己爱欲哲学的模体。
另一方面,从广义互文性的角度来审视,巴特实际上承接的是西方2000多年来源源不断的关于“爱”或者“欲望”书写与阐释的传统。西方文学和诗学传统中有着悠久的、源源不断的“爱”的主题演绎和阐释的历史。与“爱”相关的范畴主要有“爱欲”“欲望”“性”“情欲”“色情”等。古希腊时代,著名诗人荷马曾在《伊利亚特》和《奥德塞》中反复提及爱神和她的故乡塞浦路斯。西方爱情诗歌的开山鼻祖和奠基人萨福写有众多歌咏爱情的诗篇,柏拉图对之推崇备至,称她为“第十个缪斯”。柏拉图的《会饮》《斐德若篇》是探讨爱情的经典文本。古罗马时代诗人奥维德的《爱经》(或译为《爱的艺术》)是一部著名的古典爱情心理学著作,它以热情的、绚丽的、诗一般的语言歌颂爱情,向人们传授爱的艺术,是“罗马人爱情的自画像”。中世纪时期,法国盛行的抒情长诗《玫瑰传奇》,将强烈的感官色彩和优雅的爱情理想结合在一起,体现了整个时代对情感表达的需求。这一时期,法国南部普鲁旺斯流行的骑士爱情诗《破晓歌》堪称情歌的精粹,德国也产生了著名的骑士抒情诗《特里斯丹和绮瑟》等。文艺复兴时期,但丁著有爱情诗集《新生》,彼特拉克著有歌咏爱情的诗集《歌集》,锡德尼著有英国第一部十四行情诗《爱星者与星》,斯宾塞在他的《爱情小唱》中收录了89首写给未婚妻的爱情十四行诗,历来为人传颂。而西方戏剧大师莎士比亚更是著有多部以爱情为主题的戏剧,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安东尼和克丽奥帕特拉》。蒙田在随笔《论友谊》中也谈及爱情,并对友谊和爱情之间的关系做了探讨。启蒙时代,理查生的第一部书信体爱情小说《帕米拉》,卢梭以爱情为主题的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斯》,歌德的爱情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都为作者赢得了不朽的声名。浪漫主义时期产生了众多和爱情相关的抒情诗,著名的如华兹华斯的《抒情歌谣集》、拜伦的《昔日依依别》等。19世纪以来,叔本华提出欲望是人痛苦的根源;尼采深切关注人的生命冲动和欲望,热烈颂扬强力意志和超人;弗洛伊德将性冲动视为人类文明起源和个体成长的最本质的动力所在。20世纪的西方思想界深受尼采、弗洛伊德等人的影响,本能、欲望成为哲学关注的焦点,极端体验甚嚣尘上。法国思想界尤为显著:巴塔耶终身探寻和追问欲望与死亡,把对色情、欲望的研究提高到哲学的范畴;德勒兹将欲望视为和尼采的强力意志类似的创造性力量;福柯则将性经验作为权力关系运作的支点,关注性经验与权利机制的关系。深受尼采、巴塔耶、福柯等人的影响,巴特继承了西方思考“欲望”“爱情”的传统。
与以往“爱情”相关的写作和阐释不同,巴特既没有去叙述一个与爱情相关的感人故事,亦非对与“爱情”有关的问题进行形而上的探讨。巴特的思考似乎很纯粹,他只关注和“爱情”本身相关的东西并对之进行呈现,如恋人的语言、姿态、情绪。他醉心于一种书写的游戏,似乎意在呈现语言的“符表”(significant,能指)本身,而放逐语言的“符义”(signifié,所指)。他对恋爱过程中的各种情景如焦灼、同情、嫉妒、絮叨、哭泣、陶醉、等待等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示,细致入微地呈现了恋人们的各种状态,以及与理性对抗的生命冲动。《恋人絮语》的书写方式颠覆了传统的本质主义文本观,体现着巴特反形而上学的解构主义策略。在《S/Z》中他曾运用“可读性文本”与“可写性文本”来区分传统小说和20世纪的文学作品;在《从作品到文本》中,他对“作品”和“文本”两个概念进行了细致的区分,并构想了自己理想的文本理论[8]87。之后,他在《恋人絮语》中将这种构想充分付诸实践,在文本形式方面游刃有余地玩着解构主义的游戏,彻底颠覆了习以为常的书写形式,使《恋人絮语》成为一个开放的文本,一个巴特一直心仪的可写性文本。《恋人絮语》写作策略呈现出明显的互文性特征,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第一,断片式的书写形式与爱情诸种体验形式的契合。《恋人絮语》的断片式书写方式本身即是一种互文性理论的实践方式。断片式写作形式实际上在欧洲古已有之,最早见于古希腊罗马,后来一直沿用了下来,蒙田、帕斯卡尔和拉罗什 · 福科等就常用断片文体写作,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及施莱格尔、美国诗人爱默生、英国诗人王尔德、近代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德国哲学家尼采和本雅明,法国作家纪德等都热衷于这一形式。在后结构主义的意义上,断片式的写作方式本身即是碎片化的、去中心的,是一种抵制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写作形式。《恋人絮语》这样一种特殊的写作方式的用意恰恰在于反对等级和秩序,反对终极的意义,保存差异性和自由性[9]229。另外,这种断片式的写作形式本身和恋人恋爱过程中的诸种体验存在着高度的契合与相似:所谓相遇、一见钟情、交谈倾诉、挫折误解、等待、依恋等恋人的诸种状态本身就毫无先后顺序可言,它们有时交替进行,有时同时发生,剪不断、理还乱的恋人心绪显然并无逻辑可言。巴特用断片式的方式来再现每一个在场的经验,“对情话的感悟和灼见(vision)从根本上说是片断的、不连贯的。恋人往往思绪万千,语言杂乱。种种意念常常是稍纵即逝。陡然的节外生枝,莫名其妙油然而生的妒意,失约的懊恼,等待的焦灼……都会在喃喃的语流中激起波澜,打破原有的涟漪,荡漾出别的流向。巴特神往的就是‘恋人心中掀起的语言波澜的湍流’”[7]序3。
第二,爱情片段场景并置呈现出模拟戏剧的特点。《恋人絮语》对爱情的描摹方式与《会饮》的写作形式构成了典型的互文。如果说《会饮》整篇是一出布局较大的戏剧,有着更为明显的戏剧结构,包含着着戏剧基本的起因、发展、高潮、结尾的起承转合情节,那么《恋人絮语》的戏剧性并不体现在其布局的完整上,而是更多地体现在片断式场景的布置上。实际上,如果将《恋人絮语》整个文本看作一出戏剧,其中出现的则只是众多的不断变换的场景,每一个关键词都是互不相同的场景的标签,且这些场景之间没有太多关联,只是恋爱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不同状态。《恋人絮语》的叙述主语是“恋人”和“他”,叙述语气是第三人称的,这种叙述是对戏剧场景主题的一个说明和阐释,相当于戏剧中的话外音。譬如“我沉醉了,我屈从了”(s'abîme/ to be engulfed)词条下面,解释是“身心沉浸。恋人在绝望或满足时的一种身不由己的强烈感受”[7]1;“焦灼”(Agony)词条下面的解释是“焦灼。恋人感到前途未卜,生怕遇到不测风云,担心自己被伤害、被遗弃,害怕有什么变化——他用焦灼一词来表达这一情感”[7]21;而在“默契”(Connivance)词条下面的解释是“默契。恋人想象自己在跟情敌议论情偶,奇怪的是,想象出的这一情景居然在他身上生发出某种同谋的快乐”[7]55等。
第三,对主人公语言“多重对话”的书写消隐了作者倾向性的立场。巴特的这种书写策略与《会饮》的叙事策略之间构成了一种互文。柏拉图在《会饮》中用对话的形式呈现参与讨论爱情的诗人、医生、哲人等不同身份参与者的观点,避免直接呈现自身的观点,而巴特在书写爱情过程中采用多声部的叙事,体现着其中性的书写立场。在每个戏剧场景展示过程中,巴特为恋人的每一种状态设置了不同的历史场景。他将叙述主体“我”投射在历史当中,运用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直接模拟和呈现爱情的场景,对恋人的恋爱心理进行纯粹的现象学呈现和心理演示。通过独白型的叙述,“我”将自己的用意、感受、谋划、企图、意愿等全盘托出。但“我”没有明确的符义,“而是展示了一个充分体现主体意义的‘我’,呈现为一种产生、发展、建构、流动、开放的过程”[7]序5。可以说,“《恋人絮语》中的‘我’是多元的、不确定的、无性别的、流动的、多声部的”[7]序5。而主体“我”的不确定性主要表现为主体自身的分裂,抑或“我”心理世界的多语杂陈,“我”的语言既呈现出个人私语的性质,又表现出社会公语的特征。这体现在:文本中几乎每一个断片中都会出现括号部分,或出现在一个断片的行文中间,或出现在断片的末尾,括号中的内容是对前面某一句话或者某一段话的补充和修正。巴特用这种方式暗示情人话语自身存在的分裂。“我”的声音可能是恋人的声音、情偶的声音、情敌的声音、维特的声音、巴特自己的声音,也可能是“X”的声音,甚至可以是每一个读者的声音。譬如在“各得其所”(Tutt Sistemati)片断中,巴特分析道:“维特也想安生了:‘我……我做她的丈夫!哦,上帝呀!我的造物主,您要是给我这样的恩赐,我这辈子本该是多么美满呀’。”[7]37维特的声音和“我”的声音相互混杂,令人难以分辨。
审视《恋人絮语》对“爱情”的书写,巴特表现的像一个完全沉浸在恋爱中的人,自说自话,而不管读者如何去看。无论如何,巴特的表现都像在做一个实验,这个实验充满着游戏的特性,在实验过程中巴特表现得既似乎随意而又漫不经心,同时又那样的缜密而认真。不难看出,尽管巴特所谈的“爱情”主题是通俗的,但《恋人絮语》文本却绝非是简单附和消费文化的喧哗与骚动的产物。它的不俗之处恰在于它是探讨“爱情”,但又不仅仅只是关于“爱情”。巴特想要阐释爱情,但更想通过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来展示。换句话说,巴特的爱情书写侧重点不仅在对象上,也在方式上。《恋人絮语》字里行间不仅流露出巴特对“爱情”思考的缜密和睿智,还体现着其独特的语言观和文本观。在《恋人絮语》中,巴特完全沉溺于写作与语言带来的愉悦之中,实现了对语言和写作的彻底“放逐”。巴特通过这种不俗的方式来谈论一个通俗的主题,试图指出的恰恰是:写作可以是一种与生命体验相关联的游戏实践,是可以去中心的,去权威的;写作可以与情趣、欲望、生活联系在一起,可以是不及物的;写作可以不必那么严肃和中规中矩,可以仅仅只是一种语言能指的狂欢;写作可以不必受束缚,可以是一种僭越;甚至从更极端的意义上还可以说,写作本身即是一种爱,文本的书写可以充满欲望、浸染情欲。
在《恋人絮语》中,巴特通过承继“爱情”的主题,将解构主义策略贯彻到文本形式的建构中,实现了爱欲哲学的完美凸显和书写。在《恋人絮语》中,巴特还思考了身体和语言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方面,身体的碰触是语言的触碰,是意义表达的方式。“我的手指无意中……”断片中,巴特对《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维特的分析“维特的手指偶然碰到了夏洛蒂的手指,他们在桌面下的脚无意间相擦了”[7]57就体现了这一点。另一方面,语言的表述和触摸即是身体的触摸,是表达欲望的一种方式。“言语是一层表皮:我用自己的语言去蹭对方,就好像我用辞令取代了手指”[7]63。在巴特看来,爱情中的语言不仅可以用话语来传达,还可以仅仅是一种姿态;恋人的语言可以只传达一种情绪,而并没有明确的所指。巴特在文本书写中拒绝任何体系性和权威性,将书写实践和生活体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清除了传统文论中根深蒂固的本质主义的流弊。
如果说在早年的《神话学》中,巴特锋芒毕露,积极地以一个批判者和参与者的姿态来解读和诠释大众文化,认为当代知识分子应该担负起参与社会文化建构的职责和使命,那么在后期,巴特依然牢记着这样的职责,他的眼光依然触及并关注和大众文化相关的命题,不同的是,他更加善于“韬光养晦”。晚期巴特的姿态已褪去了早年的那种激进,更加趋向柔和。在《恋人絮语》中,巴特更像是一位细腻的感情专家,他将看起来庸常的爱情场景并置起来向读者展现了他信心十足的欲望哲学。联系巴特的整个写作历程,这个无论从主题还是形式来看都显得有些另类的文本,也让我们看到他的另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面向:罗兰 · 巴特似乎也可以是一个钟情于爱情和生活的通俗文化研究者。尽管这个面向似乎与他的法兰西学院院士的身份相去甚远。
实际上,尽管巴特最终进入了法国学术界的最高殿堂,但他始终不能算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学院派代表。他身上总是表现出灵动性,充满着“跨学科”的僭越气质。巴特的文本,不管从研究领域还是其关注的主题来看,似乎都更多地吸引着普通的读者,这从他诸多作品一诞生就能被众人竞相阅读的现象就能看出。巴特的研究一直跟随着时代的潮流,密切关注着各种理论思潮的动向,认真地注视着大众文化的风吹草动,其研究领域覆盖了符号学、叙事学、大众文化研究等众多方面。可以说,巴特的“平民”化气质,正体现了巴特思想的广度。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巴特终其一生并没有构建起宏大的思想体系,相对于追逐和建构传统的、融贯的体系,他更感兴趣的是快乐、惊喜、冒险、快感和对碎片的批判性洞察。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说中,他宣告自己最希望的是遗忘和忘却,并提出他的目标:“智慧(Sapientia):没有任何权力,只有一点知识,一点才气以及尽可能多的趣味。”[10]223作为一名在法国学术界举足轻重的研究者兼作家,巴特不费吹灰之力实现了在学院派研究领域和大众文化研究领域之间的游走。巴特用自己的文本实践表明了当代知识分子可以在正统研究路数之外,同样拥有参与大众文化建构的情怀和能力。耐人寻味的是,这种建构在姿态上或表现为一种反思和批判,或体现为一种描述和展示,但绝非附庸和同谋。或许这才是巴特身上最令人着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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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宁〕
2016-05-20
陶艳柯(1985―),女,河南漯河人,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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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16)06−0105−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