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鼎
且悲且悯且彷徨——浅析何绍基《普贤西向》之情思诗美
王昭鼎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 475001)
作为何绍基诗歌之代表,《普贤西向》体现出近代诗人在急速变化而又动荡不居的时代心中真实的感受,形成了悲悯与彷徨复调交织的诗歌情思内涵。其结构之自由、意象之丰富、色调之斑斓,如是诸多层面也构筑出了多重诗美,这令《普贤西向》于何绍基总体创作中闪烁着迥异而夺目的光芒,亦充分体现出近代道咸宋诗派的创作风貌。
何绍基;道咸宋诗派;《普贤西向》;情思;诗美
作为清中叶“宋诗运动”的推动者与晚清“同光体”的先声,道咸宋诗派对近代旧派古典型诗歌创作存在着巨大的影响。关于该派诗人相关情况,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介绍说:“道咸以来,何子贞(绍基)、祁春圃(寯藻)、魏默深(源)、曾涤生(国藩)、欧阳涧东(辂)、郑子尹(珍)、莫子偲(友芝)诸老,始喜言宋诗。”[1]4其中,祁寯藻等居于首创地位,而何绍基、郑珍、莫友芝诸人实为道咸宋诗派之中坚力量。郑、莫二人以创作见长,郑氏少有理论涉及;而何绍基无论在宋诗派理论构建方面,还是在创作实绩方面皆有较为突出的成就,堪称道咸宋诗运动的一面旗帜。在这一批诗人中,何绍基无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个,观何诗之风貌,可了解咸宋诗之特征。近年来,何绍基诗歌研究取得了较大进展,出现颇多成果。例如,上海师范大学的曹旭立足于《东洲草堂诗钞》进行文本细读,揭示何诗的风格特征与诗学意义[2],并将其视为解析近代诗、理解宋诗派的范例[3]。苏州大学的孙立新则概括了何绍基山水诗的内在意涵与艺术风格[4],进而总结了何氏的诗学观点[5]。《普贤西向》作为何绍基早中期诗歌的重要代表作,无论其内在情思,还是外在的诗美皆体现出何诗诗学发展路径的阶段性特征,同时也是道咸宋诗派流派特征的具象化呈现。本文立足于《普贤西向》一诗,从情思、诗美两个维度入手展开文本细读,意在为相关诗人研究、流派研究提供具体例证,以管窥何绍基诗歌创作的质性特征,进而见出道咸宋诗派总体的诗歌风貌。
《普贤西向》作为何诗创作中期的代表作品,虽属于山水纪行诗之一类,但也呈现出“诗史”的品格,在记录相应时期历史事件的同时,充分体现了何绍基作为身处动荡时代的传统士大夫的情感与思索。其情之浓烈与思之深重反映在诗中则形成了悲悯与彷徨复调交织的诗情内涵。
(一) 创作背景
要理解《普贤西向》的内涵,首先需要从何绍基的文化人格与此诗写作的历史背景入手分析。
文化人格是知识者的价值取向与性格、学养在文化活动中的具体体现,对文化活动有着巨大的影响。何绍基出身书香门第,其父何凌汉官至户部尚书,他自幼就受到家庭浓郁的儒教、理学氛围的感染熏陶,奠定了他深厚的传统文化根基,养成了他既持重守正、高雅趋古又具有传统士大夫责任意识与担当精神的文化人格。
此诗之创作历史背景对解析诗作内在情思亦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据查,《普贤西向》一诗初收于《峨眉瓦屋游草》,后在何绍基编撰《东洲草堂诗集》时被编入“卷十五 · 乙卯”中。可推知,《普贤西向》应写于咸丰五年,即公元1855年。这一年对于身处仕途顶峰的何绍基而言确为重大转折期:持正忠实的他于四川锐意革除地方弊政,却遭权贵打压,“因言获罪”降调罢官,登高跌重令其沮丧懊悔,唯可寄愁于川地山水之间。这一年对于处在封建末期的清王朝而言亦是忧患重重:太平天国运动兴于1851年,至此诗作时已有5年;太平天国起于东南,声势浩大,大半中国尽搅入战火之中,“齐豫”“藩羌”“秦晋”“荆湘”诸地“多成兵马场”。与此同时“廓夷蠢动”,此诗作后一年便爆发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可以说,《普贤西向》创作于何绍基个人命运的低谷之中,也写在国家内乱方兴、外患欲生的动荡之时。
(二) 思之彷徨
诗人的文化人格决定了其必自觉地以道统自任,故而积极地推行革新;而罢黜之挫折令其抱负刹那间无处着落,巨大的落差令其处于痛苦的心理状态中,同时情绪的未及沉淀导致诗人自我厘定的失距。诗中写道:“今夕是何夕?此乡是何乡?一登峨眉顶,精神多彷徨。东睋齐豫西藩羌,北瞻秦晋南荆湘。屈指五年来,多成兵马场。但见城郭毁坏,人民夷伤。猛将损折,庸臣逃亡。衙庙化焦土,妇孺如驱羊。国帑民脂膏,翦肉难补疮……近者廓夷颇蠢动,觊我卫藏侵封疆……”[6]420在何绍基立于峨眉山巅时,由时空存在的不确定而产生的精神彷徨中,有一部分潜在地指向了个人,更直接更重要的指向则归于国家民族与社会这样的群体性存在。何绍基文化人格中传统文人的责任意识与担当精神,令其在面对“猛将损折,庸臣逃亡”“衙庙”倾颓、“国帑”难救创伤的家国和“夷伤”“如驱羊”的人民时,心中的正义感与良知被极度强化,继而生发出深重的同情与忧愤。这种思绪郁结之深以致其生出了对国族所处时代合理性的质疑,精神彷徨的存在便不足为怪了。
(三) 情之悲悯
何绍基在其论诗诗《戏题八大山人青湘子花果合册》中,就谈到了作诗时的心物关系是“万物是薪心是火”[7]167,强调客观世界对诗人诗情的感发作用。在《普贤西向》一诗中,牵动诗人将心中情感外化倾诉而出的诗引,正是西向而坐的普贤菩萨。
诗人精神彷徨中所包蕴的痛苦、同情与忧愤,终于在神像前得到了强烈的抒发:“……见劫不救,何为空王?见贼不戮,何为金刚?……何不一放智炬火,何不一动慧剑芒?制而伏之为金刚力,柔而化之为慈悲肠。乃独选此清静处,无言下视人奔忙。山下千千万万人,终年朝佛来进香。儿童随翁媪,夜住冷雨廊。丝谷化金钱,来充僧斋粮。番回瞻礼更勤苦,二三万里践雪霜……”[6]420面对如此国难民瘼,被尊为神明,理应“救劫”“戮贼”的普贤菩萨,却选择了安坐于峨眉道场这样的清静地,无视生民挣扎于焦土。如此的神明,在诗人看来,无疑辜负了民众终年“丝谷化金钱,来充僧斋粮”的供奉与“万里践雪,勤苦瞻礼”的执着信仰。如此狂悖之论,似乎有违于何绍基的夫子自道:“……(作诗时)一切豪诞语、牢骚语、绮丽语、疵贬语,皆所不喜,亦不敢也。”[6]自序但实际上,所谓“狂悖”的背后,是伤心至深的何绍基心中于己之痛苦、于民之同情、于国之忧愤。“狂悖”的实质,亦是三种思绪出离于彷徨的感性式的极度外化。
当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与持正守中的文化人格决定了诗人不可能任凭牢骚在诗中无限溢出,这样感性式的外化,很快为诗人的理性规范起来:“……我心急迫无可商,来此愬佛非荒唐。菩萨亦可怜,敛尽玉毫光。死灰槁木然,悲悯向西方。不敢回头一东顾,万年枯坐看夕阳。”[6]421作者对目前的家国局面与个人际遇感到十分焦虑却又无可相商,无奈之下倾诉于神佛,实“非荒唐”之举。而菩萨虽有慈悲之心,于此动荡时局,唯可敛光木然,西向枯坐,不忍东顾以视哀鸿遍野,赤地千里。何绍基明白自己同西向的普贤实质上境遇相同:面对这样的局面,本性慈悲的菩萨与心怀良知的自己皆无能为力。精神彷徨中蕴有的多重思绪,在发觉自我与信仰共有的无力感时,进一步升华为深重且感人的悲悯。而全诗的情思,则在彷徨悲悯的反复交织间,逐渐丰富了起来。《普贤西向》的诗情内涵,因包含了一定的个人际遇与大量的社会历史事件,而具有了独特的近代意味。
《普贤西向》既为何诗之代表,又在诗美之层面自然呈现出鲜明的艺术特色,可谓是道咸宋诗派“宗宋而不唯宋”的有力例证。从结构、意象、色调等方面着手分析之,或可对何诗风格乃至道咸宋诗派丰富而多样的诗艺有更为深入的理解。
(一) “不唯宋”的结构
就诗歌体式而言,《普贤西向》采用的是典型的歌行体。全诗整体句式散化,各句字数不定:短至八字一句者如“猛将损折,庸臣逃亡”;长有十六字一句者如“制而伏之为金刚力,柔而化之为慈悲肠”[6]420。如此句式变化,长短错落,无疑打破了单调的诗形重复而更具新鲜感。韵语散句交织建立起来的诗歌结构散漫而富有层次:起笔抒写诗人精神彷徨,再承之描摹国难民瘼,又转而叙写民众对神明的信仰,终合于表露诗人悲悯情怀。全诗的气韵在起承转合之间得以解放,更显洒脱,这与大多数宋诗派诗作严守规矩格律的状态无疑是相悖的。何绍基本人确乎“喜言宋诗”,但同时也不反对取法汉魏诗和唐诗,“童年即学为诗,弱冠时多拟古乐府”[6]自序。早年的仿作经历,令其对乐府歌行一类诗体熟稔于心,创作起来也很顺手。《普贤西向》采用的歌行诗体,其句式结构无疑为叙述、论议、抒情的引入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二) “释迦味”的意象
在语词意象方面,《普贤西向》最为突出的特色,是大量佛教意象的引入,这是典型的宋诗传统。在宋代,宗教文化发展到了一定程度,并不失时机地向传统的士人阶层渗入,出现了以苏轼为代表的一批集儒释道诸教思想于一身的复合型知识分子,其诗文间存有佛家意象,含有佛家典故,表露机锋禅意也不足为怪。后人宗宋作诗,对此亦多有继承。何绍基既为清代学人,在集诸代诸家思想之大成的清代学术中浸淫已久,又是道咸宋诗派之一中坚,且多“出入苏、黄,才思皆有余”,对佛家思想了然于胸,在诗中运用佛家意象时驾轻就熟,便不难理解了。《普贤西向》中,便有“普贤”“智炬火”“慧剑芒”“金刚力”“慈悲肠”及“玉毫光”等意象出现。
佛学中,大乘佛教四大菩萨之一的普贤菩萨,象征着理德、行德,与象征着智德、正德的文殊菩萨相对应,同为释迦牟尼佛的胁侍,且其应化道场正是峨眉山。诗人游历此处,遇到普贤神像,而普贤的象征意义与诗人内心诉求恰巧重合,自然激起了作者的诗情,将其引入诗中,可谓机缘。
大乘佛教中的“智炬”与“慧剑”,指能破除迷暗与斩断烦恼的智慧,其火其芒可使罪孽消灭;“金刚力”一般用来形容如来藏空性心无心相心,非心心,不取六尘万法,无可摧毁之力;“慈悲肠”指佛给众生快乐,将众生从苦难中救赎出来的追求。诗人将其引入,是借此表达对神佛的希冀,望其以无可摧毁的神力消灭动荡尘世中的罪恶,解除生民的痛苦。故有“何不一放智炬火,何不一动慧剑芒?制而伏之为金刚力,柔而化之为慈悲肠”[6]420之语。但“菩萨亦可怜,敛尽玉毫光”[6]421——拥有巨大神力的神佛眉间的“玉毫”却敛尽光芒,令诗人的希冀最终落空。
佛家意象的大量引入,无疑令诗语更具释迦味,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语言的陌生化效果,读来意味深长,令人印象深刻,同时令诗情的传达也更显婉转,读者在达于掌故的情况下,对这一诗情理解与认同亦会加深。
(三) “多变化”的色调
何绍基拥有多维的文化身份,集文学家、书法家、画家、金石学家、经学家于一身,于诸多方面皆有成就。其文学作品也存在不同艺术互渗的状况。作为诗人兼画家,何绍基所写《普贤西向》一诗便透露出一定的绘画技法,其内容、字句根据不同的色调来处理安排,明暗浓淡相互配合,在诗美层面产生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和谐感。
如前文所述,全诗的情思在彷徨悲悯的反复交织间逐渐丰富,而整体结构的起承转合亦相应于情思气韵的生发流转。诗歌的色调亦随之而变,显得斑驳而丰富:起笔以问句开局,并以“睋”“瞻”之词以示观望,主要抒写诗人的精神彷徨,反映出作者诗绪的不定与游移,此时诗歌的色调是混沌的;继而再描写民众、家国所遭受的社会灾难,此一段中“毁坏”“夷伤”“损折”“逃亡”“焦土”“驱羊”“难补疮”等语词在战火的炽热中饱蘸苦痛,色调在混沌中渐次步入压抑而又灼人的黑暗,读来令人不寒而栗;随后则转向对神佛的质问并叙写民众对神明的奉养,诗作在神佛的无动于衷与民众的坚定信仰之间建构对比,以申明作者的愤怒,“何为”“何不”的反复诘问中色调的浓烈,“清净处”“无言下视”的回应中色调的冷淡,“冷雨廊”“践雪霜”却不得所求的现实中色调的压抑,通通调和于一处,色调繁乱而又极具张力,是情绪处于高潮的例证;最终,激荡的心绪归于平静,色调也随之简单起来,此中的“敛光”“死灰槁木”“枯坐”“夕阳”等一连串缺乏光感与热度的语词,令色调转向灰暗,个中尽是无力的悲悯。
综上,该诗的色调经历了“混沌―黑暗―繁乱―冷灰”的变换过程,色彩的斑斓背后是一诗而含多重风格的奇观。
长久以来,人们对作为宋诗派代表的何绍基的诗歌存在一定的误解,认为其必“唯宋诗马首是瞻”,故步自封于宋型诗之中。实际上,以何诗为代表的道咸宋诗派诗作具有典型的集成性与独特性,不仅是宋诗,唐诗乃至汉魏诗皆在其取法范畴之中,且融入了自己的创变,是典型的“宗宋而不唯宋”,存有兼收并蓄的宏阔气象与戛戛独造的近代风味,自有一番独特的生命力与美学价值。《普贤西向》无疑是一个有力的例证。作为何诗之代表作,《普贤西向》映照出近代诗人面对急速变化而又动荡不居的时代心中真实感受的情思内涵;结构、意象、色调诸多层面构筑的多重诗美,皆令《普贤西向》闪烁着迥异而夺目的光芒。此外,将此诗置于近代道咸宋诗派的创作中看,则亦会见出这一古典诗派所具有的深广的社会内容与多彩的诗歌艺术,对于我们加深对宋诗派的理解无疑是极有意义的。
[1] 陈衍.石遗室诗话[M].郑朝宗,石文英,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 曹旭.论近代诗人何绍基[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8(5).
[3] 曹旭.论何绍基诗歌美学创变[J].文学评论,2008(5).
[4] 孙立新.何绍基山水诗论略[J].南京理工大学学报,2007(2).
[5] 孙立新,王英志.何绍基论诗诗论[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7(6).
[6] 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集[M].曹旭,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7] 何绍基.何绍基诗文集[M].龙震球,何书置,校点.长沙:岳麓书社,1992.
〔责任编辑 杨宁〕
The Appreciation ofWritten by He Shao-ji
WANG Zhao-ding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As a representative work of He Shao-ji,reflects the modern poet’s sad, sorry and hesitate connotation of the poem facing a rapidly changing eraOn the artistic aspect, the freedom of the free structure and rich imagery and colors construct multiple poetic beauty of.
He Shao-ji; the Song Poem School;; ideology; artistry
I206.5
A
1006−5261(2016)06−0086−04
2016-05-09
王昭鼎(1993―),男,河南平顶山人,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