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颖(香港城市大学,香港 999077)
美的毁灭与象征式书写
——《冰雪美人》解读
章颖
(香港城市大学,香港999077)
《冰雪美人》是莫言的一篇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小镇上的美丽少女遭到轻视和非议,被故意耽误治疗最终病逝的故事。小说塑造了一个极具个性的美人形象,细致描写了美人从绽放到毁灭的过程,以及主人公“我”的心理变化。作者在这篇小说里使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和象征式书写方法。
人物;美;象征
小说《冰雪美人》从“我”这个诊所学徒的视角出发,着重描写了“我”的同学孟喜喜和“我”的叔叔等几个人物形象,小说题目“冰雪美人”指的便是女主人公孟喜喜。
作者并没有明确交待小说的年代背景,从文中推算,至少是在90年代后。故事发生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偏僻小镇上,“我”的叔叔在镇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我”高考落榜后前去做学徒。
小说共九个部分,女主角孟喜喜直到第三部分末尾才出场。孟喜喜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她善于打扮,形象美丽,违反校规烫头发、穿高跟鞋,在班里面对一群男生投喂葡萄……种种大胆的举动与那所“十分保守”的中学和小镇格格不入,一直遭到旁人非议。后来孟喜喜退学,在母亲开的餐馆中工作。一天孟喜喜来叔叔的诊所看病,却被叔叔故意耽误治疗。最终,孟喜喜在疼痛中悄然死去。
在表现孟喜喜的形象时,作者尤其突出了嘴部的描写。以“嘴”为线,作者“串联”出一个多面的、极具个性的美人。
1.活泼热烈
孟喜喜“生着一张娇艳的嘴,嘴唇丰满,两只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好像很骄傲,也好像很调皮。”[1]“她的……双唇鲜艳欲滴,仿佛熟透了的樱桃。”[1]熟透的樱桃充满生机,诱人品尝,樱桃鲜艳的红色也传达出一种暖意,在班里女同学“枯燥嘴唇”的衬托下,拥有“娇艳”、“鲜艳”色彩嘴唇的孟喜喜显得格外活力、热烈,轻易吸引了“我”的关注,也招来了以年级主任为代表的“保守人士”的不屑。
喂葡萄是小说中一个细致地表现孟喜喜“开放”性格的情节描写:“她劈着腿坐在课桌上,摘下葡萄,一颗颗地往男生堆里投去。……她把葡萄粒儿高高地举起来,脑袋往后仰着,……她的嘴巴大开,让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进去。”[1]嘴巴大开,是一种并不矜持腼腆的吃相,孟喜喜在一群男生面前大张嘴享受食物,没有忸怩害羞之色,与中国传统的羞怯温婉的美人形象对比鲜明,潇洒恣意,热烈奔放,颇具感染力。
2.优雅自信
孟喜喜的大胆使她一直是老师的眼中钉,年级主任在全年级大会上指名批评孟喜喜:“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校,不是酒吧间!”[1]这种批评是很尖锐、不留情面的,甚至让“我”这个外人尴尬:“我感到脸上发烧,好像自己的姐妹被人当众奚落一样。”[1]但被批评的对象孟喜喜却“脸上洋溢着一团微笑,好像年级主任点名批评的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1]足够的自信使孟喜喜对外界的非议不置可否,她的微笑表达了内心的坚定,在对自己的行为问心无愧的前提下,旁人的尖锐批评便不能轻易使她动摇。
孟喜喜的母亲在镇上开了家餐馆,年级主任在课堂上含沙射影地攻击她家的餐馆是色情行业。孟“脸色惨白,但是那上翘的嘴角还是让她的脸上出现了似乎是满不在乎的微笑。”[1]“我”敏锐地发现孟“脸色惨白”。孟并非无情冷漠,她毫不在意外界对于自己的批评,却会因为亲人被侮辱而愤怒。“上翘”的嘴唇是冷笑的表情,面对恶意的攻击,孟不是气急败坏、大吼大叫,而是用冷笑来表示蔑视。在这种情况下,无声比言语更有力量。在孟的优雅的仪态的衬托之下,年级主任的恶意中伤显得尖酸而无礼。
3.勇敢冷静
孟的形象使她颇受男生欢迎,“男生们愿意与孟喜喜说话……还有人从家里拿来好吃的东西给她吃。我也偷偷地把家中院子里葡萄架上第一串发紫的葡萄剪下来,用一张报纸包了……塞到她的怀里。”[1]之后便出现了孟投喂葡萄的场景。而事情很快被年级主任发现,当她在课堂上故意为难“我”时,孟喜喜抢先承担了责任:“冷冷地说:‘葡萄是他的,但是是我从他的手里夺来的。’”[1]彼时的“我”在年级主任的逼问下胆小怯弱,“蚊子嗡般地‘是’了一声”,同意了孟的说法。对比之下,孟勇敢冷静,而这种强硬,也更容易惹来不满。
最终孟喜喜与年级主任的冲突完全爆发,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描写这段场景也突出了嘴,只不过是别人的嘴:“孟喜喜的脑袋突然往前一低,把她的额头撞在了年级主任的嘴上。……年级主任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悸的尖叫,然后我们看到她用手捂住了嘴巴。”[1]在作者的笔下,嘴成了人物形象的缩影,对比孟喜喜美丽的嘴,年级主任的嘴会吐出“与她的身分完全不相符的下流语言,污蔑孟喜喜,”[1]这是全文中孟的唯一一次反击,而年级主任的落败既表现了孟的勇敢,也暗示着新生之美的力量。
与年级主任冲突爆发后,孟喜喜便退学了,此后与我并无什么联系,直到来叔叔的诊所看病。在叔叔刚开口询问孟的病情时,先后闯进来孙老太太一家人和马奎,急切地要求叔叔为他们治病。第二场手术尚未结束,孟喜喜已在疼痛中安静地死去。
那是大雪纷飞的一天,孟喜喜穿着白色长裙,白色皮鞋和白色围巾。全篇中,孟喜喜上翘的嘴角只有在她病重时才有所变化:“原来一贯翘着的嘴角也往下耷拉了,沿着她的嘴角出现了两条深刻的纹路,一直延伸到下巴上。”[1]即便如此,她依然保持着直立的姿态,“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十分痛苦,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正直。”[1]挺直的脊背是尊严的象征,孟忍受疼痛时强大的毅力也非常人所及,在另两个病人“夸张的尖叫”,“凄惨的喊叫”的衬托下,病痛中的孟依然自尊优雅,以至于如果“让像冰雪一样洁白的她躺在那张肮脏的诊断床上……连我也会感到难受。”[1]
根据“我”的经验,叔叔在故意耽搁对孟的治疗。等待的过程异常难熬,孟喜喜几次想要开口但都忍住了,不仅如此,在我“满怀着同情和歉疚看她时,她对着我摇摇头”。[1]病痛中对他人的体贴表现了孟的善良和宽容,使孟的形象进一步丰满。
故事的最后,雪不知何时停止了。“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灰云中射出来,使积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我们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明亮。”[1]而孟喜喜,“她的脸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她的上眼皮也低垂下来。”[1]“我”意识到不妙,伸手推她,她“似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脑袋便突然地歪向一边。”[1]如同阳光的悄然投射,孟的死亡也是静悄悄、没有预兆的。两者同时发生,在象征着希望的阳光的衬托下,孟的离世更显悲壮。
白色的冰雪世界,白色的服装,冰一样透明的脸,这些白色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圣洁庄严的画面。在这直观的白色背后,是目不可及的优雅、美丽而善良的人格。阳光刺破灰云,美人得以升华。人物与情景一体,融合成一个冰雪般高洁庄严的世界。
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孟是锋芒毕露而不知收敛的。在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时代大背景之下,前卫的美人被排挤而离世,个性最终被抹杀,这不仅仅是小镇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
小说以孟喜喜为主体,形成一个前卫热情的新世界,以叔叔、年级主任等旁人为代表,形成一个守旧传统而无情的旧世界。“我”作为“第三人”独立于这两个世界,并在这两个世界的碰撞中摇摆挣扎。小说中,“我”对孟喜喜,也即对新世界的态度是一个变化的过程。
1.认可与向往
小说的前三部分详细讲述了“我”的故事,“我高考落榜,庄户不能,学问不成”[1],在家中被父亲控制而无力反抗,父亲会突然对我发火。在带我去见叔叔时,父亲对叔叔说:“你和他婶子,该说就说,该打就打”。[1]高考后的孩子已经长大,渴望一定的独立,在外人面前更需要父母给予自己尊重,然而父亲在叔叔面前丝毫不留情面,并想要把对“我”的掌控权转移给叔叔。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下,“我”的个性需要在其他方面得到释放,所以“我”被美丽大胆的孟喜喜吸引,她在“我”眼中与那些“胸脯平坦、嘴唇枯燥、目光呆滞、眉毛凌乱、额头上布满皱纹的女同学”[1]完全不一样,“我”向往她充满感染力的个性,“我”会特地从家里摘最新鲜的葡萄送给她,会为了她与自己的狐朋狗友打架,“我”目光时刻追随着她,会敏锐地发现孟的表情的细微变化。孟喜喜的家庭并不完整,她的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独自撑起家庭却遭人背后非议。同样是压抑环境下成长的人,“我”对孟喜喜有一种接近心理,而她与“我”迥然不同的热烈性格更对“我”产生强烈的吸引,“我”对她“过分”的外表充满欣赏,这与年级主任“实在是不像样子”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表现出“我”从旧世界挣脱出来的欲望和对新世界的向往。
2.徘徊与动摇
当孟喜喜退学后,“年级主任在神圣的课堂上,用与她的身分完全不相符的下流语言,污蔑孟喜喜,说她干上了‘那一行’。”a而当“我”看到“她穿着开衩到了大腿的旗袍,化着浓妆,站在店门前,对客人卖弄风情的样子,我就想起了年级主任的那些脏话。”[1]孟离开校园后的装扮在旧世界人的眼中显得更为“放肆”,流言蜚语不断冲击着“我”,软弱的个性使“我”一度屈服于旧世界对孟的评判,当“我”再遇到孟时,“我对着她,脚前的土地啐了一口,转身就走了。”[1]但是,发自于“我”内心的对新世界的追求左右着“我”未加修饰的原始情感,“我凭感觉知道她站在那里看着我……我的眼睛里莫名其妙地流出了泪水”。[1]
3.心理的臣服
做了叔叔的学徒后,“我”与她再无联系,渐渐在心里把她放下。然而,当孟前来看病,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她明媚的脸像一记重拳击打在我的心窝,使我眩晕,令我窒息,使我眼睛里突然地涌出了泪水。”[1]理智尚不能参与,她的美已“打”在“我”的心窝,迅速而准确地直击“我”内心深处,勾起“我”的向往,让“我”无力抵抗,泪水是对新世界的臣服。
4.肉体的无力
文中旧世界的代表,除了年级主任,还有“我”的叔叔。作为一个医生,叔叔并没有尽到医生的责任,在做完第一场手术时,叔叔“换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烟喝饱了水”[1]才打算为孟看病,“我”已经意识到了叔叔在故意拖延:“我心中涌动着对叔叔的强烈不满,我觉得叔叔是故意地冷落孟喜喜,……他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手术的间隙里给孟喜喜做出诊断或是治疗。”[1]讽刺的是,本来干活利索的人在面对不符合他的价值观的病人时,变得迟钝了,懒散了,连职业道德也弃之不顾。
“我”一直试着为孟做点什么,为她催促叔叔,为她倒水喝,为她心急:“我心急如火,盼望着叔叔赶快……给令我心疼的孟喜喜看病。”[1]但是,“我”的一切努力,在庞大的旧世界面前却显得渺小无力。在作者的笔下,旧世界人数众多,除了叔叔,除了老师,还有一部分同学,还有镇上的其他人。人数的优势暗示着力量的强势,孟喜喜病重,只有“我”一个人试图与旧世界抗争,根本无能为力。
在叔叔从“我”这得知孟可能已死时,他“以少见的迅捷躇出去,跪在孟喜喜面前。”[1]“少见的迅捷”表示叔叔的职业道德终于在此刻占了上风。“跪”一方面因为孟喜喜坐着,高度差所致,然而“跪”不是“蹲”,表现了叔叔的一丝忏悔,也暗示着旧世界在新世界前的低下。
在叔叔也无力回天时,“婶婶紧张地说:‘我们没有任何责任。’叔叔瞅了婶婶一眼,低沉地说:‘你他妈的闭嘴!’”[1]全文以一句粗话结束,果断决绝,节奏铿锵。这是叔叔的懊悔,是旧世界的动摇乃至崩塌,是对升华的新世界的衬托,是作者对世俗偏见的有力的抨击。
本文采用第一视角。小说叙述的全部是“我”的所见所闻,而由于“我”的情感倾向性,“我”眼里的孟喜喜几乎完美。即便孟退学后,“我”受到流言影响,在餐馆门口见到她,认为她在“卖弄风情”,由此而生的反感情绪也是瞬间的,很快“我”就因后悔而流下眼泪。
第一人称叙述情况下,“我”所表达的情况与事实并不一定完全一致。孟在“我”眼里是几乎没有负面的完美形象。作者借“我”之笔,从主观的角度塑造出一个完美的人物,作为新生事物的代表,与保守世界进行对抗,最终付出生命,表达出作者对新事物的向往和称赞,以及对封闭保守的旧世界的反抗和不满。尽管以悲剧结尾,但作者并非没有给读者留下希望。结尾叔叔的懊悔,阳光的出现,暗示着旧世界封闭的外墙已经被打破,新事物即将产生影响。
上文提到,冰雪的意象与孟喜喜的人物形象相互融合,构建成一个纯白圣洁的世界。除此之外,“冰雪”作为贯穿全篇的意象,象征了在一种带有历史惰性、扼杀人的自由生命本能的传统文化心理中催生出的严酷的世态人情。[3]
1.冰雪欺美人
“冰雪”本身代表着冬天,对于人类来说,是最严寒残酷的季节,沉默而冰冷,甚至可以杀人于无形。洁白只是外表,当真正投入这个环境,人需要同恶劣的天气斗争。文中处于转型期的小镇,依山傍水,风景优美,如传说中的世外桃源,近年开始发展旅游业,建滑雪场,吸引游客。这样一个景色美丽,又有着天然优势的小镇,诱人深入,却守旧势利,保守残酷,镇上人用言语制造出一层层枷锁,套在孟喜喜身上,最终间接置她于死地,正如冰雪一般,外表纯洁动人,却严酷冰冷,暗藏杀机。
2.美人以身献雪
在与冰雪世界的相处中,人类不是一味承受的,人们懂得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制天而用”,与残酷的自然环境斗争。故事的主人公孟喜喜正是斗争人物的代表,她高傲坚定,与年级主任正面对抗,对流言蜚语报以不屑的微笑,如同一个信念坚定的斗士,与旧事物做努力的抗争,在漫天冰雪的严寒环境中努力取得生机。最终她的努力取得了成效,在孟去世之前的短短一刻,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自然环境的变化暗示着勇士搏斗的胜利,可惜最终勇士牺牲,奉献了自己的身躯。
不同于前部分长久的铺垫,故事以孟喜喜的死亡告终,结束得干脆果断,有如一曲交响乐,起初节奏缓慢,娓娓道来,行到高潮处却戛然而止,只留余音振荡,在人脑海中不停回响。
纵观全篇,作者从“我”的视角出发,以情节推出意象,以意象烘托主题。两个世界的矛盾在作者笔下激烈碰撞,交织成一曲偶尔活泼轻快、终归沉重悲壮的乐章。
[1]莫言.莫言文集——白狗秋千架[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
[2]张永辉.审美世界与势利世界——《冰雪美人》解读[J].名作欣赏,2013(35):21-23.
[3]何希凡.冰雪欺美人,美人如冰雪——《冰雪美人》的文化心理和美学内涵解读[J].名作欣赏,2003(5):52-55.
The Destruction of Beauty and the Symbolically Writing Method——analysis of Ice Beauty
Zhang Yin
(City University of Hongkong,Hongkong 999077,China)
Mo Yan’s short novel Ice Beauty describes a story that a beautiful lady was always belittled by others in a town,and died because of delay of therapy ultimately.The novel creates a beauty image who is highly personalized.It describes the process that the construction and destruction of the beauty,and the psychological changes of the main character“I”.The author uses the first-person narrative and the symbolic writing method in this novel.
characters;beauty;symbol
I207.42
A
1672-0547(2016)02-0105-03
2016-03-01
章颖(1992-),女,安徽铜陵人,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中国语言及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