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剑云
李士淳(1585—1665),字仲垒,号二何,明末清初广东程乡县(今梅州市梅县区)人。一生充满传奇色彩。明万历己酉年(1609年)参加广东乡试,中解元(即第一名举人),20年后中崇祯元年(1628年)进士。历任山西翼城知县、曲沃知县,先后捐俸创办翼城翔山书院、曲沃乔山书院。后升为翰林院编修,充东宫讲读。6年后,明朝灭亡。李士淳携太子南下广东图谋举事,失败后隐居家乡,创办书院,成为明末清初闻名遐迩的教育家。其创办的翔山书院、乔山书院,成为明朝山西最后建立的两所书院,并且一举扭转这两地科举考试连年沉寂的局面,在历次乡试、会试中举人、进士录取人数屡获全省第一,创造了明代山西科举史上的奇迹。
科场传奇:从抢婚秀才到乡试解元
李士淳出身于乡塾家庭,聪敏早慧,博览诗书,十一二岁即能下笔成文,康熙《程乡县志·人物》称其“总角能文,下笔千言立就”,经史造诣颇深,被时人称为“神童”。虽然家境清贫,命运多舛,七八岁时父母双亡,但他自强自立,在困苦中刻苦攻读,19岁考中秀才。
光绪《嘉应州志》
李士淳的婚姻如同是许多古典爱情剧的现实原型,颇具传奇色彩。其父李秋宇是乡村教师,在世时曾为李士淳与隔河饶员外之女指腹为婚。李士淳父母去世后,家道中落,饶员外心生悔意,将女儿改配松口镇富商马公子。但饶小姐深爱李士淳的才貌和人品,非李士淳不嫁,并得到母亲支持。为成全女儿婚事,母女二人与李士淳相约“抢婚”。马家择定吉日前来迎亲时,李家花轿先到,饶小姐登上李士淳所备花轿,到李府与李士淳拜堂成亲,结为夫妻。饶员外气急败坏,但因有当年与李家订约的誓言,亦无话可说。马家知道李、饶两家指腹定婚在先,争闹反羞己,只得作罢。
李士淳在妻子激励下,发愤攻读,23岁赴广州参加乡试,高中头名举人,是为“解元”,在乡间传为佳话。嗣后,李士淳在家乡开设私塾“五龙馆”,招收生徒学习,并刻《临场艺》以为教材。“四方来学者多所造就”,为后来梅县文风鼎盛作出了特殊贡献。
考取进士是科举时代寒窗学子的梦想。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李士淳第四次赴京会试失利。有风水先生提醒他,梅溪河出口处(狮象把水口)崖高水急,山川文峰欠佳,有碍松口当地读书人登科及第,应建文峰塔弥补风水不足。李士淳遂四处募资建塔,历时10年,至崇祯二年(1629年),才建成九层八角的文峰塔。
建塔期間,李士淳又连续三次上京应试。崇祯元年,已经43岁的李士淳第七次上京应戊辰科会试,终于考中进士,并荣获会魁(即考生每18名为一组,该组头名进士称为会魁)。此时,距其当初中举已经整整20年过去了。次年,文峰塔建成,故名“元魁塔”。
杏坛传奇:从首创书院到“岭南夫子”
李士淳考中进士后,于崇祯四年(1631年)被选派到山西平阳府担任翼城县知县。
李士淳此前曾在家乡开办书馆招生授课,又历经二三十年科举考试才进士及第入仕,对科举考试的艰难和重要性比一般县官有着更深刻的领悟。因此,到翼城首次出任地方官,即对兴学育士倾注了超常热情。他首先考评士子,“举邑之力学潜修以及一材一艺,咸为甄淑”。诸生受其“时雨之化”“淬励刻苦,好学深思”,学风为之一变。稍后,李士淳又于每月初一、十五前往文庙明伦堂,召集诸生讲学作文。
明朝末年,在全国许多地方,书院已经取代府州县学成为主要的教育机构,特别是李士淳的家乡广东,更是书院盛行。据白新良《明清书院研究》统计,崇祯朝全国新建书院共84所。其中,广东省修建19所,为全国之最。但在历史积淀深厚的翼城县居然还没有一所书院。崇祯五年(1632年),李士淳捐出俸银130两,在翼城县城东北隅的同颖坊首创书院。书院以翼城境内的翔山命名。翔山书院不仅是翼城县的第一所书院和明代的唯一一所书院,也是山西在崇祯年间创建的第一所书院。“台观廊庑,宏敞可观。”书院经费及士子用费,由官绅筹捐基金以所生利息作抵。
李士淳作为县官,政务余暇,“日为诸生耳提面命,谈经讲艺”,并自作范文以课士。他每课都要选出一些学生佳作,最后汇辑刻印成《翔山社课》,以资鼓励。翼城文风由此大振,人文之盛为各州县所瞩目,前来执经问业者寒暑不断。
崇祯三年(1630年),陕西农民起义军大规模挺进山西。崇祯五年,三十六营起义军分道四出,连陷大宁、隰县、泽州、寿阳等州县,全晋震动。起义军在晋南(平阳府)、晋东南、晋中三个地区发起猛烈攻势。同年冬,平阳府“羽檄交驰,戎马生郊”。督师、抚军、敕使等,亲统大军数万,压境围剿。宣大山西总督张宗衡驻节平阳,急需人才。李士淳向其推荐了翔山书院的两位学生史文起和上官鉴。张宗衡与两人初次相见,谈经论艺,大加赏识。
民国《翼城县志》
史文起和上官鉴都是李士淳的得意门生。据清乾隆李氏《翼城县志》记载,李士淳赴翼城知县上任的路途中,晚上梦见一位童子持人头、竹竿前来迎接。到任不久,考评士子,结果史文起以少年居首,自此,每次考试都为第一。李士淳夸道:史文起文章“澹雅可爱”。后来史文起文章又以“浓郁富丽”居首。诸生大惑不解。李士淳道:史文起之文,如浣纱溪边的女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史文起果然不负所望,于崇祯十六年癸未科(1643年)中进士,后历任中书科中书舍人、福建布政司参政、分巡兴化道。
上官鉴出身于翼城县著名的书香世家上官家族。明崇祯十二年己卯科(1639年)举人,清顺治三年丙戌科(1646年)进士。初任潞安府教授,升国子监博士,后历任户部主事,吏部主事、考功郎,嘉湖佥事,河南参议。为人仁厚刚直,居官清慎慈惠,人称“上官佛子”。去世后,在浙江入祀名宦祠,在翼城入祀乡贤祠,可谓备极哀荣。
崇祯七年(1634年),李自成起义军二郎神、混天猴部攻入翼城,段庄村安定国带领煤窑工参加起义军。兵荒马乱,狼烟在望,李士淳在登城指挥防御的间隙,还坚持到书院讲学,与诸生“亹亹经史,纵横制艺”。顺治、乾隆《翼城县志》称其“学邃才长,应变裕如,虽寇临城下,讲艺课士犹不少辍。”其在翔山书院时,还作有《课士篇》诗文百余卷。
距翔山书院成立约100年前,即嘉靖三年(1524年),解州判官吕柟在解州创办解梁书院后,解州五个属县下至童蒙、蒙士,上至生员、耆俊,或为了啟蒙修学,或为了科举考试,或为了纲常礼仪,联袂而至,聚处一堂,朝夕弦诵,朔望冠射,各从其志,各求所需。“青衿萃讲堂,春风满元圃”,场面壮观。但百年而后,到崇祯四年李士淳创立翔山书院时,解梁书院那种强调格物穷理、慎独致曲、笃实躬行的书院模式已不可想象。同样是创立书院,同样是以兴学育士为目的,吕柟那个时代主要指大兴理学、造就学术人才;李士淳所处的时代,绝大多数书院都担负起原来官学所承担的应试任务,改以考课为主,科举考试“升学率”成了衡量教学质量的主要指标。创办仅数年,翔山书院就以其骄人的科举考试成绩为全省所瞩目。
崇祯六年癸酉科(1633年)乡试,翼城县有4人中举。崇祯九年(1636年),山西提学佥事袁继咸到平阳府考评诸生,对翼城教育赞赏有加。巡盐御史杨君观风三晋,称:“晋莫胜于翼城。”同年丙子科乡试,李士淳被抽调担任同考官,协同主考官阅卷,其本房(同考官在贡院内各居一房阅卷后,加批意见荐给主考官。本人所在的一房称为本房)及翼城、曲沃考生,同榜中举者达20人,其中翼城8人。发榜之日,名震三晋。崇祯己卯科乡试,翼城中举者5人。其后,崇祯十五年壬午科(1642年)乡试,翼城更是云兴霞起,考中举人者达9人,考中副榜贡生者5人。一时,翼城县被誉为“岭南之冠”。
以考取进士而言,崇祯七年甲戌科,翼城中进士1人(山西共中22人),一举打破了自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以来连续五科会试无进士的窘境,士气大振。在接下来的考试中,又捷报频传。崇祯十三年庚辰科(1640年),中进士4人(山西共中19人);十五年壬午科,中进士1人(山西共中12人);十六年癸未科,中进士2人(山西共中38人)。清顺治三年丙戌科,曾在翔山书院读书的受业弟子上官鉴等3人中进士。清代上官鉝(上官鉴之弟)《翔山书院记》称:“至是,而先生教泽允矣,弥久而弥新也。”
李士淳在任时受到翼城民众敬仰,离任后百姓感恩戴德,为其修建生祠——李夫子祠,以示尊崇。祠堂原本是祭祀死去的祖先或先贤的宗庙,为活着的人建造的祠堂称为“生祠”。生祠之设,远非寻常“万民伞”“去思碑”可比,是对离任官员的最高奖赏,相当于终身成就奖。
崇祯八年(1635年)六月,李士淳被调往与翼城毗邻的曲沃县任知县。他又在当地建乔山书院,“讲学、课文如任翼城时”,并捐俸银100两作为该县诸生赴省会太原参加乡试的盘缠。后曲沃一连三科考中“榜眼”。崇祯十年丁丑科(1637年),曲沃中进士2人;十三年庚辰科,中进士1人;十五年壬午科,中进士1人。“时晋乡场癸酉、丙子、己卯三科榜首,皆公门下士。”李士淳从此被山西政界、学界尊称为“岭南夫子”。
官场传奇:从辅佐太子反清复明到开创清代家乡书院先河
崇祯十一年(1638年),朝廷为选拔贤才,下诏从州守、县令中遴选中央部曹官员。在翼城、曲沃两县担任知县10年、政声远播的李士淳与全国21位政绩卓异的守令一同入选。李士淳先被授为户部云南司主事,继而在殿试的御试答策中切中时弊,对答如流,被崇祯皇帝钦点为第一名,授翰林院编修,充东宫讲读,担任10岁的太子朱慈烺的老师。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李士淳担任东宫侍读仅6年,还来不及施展其政治抱负,就遭遇了明亡清兴的“甲申之变”。崇祯十七年(1644年,农历甲申年)三月十八日,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攻入北京城,次日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花甲之年的李士淳与太子为起义军所俘。羁押期间,李士淳四次遭受残酷的夹刑,仍拒绝归降李自成建立的大顺王朝。次月,大顺军在山海关被清军和吴三桂的部队击败,仓皇撤往陕西。李士淳乘乱携太子潜逃,为避清兵追击而晓宿夜行,一路南奔回到家乡程乡县松口镇。
李士淳携太子前往自己年轻时潜心苦读而成就功名的福地——阴那山灵光寺。灵光寺山高林密,人迹罕至。李士淳劝说太子先在灵光寺后山的圣寿寺剃度出家,法号奯山(奯,音豁)。并改寺名为“紫殿”(古人认为紫微星为帝星,“紫殿”暗寓太子身份),暗中设立先帝牌位,早晚叩首参拜,行臣子之礼。他们诡称三月十九日(崇祯皇帝殉国忌日)为“太阳生日”,每年此时,由奯山和尚主持祭祀大礼。后来太阳生日作为一种民俗在粤东乃至闽浙沿海一带流传开来,至今仍被梅县客家人定为节日。
光绪《翼城县志》
李士淳秘密组织反清复明活动期间,南明朝廷陆续遥授其詹事府詹事、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等官职。他与罗万杰、何士冢等潮州名士结成“陶社”,秘密策划在家乡松口起兵,扶持太子登基,匡复明朝。他还让其富商侄子李直简出巨资修建了一座规模宏大、构造独特的殿堂式围龙屋——世德堂,对外宣称是建李氏豪宅,实际内部功能格局完全依照皇宫规制,预备太子登基时用。直到清顺治十年(1653年),李士淳和南明永历朝大学士郭之奇还精心策划在松口组织一次重大的反清复明武装活动,只是由于被其策反的明朝叛将吴六奇临机叛变而失败。同年,潮州沦陷,清兵纵兵屠掠,数万军民被残杀,史称“潮州屠城”。
清朝统治基本稳固后,李士淳见反清复明的宏愿已不可能实现,遂留下“国事于今成缺陷,家人从此愧团圆”之句,遁入阴那山,筑室隐居于灵光寺三柏轩。其《咏三柏轩》诗中有“老臣别有伤心事,付与云山紫殿中”之句,既慨叹自己的壮志难酬,也痛惜紫殿太子的时运不济。清政府为笼络人士,几次征召,李士淳均以老病辞,并在其《登元魁塔》诗中以“南山秀色喜长在,北阙征书莫再来”表明心志。
李士淳先在阴那山开设“粲花馆”教书育才,后来由于生员过多,他又先后创建先贤书院、耆英书院,开了程乡县在清代建立书院之先河。68岁时又捐资重建松江书院,亲自讲学,课士育才。他勤于著述,有《古今文苑》《三柏轩文集》《燕台近言素言逸言》《质疑十则》《诗艺》《阴那山志》《程乡县志》等传世。后人评价其学问为:“其力似昌黎(韩愈),其气似眉山(苏轼),浑厚沉挚若涌泉。”
清康熙四年(1665年),耄耋之年的李士淳走完了他的传奇一生,在松江书院病逝。其门人仿照孔子阙里的“孔林”故事,各在墓侧手植树木一株,绿荫成林,号曰“李林”。程乡县署请准将其以“明进士、翰林院编修”身份,与自南齐至清代的其他18位乡贤一同入祀乡贤祠。
余 绪
翼城是李士淳的初仕地,也是发家地。离开翼城后,他对翔山书院一直念念不忘。明崇祯十六年,其在翔山书院时的弟子上官鉝(山西翼城人,明崇祯癸未科进士)和史文起赴京会试。二人中进士后拜见恩师,李士淳悉心告以“处身应世、班朝莅官之道”“师生一堂而有家人父子之风”。李士淳喜道:“君子三乐,余与兄其共之。”(典出《孟子·尽心篇》:“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岂料不久即遭遇“甲申国变”,师生从此天隔一方,音讯全无。直到清顺治年间,上官鉝担任江宁巡按御史,在南京巧遇李士淳之子李楩,才知道彼此下落。此后两人书信频繁,李士淳曾在信中说:“翼城,不佞服官之始。一生精神命脉皆在于此。每夜梦中,恒见旧时河山风景宛然在目,寐后几忘身在晋而在粤也。翔山书院,不佞当年课士,苦心全注于此。三十年不忘。”一抹牵念,溢于言表。
入清以后,翔山书院因为朝代更迭、频年战乱而被毁弃,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以至“侵及中庭”。康熙二十年(1681年)后,翼城知县王镠修葺翔山书院,上官鉝写了《翔山书院记》,追溯李士淳创建书院之始末。同治十一年(1872年),书院曾复修。至清末,仅剩孔圣殿三间。以后又几经沧桑,终于圮毁无遗。但李士淳在翔山书院所创造的“晋莫胜于翼城”的教育奇迹,早已载入史册。正如史家所言,其开辟之功,迄今犹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