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宝珠
2016年春节前夕,一场寒流不期而至,气温骤降,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是近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浓浓的雾霾也乘虚而入,无声无息地从各个方向合拢而来,在这都市的楼宇间飘荡不散,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然而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冷酷消息也随着刺骨的寒流和令人窒息的雾霾一同袭来。
1986年10月李修仁在山西陵川羊种场调研
腊月二十三,民间习称的小年,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准备过春节,年的味道愈发浓郁。山西省政协的同志照例来慰问老干部。他们告诉我说,李修仁同志今天清晨去世了。初闻噩耗,惊愕不已,心也随着外面寒冷的天气降到冰点,禁不住悲从中来。
匆匆赶到修仁家中,在他的遗像前敬香悼念。凝眸笑影,遥忆音容,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不禁想起去年这时我们相见时的情景。
多年的习惯,每年春节前我都要去修仁家中看望他。2015年春节前,我同原省长助理郝思恭一道去看望他。那时,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已经步履艰难,只能杖策而行。他指着搭在椅子上的双脚对我说:“你看,我的两只脚都肿了。”我心里一怔。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说的就是男人最怕腿脚肿胀。我赶紧劝他去医院看看,他却说:“等过了春节再说吧。”哪知就在当天晚上,因病情加重他住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因重症监护病房不能去探视,期间我幾次打电话给他的家人,询问其病情。他的家人告诉我病情还算平稳,但整个身体呈现一种下台阶的状况,所谓平稳也就是能在每个“台阶”上争取多停留一段时间罢了。我听了心里暗暗祈祷,盼望他的病情能有所好转,我们还能像往常那样,“把酒话桑麻”。谁知那次见面竟成了我与他最后的相见,不到一年修仁便遽归道山,驾鹤西去。阴阳相隔,逝者已矣。故交旧友,情何以堪。
李修仁与原新华社社长穆青在一起
往事恍然在目。
我和修仁相识较晚,但我很早就知道他。1957年5月9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新华社记者对他的访谈:《〈八千里走马观花记〉——李修仁答新华社记者李峰问》。修仁当时任全国总工会办公厅副主任、政策研究室主任。这篇文章是1957年2月18日,修仁受全国总工会党组委派,随刘少奇同志,历时57天,沿京广线视察工作对各级工会组织调查研究后的所思所想。文章全面分析了各级工会组织的现状及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解决这些问题的对策。文章一经发表,便引起社会各界很大的反响。我当时在山西日报社工作,这篇文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特别是文中所讲到的问题和其独到的见解,以至于几十年过去了,我还时常在想,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或者讨论问题要难。一个人有视界,首先要有提出问题的能力,能看到问题的眼力和敢于讲出问题的胆略。当时我就觉得修仁是个能够发现问题,敢于讲出问题,勇于担当,敢讲真话的领导。
李修仁与劳模申纪兰在一起
然而誉之所至,谤亦随之。没过多久,1958年6月,当时已调回山西任榆次地委书记的修仁突然接到通知,让他参加正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总工会党组第三次扩大会议,这次会议是在全国大跃进、反右倾、拔白旗、插红旗的政治运动形势下召开的。会议从1958年5月16日至8月5日整整开了70天。
会议对去世仅一个月的全国总工会主席赖若愚展开了批判,认定其犯有“严重右倾机会主义和宗派主义”的错误,属于“反党、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性质”。而修仁也因那篇文章被列为这一“反党集团”的主要成员,即所谓“五虎上将”之一,受到撤销榆次地委书记的处分,下放到介休县委任工业部部长,人生第一次大的磨难就这样降临到他的头上。但修仁并没有消沉,更没有丧失斗志。他凭着对党的忠诚和坚韧不拔的意志,继续为党、为人民勤勤恳恳地工作。
凭着这种精神,1963年以后,修仁又先后担任山西省委工业办公室主任、工交政治部秘书长等职。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修仁被打成“走资派”,惨遭批斗,两次住中央学习班。1970年被下放壶关县刘寨村插队劳动3年。
1973年邓小平同志恢复工作,大力整顿“文革”造成的混乱局面。在这种形势下,修仁调任汾西矿务局党委书记。上任伊始,他便按照邓小平同志的指示精神,大刀阔斧搞整顿,全力以赴抓生产,很快就扭转了汾西矿务局生产、工作的混乱局面。生产步入正轨,煤炭产量大幅提高,干部群众对他称赞有加。有一年我回老家,一个在汾西矿务局当矿工的邻居和我说到修仁时,兴奋地给我讲起修仁当年在汾西矿务局敢于抵制极左路线做法的事情。在那个极左路线统治的年代,一切都为所谓的“政治”服务,就连中国传统节日春节都不放假,搞什么“开门红”“保全勤”,职工意见很大,生产积极性不高。修仁去了汾西矿务局后,坚决反对这种做法,做出“春节放假15天,每人发白面一袋,猪肉5斤,职工往返可以用汽车接送的决定。”决定一出,群情激奋,生产搞得热火朝天,不仅提前完成了当月的任务,而且连放假期间的生产任务也提前补上了。假期一到全员按时回矿上班,没有一个缺勤旷工的,出乎想象。实践证明,“只有关心群众的生活小事,群众才会关心国家大事”,才能调动广大职工的生产积极性。但修仁这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办法,在当时那种政治环境下被视为“大逆不道”,被扣上“物质刺激”、背离“政治挂帅”等大帽子,受到批判。特别是他按照邓小平指示精神,大搞整顿,全面恢复生产秩序的做法,更为极左路线所不容。很快他又被第三次打倒,关进了学习班。
一九四五年任和西县委书记时的李修仁
1979年9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经邓小平同志批示:“不论谁搞的,错了都应该平反。”全国总工会党组为“赖若愚反党集团案”彻底平反,蒙受了20多年不白之冤的修仁也终于彻底洗清了自己的“罪名”,同年10月任山西省轻工厅厅长、党组书记。
修仁在他人生的道路上,三起三落,几经磨难,命运堪嗟。但不论在什么样的逆境中,他都保持了对党、对人民无限忠诚的高尚品德。修仁后来在《二十一年的冤案彻底平反了》一文中,谈到自己的冤情时,这样写道:“我一直有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这就是:历史是人民写的,颠倒了的是非最终有一天会被重新颠倒过来的……因此,我从没绝望过。撤职下放,下放煤矿,下放铁矿,我乐在其中;下放农村插队,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乐在其中;我有时间读《资本论》等书,乐在其中。”“这21年下放工厂、农村,……重新深入群众,向群众学习,我收益甚大,……我乐此不疲,无怨无悔。”字里行间充满了一种乐观的人生态度,透过这乐观的人生态度,人们看到的是他的所守所立,坚定不移。他所守的是献身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他所立的是一个共产党人无私奉献的坚强党性。这一切是同他从小就接受党的教育分不开的。
1921年12月,修仁出生于左权县五里垢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33年,他在县城高级小学读书时,他的一位老师是共产党员,这位老师看他勤奋好学,便给他讲了许多革命道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早早就播下了革命的火种。贫苦的生活经历让他很快就接受了共产主义的理想信念。1937年12月,由那位老师介绍,刚满16岁的修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投身革命事业。青少年时期的磨练,共产主义信仰的培养,以及对光明自由的追求,为他日后坚定的信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使他不论是在什么环境中,不论在什么样的工作岗位上,都能坚守信仰,坚持真理,敢讲真话,开拓创新,表现出共产党人的高尚品格。而对他这种高尚品格的了解和认识,我也是后来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中逐渐加深的。
1995年李修仁和夫人在学习电脑
人的记忆就像河水,淌得越远,流失的就越多。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许多记忆都已遗失了,但我与修仁从相识、相交到相知,幾十年的交往、友谊,每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1980年,我当时还在太原日报社工作。一天,太原市委书记王绣锦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办公室。说是他和几位领导正在研究太原市的工作,让我也去听听,以便在宣传中把握。我赶到他的办公室,只见在座的有时任省长的罗贵波,省政府办公厅办公室副主任郝思恭,还有一个人却不认识。我坐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他们研究、讨论工作,特别是那个我不认识的人对问题独到的见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走后,我问王绣锦那人是谁,绣锦告诉我,他是省经委副主任李修仁。哦,久闻大名,今日相见,果然不同凡响。
1982年修仁调任太原市委第一书记,我就开始在他的直接领导下工作。一天,我给他打电话说要向他汇报报社的工作,他很干脆地说:“你晚上11点来我办公室。”我听了心里不禁一惊,这么晚了还工作。晚上11点,我准时赶到他的办公室。整个市委大楼都已人去楼空,唯独他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听完我的汇报后,他勉励我说:“省委和市委都认为《太原日报》办得很好,你们要继续努力。”修仁非常重视报纸的宣传工作,通过不同渠道对报社的工作给予了具体的指导。特别是几乎每个星期天他都叫我随他一同去工矿、农村等检查工作,调查研究问题。时间一长,连我都有些吃不消了,他那时已年过花甲。一次我问他:“你这样没明没黑地工作就不觉得累?”他说:“‘文革浪费了我们那么多时间,我们现在只能拼命工作,才能把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1993年李修仁(左二)在新绛县农贸市场调研
修仁不管大事小情都亲力亲为,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太原市委召开县级以上干部大会,请当时的省委书记霍士廉讲话。修仁事先对我说:“霍书记一般不按别人预先给他准备的稿子讲,你们要作好记录,一定要准确无误地发表他的讲话。”我遂安排报社的记者一方面做好录音,一方面做好文字记录。大会结束后,根据记录和录音连夜整理霍书记的讲话。第二天清晨1万多字的讲话稿整理完成。我当即把讲话稿送到修仁家,请他审阅。他正在吃早饭,就在饭桌上,他一边吃饭,一边审看。看完后他说:“我现在就给霍书记送去,他同意了,你们就全文发表。”上午11点,我接到省委秘书长张长珍的电话,说霍书记审阅后,认为讲话整理的很好,可以刊发。
1983年修仁担任山西省委常务副书记,不久我也调到省委统战部任副部长,继续在他的领导下工作。
1988年,我调任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副主任、省地方志办公室主任、党组书记。那时,修仁已担任山西省政协主席兼省地方编纂委员会主任(1989年为适应政府修志体制,经修仁建议时任省长的王森浩担任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主任,修仁任副主任)。修仁非常重视地方志的编修,经常亲临编辑部指导工作。我们在工作中遇到什么困难,他都是亲自过问,亲自解决。省地方志办公室成立以后,一直没有一个固定的办公场所。8年时间,5次搬家。一个处仅有一间办公室,五六个人挤在一起。单位没有宿舍,大家分散居住,给工作带来了很大的不便。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们给省政府上报了关于修建省地方志办公室办公楼和宿舍楼的报告。省政府批准后,由省计委立项。修仁听说省政府在平阳路上有块空地,马上叫上我一块去实地察看。当天修仁又把负责此事的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的负责同志请到家中,商定了地皮的事,使办公楼、宿舍楼很快顺利建成。工作生活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和宿舍里,看着新出版的一卷卷志书,大家感到无比的欣慰。同时也对修仁那种雷厉风行、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感到由衷的敬佩。
1991年我调到省政协担任秘书长的工作。对修仁的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是从事报纸、志书的编辑工作,每天忙忙碌碌,不得空闲。刚到省政协工作时还想,政协是个相对清闲的地方,我也可以稍微喘口气,轻松轻松了。然而,事与愿违。现在人们都好说,活出生命的质量。什么是生命的质量?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认为:“质量是能量的一种表现形式。质量的高低决定于能量的大小。”我想,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尽职尽责地把本职工作做好,就是体现你能量大小的最重要的标志。修仁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领导下,省政协工作风生水起,卓有成效。
1985年5月在省政协五届三次会议上修仁当选省政协主席后,正值“文革”后政协恢复阶段。怎样改变政协“自拉自唱,关门打鼓”的状况,开拓政协工作新局面?经省政协党组会议和主席会议反复研究,在思想上,大力开展了新时期政协工作重要性的宣传,克服人们轻视政协工作的错误观念,团结和联系更多的有识人士,凝心聚力,充分发挥人民政协政治协商、民主监督、参政议政的职能作用,把政协工作推到社会大舞台。并于1986年创办了《山西政协报》,建立了自己的舆论阵地,宣传党的统一战线的方针和政策,反映政协委员的呼声和建议,交流政协工作的经验与体会。
在组织上理顺机构,加强以政协委员为核心,吸收各界有识之士组成的专门委员会的工作。围绕山西省各行各业经济建设的重大问题,深入调研,联手攻关,积极建言献策,取得了一大批研究成果。
在加强思想宣传、理顺机构的同时,修仁强调政协工作要想大事、抓大事。他一任省政协主席,就提议并经省政协党组会议、主席会议研究决定在1985年12月召开山西省各界人士为四化建设服务经验交流大会,发挥政协的人才优势,为山西省的四化建设献计出力。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山西省各界人士的第一次群英盛会,会议要准备的材料也非常多,他抽调我到大会做材料准备工作(当时我还在省委统战部工作)。在大家的精心准备下,会议开得非常成功。大会典型经验的介绍,极大地开启了与会代表的思路,也为全省各级政协如何组织政协委员为四化建设服务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修仁在担任省政协主席的8年中,不顾年事已高,跑遍了全省各地市及数十个县区,走访了数百个企业、村庄。他严肃认真,不知疲倦的工作作風感动了我及周围的同志。他的工作也得到了全国政协的认可。1988年,修仁被选为全国政协第七届委员会委员,期间,他三次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作大会发言,两次书面发言。所提问题和建议引起全国政协的高度重视,《人民日报》也多次介绍山西省政协积极参政议政、建言献策的经验。
1993年,71岁的修仁离休了。离休前,看到他的书很多,办公室的同志想给他做几个书架。修仁知道后坚决不同意,他把自己的书装了几麻袋,全部捐赠给家乡左权县的图书馆。当时省政协新盖了一幢宿舍楼,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分,还有些干部也想在他离休前动一动。修仁很干脆地说,干部一个不动,房子一间不分,让新任领导解决,这样有利于他们今后的工作。修仁这种清正质朴的高风亮节,受到大家交口称赞。
李修仁(左)与作者在一起
离休后的生活本应是含饴弄孙,以享天伦之乐;饭后茶余,祖孙同声,其乐也融融。但修仁并没有“息影临泉,自娱晚景”,而是担任了山西省引黄入晋工程总指挥部顾问、山西省黄河文化经济发展研究会会长等社会职务,继续为山西省的经济、文化发展奉献余热。特别是在他73岁高龄时,“师从”小外孙学习电脑,用3年的时间掌握了电脑最基本的操作技术:文件管理、文件编辑,网络应用、信息采集、电子邮件等。这给他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网络世界,使他的眼界更宽,思维更敏捷了。他把自己过去散落于报刊、档案的文稿,收集整理,逐字逐篇输入电脑,打印成文,出版了30余万字的《断壁残题》一书。
这期间他给我来过许多信,交流、探讨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他在电脑上凡是看到观点新颖、有价值的文章,都要下载打印,派人给我送来,供我学习,使我受益匪浅。我被他这种孜孜不倦,勤于思考,与时俱进,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所深深感动,又自叹不如。
2013年12月,修仁连续两天把我叫到他的家里,对我说:“把咱俩在省地方志、省政协工作的情况回顾总结一下,看看有哪些方面做的不足。”冬日入窗,光明在案。两天的时间,我俩茶酣话亦稠,絮语伴黄昏。在回顾了过去的工作后,他不无遗憾地说:“我思前想后,总觉得我们编的志书没把山西的特点和文化特色说深、说透、说够。比如山西的面食、民歌等。特别是山西抗日战争这一段,山西是抗战主战场,晋察冀、晋绥、晋冀鲁豫三大抗战根据地都是以山西为中心,当年流传在我省的抗战歌曲就很多,”说到这,他情不自禁地唱起《黄河大合唱》中的一段,“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300里……”其歌也有思,其情也有怀。我再一次被他这满腔激情所感染,更被他这种情怀所感动。
透过修仁家客厅宽敞明亮的窗户,看到满院的落叶被一阵西风吹起,又静静地落下,几只寒鸦驮着残阳渐渐远去,一派冬日的景象。窗外,黄叶夕阳;窗内,白发老人。他已年过九旬,而我也是耄耋之年,不由地万分感慨。一般来说,人一入老境,目忽忽其将暮,不免去意徊徨。而眼前这位九旬老人,桑榆晚至一心雄,放不下的还是工作,时刻惦念的还是未了的事业。
泪水打湿了记忆,旧事成尘。天不假年,我失良师,故人不见,长息永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