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武
城市农民工的同乡会及其作用研究——以黑龙江省大庆市古城同乡会为个案
□张云武
本文以黑龙江省大庆市古城同乡会为个案,分析同乡会对于同乡会成员城市生活的重要作用。分析发现:同乡会有助于同乡成员流入城市后的初次就业,并成功创业;创业成功后,同乡会成员理性地采取业绩主义和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较好地处理了业绩获得与同乡关系维持两者的关系;流出地与流入地的关系网络以及同乡会核心成员的乡土主义价值取向有助于提升同乡会的凝聚力。这些发现相对于已有研究而言,具有极其重要的理论价值。
城市农民工 同乡会 乡土主义 业绩主义 关系网络
1978年以后,我国工业化的发展致使大批农村人口来到城市。这一社会群体由于没有城市户籍,而被称为“农民工”。他们有的在城市打拼几十年,事业有成,有的则刚刚来到城市,开始打工创业。据国家统计局有关数据,截止2013年这一群体的数量已达2.45亿。[1]由于是在城乡二元体制背景下产生的城市流动,这一社会群体大多依靠亲戚、邻居等乡土网络流入城市,并在城市中形成了诸如北京河南村、[2]深圳平江村[3]这样的聚居区,从事着大抵相同或相近的职业。但是最近10年来,本来具有较强同质性的这一群体,其内部也出现了收入、职业等方面的阶层分化,呈现出群体结构的复杂性。关于这一群体,国内学者已从职业流动、[4-5]社会网络与求职就业、[3][6]聚居区内的城市生活、[7-8]社会融合与市民化、[9-10]等方面进行了充分研究,可以说对于这一群体的群体特征已经有了相当的把握。但是,对于这一群体中已经形成或者正在形成的同乡会,却还没有给以充分关注,而这一问题恰恰是进一步认识这一群体的另一个重要切入点。
所谓同乡会,就是流出地相同的农民工以乡土情感为纽带结集而成的社会群体。这样的社会群体不同于同乡们的普通交往,而是在此基础上呈现出独特的文化特征(制度规范、角色分工、紧密网络等),具有一定独立性与自发性的民间团体。对于目前城市中出现的同乡会,若要全面把握它的数量、形成机制以及作用,无疑需要全国性的社会调查,至今还没有学者进行这样的研究。而从区域来看,深圳警方统计显示,早在2005年,深圳市属于“同乡村”概念的群体就有643个,近200万人。[11]这些“同乡村”概念的群体,虽然不能全部被认定为社会学意义的同乡会,但至少说明,同乡会这一独特的社会群体正在我国城市中形成。本文的中心主题是,通过个案研究,考察同乡会对于其成员城市生活的影响。这里所说的城市生活主要指同乡会成员业绩的取得以及同乡关系的维持。
日本学者梶田孝道在考察日本城市中的同乡会时,分析了同乡会成员流出地的生活特性对于其流入城市后业绩获得的影响。研究发现,在以业绩主义为核心价值观的城市,流出地的生活规则对于人们流入城市后的业绩获得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流出地和流入地的生活规则差异越大,越不利于人们流入城市后的业绩获得。[12]梶田孝道所说的生活规则,是指城市流入者在流出地长期的生活实践中形成并被内化的实现目的的机制,包括生活习俗、关系运用、交往方式等,而业绩获得是指城市流入者在城市获得的社会经济地位。
2014年我国城镇人口和乡村人口在全国总人口中的比重分别为54.77%和45.23%,[13]这既表明,我国目前正处于由乡村型社会向城市型社会的转型期,同时在一定程度上也说明,当前农村与城市在居民的职业、学历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仍然具有二元性。因此,对于城市农民工来说,流出村落与流入城市的生活规则是不同的,而他们来到城市的目的,大多是想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更高的经济收入。[14]因此,本文试图研究的第一个问题是,同乡会对于农民工业绩获得的作用。
另外,根据梶田孝道的观点,继续维持流出地的生活规则会阻碍人们流入城市后的业绩取得。那么,对于同乡会成员来说,为了获得更好的业绩,有时就不得不接纳城市的生活规则(比如,交往的即时性、选择性)。而生活规则的改变无疑又会影响同乡关系。有学者研究显示,这种影响尤其体现在业绩获得不同的同乡之间。[2]这种在业绩获得与同乡关系维持两者之间的取舍,就是帕森斯和希尔茨在其行为理论中作为中心概念提出的、面对具有利害关系的两种现实进行的两者择一的选择困境。[15]可以说,在农民工群体内部的同质性已被打破,并分化为若干次级群体的背景下,这种困境是每一个同乡会成员在城市生活中都会面临的现实问题。那么,同乡会在其成员获得业绩的过程中,又如何化解由于生活规则的改变而引起的同乡关系的冲突?这是本文尝试研究的第二个问题。
南非人类学者菲利普·迈耶(Philip Mayer)[16]和日本学者武田尚子[17]研究了乡城流动、业绩主义价值取向、乡土主义价值取向、关系网络四个变量的相互影响。20世纪50年代,迈耶通过考察南非城市移民的生活,发现流出地相同的移民,由于流入城市后价值取向的不同而分化为两大群体,并获得了不同业绩。第一类群体流入城市后,拒斥城市的业绩主义价值观,依然保持浓厚的乡土意识,社会交往局限于同乡之间,形成了紧密的同乡网络,这样的城市生活能够增强同乡的凝聚力,却不利于业绩获得;第二类群体流入城市后,接纳城市的业绩主义价值观,同时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取利益,与城市本地居民展开广泛接触,因而会与不同对象结成松散的关系网络,这样的城市生活虽然不能够形成紧密的同乡网络,但能够获得更高的业绩。迈耶进一步研究发现,移民为了获得业绩,究竟是选择业绩主义取向的交往方式,还是选择乡土主义取向的交往方式,与同乡会的凝聚力具有紧密的关系。同乡会之间较强的凝聚力,不仅会使得移民保持浓厚的乡土主义价值取向,而且能够使得流出村落和流入城市之间保持着社会联系。另外,武田尚子于1997年至1998年通过考察日本大阪市的一个名为“大阪内海会”的同乡会①同乡群体的成员来自日本广岛县沼隈郡的内海镇,因此称为“大阪内海会”。大阪内海会成立于1955年,当时仅有会员28人,但由于大阪内海会的核心成员奉行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因而提升了同乡群体的凝聚力,到1996年,会员已达1101人(武田尚子,1999:57-58)。,也获得同样的观点,但是武田尚子的研究发现,同乡会的凝聚力还受同乡会核心成员的价值取向的影响,核心成员奉行乡土主义价值取向,则有利于同乡会的维持与扩大。受迈耶和武田尚子的研究成果的启发,本文分析的第三个问题是,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同乡会的维持、强化过程中,流出村落与流入城市之间的关系网络产生了怎样的作用?同乡会核心成员的乡土主义价值取向是如何体现的?它对于同乡会的维持与扩大又产生了怎样的作用?
本文分析的同乡会是黑龙江省大庆市的古城同乡会,分析方法采用个案访谈法和参与观察法。通过个案访谈,力图了解古城同乡会形成的目的及对于会员城市生活的影响;通过参与观察,力图了解古城同乡会的活动情况等。调查在2009年至2013年间进行了5次,共3个月,访谈50个人,其中会长5人,会员45人。
大庆市位于黑龙江省西部,发端于1960年,是一座依靠石油发展起来的工业城市。其城市特征表现为:(1)人口较少,且居住分散,2013年城市总人口为132.5万人,总面积为5107平方公里,人口密度仅为260人/平方公里;(2)第二产业在产业结构中占主导位置。2013年第一产业、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在地区生产总值中的比重分别为3.1%、85.1%和11.8%;(3)非公有制经济极不发达。2013年公有制经济与非公有制经济在地区生产总值的比重分别为80.1%和19.9%。[18]公有制经济主要包括3个大型的国有企业:大庆石油管理局、大庆油田股份有限公司和大庆石油化工总厂。
古城同乡会于1985年形成,其成员均来自黑龙江省林口县的古城镇。古城镇是一个以农业、林业为主的乡镇,总人口大约2万人,下辖湖水一村、德安村、马路村、乌斯浑村等10个自然村。早在100多年前的满洲时代,就有闯关东的山东人在这里居住,作为村落已经具有较长历史。古城镇三面环山,交通闭塞,居民农忙时务农,农闲时上山伐木。由于盛产木材,许多人都会木工手艺,因此农闲时有许多人走村串户做一些木工活。另外,由于地理位置闭塞,婚姻的嫁娶大多局限在10个自然村的范围内,因此村与村之间存在着大量血缘、姻缘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10个自然村实际是一个大村落,地理位置、婚姻关系的封闭性培育了村民浓厚的乡土情感。
1960年大庆油田开发时,就有古城人来到大庆,但更多的古城人是1978年以后凭借自己的木工手艺,依靠乡土关系来大庆的。目前有多少古城人生活在大庆,没有确切数量,但根据1996年至2000年担任同乡会会长的WSS先生的推测,到2013年底,大庆市的古城人大约有2000人。由于大庆市盛产石油,有石油的地方就会形成生产石油的企业,然后再围绕企业建立居民的生活区,因此大庆市的古城人不同于其他城市(比如北京市、深圳市等)的农民工,没有形成聚居区,而是分布在大庆市各个区域。另外,因为古城镇的木材丰富,并且古城人擅长木匠活,因此在大庆市,他们主要从事木材的加工和销售,并且最大的愿望是凭借自己的木工手艺,创办一个木器厂,然后再依托木器厂经营一个木器商店,赚取更多的经济收入。因此,对于古城人来说,他们的业绩具体体现为来大庆后创办木材加工企业,做一个私营企业主。
在1985年之前,大庆市的古城人就有着密切的交往,而自1985年古城同乡会形成之后,古城人就更加紧密地凝聚在一起了。根据古城同乡会的章程,成立同乡会的目的在于增进团结、共享资源、有利创业、支援家乡。成为同乡会的会员没有特别要求,只要来自古城镇,均可以自然地成为其会员。作为固定的活动,同乡会每年的中秋节和春节各举行一次聚会。古城同乡会自成立之日起,就建立了会员名册,登记着每一个会员的性别、年龄、职业以及联络方式、来大庆时间、居住地等信息。1985年古城同乡会会员仅98人,而到1995年其会员增加至228人,2000年增至986人,2013年会员已达1600人。这说明,随着年代的推移,古城同乡会的规模在不断壮大。
目前古城同乡会的组织机构,有会长一人、副会长两人,另外还有宣传委员、生活委员、会计各一人,他们主要负责对外联络、聚会的召集、同乡数量登记、信息沟通、困难救助等。正副会长以及宣传委员、生活委员和会计,每四年选举一次,他们作为同乡会的核心成员,平时交往较多,对于同乡会的运作以及同乡会性质的确立具有重要的影响作用。
根据会员名册,至2013年末,在大庆市成功创办私营企业的古城人已达654人。可以说,他们均获得了较高的经济收入,实现了来大庆的目的。那么,在古城人的创业过程中,同乡会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呢?我们首先访谈了1970年间来大庆,作为同乡会发起人之一并于1985—1989年担任第一届会长的LHZ先生。
“古城人除去会做木匠活,都是两手空空来大庆的,主要从事木材加工与销售。成立同乡会的初衷,就是想把大庆的古城人笼络起来,为了今后更好地发展。古城老家是个小地方,谁家的亲戚在大庆,大概都知道。因此1985年以前,大部分古城人也都交往着,但比较分散。成立同乡会之后,大家好像更有了依托,更能够自觉地维护古城人的形象。另外,大家经常在一起聚聚,同乡之情比以前更浓了。为此,我们制定了一个原则,对待客户要诚信守则,对待老乡要不分贫贱、能帮则帮。正是有了这样的原则,大庆的古城人才抱成一团,有了今天的发展。在大庆,需要办公桌椅、家具的单位或者个人,都喜欢要我们古城人做的。可以说,古城人混得都比较好,都想扩大企业的规模,赚取更多的收入。古城老家的人看到这里的人办了企业,发了点财,也都想来大庆闯一闯。另外,同乡会已经成为古城人在大庆的‘家’,有委屈、苦恼、困难的时候,都喜欢到这个‘家’里诉说解决。”①LHZ先生访谈,访谈时间:2009年8月3日。
从LHZ先生的叙述中,可以发现,古城同乡会的形成对于大庆市古城人的生活产生了积极作用。这种作用主要体现在:(1)提升了古城人的同乡意识;(2)成为古城人宣传自身产品的一个重要品牌,赢得了大庆市居民的信任;(3)有利于古城人的创业发展,增强了古城人的业绩意识;(4)已经成为古城人的“家”,不仅成为他们诉说苦恼、解决困难的场所,而且吸引着更多的古城人来大庆创业。那么,古城人来到大庆后,具体是通过何种路径创办企业成为私营企业主,实现来大庆的目的呢?
笔者通过查阅同乡会2013年的会员名册以及对于一部分会员的访谈,发现这些成功创办企业的古城人,均有着一个共同的特征:来大庆前就掌握木工技能,来大庆后,最初在老乡们的关照下,进入老乡经营的企业继续从事原来的职业;待技能熟练并具备一定条件之后,再开始创办企业。在2013年登记在册的1600个会员中,通过这种路径在大庆创办企业的古城人竟有545人之多。其中ZHJ先生的经历较有代表性。
“我1968年出生于古城镇德安村。高中毕业后,首先在个人开的木匠铺学习木工活,学习了三年。1993年我自己开了一个木器店,做一些碗柜、沙发、桌椅等家具。后来,林业部门不允许随便采伐木材,生意受到很大影响。听说大庆的古城人多,混得都不错,还成立了同乡会,1996年我便来到大庆。刚来时,在老乡家吃住,但不知道做什么工作好。虽然想继续开个木器店,但需要租店面、建立客户和资金投入等,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多亏了老乡们的帮忙和会做木工活的手艺,后来进了老乡办的一个木器厂。在木器厂三年,边做木匠活,边熟悉木材的进货、家具的销售、员工的管理以及各方面的应酬。1999年我与老乡商量,说自己也想开一个木器厂,老乡很是支持,帮我租厂房,借我本钱。1999年自己开了一家木器厂,开始做生意。现在员工有五十多人,经营比较红火。现在看来,我能够成功,得了老乡们的济,得了会木工活的济。因此,对待老乡总有一种亲切感。②ZHJ先生访谈,访谈时间:2009年8月5日。
日本学者仓泽进考察了日本工业化时期(1912 -1955年)东京市流入者的职业流动,研究显示,地区流动切断了流出地已有的社会资源,因此对于低学历者来说,由于缺乏文化资本,来到城市后,往往从事又累又危险的工作,很难获得职业地位的提升。[19]。同样,李强等国内学者调查城市农民工的职业流动时发现,由于缺乏基本的社会资源(学历、关系网络等),体制之外的非正规就业成为了农民工的就业主渠道;虽然农民工更换职业较为频繁,但大多数仍是职业地位相同的水平流动。[5]
但是,ZHJ先生高中毕业后,无论学习木工手艺、自己开店以及来到大庆市后进入老乡的企业打工,一直从事与木工相关的工作,并于1999年成功创办了企业。ZHJ先生当然缺乏高学历的文化资本,但是他来到大庆后,不仅保持了职业的一贯性,而且最终成功地创办了企业,实现了从打工者到私营企业主的社会经济地位的上升流动。显然,就取得的业绩来说,ZHJ先生与仓泽进、李强等学者研究的城市流入者具有明显不同,而同乡会的存在与否,无疑是导致这种不同的原因之一。
除ZHJ先生之外,课题组还访谈了GHR先生、ZDL先生等20余个成功创办企业的同乡会成员。他们的经历说明,古城人来大庆后,能够顺利实现就业,并较为顺利地创办企业,与前述LHZ先生的访谈中显示出的同乡会的积极作用密切相关。根据访谈结果,古城人创业成功的路径,可以概括为三点:(1)来大庆后,在同乡帮助下进入同乡的工厂,实现初次就业;(2)初次就业并不是随意的,而是在同乡的帮助下,根据其自身木工技能的掌握程度有意识地进行就业,为创办企业打下基础;(3)待条件成熟后,在老乡的支持下,创办企业,实现从打工者到私营企业主的上升流动。
由于来大庆前掌握的木工技能不同、来大庆的时间不同以及获得的机遇不同,同乡会成员获得了不同的业绩。也就是说,在同乡会的内部因获得业绩不同而产生了职业阶层的分化。根据已有的研究成果,职业阶层的分化必然影响着同乡关系的维续。[2]那么古城人在业绩方面的差异又对同乡关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呢?
(一)阶层分化与同乡关系的冲突
创办企业的同乡会成员,大多获得了成功,实现了来大庆的目的。但是,也有一部分人没有创办企业,至今仍在老乡企业或者其他企业打工。另外,即使是来大庆前就交往密切的亲戚朋友,其中的一方开办企业后,就会自然地将企业利益放在首位,依照互惠原则与各种各样的人展开交往,而其中的另一方由于职业身份没有发生变化,生活圈子仍然局限在同乡的范围内。这就是国内学者研究发现的同一地区流出者内部出现的阶层分化,这样的阶层分化必然对于同乡关系的维持产生消极影响,甚至导致同乡关系的破裂。[2]在我们的访谈过程中,也听到有人产生了如下的抱怨:
“同乡会,就是有钱人的聚会,有钱人经常在一起活动,琢磨如何才能把企业管理好,多赚钱。我们比不上他们,他们吃的、穿的、玩的、想的,什么都与我们不一样了,他们有些看不起我们了”①LGZ先生访谈,访谈时间:2009年7月26日。。
从上面访谈中可以发现,创办企业的古城人和没有创办企业的古城人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了彼此之间的业绩差异。另外,对于创办企业的古城人来说,既要依照业绩主义的价值取向追求企业的经济效益,又要依照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维持紧密的同乡关系,这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意味着不同价值取向的取舍。2001年至2005年担任同乡会会长的WHS先生向我谈了下面的一段话:
“由于每个人的能力不同、机遇不同,出现贫富差别也是正常的。确实,平时经营企业的人交往多一些,与老乡以外的人打交道多一些,有可能想的、做的,与以前不一样了,但并没有影响老乡之间的关系。另外,为了使没办企业的人在办企业的人面前没有低人一等的感觉,我们经常提醒办企业的人与老乡交往时,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穿戴,不要过分显露,让老乡感到不自在。有时,没有办企业的人在我们面前,也说一些埋怨话,说办企业的人对待老乡这样那样。遇到这种情况,我们都是两头做工作,好好劝解,尽量消除双方的误会。”②WHS先生访谈,访谈时间:2013年7月8日。
由此可见,虽然古城同乡会的内部产生了阶层分化,不同的阶层也确实产生了一定的冲突,但是由于同乡会核心成员的调和作用,或者说积极奉行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使得这种冲突仅仅停留在心理层面,并没有演变为表面化的行为冲突,给同乡关系的维持带来破坏影响。因此,古城同乡会自1985年形成至今,已经延续了28年,并始终保持着较强的凝聚力。
(二)业绩获得与同乡关系的维持
如前所述,业绩获得需要秉持业绩主义的价值取向,而同乡关系的维持则需要秉持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因此对于同乡会成员来说,既要秉持业绩主义的价值取向获得业绩,又要秉持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维持同乡关系,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那么,对于成功创办企业的古城人来说,面对没有创办企业的古城人,在现实生活中又如何在提高企业效益的同时,维持好同乡关系呢?对此,课题组访谈了古城同乡会的QHS先生。
“说实话,我能够办企业,多亏了老乡们的帮助,对老乡充满感激。以前我厂子需要人,尽量用老乡,并且不管咋样,考虑到是自己人,都安排一些比较重要的岗位。另外对于老乡和不是老乡的员工,总是自然地偏向老乡。但是这样做,照顾了老乡,必然影响企业的效益。我来大庆,就是为了多赚钱,日子过得好一些。这样想来,有时和老乡的关系真不太好处,大家都是沾亲带故的,要求严了,怕伤害老乡的感情,要求不严,又影响企业的效益。最近一年来,我雇佣老乡也不像以前了,(以前)不管能不能干好,都尽量把老乡安排好,而(现在)是根据个人能力安排工作,不好好干时,狠下脸来,该说就说,就事论事。前些日子,有一个老乡实在不好好干活,我给辞了,为此受到了老乡们的埋怨,说我破坏了同乡会的传统。但是老乡有病有灾时,我都尽量帮忙。”①QHS先生访谈,访谈时间:2009年7月29日。
初次创业成功后,就面临着如何才能把企业经营好,获得最大效益的问题。此时,如果一味照顾老乡而不考虑能力,必然影响企业的发展,而如果仅仅考虑能力而不照顾老乡,又可能会伤害同乡之间的情感。在同乡关系的维持方面,是选择业绩主义取向还是选择乡土主义取向,便成为让人纠结但又必须做出选择的现实问题。面对这种情形,QHS先生采取了如下处理方式:以既不伤害同乡情感,又确保企业利益为目的,根据个人能力安排工作;工作中出现差错,该批评就批评,就事论事;而一旦同乡遇到生活困难时,则尽力帮忙,及时体现同乡之间的情感。也就是说,在如何维持同乡关系方面,与以前单纯注重乡土情感的做法不同,QHS先生开始根据具体的情境,理性地、有选择地采取业绩主义取向和乡土主义取向。这样的处理方式,既维护了同乡关系,又与同乡关系保持了适当的社会距离,还确保了企业的经济利益,可谓是周全之策。
对于来自同一地区的乡城流动者来说,虽然流入城市前处于同一阶层位置,但是由于个人拥有的技能不同,流入城市后获得不同的业绩,也是在所难免的。这一点不仅可见于迈耶研究的南非的城市移民、[16]武田尚子研究的日本大阪市内海会的成员,[17]同样可见于国内学者研究的北京河南村的河南农民、[2]深圳平江村的平江人。[3]比如,北京河南村的农民主要来自于河南省固始县,来北京前主要以种地为生,而来北京后主要从事废品回收工作,但是由于社会关系、抱负水平、流入时机等等的不同,而明显地出现了沿街收购者、货场主、货场雇工、捡拾者这样的阶层分化。[2]唐灿、冯小双研究了阶层分化后的河南农民之间的关系,发现即使来自同村的人,不同阶层的交往也变得十分淡薄,用沿街收购者的话说,“除了做买卖,和他们(货场主)没来往,人家也不想和你扯老乡,两路人”,而用货场主的话说,“和老乡能说个啥?层次太低”。[2]
大庆市的古城人出现了企业主和打工者的阶层分化,但并没有表现出河南农民那样随着阶层的分化,同乡关系逐渐淡化的现象。关于这一点,同乡会作为一个制度化的民间性团体,被每一个成员认可遵守的“吸纳同乡就业、强者扶持弱者”的组织文化和同乡会拥有的“提升同乡意识,诉说苦恼、解决困难的‘家’”的功能、以及同乡会核心成员奉行的乡土主义价值取向,无疑起到了重要的维护作用。
随着年代的推移,成功创办企业的古城人逐渐增多。这一部分人为了获得业绩,将在更多的时间和场合,依照业绩主义的价值取向与人交往。在这一部分人的心理内部会逐渐将业绩主义价值取向内化,变成一种主导性的价值取向,支配着他们的社会行为。那么,古城同乡会在28年的发展历史中又是如何维持乡土主义价值取向的呢?
(一)大庆市和古城镇之间的关系网络
即使是在大庆市生活了多年的古城人,在古城老家大多也有父母、兄弟姐妹以及亲戚朋友,逢年过节的时候,免不了相互探亲。即使在平时,古城老家的亲戚朋友以及大庆市的古城人遇到生活问题时(如婚丧嫁娶、盖房子、幼儿照顾等),也是相互提供社会支持。这种在大庆市与古城镇之间的社会联系,在传递亲情的同时,也使得两地之间频繁地交流着信息。HHD先生接受访谈时,说了下面一段话:
“我1997年来大庆市时,两手空空,没少得到老乡的照顾。在老乡的企业做了6年的木匠活,于2003年自己开了企业,才有了一定的收入。因此,回想起创业时,老乡们帮这帮那,我便对老乡充满感激。对于刚来大庆的老乡尽量安排工作,平时哪位老乡有困难,都尽力帮忙,每一次老乡聚会,都参加,而且尽量做到与以前没有创办企业时一个样。尽管这样,每当节假日回到古城老家时,(我)还是被家乡人说,什么都与以前不一样了,与老乡不合群了,忘本了。平时,大庆与古城老家之间经常有人来来往往,因此大庆老乡之间发生的事情,会很快被老家人知道。”①HHD先生访谈,访谈时间:2010年8月12日。
HHD先生的话,一方面说明,古城人来到大庆后的成功创业是在同乡的帮助下实现的,前面提到的ZHJ先生的访谈也说明了这一点;另一方面说明,古城人在大庆市的作为,会很快传递到古城老家,成为老家人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这两方面的事情,无疑对于创办企业的古城人的心理及行为产生了影响,使得自己的行为尽量与没有创办企业的老乡保持一致。因此,对于大庆市的古城人来说,即使彼此之间的业绩获得出现了显著差异,也不能够像北京市河南村的河南农民[2]以及深圳市平江村的平江人[3]那样,影响着同乡关系的维续。
另外,根据LHZ先生和现在担任同乡会会长的GJY先生介绍,2008年,古城老家的中学年久失修,缺少资金修建。同乡会得知后,觉得自己的学生时代都是在此度过的,是自己的母校,便倡议捐款。没想到倡议一提出,不论创办企业与否,人们都踊跃响应,很快给母校捐助了15万元。通过这次捐款,大庆市的古城人与古城老家的联系更加密切,大庆市的古城人也更加团结了。另外,这次捐款的顺利实现,一方面说明,大庆市的古城人创业成功后不忘家乡,对于家乡仍然保持着浓厚的乡土情结,同时也说明,大庆市的古城人依照业绩主义的价值取向,成功创业,并且在生意领域,遵照业绩主义的价值取向实现企业利益的最大化,但是在家乡或者同乡遇到困难,需要社会支持时,能够及时转化为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使得本来相互排斥的两种价值取向能够根据不同的情境很好地做出转移。
(二)充满乡土情感的同乡聚会
为了避免创办企业与没有创办企业的同乡之间产生疏离隔阂的心理,进而影响同乡之间的交往,自1985年同乡会形成起,古城同乡会的每一届会长都会遵照同乡会的章程,把“联络所有的古城人,维持淳朴的同乡关系”作为同乡会的工作目标之一。正如现在担任同乡会会长的GJY先生所说:
“同乡会成立28年了,每个人取得的成绩确实差别很大,但是同乡会不应仅仅由混好(经营企业)的人组成,只要是来自林口古城镇的人,我们都尽力拉拢进来,让他们感到我们古城人在大庆有一个共同的家。我们都是来自古城,老家有我们的亲戚朋友,有养育我们的山山水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根’”②GJY先生访谈,访谈时间:2013年7月9日。。
从GJY先生的言谈中,我们发现作为同乡会核心成员的同乡会会长,自1985年同乡会成立起,始终秉持着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在每年的中秋节和春节的同乡聚会时,这种价值取向得到了具体体现。笔者在2013年调查期间,参加了中秋节的古城人同乡聚会,发现在会场布置、座位排次、饮食配备等方面,都有意识地营造家乡的氛围。这次聚会共有1000多人参加,地点在一个国有企业的集体食堂。观察发现,食堂的门口挂着“古城同乡会2013年中秋节聚会”的横幅,会场布置了一个小舞台,自编自导演出家乡的二人转;不论身份地位的高低,大家都混坐在一起,不让人感觉到身份地位的差异;饭菜自己做,以家乡菜为主,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以及葱、干豆腐蘸大酱等,酒也是家乡产的古城白酒。大家用大碗喝酒,用家乡的方言闲聊,显得格外亲切。
同乡聚会对于同乡会的维持与扩大具有重要影响。人们谈论着家乡的山水及家乡人的生活,唤起对古城老家的回忆,随之而生的便是对老家的眷恋之情以及对于同乡的关爱之情。此时,人们忘却了身份的差异,忘掉了生活中的烦恼,不觉得自己生活在充满戒备、欺诈、追名逐利的城市,而是回到了充满关爱、信任、彼此都很熟知的古城老家。另外通过同乡聚会,1978年以前来大庆的古城人,或者刚刚来到大庆的古城人,以及以前没有过接触的古城人,得以有机会聚集在一起,重新建构了同乡的关系网络,并使得同乡会这一民间性团体随着年代的推移,得以巩固与扩大。
在现实生活中,同一个村落的人并不仅仅流入到一个城市,而是分布在多个城市,并且并不是流入到城市,就会自然地形成具有一定文化特征的同乡会,而是受流出村落与流入城市的社会结构的双重影响。另外,在流入城市获得怎样的业绩,不仅会受流入时间以及个人拥有的人力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等因素的影响,而且还与流入城市的居民对于流入者的接纳程度密切相关。因此,同一村落的城市流入者,在不同的城市获得业绩的路径会存在不同,所形成的同乡会的社会性格也会有所差异。也就是说,不同的城市环境下,同乡会能否形成,如果能够形成,其形成机制以及对于同乡会成员的业绩获得的作用是不同的。
本文考察的古城同乡会,其成员来自于闭塞乡村,学历低,大多拥有木工技能和创办企业赚取更高经济收入的强烈愿望,并且大多属于“亲戚加老乡”式的复合型关系,而流入地则是一个发展历史短、国有企业为主的工业城市。另外,同乡会本身又是一个由不同身份的成员构成的自发性民间组织,在同乡会章程的规制下,培育了诸如“吸纳同乡就业、强者扶持弱者”等对同乡会成员的行为具有约束作用的组织文化。通过考察古城同乡会,我们可以清晰发现同乡会在同乡的城市生活中的作用。
对于同乡来说,在流入城市开始创业时,同乡会根据其流入前的职业技能有意识地安排就业,使其保持职业的一贯性,并最终扶持其成功创业。也就是说,依靠乡土情感结集而成的同乡会,为同乡流入城市后的第一目标——成功创业,提供了有力的社会支持。但是,同乡成功创业,实现流入城市的愿望之后,便将自己投身到依靠激烈的竞争才能获得更高业绩的生意环境中。此时,便产生了究竟是选择业绩主义的价值取向使企业获得更大的经济效益,还是选择乡土主义的价值取向维持紧密的同乡网络的选择困境。为了使两者兼得,成功创业者根据具体情境,适时地采取业绩主义取向和乡土主义取向的交往方式,理性地处理好了与没有成功创业的同乡的关系。在同乡会的内部,同乡之间获得的业绩总是会存在差异的,并且这种差异会不可避免地对没有获得业绩的同乡的心理产生冲击,给同乡关系的维持带来消极影响。此时,流出村落与流入城市之间频繁的社会互动以及同乡会核心成员的乡土主义价值取向,使得这种业绩差异隐性化,从而使得依靠乡土情感结集而成的同乡会能够在业绩主义和乡土主义两种价值取向的相互碰撞中,得以长期地维续下来。
通过对于古城同乡会的分析,我们发现了古城人的城市生活与已有研究的异同。
首先,尽管古城人来自闭塞乡村,并且缺乏高学历的文化资本,但来到大庆后,由于同乡会的社会支持,仍然获得较高的业绩,这一点不同于梶田孝道的研究发现——流出地与流入地的生活规则差异越大,越不利于流入城市后的业绩获得,也不支持仓泽进、李强等国内外学者的研究发现——低学历的城市流入者流入城市后,或者沉淀在环境差、收入低且缺乏社会保障的职业领域,或者在职业地位基本相同的职业间频繁流动,很难获得较高的业绩。
其次,大庆市的古城人与迈耶研究的南非的城市移民不同,并没有在流入城市后,产生不同的价值取向,并分化为两个异质性团体,而是理性地处理好了业绩主义价值取向、乡土主义价值取向、同乡网络之间的关系,使得同乡会在28年的维续过程中,始终维持着紧密的同乡网络。这一点也与国内学者研究的北京市河南村的河南农民以及深圳市平江村的平江人有所不同,说明对于现阶段中国的城市农民工来说,聚居区与同乡会相比,同乡会对于同乡关系的维续作用更为显著。
另外,古城同乡会能够长期维续,流出村落与流入城市之间频繁的社会互动以及同乡会核心成员秉持的乡土主义价值取向,无疑也产生了积极影响。这一点与迈耶和武田尚子的相关发现一致,说明在社会文化背景不同的社会,它们对于同乡会的维续作用是相同的。
通过对于古城同乡会的分析,我们读到了现代工业社会的业绩主义价值取向与传统农业社会的乡土主义价值取向之间的博弈,读懂了在城市化快速发展的现阶段的中国,在漫长的农业社会培育而被深深内化的乡土文化对于城市农民工价值取向及行为方式的影响。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本文研究的古城同乡会,产生于我国北方的工业城市,而北方的工业城市在产业结构、企业类型、区域文化以及农民工的流入数量等方面,均与南方城市存在诸多差异。那么,在同乡会的形成以及对于同乡会成员的同乡关系的维续方面,本文的研究观点在南方城市具有多大程度的适用性,这无疑需要更多学者的研究进行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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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黄鹏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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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云武,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社会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工业化城市化背景下人们的关系网络、政治参与、精神健康、幸福感等。邮编:31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