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批评界权威与大众读者对柳永词作经典地位之确立

2016-02-09 13:06郁玉英杨剑兵
知与行 2016年1期
关键词:矛盾性经典话语权

郁玉英,杨剑兵

(井冈山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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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批评界权威与大众读者对柳永词作经典地位之确立

郁玉英,杨剑兵

(井冈山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摘要]柳永词在宋金时期既被广泛传播又被深度接受,是当之无愧的经典。但其经典地位确立的过程中却充满着矛盾现象。把握了审美话语权的批评界权威,即宋代文人士大夫极力效仿柳词的同时,却对柳词表现出极其排斥贬损的态度。另一方面,下层普通大众读者对柳永词则推崇备至。以上矛盾现象的出现,既与柳永行迹及其词的内质相关,又与沉淀着历史传统、时代文化的读者接受心理有着密切联系。柳词艺术上的原创性赢得创作者的认同与效仿。柳词直面生命,直率抒写性情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品格与宋代日渐发达的城市文化及自然人的本性相契合,却与主流的传统文化与审美观念相冲突,这导致他人对其词毁誉叠加。由此亦可见,柳永词是批评界权威与普通大众合力确立的经典。普通大众读者对经典的确立拥有隐性的话语权。

[关键词]柳永词;宋金;矛盾性;经典;话语权

柳永是11世纪最具人气的宋词名家,其词经典地位的确立过程中充满斥责、诋毁之声,尤其是批评界权威——上层文士几乎一边倒地批柳。但词史上这些把握了审美话语权的批评者却并没能将备受他们訾责的柳词踢进历史的垃圾堆。柳永词在宋代便确立了词坛经典地位,而且一千年以后,其人其词仍以无可争辩的影响和生命力列于文学史之林,跻身经典之列。什么样的力量最终造就了柳永词的经典地位?经典化过程中,掌握着审美霸权的批评界权威有没有绝对的话语权?普通大众读者对文学经典的建构有何影响?

一、经典地位之确立

经典,作为对象性的存在,是历史实在与历史理解的统一体。经典的生成,是不断向未来敞开的“作品(作家)——读者”之间交互碰撞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品(作家)的内在特质与沉淀在读者内心深处的历史传统、时代文化碰撞融合的状况决定着作品(作家)传播的广度和接受的深度。由此所形成的影响力大小决定着作品(作家)能否成为经典。柳永是一位在生前和身后都具有巨大影响力的经典词人。纵观整个宋金时期,当时上至帝王将相、文人雅士,下至平民百姓、青楼歌女无不生活在柳词的影响下。柳永的词既被广泛传播,又被深度接受。

1.柳词在宋金时被广泛传播

作为宋金最具人气的词人,柳词在当时下层读者间流传相当广。据叶梦得《避暑录话》载:“永为举子时,多游狭邪,善为歌辞,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永为辞,始行于世,于是声传一时。”[1]49另据胡仔《苕溪渔隐词话》引《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入禁中。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2]163可见柳永的词不仅普通百姓爱唱,上至皇帝也爱听。柳永的词不仅在宋朝本土流传,甚至远播境外,在西夏、金国、朝鲜产生巨大影响。从西夏归来的官员描述当时西夏传播柳词的盛况云:“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1]49另据载:“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3]这些记载虽只是小说家言,却可见柳词的传播以至于西夏、金国,产生了广泛影响。另外,载74首北宋词曲《高丽史·乐志》,是作为一种音乐文艺传入高丽的,其中就有《转花枝》《夏云峰》《醉蓬莱》《倾杯乐》《雨霖铃》《浪淘沙》《御街行》和《临江仙》八首可考为柳永词,可见柳词在朝鲜半岛也有重要影响。

2.柳词在宋金时被深度接受

柳永的词不仅因为广泛地传唱而声播海内外,具有传播的广度,而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宋代词人的创作,同时具有被接受的深度。

由于文献的散佚,流传下来的宋词中,可考的有四首直接唱和柳词的作品,分别是朱雍《塞孤》《西平乐》《笛家弄》及张师师《西江月》。但柳永词对宋代词人创作的影响远不止于唱和。宋代的著名词人,大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柳永词的影响。薛砺若先生即认为实际上“在苏轼‘横放杰出’的词风没有取得广大读者拥护之前,整个的北宋词坛,几乎全为柳永所笼罩”[4]。他还特别指出了在周邦彦成名之前,“受柳永的影响和反映而雄起词坛的,则有苏轼、秦观、贺铸、毛滂四个最大的作家。在他们五个人的作品中,已将全部的北宋词风概括无余”[5] 107。至于集大成的周邦彦,亦受柳词影响。“周美成的长调慢词的格局,几乎都是从他(柳永)蜕变而来的”[5]114。

在宋代,柳永确实影响了相当多的词人。譬如苏轼《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6]另外,俞文豹《吹剑录》载:“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如何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外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2] 2013这两则在词史上广泛流传的轶事已体现了典型的面对前辈大师时所产生的“影响的焦虑”。苏轼40岁始作词,此时柳永已然离世。面对柳词产生的巨大影响,苏轼自觉地拿自己的作品与柳词比较,表现出期盼超越前人的渴望,从中也可见柳词的影响在当时词坛达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再譬如文人雅士们将秦观与柳永戏谑并称为“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2]1963,也表明秦观词有似柳永词之处。对柳词颇多微辞的王灼也不得不承认:“沈公述、李景元、孔方平、处度叔侄,晃次膺、万俟雅言,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又绝出。然六人者,源流从柳氏来……”[2] 83同时,他还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今少年妄谓东坡移诗律作长短句,十有八九,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虽可笑,亦毋用笑也。”[2] 85张端义则引项平斋的话明确地说:“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永”[7] 4276。事实上,李之仪《姑溪词》被认为“长调近柳,短调近秦,而均有未至”。方千里词被认为“其胜处则近屯田”[2] 84。南宋极具影响力的姜夔即被认为“脱胎耆卿”[2]3588-3589。刘熙载则明确指出“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2] 3992。柳永对宋词的创造影响深远。

二、柳永词作经典地位确立过程中的矛盾现象

上述可见,柳永词始终处于词坛的中心,既具传播广度又具接受深度,是宋金时期当之无愧的经典,但在其经典地位的确立过程中却充满了矛盾。

1.批评界权威对柳永词的贬损

与苏轼、辛弃疾、周邦彦、姜夔等宋代经典名家颇受赞誉的情况不同,作为把握了审美话语权的批评界权威——宋代文人士大夫对柳永词的接受态度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作为批评界权威的上层文化精英一方面难免于对柳永词的效仿,如上所述。另一方面,他们对柳永词又极其排斥与贬低。

宋代上层社会对柳词的贬斥甚于任何时代。正统文人学士既鄙夷柳永偎红倚翠的游冶放纵生活,又不满他那些“淫冶讴歌之曲”,即大部分以市井口语入词,以歌妓为题材,涉闺闱秘事或张扬个性的作品。据《能改斋漫录》卷十六载,柳永“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因此科举之时仁宗“特落之,曰:‘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2]135抛开这则逸事的真伪不论,故事本身反映出柳词那种宣扬平民意识、游离于主流价值观之外的个性为正统阶层所难以容忍的观念。另外张舜民《画墁录》中记载着这样一段文字: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相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8]1553

“彩线慵拈伴伊坐”是柳永《定风波》里的词句。该词用市井俗语,将女子思念情人的慵懒无聊之态刻画得备足无余。可是,身为上层文化精英的晏殊根本不能容忍自己的文人雅词与以浅俗之语直白描写市井生活气息的柳永词相提并论。柳永无趣而退正表明作为上层文人领袖的晏殊对柳永词的批判态度。

宋代上层精英文化人士对柳词之“俗”的批评从北宋至南宋,从来就没有中断过。苏轼批评他的门生秦观“学柳七作词”,王灼说他“浅近卑俗”“声态可憎”[2]3697。李清照在肯定柳词“协音律”的同时也批评他“词语尘下”[2] 202。吴曾说柳永“好为淫冶讴歌之曲”[2]135。徐度亦是明显地站在“流俗”阶层的对立面说:“(柳)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7]4518。陈振孙尽管称赞柳词,说“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但最后还是批评“若其人则不足道也”[9]。

至于金代,大环境是“苏学北行”,主流文化以苏、辛豪放词风为宗。譬如王若虚《滹南诗话》主张“诗词只是一理”,力推东坡词“为古今第一”[10]。金代文学第一号人物元好问也谓“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以后便到辛稼轩”[11]。钟振振先生也认为:“北国气候干烈祁寒,北地山川浑莽恢阔;北方风俗质直开朗;北疆声乐劲激粗犷。根于斯,故金词之于北宋,就较少受到柳永、秦观、周邦彦等婉约词人的影响,而更多地继承了苏轼词的清雄伉爽。”金代文人以崇苏辛一派表明了他们对柳词的贬抑态度。

2.普通大众读者对柳永词的推崇

在上层文化精英们极尽贬损的同时,柳永词却深受普通大众的喜爱,是市井百姓极其崇拜的偶像。据徐度《却扫篇》载:

刘季高侍郎宣和间尝饭于相国寺之智海院,因谈歌词力诋柳氏,旁若无人者。有老宦者闻之,默然而起,徐取纸笔跪于季高之前,请曰:“子以柳词为不佳者,盍自为一篇示我乎?”刘默然无以应。[7]4518

从老宦对刘季高诋毁柳词的严重不满中,可见柳词在当时深入人心的程度绝非一般。又据《湘山野录》载:

吴俗岁祀,里巫祀神,但歌柳永《满江红》,有“桐江好,烟漠漠,波似染,山如削,绕严陵滩畔,鹭飞鱼跃”之句[8]1409。

可见,柳永词不仅仅在青楼楚馆、勾栏瓦肆间广为流传,而且融入当时民间风俗节气,不同于流行一阵风的通俗文化,成为民俗的一部分。至于长时间与柳永直接接触的歌妓,她们不仅爱歌柳词,对其人更是崇拜与追捧不已。譬如《醉翁谈录》记载:“至今柳陌花衢,歌姬舞妓,凡吟咏讴唱,莫不以柳七官人为美谈。……耆卿居京华,暇日遍游妓馆,所至,妓者爱其有词名,能移宫换羽;一经品题,声价十倍,妓者多以金物资给之。”[12]这说明柳永在当时流行歌坛享有巨大的声望。再如以下三则记载:

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间余杭令,长于词赋,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净,安于无事,百姓爱之[13]。

(柳永)卒于襄阳。死之日,家无余财,群妓合金葬之于建安南门外,每春日上塚,谓之“吊柳七”[14] 867。

柳耆卿风流俊迈,闻于一时。既死,葬于枣阳县花山。远近之人,每遇清明日,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谓之“吊柳会”[15]。

柳永,《宋史》无传,他的故事散见于一些野史笔记中,有的真伪难辨。但不论历史上的柳永与这些轶事传说中的柳永行迹是否吻合,从接受的角度看,这些轶事所呈现出来的情节与状态反映着一定的时代文化心理是没有疑问的。上面几则笔记小说中的记载至少反映出当时人们以下心理:其一,他们认为长于词赋是柳永得百姓爱之,尤其受歌姬舞妓高度崇拜的原因;其二,他们认为风雅不羁的柳永颇得歌妓们的真情。柳永在歌女们中拥有绝对的声望,这令一百多年后的刘克庄还不禁题诗感叹曰:“相君未识陈三面,儿女多知柳七名。”[16]

在金代,通俗文学的作者与方外之士对柳永词多有效仿且持认同态度,如《西厢记诸宫调》的作者董解元在《哨遍》(太暤司春)后说:“此词连情发藻,妥帖易施,体格与《乐章》为近。”又说:“其所为词,于屯田有沆瀣之合。”[2]4460其《古本董解元西厢记》卷六《大石调》(玉翼蝉)云:“雨儿乍歇,向晚风如凛冽,那闻得衰柳蝉鸣凄切……纵有千种风情,何处说。”此段明显借鉴了《雨霖铃》语言与意境。隐逸之士全真教创始人王重阳曾作《解佩令》,其题序云:“爱看柳永词,遂成。”全真弟子马钰在词中也屡次借用柳永词的词韵,如《五灵妙仙借柳词韵》《玉楼春借柳词韵,赠云中子》和《传妙道借柳词韵》等词。

综上可见,宋金时期,柳永词虽备受上层文人雅士们的訾责,却深度影响他们的创作,在普通大众接受者中则是有口皆碑、风光无限。宋金时期对柳词的接受为什么会呈现出这样的矛盾现象呢?拥有审美霸权的批评者在经典化中有没有绝对的话语权?普通大众读者在文学经典化中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三、矛盾现象的产生:柳词内质与接受心理的遇合与冲突

文学经典的生成是一个复杂的系统性过程。在“作品(作家)——读者”交互作用的过程中,与任何一方相关联的因素都可能影响作家作品经典化的过程。笔者以为,以上矛盾现象的出现,既与柳永行迹及其词的内质相关,又与沉淀着历史传统、时代文化的读者接受心理有着密切联系。

1.艺术上的原创性赢得创作者的认同与效仿

柳永词内在的艺术上的原创性是柳词成为宋词经典的关键。哈罗德·布鲁姆指出:“一切有力的文学原创性都具有经典性。”[17]18而莎士比亚之所以是经典,即在于“他建立了文学的标准和限度”[17]36。柳永毫无疑问是宋金词坛最具原创性的一位词人。

柳永对于词坛的创造性贡献已为学界同仁所认同。简而言之,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创体创调。晚唐五代词以小令为主,慢词不过十余首。柳永系统性地创制了慢词,扩大了词的表现力,譬如慢词《戚氏》长达212字。这从根本上改变了小令一统天下的局面。柳永大力发展慢词,对宋词的繁荣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同时,作为音乐天才的柳永,在大力发展慢词的时候,创调之功亦不可没。柳永200多首词用调100多种,宋代词调中,约1/10为柳永所创。其二,将词从贵族的歌舞筵席之间引向勾栏瓦肆、驿站别馆,使词平民化、大众化。从现存的敦煌民间词看,词最初表现的是直率质朴的民间百姓生活。但经过唐五代文人的手笔,词成了“绮筵公子”“绣幌佳人”娱乐生活的点缀。柳永不仅发展了词的体式调式,而且扩大了词的表现内容,改变了词的内涵与趣味。其三,将“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法用之于词,用铺叙衍展的笔法描绘场面和过程,表现人物情感心态的变化,展现时代风物气象,发展了宋词的表现手法。如《雨霖铃》巧妙地用铺叙之法写景叙事,将离别的环境氛围、人物动态、情绪体验细致具体地描绘出来,让人仿佛身临其境。至于他那些描写宋代都市繁体的词更可谓是词家之史笔。千载之下,民情物态、都市繁华,如在目前,“承平气象,形容曲尽”[2]982,“形容盛明”,令人“千载如逢当日”[18]。宋代高级官僚范镇更无不感慨地说:“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14]

柳永从调式体式、题材内容、表现手法等方面对词体文学进行了全面的创造性的改进,促进了宋词的繁荣。由于艺术上的独创性,柳永的词成为文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比拟效仿的对象,如前所述,具高度的典范性。独创性与典范性是文学经典性最关键的特质之一,这也是柳永词虽然备受上层文人士大夫的訾责,却仍能立足于词坛中心,成为宋词经典的重要原因之一。

2.直面生命与直率抒写的性情导致对人对其词毁誉叠加

柳永经常流连于勾栏瓦肆、浪迹于驿站别馆,以口语、俚语入词,配着动人哀婉的新声,演唱着人们所喜闻乐见的节气风光、世俗繁华与情感思绪,这是一种直面生命本身的直率抒写,表现出鲜明的通俗化风格与世俗化的文化品格。在与读者接受心理的融合碰撞中,直面生命、直率抒写世情的柳永词在受到普通大众读者喜爱的同时,被掌握着审美话语权的上层文化精英们所贬黜。

首先,柳永词契合着宋金时期下层世俗百姓的审美需求,因而获得普通大众的喜爱。一方面,柳词的语言是通俗化的,宋翔风《乐府余论》记载:“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言语,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布四方。”[2]2449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柳词深受下层普通读者喜爱的原因。“收俚俗言语编入词中”,柳词因此而极易引起普通大众的情感共鸣,故出现“流俗人尤喜道之”的情况。深受大众读者喜爱的更深层的原因是柳词直率抒写世情。柳永把眼光投向市井,以一种感同身受的情感体验抒写世俗人生,表现世俗生活,再加之柳词“音律协婉”,因而柳永词在普通市井人中享有盛誉。柳永不少词作将笔触伸向了平民女子、青楼歌妓等下层女性的内心深处,表现她们喜乐需求与对她们的同情、关怀、尊重、欣赏。他甚至将她们视为心灵的知音,如他在仕途失意时唱着的便是“幸有意中人,堪寻访”(《鹤冲天》)。柳永因此赢得这些歌儿舞女们的尊重与追捧。“音律协婉”的柳词则通过她们的朱唇玉齿而声传天下。再譬如那些表现都市风情的词,则因为其展现着下层普通读者所渴望与向往的世俗繁华,自然也易赢得他们的钟爱。如元丰五年进士第一的黄裳,在其《演山集·书乐章集后》对柳永歌颂“太平气象”的词叹赏不已:“予观柳氏乐章,喜其能道嘉祐中太平气象,如观杜甫诗。典雅文华,无所不有。是时予方为儿,犹想见其风俗,欢声和气,洋溢道路之间,动植咸若。令人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使人慨然有感。”作为时代的记忆,慨然有感于柳词所展现的世俗繁华的又岂止黄裳一人。

其次,对于身处社会上层,把握着审美话语权的批评界权威来说,柳词直面生命的直率抒写所导致的世俗化、通俗化特点,却让他们在接受柳词时充满矛盾。如上所述,帝王将相、文人雅士者如宋仁宗、晏殊、苏轼、李清照等人对柳词均可谓是又爱又恨,充满了矛盾心态。他们一方面批判柳词之俗,另一方面却对柳词耳熟能详,喜闻乐道。之所以出现这种矛盾现象,直接与柳永直面生活,以生命的名义直率、通俗地描写他长期流连勾栏瓦肆、浪迹于市井驿站的见闻感受与情绪体验相关。因为这种直率的生命表达毫无疑问地与自然个体的生命冲动相吻合,但却与当时主流生活价值观与审美观念相背离。因此对于受宋代主流文化话语支配的上层精英读者来说,柳词所展现出的文化精神与沉淀在他们内心的集体无意识碰撞融合,必然导致这样的情形:作为一个自然的生命个体,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普通的生命,柳词中所展现的富贵繁华、温柔缠绵以及娱乐因素是他们无法拒绝柳词的原因。而作为一个社会的人,尊贵的身份、身居高位使得他们在社会上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道德规范的约束,在文学上秉承儒家的诗教传统,以含蓄、典雅、韵致为审美追求,因而批判柳词之俗。柳永生活上放纵无行,文学上张扬个性,代世俗阶层立言,这必然导致上层主流文化对柳永词的贬黜。

总之,柳永真实地描写世情与自己的心声,所展现出来的平民化、世俗化的精神意蕴与文化品格与宋代日渐发达的城市民俗文化及自然人的本性相遇合,却与主流权威的传统文化与审美观念相冲突,这最终导致了柳词在宋金经典地位确立过程中的矛盾——在贬斥与模仿、推崇与追捧中成为经典。

四、批评界权威与大众读者合力确立的经典

文学经典化机制中,作品的内质、权威人士的批评和选择、国家的教育体制与意识形态、读者承载的文化传统等诸多因素,分别从不同的侧面对经典的生成与嬗变产生影响。从上可知,柳永词经典化过程中矛盾的产生就是一个复杂的现象,当中既有柳词内质的参与,又与沉淀着宋金人历史传统、时代气候的接受心理等因素相关,两者相互碰撞导致了以上矛盾现象的产生。在此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批评界权威与普通大众读者对作品(作家)共同参与建构经典。掌握着审美霸权的批评界权威虽起着重要作用,但并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普通大众读者实际上对经典的建构也拥有强大的隐性话语权。

一方面,批评界权威在作品(作家)经典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如刘象愚先生在肯定作品内质情况下就曾指出,具有经典或大师地位的学者或批评家的肯定是影响经典化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批评界权威的点评与遴选,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普通大众读者的阅读范围,也影响着他的同代与后代读者对某类文学作品的理解。譬如中国古代批评者常用的传、注、笺、疏、点评等接受方式,有效地延伸了作品(作家)的生命力,对古代经典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宋金时期的批评界权威对柳词“协音律”“极工致”和“音律协婉”的肯定,对柳词的效仿与点评在柳永词经典地位的确立过程中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譬如在上层精英读者对柳词的接受中,他的羁旅行役词由于艺术上的成功为他在文人当中赢得了不小的声誉,如苏轼对其《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不减唐人高处”的评价就影响了整个词史对该词的批评,造成了广泛的影响。

另一方面,普通大众读者无形中影响作为审美权威的批评者的选择。普通大众读者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编选选本、点评、唱和这样的直接影响柳词经典地位确立的活动,但他们在柳词经典化过程中的隐性作用却不可忽视。综观柳词经典地位确立过程中的传播接受活动,可以说正是下层市井读者所造成的天下传唱柳词的局面,从而使柳词不但传入禁中,而且远播域外。更重要的是,天下传唱的巨大声势让掌握着审美话语权的批评界权威不得不认真审视柳词,不得不在创作中潜移默化中受到柳词的影响。在普通大众读者造就的柳词风靡天下的气势中,柳永词中符合传统审美倾向的作品也自然更容易引起批评界权威的关注,从而扩大影响。柳永词最终在上层批评界权威与下层普通读者传播接受的合力中成为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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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崔家善〕

[中图分类号]I207.23;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1-0109-06

[作者简介]郁玉英(1973-),女,江西萍乡人,副教授,博士,从事词学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宋词经典的生成及嬗变研究”(10CZW027)

[收稿日期]2015-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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