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才兴
刘策奇:从民俗学的致力者到革命者
● 廖才兴
刘策奇(1895—1927),又名刘小珍,笔名刘啸真,壮族,广西象州县象州镇南街(时为象县南街)人。小学教师,民俗学的致力者,青年运动、农民运动的先导者,象州最早的共产党员,革命烈士。
1895年,刘策奇出生在象县南街一个书香门第之家,父亲刘专甫是前清拔贡,曾在县辖任教。胞兄刘策群毕业于广西政法专业学校,民国初年曾在广州孙中山大元帅府供职,晚年主纂《象州志》(民国三十七年版)一部,国民党元老、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曾亲笔为其居所题写“瑞梅书屋”匾额。家学渊博的刘策奇得到良好的教育,自幼聪颖好学,才思敏捷,成绩优异。1911年在县城高等小学毕业时即以优异成绩获留校任教,当时,年仅16岁的刘策奇为年纪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学生传道授业解惑,成为当地有名的“小先生”。后来,他考取柳州中学堂继续读书。毕业后,曾到广州跟胞兄刘策群生活过一段时间,想在那里谋职。但不久,1919年,北京爆发了反帝反封建的五四爱国运动,广州亦掀起反帝反封建的爱国主义浪潮,对刘策奇影响深刻。当时,广州局势混乱,哥哥怕弟弟出乱子,就让他离开广州回家。
五四运动后,新文化运动有了新的发展。为了便于普及汉字,文化界人士创制了汉语拼音字母,推广北京语音,提倡讲国语话,写白话文,这与自幼酷爱文学,热衷国语改革的刘策奇十分吻合。刚好当时广西南宁创办了国语讲习所,离开广州后,刘策奇便到南宁国语讲习所学习深造。毕业后,1923年至1925年,刘策奇回到象县,在县立第一小学(原县城高等小学)继续当教员,并开始从事民俗学的研究工作。刘策奇在县立第一小学教高级班的英语、体育和音乐舞蹈等课程。他教英语耐心细致,能从学生的方音特点,启发引导学生正确发音。他教唱歌,一反过去老教员常教的老调如《贵妃醉酒》《到春来》等成年人唱的洋琴古调,而教《少年先锋歌》《打倒列强》《工农联合起来》等少年儿童歌曲和革命歌曲。他还教学生表演歌舞。他教体育时,除教体操外,还教学生打乒乓球、篮球和羽毛球,并与学生一块练球。学生都喜欢接近他听他的话,称赞他是个好老师。
1920年代的象县(今象州县),是壮、汉、瑶、苗、仫佬等多民族杂居之地,素有“山歌之乡”之称,人们多能开口成歌。这里流传着很多民歌、民谣和故事传说,语言和习俗也颇具特色。早在1923年,刘策奇在象县县立第一小学当教员时,就有志于当地民间歌谣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
毗邻的金秀大瑶山,崇山峻岭,山高路险,交通阻塞,是一个鲜为人知的神秘之地,更是一个未经开发的充满神奇色彩的秘窟。这对于求知欲旺盛,对歌谣有浓厚兴趣,又深受新文化运动影响的新青年刘策奇来说,无疑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为解开大瑶山之谜,刘策奇“发下了一个研究瑶人风俗及历史的鸿愿,欲探一探这几千年来未经开采的秘窟”。教学之余,他专心致志地对当地民族的歌谣、风俗、语言进行搜集、整理和研究工作。他还极为关注当时国内有关这些方面的研究动态,积极响应北京大学风俗调查会的征稿,利用业余时间广泛接触群众,深入壮村瑶寨实地调查采访,搜集整理民间故事、歌谣、方言和风俗习惯,撰写大量的文章寄给北京大学的校刊。从1923年9月到1925年4月,他在北京大学的《歌谣周刊》《国学门周刊》发表了《壮人情歌六十首》《广西方言概述》《壮话之我见》《奶母经》《瑶人的婚姻》《瑶俗零简》《迷信的术语》《刘三姐的故事》《我采录歌谣的说明》等论述文章10多篇,《妹哑妹》《麻雀》《晚姑姑》《茉莉花》《姑嫂问答》《嫁女歌》《月亮光光》《大姑娘》等民谣150多首。其中,《壮话之我见》属广西乃至中国研究壮族语言最早的论著。《壮人情歌六十首》系统性地收集了象州壮族地区流行的部分情歌,属广西最早将民间情歌汇编成集,并使之登上文学大雅之堂的开山之作。
刘策奇得到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风俗调查会的关注并被吸收为通讯会员,受到当时民俗研究方面的名人周作人、顾颉刚、钟敬文等专家教授的赞赏。1924年1月,时任调查会主席的周作人在给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的会员们介绍新入会的通讯会员刘策奇先生,称他是“专门给我们搜罗苗(当是壮、瑶)族情歌的”。不久,民俗学民间文学大师钟敬文称刘策奇是“中国民俗学开倡时代的致力者”“民俗学道途上共力合作的侣伴”。他的作品,成为研究民俗学的宝贵资料。
刘策奇还在鲁迅先生主编的刊物《莽原》上发表文章。在杂文《一本通书看到老》中,他批评了当时一些守旧人物的陈旧言论,这一观点得到鲁迅先生的赞赏。鲁迅先生和他通信,共同探讨有关《杰筑遗音》的出处问题,并对刘策奇的研究工作予以详细指导。
刘策奇搜集整理的歌谣,朴实清新,洋溢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他在广西方言及壮语的研究方面,也是一个开拓者,发表有《广西方言概论》等文。他还尝试用国际音标和汉语拼音字母来记录“壮欢”(壮族山歌)。
刘策奇通过搜集、整理和研究民俗得出结论,广西大瑶山周边以象州地区为核心的山歌文化“颇与古初民俗相吻合”,结合对其他地区同类文化的研究成果,“由此可以推见太古文艺的第一首必是情歌。因为当地地广人稀,男女遇合的机会极少,出于保护种类的本能,不得不用一种声音来邀约,如春鸟秋虫的鸣歌以诱其雌一样,开始大约只是引吭高歌,有声调而无意义,后来智识渐开,渐加入意义以表情思,就成了情歌,而文学的始祖于是乎出世。”
刘策奇从采录歌谣起步,发展到采录传说故事与民俗,再发展到研究语言、民间文学、民俗。他采录了象州的西南官话民歌,也采录了壮族民歌和汉语民歌,他是明确区分壮族所唱两种语言的民族的先行者。
刘策奇在教学和民俗学研究的实践中,博览群书,广泛地接触了社会,开阔了视野。他举目所及,到处是帝国主义列强的掠夺和军阀的连年混战,人民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爱国心和正义感驱使他再不能平静地教书育人和为学术而学术,为研究而研究,而是要把它与祖国民族的危难紧密地结合起来,开始走上利用歌谣宣传革命的道路,寻找中华民族“救死的法儿”。正如他在自己写的《瑶俗零简》一文中说:“自从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成立了风俗调查会,我便发下一个研究瑶人风俗及历史的宏愿,欲探一探这几千年来未经开采的秘窟。可怜广西近几年来,陷在战祸中,每天所思索者,惟有救死的法儿,哪有闲心做学问;而且强盗满途,瑶山也成了匪巢,更无从前往调查。只好在有机会的时候到一二位居住接近瑶山或曾到瑶山做买卖的朋友,交谈之下,得到一些瑶俗表面的状况;至于那些重要材料,如瑶人之故事传说、历史沿革等,非俟时局平静后,亲自跑到里面居住三五年实地考察不为功。”
1925年5月初,在象县组织“五九”国耻纪念活动时,刘策奇挥毫写下童谣《填恨海》。上海“五卅”惨案发生后,刘策奇又写了一首《工人谣》,表达了“宁死不做人奴隶,强暴终难敌公理!帝国主义何足畏!”的思想。
这两首歌谣很快在象县各地传唱,帮助人们了解“五卅”惨案、省港大罢工的经过和真相,激发了各界民众的义愤,人们纷纷集会,游行示威,声援当时的上海工人和学生,支持省港罢工。
至此,刘策奇已经完全中断了他的民俗学研究工作,走上了为广大民众寻找一条有效的“救死的法儿”的路子。
1925年12月,刘策奇到梧州国民党广西省立宣传员养成所学习。学习期间,刘策奇受中共党员教师谭寿林、毛简青的教育和影响,阅读大量进步书刊,思想觉悟不断提高,立志投身革命。
他不仅担任了所内办的刊物《火线》月刊的编辑书记,还经常为《梧州民国日报》撰稿,在该报副刊《冲锋》上发表文章,宣传革命。他发表文章时常用“刘啸真”为笔名,用意是为传播真理而高歌长啸。他在所发表的《广西青年的切要问题》一文中,通过对当时社会状况及青年境况的分析,指出在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和地方土豪劣绅的盘剥下,青年的升学和为地方服务的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只有联合在国民革命的旗帜下,革帝国主义的命,铲除军阀,打倒土豪劣绅,掌握地方政权,才是解决青年的切要问题的根本方法。他建议青年学习革命理论,“研究一些救国救民的学识”“热心为国民而做事”。刘策奇还极力为北伐战争呼吁,他在新诗《干、干、干!》一诗中振臂呼吁:“敌人已向我进攻,还不快上火线去!”号召人们“鼓起勇气,喷出鲜血,泛为洪水,洗荡此污浊世界”。
1926年6月,刘策奇学习结业回象县继续担任县立第一小学教师。同年,他发动进步知识青年郑晴山、覃智增、苏全斌等30多人,成立象州革命青年社,他亲自任主任。革命青年社经常在群众赶圩的日子通过宣传演讲、组织游行示威、张贴标语、演活报剧等方式进行革命宣传,还开设“民众讲堂”“民众夜校”等场所,组织群众学习,号召大家把斗争的矛头对准军阀政府及其主子帝国主义。
一次,刘策奇在民众讲堂讲课时,看见学员穿得很破烂,个个打赤脚,他含着泪水唱起山歌:“日头出来红冬冬,这个世道太不公。财主豪绅穿绸缎,劳苦大众打赤脚。”他唱罢就问学员:“这个世道公平吗?为什么富人富得流油,穷人穷得锅头发锈灶生草?”他用这种民众喜闻乐见的唱山歌方法,以苦引苦,启发了学员们的阶级觉悟。教育穷人要想翻身做主人,就得跟国民党反动政府做斗争。
革命青年社还宣扬破除迷信、解放妇女等新思想,并捣毁神庙,严禁拜神问鬼,禁止虐待奴婢,动员妇女剪发、上夜校学文化……这给当时象县的社会生活注入了新鲜空气。
此时,刘策奇的革命才干和进步表现,引起中共党组织的关注。共产党员张胆由南宁到马平县(今属柳州市)工作时专程到象县,刘策奇和青年社接待了张胆。不久,刘策奇随张胆前往柳州工作,被安排在马平县党务整理处组织部工作,兼任党员特别训练班政治教官,并在省立第四中学兼课。当时,中共柳州工作支部已经建立,支部成员陈岳秀、罗琴谱都在四中任教。刘策奇与他们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在同张胆等共产党员的接触中,更多地接受了共产党的影响和教育,初步树立了共产主义的信念。
工作教学之余,刘策奇还为《柳州日报》撰稿,宣传进步思想,评论时政,通过书信与象县革命青年社保持联系,指导他们进行斗争活动。1927年1月,由陈岳秀、张胆介绍,刘策奇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象州最早的共产党员。入党后,刘策奇在支部领导下秘密进行党的宣传和组织工作,并以公开合法的教师身份带学员深入郊区农村宣传,组织发动农民运动,向群众发表演讲,宣传革命形势和进步思想,鼓励青年立志革命。在他的积极影响下,许多青年学员逐步团结在党组织周围。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大肆捕杀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国民党桂系军阀追随蒋介石在广西各地也进行大规模的“清党”运动,对共产党员和革命人民进行残酷镇压,使广西的中共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
在反共的白色恐怖中,刘策奇处变不惊,坚持在革命斗争的岗位上,经常与战友们一道上街发表演讲,声讨国民党反动派,国民党当局对之恨之入骨,将他和张胆、熊秀民称为“柳州三妖”。当年9月,刘策奇受命从柳州带领一批党训班学员到南宁参加省党部组织的农民运动工作队。由于叛徒出卖,他与张胆先后在南宁被捕,关押在第七军的陆军监狱里。一批柳州学员闻讯后集体到监狱探望他,其中一些女学员看到平时生龙活虎的老师变得遍体鳞伤,戴着冰冷的手拷,拖着沉重的脚镣在狱警监视下与他们会面,顿时悲伤难已。刘策奇却用幽默含蓄的话语来劝慰他们,还对女学员念了一首山歌:“妹呀妹,你莫哭,炒点黄豆送米粥,哥今戴上马笼头(意为镣铐),黄泉路上雄纠纠。”
不久,经中共和友人多方营救,刘策奇获保释出狱。同年11月,刘策奇再次被捕。在狱中,他始终坚持斗争。12月17日,刘策奇被杀害于南宁第二监狱刑场,时年仅32岁。临刑时,刘策奇毫不畏惧,高呼革命口号,英勇就义。
1980年2月,广西壮族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批准追认刘策奇为革命烈士。
刘策奇遇害的消息很快在民俗学界传了开来。顾颉刚教授在日记中写道:“刘君于民间文艺甚有贡献,予甚惜之。”1928年4月,著名民俗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钟敬文先生在《民俗》第六期发表了《纪念早死的民俗学致力者——白启明先生与刘策奇先生》一文,对刘策奇的遇害深表痛惜和怀念。
自刘策奇之后,各方有识之士对金秀大瑶山瑶族民俗的考察研究从未断绝。
1928年5月,中山大学再行组织广西金秀瑶山采集队到瑶山考察,时兼任语言历史研究所主任及《语言历史学丛书》总编辑、负责历史学和民俗学两类丛书编纂的顾颉刚教授特地委托采集队进行“瑶人之民俗学上的调查研究”。采集队取道平南,直入罗香,辐射全瑶,历经两月,多方搜采,撰写提交了采集报告和建设意见书。
1935、1978、1981、1982、1988年,费孝通教授五上金秀大瑶山进行社会学研究,提出了“世界瑶族研究中心在中国,中国瑶族研究中心在金秀”的论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