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学建设与身体性经验

2016-02-03 01:22强东红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伊格尔顿柏拉图康德

强东红

当代美学建设与身体性经验

强东红*

在西方美学传统中,对抽象理性和形而上观念的追求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与此相对,普通人的身体感受和日常生活经验一直备受轻视。不过,从马克思以来,当代美学的发展逐渐开始重视普通人的日常经验和身体性经验。我国当代美学的发展深受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影响,这并不利于构建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因此必须关注普通民众的日常经验和身体性经验。

当代美学建设 当代美学的政治转向 身体性经验 日常经验

总体来看,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深受康德美学和海德格尔美学的影响,往往呈现一定的形而上色彩和唯心主义色彩,这实际上不利于构建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在我看来,美学建设似乎不应该再把重点放在观念和原则的抽象演绎和理论构建上,而是应该充分重视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和日常经验,将广大人民的身体性经验作为美学建设的现实基础和立足点。

在西方美学传统中,对心灵、理性、形而上和先验世界的关注和追求一直占据主导地位,与此相对,普通人的身体感受、情绪欲望以及形而下的日常生活世界一直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尽管也有不少学者质疑这种形而上学传统,但经由数千万年长期进化形成的人类赖以存在的身体、与身体相联系的感性欲望和形而下世界一直被视为低等粗鄙的东西而备受轻视。

在古希腊时期,柏拉图无疑是美学的集大成者,他对美学的概念、命题进行了一次重大的重新定位。在柏拉图看来,观念性的真理和形而上的理念才是最重要的,他说得非常清楚:“社会的法律书应当按照正义和理性来证明,当我们打开它之时,它是全部文献中最杰出和最精湛之作;其他人的作品也应当与它相符,或者说,倘若表现出不一致,就会引起我们的轻蔑。”他对正义和理性的重视是以蔑视身体性的感官经验为基础的,他认为身体性的情绪和欲望只不过是人性中的低劣部分,必须给予严厉压制。从这种哲学观念出发,柏拉图就对可以充分投射欲望、表达激情、激发想象的虚构和幻觉性的文学艺术感到非常担忧甚至畏惧。他尽管也非常享受荷马史诗给他自己带来的巨大的魔幻般的快乐,但依旧把他所喜欢的赫西俄德、荷马、俄耳甫斯和品达等诗人,从他观念地和形而上学地演绎出来的乌托邦式的理想国中排斥出去。在他看来,这些诗人歪曲和虚构事实,诋毁贬损英雄和诸神,往往煽动激荡并不适宜的情感,也就可能会腐蚀普通大众的心灵。因此,艺术不仅无法呈现那些终极的真实和世界的本质,而且会妨碍大众追求这种普遍的真理。柏拉图认为,美是先验的理念王国中的一种永恒形式,这种永恒形式展现出一种绝对的美和不可知的美,那种美本身没有可以为人感知的客观形式,不能被人看到、听到、触摸和感觉到,普通人无法领悟和把握,只有某些像他那样的智者才能领悟到那种终极的来自天国的理性的美。

现在来看,柏拉图学派的美学的局限是显而易见的:它人为地制造了灵与肉、感性与理性、内容与形式的对立;它对灵与理性的推崇,对人的肉体和普通人的感性经验的蔑视,实际上带有明显的贵族精英色彩;它对审美快感和身体快乐所表现出来的原始清教主义的鄙视,实际上是没有充分认识到审美在改善生活和推动社会进步上的巨大功能;而且,柏拉图的普遍之美实际上是一种虚无之物,在柏拉图之后,会被转换成各种特殊的神学概念。在漫长的中世纪,一些著名的神学家如普洛丁、奥古斯丁和阿奎那都是不折不扣的新柏拉图主义者,许多基督徒将感官、肉欲和情绪视为妨碍他们分享上帝之光的魔鬼,甚至以折磨摧残自己肉体的方式来寻求“永恒之美”并保持灵魂的“纯洁”。文艺复兴时期,随着社会的日益世俗化,不少像培根、蒙田和莎士比亚那样的杰出人士开始对人的身体有所关注,但基督教柏拉图主义依然在发挥强大影响,相当多的学派依然在把刚刚冒头的亲近感觉肉体和普通人的世俗生活的文艺思潮推回到否定日常经验的后柏拉图主义模式中去。甚至直到17世纪,倡导关注肉体感觉和日常经验的托马斯·霍布斯,依然受到像夏夫兹博里那样的无数颇有社会名望的上流人士的猛烈抨击和严厉谴责。

一直到18世纪中期,鲍姆嘉通才在其奠基之作《美学》中对感觉和感性认识在哲学上给予足够的重视,认为与身体密不可分的感性认识具有发展思想和构造良善生活的丰富潜能。由于宗教神学和理性主义的强大影响,西方学界在相当程度上忽视了鲍姆嘉通所提出的构建“感性学”(即美学)的主张。而且,颇为反讽的是,鲍姆嘉通所提出的美学本来旨在恢复感性或身体的地位,却如沃尔夫冈·韦尔施说,并“没有发展认识和解放感觉的策略,而是发展了控制感觉、消灭感觉和严格管理感觉的策略”。①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张岩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76页。这种观念把感性视为低等、粗鄙和生理性的本能以及“心灵的渣滓”,认为其过度膨胀将使人“滑向动物的状态,以道德为苦役”,②格奥尔格·弗里德里希·梅尔语,转引自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第72页。所以倾向于用文化规则来控制感性,而把感性与理性对立起来,且顺理成章地使身体成为形而上观念和抽象的逻辑法则的奴仆。

这一点在影响深远的康德美学中表现得尤为典型。康德试图以审美来调和客观与主体、理性与意志、认识与伦理和事实与价值的冲突,赋予审美承受人类共性的重负的救赎性角色,却剔除了美学开创者鲍姆嘉通所倡导的对感性和情绪的关注。实际上,康德心仪的审美是对某种高级的理性化的形式特性的心灵静观,这种形式特性的基础是共同普遍和先验的抽象人性,其判断原则是某种超乎感官之上的形而上的空虚干枯的道德观念。①参见理查德·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彭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2页。这种观念是通过晦涩难懂的句法和术语、纠缠扭曲的形而上的演绎而达成的,它的存在不依赖于自然世界、独立于人的身体、超越感官感觉,而是与更为高级的、只有世界的道德创造者才能领会的先验律令相一致。显而易见,这种道德观念,实际上摒弃了人们日常生活中血色丰润的欲望、感情、兴趣和爱好。如伊格尔顿尖锐地指出的,对于康德这位“严肃的清教徒式的圣哲来说……我们越是反对感情的冲动,我们在道德上就越可尊敬。”②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王杰、付德根、麦永雄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第67页。康德的道德法则在内容上彻底地反感性生活,它根本无视普通民众的本能欲望、快乐欣悦、满足幸福、善良仁慈和生产性与创造性的实践活动。其目的在于,在更高法则或先验律令的名义下说服人们压抑和克制自己的感觉倾向,使其与自己的天性或自然分隔开来,而进入充满纯粹思维和智力游戏的超感觉世界的象征世界,在这里,客体或对象没有感觉、欲望、使用价值和功利内容。这种道德法则根本不在乎男男女女的具体的日常需要、欲望情绪和文化存在。③参见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第69页。可以说,康德哲学崇尚的主体不是有血有肉和活生生的主体,而是抽象思辨、知性和形式的主体,其美学是一种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无关的形式美学。康德之后,许多形而上学追随者如费希特、谢林、黑格尔或叔本华,依然试图重建那些形而上学虚空之中的城堡,如上帝、天意、绝对、心灵、理念、世界精神等,而远离普通人的身体经验和日常生活。

众所周知,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基础上,彻底颠倒了柏拉图主义和康德哲学传统,重新颠倒了已经被唯心主义颠倒的东西,将幻想、理性和心灵这些精神性的力量奠基于物质性的社会存在之上。这种社会存在并非抽象的概念,而是具体的现实社会关系,即普通民众的具体的酸甜苦辣和五味杂陈的日常生活和日常经验,其物质载体就是处于特定历史时空的具体的男男女女的普通身体。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关注人的身体,认为“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人有意识的劳动和生产,而人对这种生产力的意识,最初也是这种动物生存活动的产物。首先出现的是身体,是人的双脚、双腿、双臂,尤其是他的双手,而不是心灵或意识。恩格斯接着马克思论述道,在人与自然发生关系的过程中,手的技巧日渐多样化,以此为基础,人才生产了意识、智力、语言和艺术创造力。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也以对身体的强烈关注和充分发展为出发点。在马克思看来,在忘却自己的精神力量产生于身体技能后,人们就会将精神力量错误地解释为是一切文化成就的根源,这种人与身体的异化的根源就在于身体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工。一方面是被剥夺了财产的身体劳动者,他们从事着越来越机械的和摧残自身身体的非人劳动,而越来越与自己的劳动成果相疏离。另一方面是支配着财产的精神劳动者,他们构想出各种道德、宗教、法律、哲学和美学的观念,并把这些观念作为客观真理或神授法则强加于社会,从而证明社会结构、阶层和现状的合理性。因此,马克思认为,要消除异化,就必须从根本上重新恢复人的感觉,重塑人的实践和感性的活动,其彻底激进的手段就是废除包括私有财产在内的现有社会秩序。而在消除了异化的共产主义社会,以身体为基础的人的潜能将得到和谐发展和充分实现,全部成员的肉体力量与精神力量将达成一种自由游戏,人既是实现了精神自由的游戏人,又是解放了感性的审美的人。现在看来,他对共产主义的表述带有一定的理想主义色彩,但在对普通民众的身体和日常生活的重视上,显然要比以康德为代表的唯心主义传统更以人为本和更具民主色彩。

马克思之后,对身体理论作出杰出发展的理论家还有尼采、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威廉·詹姆斯和约翰·杜威等。尼采认为身体具有一种强大的抵抗力量和巨大的动力性的能量,从生物学角度坚持“身体在谱系学和进化论上对心灵的优先性”。①参见埃克伯特·法阿斯:《美学谱系学》,阎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32页。他对柏拉图—康德传统的理性主义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攻击,认为这种传统对身体本能的冲动、快乐和巨大的潜能充满畏惧和怀疑,而倡导一种禁欲主义的反人性的美学。他甚至以康德为参照物,意欲创立一种艺术生理学或生理学美学,他认为耽溺于形式特性、心灵沉思、深奥术语演绎和观念思辨的康德美学,实际上使人丧失了活动能力和实践能力,他的哲学使得追随他的人只能沿着他的观念思辨而返回到柏拉图的那种理念。威廉·詹姆斯认为,可塑的身体构造和身体感受决定了习惯、情感和连续自我认同感的形成,是心灵和意志的第一法则。约翰·杜威则推崇生气勃勃的身体自然主义,认为身体与心灵不是二元对立的,而是一个身心统一体。这个身心统一体与社会环境密切相关,在本质上不得不与他人交往,相互交换能量、信息、情感和经验,从而与他人发生联系,并缔结某种可以建构他自身的关系,这实际上与马克思的理论是相通的。进入20世纪后,由于英美分析哲学的兴起,身体理论又一次被遮蔽和非主流化。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杰出的存在主义学者梅洛·庞蒂又开始倡导对身体的关注。他从现象学的学术理路出发,对身体的第一性进行了严密系统的哲学论证。在他看来,在现象学还原的意义上,一切真理观念都基于身体的感知觉。尽管身体的感知觉有许多局限,但当对感知觉进行意识或心灵式的反思时,就会形成不必要和不准确的再现性解释,这些理性解释往往曲解了它们试图解释的基础性经验和行为,而本来这种经验是可以用原初的感知进行解释的。梅洛·庞蒂的身体理论成为许多激进知识分子如福柯、西蒙娜·波伏瓦和特里·伊格尔顿的哲学基础,也对美国的新实用主义美学如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产生了影响。

在我看来,伊格尔顿的身体伦理学尤其值得关注。他也认同身体是人类文化的先天、客观和共有的根据,而更重要的是,他指出身体也是伦理道德的物质基础:“正是终有一死的人体,那脆弱易毁、受苦受难、心醉神迷、贫穷困苦、相互依存、满怀欲望、悲天悯人的身体,提供了所有道德思考基础。”②特里·伊格尔顿:《理论之后》,商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149页。在伊格尔顿看来,是身体而不是启蒙运动的空想,才表明道德是普遍的存在。身体是人和其他人在时间和空间延伸上共享的最有意义的东西,人的身体的同样的生理构造,导致人必定在原则上能够怜悯同类;人的身体的软弱有限,导致需要他人的呵护照料和相互依存,而怜悯与同情又以物质上的相互依存为基础。这就使社会主义式的团结互助和相互合作关系的缔结不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人类社会得以发展进步的必需之物。众所周知,康德哲学有一个致命软肋,即道德是先验的和不可论证的,而伊格尔顿实际上为这种道德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物质基础,即普通人的有血有肉的身体。他认为,判断一个社会进步与否,不在于它的观念系统多么发达,而在于它是否有助于发展所有成员的丰富潜能。在伦理学意义上,社会的发展和进步不能以任何成员身体的畸形发展、极端异化或者牺牲损毁为代价。

从总体上来看,中国美学的建设深受西方美学理性主义传统的影响,而且可以说,也在一定程度上染上了那传统的贵族色彩和精英主义色彩。在当代美学政治转向的浪潮中,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理论家关于理性主义和形而上学传统对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忽视的反思,应该值得我们借鉴。在学理上和逻辑上,现在应该反思以某种理想观念、抽象原则、历史目的和先验模式为判断尺度的做法了。形而上的观念往往与民众的日常生活相脱离,每当抽象观念与强权暴力相联姻而生硬地付诸实践时(这里姑且不论这种观念是良善的还是邪恶的,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往往会给广大人民和社会生活带来巨大灾难。伊格尔顿曾多次指出,整个20世纪的腥风血雨和历史浩劫似乎都与这种抽象观念有关,都与对普通民众的身体和身体性经验的忽视有关。因此,至关重要的是,关注民众的血色丰润的日常生活经验及其物质载体——有血有肉的身体。毕竟是软弱有限的身体行走在这个残酷荒凉的世界上,体验着现实生活关系加在自己身上的限制和规定,感受着日常生活中的缺失、匮乏和痛苦,并探讨着日常生活的意义、目的和可能的未来。

责任编辑:沈洁

*强东红,男,1971年生。文学博士,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本文为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当代美学的基本问题及批评形态研究”(15ZDB02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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