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西方理论与中国经验抵牾处寻找当代美学的理论生长点

2016-02-03 01:22许娇娜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美学经验理论

许娇娜

于西方理论与中国经验抵牾处寻找当代美学的理论生长点

许娇娜*

在中国美学的现代建构中,西方理论的引进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表现出很大的适用性;同时,西方理论并不完全切合中国的审美经验。我们应该合理设定西方理论的应用限度,在其与中国经验的抵牾与张力中,探讨中国当下文化现实的特殊性,从中发现中国当代美学的理论生长点。

西方理论 中国经验 抵牾 批评实践 现代建构

在如何引进和借鉴西方美学理论建设中国当代美学的问题上,学界颇有争议,也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学术反思和自觉意识。一方面,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与西方世界有相似之处,尤其是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的交流和互相影响非常活跃,西方理论表现出很大的适用性;另一方面,因为经济与社会制度不同,历史与文化传统相异,西方的理论并不完全切合中国的文化现实。如何于西方理论的应用限度之外,在其与中国经验的抵牾与张力中,发现中国文化的特殊性,寻找一条建构中国当代美学的蹊径?这不失为一个有益且可行的思考方向。

一、西方理论与20世纪中国美学的现代建构

作为最初只是在西方的推动下迈入现代化的“后发国家”,中国的现代化道路从一开始就与对西方发展模式的仿效,对西方科学、政治、思想文化的引介与融合紧密相关。在这一现代化过程中产生的20世纪中国美学,也不可避免起步于对“西学”的学习与借用。作为中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王国维最早比较全面地介绍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和美学思想并深受其影响,于是“从王国维开始,拿西方美学理论,尤其是近代以来德国古典美学观念、方法等,作为阐释中国美学和艺术的现成材料,乃至借助西方近代美学理论及其概念、方法来建构中国美学的现代理论大厦,成为20世纪中国美学家的一种基本‘现代学术’姿态”。①王德胜:《关于20世纪中国美学及其研究》,王德胜等:《20世纪中国美学:问题与个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页。

引进“西学”是整个20世纪中国美学发展过程中的一股持续性的动力,但引进何种西方学说、引入之后发生何种变异则受制于当时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条件。在20世纪初启发民智、救亡图存的背景下,梁启超、宗白华、朱光潜、蔡元培等人高扬审美的价值,主张艺术人生观,倡导审美教育,通过改造人生以达到变革社会之目的。另一方面,经由各种介绍和转译,尤其是经苏俄引进的马克思主义学说,随着无产阶级革命的兴起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并在新中国成立之后成为主导性的意识形态。而周扬和蔡仪等人的译著和著作则开始了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进程,诸多学者投身于一种与政治紧密结合、以“现实主义”、“典型化”、“实践”等为核心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的建设当中。80年代随着政治革命语境的终结和经济建设时代的到来,美学界重提回归审美,解放感性,主张文学的自律性,康德美学被重新阐发,同时随着现代主义的各种艺术形式以及哲学思考的大量进入,包括形式主义、精神分析、现象学、阐释学、西方马克思主义等新一波西方学说涌入中国。90年代末以来,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城市发展以及消费文化和新媒介的出现,各种后现代主义和消费社会理论也不断在中国形成热门话题。

回顾现代中国美学走过的道路,如果说早期美学家们对于整合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学术资源、使之融会贯通显得自信满满,80年代以前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各家虽观点纷呈、不断引发热烈论争,但仍规划出“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蓝图,勇气可嘉,此则越发衬托出今日在学术环境变化之后,面对纷繁复杂的西方理论的涌入,中国学术界对于身份危机和理论失语的焦灼不安。随着全球化步伐的日益加快,与国际接轨要求的日渐迫切,无论是西方理论的本土转化,还是传统思想的现代转型,都面临着更大的挑战,而同时抵制西方话语霸权的文化自觉意识又空前发展,中国当代美学如何面对西方理论的问题被反思性地凸显,成为亟需解决的一个学术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笔者认为,无论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还是“西学为用,中学为体”,都只强调中西方思想的融合变异,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两种理论的相遭遇,而是理论与经验的有效对接。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与西方国家曾经遇到的问题在性质上是相似的,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当代性内涵与西方世界有相同之处,因此在这种文化条件下产生的西方理论进入中国自然有其适用性,甚至可以说具有一定的普适意义。但另一方面,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又是异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中国模式将产生独特的经验与意义,这就决定了西方理论的适用性是有限度的,西方理论与中国经验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磨合空间。

二、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经验

随着经济、金融、科技的全球化,在文化艺术和审美领域也出现了全球化的现象甚至趋势,结果谈论中国经验、中国问题在有些人看来成了不合时宜的事。那么,“中国经验”是一个伪问题吗?答案是否定的。

首先,这是由中国特殊的国情所决定的。中国是一个资源不均等、各地区发展不平衡的国家。地区差异并不仅仅意味着有些地方是落后的,受全球化影响较少,而有些地区已经步入消费社会阶段,与全球接轨。即使是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国际化大都市,在那些新潮的、全球同步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方式背后,还存在着民工、城市底层、漂流一族等群体的生活方式和体验,地区的差异、城乡的紧张关系、不同的价值观念被聚集在同一空间中不断碰撞。当前的文化形态不可避免地包含所有这些复杂的、多元的甚至矛盾冲突的多个面向。当前中国的文化,不仅包含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因素,而且还有大量的前现代因素。在中国,后现代主义并没有成为一种主导性的文化逻辑,而是各种因素呈现多层次叠合的特点。

其次,在时间的坐标上,在当下呈现的并不只有现在,还有过去与未来。情感结构的延续性要远远大于文化变革的力量。在全球化浪潮中,西方的文化艺术进入中国,但它们被接受的过程是动态的,而且总是处在与中国传统文化和当前现实的融合和交锋之中,其意义构成不可能一成不变。当下的现实问题,即使是全球共有的现象,譬如性别、认同、老年化、信仰危机、家庭价值体系崩溃、教育问题、贫富差距等,在文学艺术中的表达都或多或少受制于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判断。母亲对孩子做出了生死抉择,同样的情节,同样是对人类尊严和道理伦理底线的触碰,表现在电影《唐山大地震》(冯小刚导演,2010年)中,就与在威廉·斯泰伦的小说《苏菲的选择》和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宠儿》中意义大不相同。电影中,母亲最后扑通一跪,抹平了子女心中按理说无法抹平的创伤,偿还了命运的债务,浅显点讲仍是中国传统文学“大团圆”结局的套路,但归根到底还是中国人叙述苦难、表达希望的独特方式的体现。同样是表现两代人的冲突,在如《大河恋》(罗伯特·雷德福导演,1992年)等西方电影中,更多表现父子之间的疏离和那种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堕落以至毁灭的无能为力,个人主义的色彩非常浓厚;而在去年大热的电影《老炮儿》(管虎导演,2015年)里面,我们看到的仍然是中国传统“养不教,父之过”和“子债父还”的情感结构,包办式的父亲形象和承继式的儿子形象并没有被打破,最终矛盾的解决也依赖于此。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文化的差异性和独特性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它首先是一个事实。

退一步讲,即便各国文化表现出越来越大的趋同性,这也不是好现象。与科技相比,文化艺术和审美经验与特定国家、民族的社会发展情况关系更为紧密,与在这些社会中生活着的具体的人以及他们具体的实践关系也更为紧密,因此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的多样性反倒获得更多的呼声。立足于中国经验,并不等于固步自封,也并非彰显一种民族主义的激情,反倒为引进西方理论、展开对话提供了独特的、创造性的空间。

三、批评实践:在西方理论的应用限度之外

无论从学科建设还是理论建构来看,20世纪中国美学的发展都从西方理论资源中受益匪浅。虽然的确存在以“西方美学在中国”代替中国美学、拿中国文艺实践材料例证西方理论乃至生搬硬套、削足适履、过度阐释的情况,但这些都是理论发展必经的道路,不能因此矫枉过正。强调审美经验和艺术实践的重要性,并不是主张废弃外来的理论资源,直接从经验上生发出理论来,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原理,任何新理论的建设,都必须以特定的思想资料为前提。参考最先进的思想资料,是建构现代形态理论的捷径”。①高建平:《全球与地方:比较视野下的美学与艺术》,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页。“我们所需要做的,是将理论放到实践中去检验,在检验中发展理论,而不是离开已有的理论而走向单纯的对艺术作品的体验。”②同上,第11-12页。

事实上,如果我们秉承实事求是的原则,以严谨的态度进行批评实践,就会发现西方美学理论是无法概括和解释全部的中国当代的文艺实践和审美经验的。反过来,那些西方理论涵盖不了的现象,就为中国自身理论的生长提供了丰富的空间。西方理论阐释之后的剩余,无法解释的、解释不了的东西,也就成了最有学理价值的、需要我们下力气去攻坚的对象。

譬如在对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底层文学的批评和阐释中,诸种理论资源,如意识形态理论、空间研究、审美伦理、后殖民主义理论尤其是斯皮瓦克的贱民研究等都被加以运用。在这些理论的观照下,一方面我们看到底层文学的产生是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紧密相联的,经济至上和无限发展的资本主义逻辑在挤兑甚至瓦解中国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过程中发挥了主导性的作用;另一方面,这种文学现象也存在着西方理论无法涵盖的特殊因素。底层文学的主体是民工,是市场经济和户籍制度两股相异的力量共同作用产生的一种特殊身份。因此,底层人的“在路上”与凯鲁亚克小说中所描述的性质完全不同,不能从反文明、反社会的角度来看待他们的行为;与中国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走异路、逃异地”的知识分子基于工业文明的负面影响自觉批评拒斥城市也不同,他们与城市的对抗更多是基于一种隔阂和对立的关系,是一场被动的、被迫的拉锯战。同样,底层人的怀乡情绪也与上个世纪的乡土作家对诗意乡村的建构所代表的对乡土传统和价值体系的认同和回归截然不同,而更像一个无根的梦,企图以此融合被城市所裹挟、挤压以致破碎的主体性。

大量的底层文学作品表现了现代化过程对中国传统家庭观念和伦理道德的冲击,以及带来的巨大心理创伤,展现了一幕幕令人触目惊心的现代悲剧,而这些悲剧都是无法完全在西方悲剧理论框架或者中国古代悲剧观念中得到阐释的。以陈应松的中篇小说《母亲》③陈应松:《母亲》,《上海文学》2006年第10期。为例:5个子女因为无力承担生病母亲的医药费以及看护母亲所需要的时间精力和费用,最终合谋起来打算把含辛茹苦养大他们、在病倒之前从来不给子女一丝一毫负担的伟大母亲弄死。无论是与《俄狄浦斯王》开始的弑父主题还是《俄瑞斯特亚》的弑母主题相比较,我们都可以看到中国现代悲剧是没有英雄的悲剧,它描绘的是在残酷的现实中蝼蚁般生存的个人,没有任何命运的神秘性,却体现出更为彻底的被动性,更为深刻的绝望和无尽的黑暗。但即便是如此精彩的小说,仍然无法承受让弑母行为真正发生的重负,本已瘫痪的母亲在最后一刻抢过儿子手中的毒药,自杀身亡,于是小说结尾部分,这些子女才得以在母亲墓前安静地转身开始新的生活。似乎只要生病的母亲(个体)选择自我牺牲,一切社会问题就可迎刃而解。文学如此完美地提供了虚构性地解决社会矛盾的幻象,这篇小说真是所谓“审美意识形态”的极佳注解。如果我们罔顾这些鲜活灵动的文本,却在静止的本质论和封闭的体系论中大谈特谈文学的本质,就显得荒谬了。

“中国经验”和“中国问题”概念的提出,最积极的意义可能是创造了对西方发展模式的一种反思距离。一方面,在“发展”、“进步”、“成功”等意识形态裹胁之下,我们不断加快现代化步伐,顾不上对当下所发生的一切加以批判性的审视和反思,面临着丧失文化独立品格的危险;但另一方面,从诸多文化实践中,我们又可以看到中国人独特的情感结构还是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强大的影响,活生生的、真真切切的生存体验定义了当代中国人的文化心理。这种逃匿出西方理论框架的经验,反过来会为我们找到一条适合自身的现代化发展道路提供更多的反思空间。这些问题都是中国的现代化发展所必须面对和处理的。只有克服了这些问题,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不断自我更新和发明创造,实现经济发展与资源、环境的平衡,利益与人性,竞争与合作之间的平衡,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实践才有可能成为一种新的、成功的社会实践,带给孜孜以求后资本主义未来发展方向的人类以希望。

四、结语

在当前的文艺、文化实践中出现了许多复杂而有价值的现象,表现了不同于西方的现代性内涵,也呈现了当代中国人独特的生存体验和审美经验,需要出现新的概念和范畴来加以概括,由此打开了理论提升的空间。一方面,我们强调中西方经验的不同;另一方面,又要超越中西二元对立的模式。在实践是检验理论的标准这个判断下,无论是西体中用还是中体西用的争论,都不是最重要的。一种理论资源,无论是西方的、其他非西方国家的,还是中国传统的,只要对中国当下文艺和文化实践具有解释力,都应该被积极吸收。理论建构的过程就是整合多种理论资源、融汇变通的过程。只不过产生于不同社会和文化背景中的各种理论观点,在面对中国当下鲜活、变动的经验现实时,会遭遇其应用的界限。如何合理设定应用限度,在各种理论观点的交流与磨合、抵牾与张力中,找到切合中国实际的当代文论与美学的理论生长点,把握学术演进的思想契机,不仅是中国当代美学建设所提出的要求,对于中外美学交流对话、发展和丰富国际美学理论形态也具有重大的意义。

责任编辑:沈洁

*许娇娜,女,1980年生,广东潮州人。文学博士,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文论和马克思主义美学。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美学的基本问题及批评形态研究”(15ZDB023)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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