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于文化政治地狱的《太凯尔》(上)

2016-02-03 01:22理查德沃林董树宝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5期
关键词:凯尔结构主义尔斯

理查德·沃林 著 董树宝 译

穿梭于文化政治地狱的《太凯尔》(上)

理查德·沃林 著*董树宝 译**

本文以法国“五月风暴”时期著名杂志《太凯尔》为中心,阐述了该杂志核心人物菲利普·索莱尔斯、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罗兰·巴尔特等人与中国问题的密切关系,折射出法国思想界对中国“文化大革命”与法国“五月风暴”的深层思考。

《太凯尔》 存在主义 结构主义 “中国迷”

哦,我对左岸进行了调研。我曾在大学里与那些腋下夹着《太凯尔》杂志到处游荡的人交朋友。我太熟悉那种垃圾杂志,你甚至不忍卒读。

——菲利普·罗斯:《反人生》

20世纪60年代,《太凯尔》在文学造诣极高的主办者菲利普·索莱尔斯的领导下声名狼藉地追逐着几乎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知识潮流:新小说、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一点也不足为怪的是该杂志的政治忠诚同样是反复无常的。在培育了一种谨慎的“非政治主义”(apoliticism)后,它突然跌跌撞撞地从最僵化的斯大林正统观念中冲出来,转而同样狂热地去接受“文化大革命”的中国—— 一个革命浪漫主义例子,这种革命浪漫主义在一次著名的1974年北京旅行中达到顶点。作为共产党的忠诚分子,《太凯尔》派与“五月风暴”“失之交臂”。在一个如今传奇的事件中,索莱尔斯——顺便提一句,他的父亲是波尔多重要的工业家——极力谴责学生运动缺乏无产阶级品质。不同于萨特和福柯,《太凯尔》派回避了毛主义学生团体,在“五月风暴”后的岁月中,这些团体正试图改造法国的政治风景,通过将“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特质转译为一个法国固有的习语——“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的术语。而作为文学知识分子,他们容易被毛泽东这一人物形象所诱惑,这一形象既像一个空谈的哲学家——好像一个现时代的哲学王——又像一个诗人。因此,《太凯尔》群体发誓直接效忠北京。大字报(中国大规模的墙壁海报)开始装饰位于时尚的雅阁街(rue Jacob)的《太凯尔》办公室。

《太凯尔》故事的必要组成部分关系到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突然从一个一文不名的保加利亚奖学金学生一举成为左岸备受推崇的人。不同于索莱尔斯,他的著作几乎没有找到大西洋彼岸的回声,而有关美国人接受法国理论的史话,如果不详细叙述克里斯蒂娃的关键性作用就不可能被书写。像其他法国知识分子一样,她赌注中国共产主义在第三世界主义时代中可以在其他道路均已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最后,《太凯尔》派当然像法国其他左派分子一样遭到了应有的谴责,而且幻想破灭。他们采取极端措施,破釜沉舟,埋葬了他们自己的文化革命的过去,解散了《太凯尔》,并创办了一份新的、替代它的纯文学刊物《无限》(L'Infini)。作为一种对其先前的政治失策(与效仿许多前左派分子)的赎罪行为,他们也在70年代后期吵吵闹闹地支持东欧持不同政见者的事业。

的确,恰恰这一极为奇特的故事,要想完全理解它,就必须完整地加以讲述。

一、只为了艺术

1960年3月,一本新的文学评论杂志出现在巴黎街头,杂志封面上公然炫耀着尼采的格言:“我想拥有这个世界,我想按照它本来的样子(tel quel)拥有它,我一再想拥有它,永远拥有它;我贪得无厌地大喊道:再来一次!——不仅仅为了我自己,而且为了整出戏剧和整个表演;也不仅仅为了表演,而且基本上为了我,既然我需要表演——因为它需要我——而且因为我使之成为必要的。”①Tel Quel 1, 1960, 1.这份评论杂志是23岁的波尔多青年菲利普·索莱尔斯(本姓Joyaux)的创意,大家常说他命中注定是为了辉煌的文学事业而生的。索莱尔斯20岁时,他的第一部文学作品《挑战》(Le Défi)就获得了费内龙奖(Fénéon Prize)。一年后,他的小说《一种奇特的孤独》(Une solitude curieuse)赢得了天主教小说家弗朗索瓦·莫利亚克(François Mauriac)和超现实主义神童、后转变为斯大林主义者的路易·阿拉贡(Louis Aragon)的高度评价——这当然是一个极为独特的组合,令人生疑的是这两位来自政治光谱对立端的文学巨匠除了认可索莱尔斯的杰出才华之外到底能否就其他事情达成一致性意见。对于索莱尔斯来说,他早年就聚焦于文学赞誉的荣耀,因而他做事谨慎,不留漏洞。在他意识到才华与成功在巴黎知识分子政治的超政治化氛围中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具有关联性后,他就有条不紊地培育那些可以将他置于文化快速通道的社会关系。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太凯尔》的主编——这是由进步的天主教出版社瑟伊出版社(Seuil)所表现出来的高度信任。不过,巴黎出版商不断地寻找下一个文学轰动性人物——下一个纪德,下一个萨特,鉴于索莱尔斯令人赞叹的成就,瑟伊出版社把赌注押在他身上似乎是很好的决定。

刊在杂志封面上的尼采格言被视为一种挑衅,因为《太凯尔》的事业在俄狄浦斯情结的层面上直接反对统治法国的思想主人萨特。虽然他在1964年出版《词语》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当时他快60岁了,但是萨特的“星运”毫无疑问开始走下坡路,决定其继承人的连续争斗显然已经开始了。他在50年代早期,也就是忠诚的亲莫斯科时期,当然有过令人尴尬的政治失策。此外,他在40年代和50年代所倡导的存在主义突然不流行了,不久就被据称是更加严密的结构主义方法所取代。不过,通过1948年有影响力的小册子《什么是文学?》——在这本小册子中,萨特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占领时期的阵痛之后唱出了“介入文学”的赞歌(“假如文学并不是一切,那么它就一文不值。这就是我所说的‘介入’。”)①T Sartre, The Purposes of Writing, in Between Existentialism and Marxism, pp.13-14.——哲学家萨特为那种已变得不可能忽视的文学努力树立了标杆。因此,正是在反对文学行动主义信徒萨特的意义上,索莱尔斯及其同仁才在《太凯尔》的创刊号上瞄准了目标。像萨特一样具有马克思主义倾向的知识分子痴迷于“改变世界”的律令,而索莱尔斯在尼采“爱命运”(Amor fati)思想的启发下试图返回到上一代人颓废的唯美主义——普鲁斯特、瓦莱里和纪德那代人。正如杂志编辑人员在创刊号上所宣布的那样(以斜视萨特及其同仁的方式),“空想理论家长久地统治着表达……现在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容许我们去关注表达本身、表达的必然性及其特殊法则”。②D é claration, Tel Quel 1, Spring, 1960, p.3.

索莱尔斯按照本来样子“回归文学”的号召可能被认为有一点儿争议,这只有根据困扰法国政治文化的“维希综合征”(Vichy syndrome)才能被理解。到60年代初期,法国在很多方面还不得不在心理上从40年代的“奇异的溃败”中恢复过来,根据这一点,共和主义——这个国家所熟悉的唯一民主传统——的成就不可挽回地被玷污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政治再生的希望在一场冷战的地缘政治规则与惯常的议会事务的可耻回归中破灭了。正当法国50年代初期似乎正要恢复政治基础时,殖民主义——第三共和国另一项引起歧义的遗产——开始猛烈地反噬。1954年,法国军队在印度支那北部一个隐蔽的前哨基地奠边府遭到了耻辱性的战败。同一年,阿尔及利亚爆发了一场重要的殖民地起义,这同时突然引发了法国本土的内战危机与第四共和国终结。法国1940年面对进攻的德国军队发生了突如其来的、令人费解的溃败,事后对这一事件的主导性解释之一就是“文化堕落”(cultural decadence):因其忠于“为艺术而艺术”的传统,法国变成了一个超世脱俗的唯美主义的国度,不能应对20世纪现实政治的挑战。这样的辩解无疑是太言过其实了。即便如此,他们仍享受着一种由法国多方面的战后外交政策惨败助长的、可怕的固执。(在这一点上,人们可以在这张惨败清单上加上1956年苏伊士运河危机)对于萨特这一代人来说,他们在30年代的政治挫败期间(诗人奥登说是“卑下的、虚伪的10年”)——阿比西尼亚战争、西班牙内战、慕尼黑阴谋和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走向成年,回归美丽时代的唯美主义似乎是一种恣意妄为的退化。而索莱尔斯及其同龄人在50年代富裕社会的玫瑰色光辉下长大成人,对于他们来说,《现代》左派分子的政治约束似乎是令人窒息的、压迫的—— 一种远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暴行的步伐。

因此,《太凯尔》创刊宣言被视为一篇反萨特的宣言,这具有某种合理性。当然,这种宣言形式是欧洲先锋派的显著特点之一。然而,先锋派(达达主义、未来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为了改造生活而采用宣言形式(安德烈·布勒东[André Breton]在《超现实主义宣言》一文中宣布:“人必须练习诗歌”),而索莱尔斯为了分离人生与文学的明确目的才使用了宣言形式。他在创刊号上声称:

每当思想从属于道德与政治的律令,思想就不再是我们从中所期待的:我们在场的基础,其清晰而又晦涩的艺术表达;每次思想以这种方式被贬低……布道,它足以满足爱的需要,而文学有时遭受鄙视,但仍然凯旋而归,问心有愧地被辩护……如今谈及“文学品质”或“文学激情”可能正好是所需的。①D é claration, Tel Quel 1, Spring, 1960, pp.3-4.

瑟伊出版社编辑弗朗索瓦·华尔于1974年陪同《太凯尔》派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进行了一次考虑不周的考察,他为将这个群体的计划与100年前“为艺术而艺术”运动的开端进行比较时提供了一种恰当的历史类比:“我们正进入第二帝国时期,将要出现一个新帕尔纳斯派(Parnassus)。这个新帕尔纳斯派必须表达自己……这个新帕尔纳斯派将是《太凯尔》。”②Wahl语,引自Faye,Commencement d'une figure,p.68。华尔的描述方法暗示了路易·波拿巴的专制统治(他通过1851年政变残暴地终止了“四八志士”[forty-eighters]的共和希望)与法国统治的专制者戴高乐的专制统治之间的相似之处。萨特从“介入”角度为写作进行辩护,而索莱尔斯,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反其道而行者,似乎赞美一种“非介入”(disengagement)的美学。

索莱尔斯的唯美主义甚至反映在他精心设计的笔名上,Sollers这个笔名来自拉丁词sollus与ars的结合,意思是“只为了艺术”(solely art)。他假定的典范是法国20世纪最有声望的文学杂志《新法兰西评论》(La 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简称NRF)。在30年的鼎盛时期(1910—1940年),《新法兰西评论》曾是普鲁斯特、纪德和马尔罗以及青年萨特等作家的根据地。不过,法国沦陷后,在德国侵略者的命令下,法西斯主义作家皮埃尔·德里厄·拉罗歇尔(Pierre Drieu La Rochelle)担任主编,而且《新法兰西评论》逐渐被视为一种懦弱合作的典型。就其本身而言,这是一个引发歧义的先例。《太凯尔》早期的赞助人、文学批评家罗兰·巴尔特以下列措辞恰当地描述了《太凯尔》的使命:“一份杂志——比如你们的杂志——道路狭窄,似乎就在于把世界看成了像是通过一种文学意识所形成的那种样子,就在于周期性地把现时性看做一种秘密作品的素材,就在于将您自己安排在了一种非常脆弱和相当不明确的时刻——而在这种时刻里,某一个真实事件的关系将被文学意义所抓住。”③Barthes,Literature Today,p.157。译文参见《当今文学》,怀宇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89页。——译注

索莱尔斯为文学形式主义所做出的不妥协辩护当时看起来是多么地有争议,两个同代人的反应可以充分地说明这一点。初期,共事的编辑让-勒内·于格南(Jean-Rene Huguenin)开始脱离杂志,他担心索莱尔斯如此这般地向语言问题让步,索莱尔斯就会冒肤浅的危险,因为当文学从自我指涉的层面上被审视时,文学就排除了表达更高目标或诉求的可能性。按照于格南的看法,索莱尔斯狭隘的唯美主义缺乏“悲剧感、冒险的趣味、野性的放纵、悲观绝望”。①Huguenin, Journal, p.77.这本杂志如此费尽心思地去追逐这一生死攸关的冒险,以致它有可能变成纯文学的杂志。作家、哲学家让-皮埃尔·费耶(Jean-Pierre Faye)参加了编委会,参与时间短暂,即便是不定期的,但他对当时难以承受的政治命令表达了看法,当提及这个群体的创刊宣言时,他说:“在摆脱‘政治和道德的指令’束缚的‘表达’决定自理的时刻,法国军队就忙着占领阿尔及利亚、杀人一百万,并严刑拷打数千人。”②Faye语,引自Knapp,French Novelists Speak Out,p.84。从这一角度看,《太凯尔》的事业在显然否定的意义上是“不合时宜的”(untimely)。

假如《新法兰西评论》代表了索莱尔斯的文学标准,那么他的社会角色模型似乎应该是司汤达笔下的于连·索雷尔(Julien Sorel):一个想方设法想挤入上流社会的人,他冷酷无情地爬到了上层社会,而在这一过程中却丧失了灵魂。假如有人仔细地描绘《太凯尔》蜿蜒曲折的知识轨道,那么似乎可以公正地说索莱尔斯长久以来密切关注事态发展,迎难而上。纵观杂志22年暴风雨般的历史——1982年停刊,只是为了在更具声望的《新法兰西评论》出版商伽里玛出版社的管辖下改名为《无限》,似乎唯一没变的是:索莱尔斯极其渴望成为知识分子焦点人物。

二、从新小说到结构主义

《太凯尔》将它的声誉压在了文学现代主义的复兴上,援引了福楼拜、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普鲁斯特、卡夫卡和乔伊斯等著名前辈作为“斗争的同伴”(compagnons de lutte)。但是除非该杂志能够涵盖合乎现代主义标准的当代代表,否则它就招致一种古玩癖的危险,这种古玩癖对于一本试图继承20世纪先锋派衣钵的杂志来说是一种无法接受的姿态。通过培育对新小说“大佬”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忠诚态度,索莱尔斯及其同仁解决了这个问题。50年代,《窥视》和《橡皮》等作品(也许最好描述成为了对象或物的“意识小说”[novels of consciousness])获得了大量好评。罗伯-格里耶的创新性技巧(在这一技巧中,19世纪小说情节和人物等创作惯例已无足轻重)天衣无缝地与《太凯尔》的形式主义诉求及其对现实主义的厌恶啮合在一起。他对形式革新的偏爱符合《太凯尔》所强调的重点,《太凯尔》以马拉美的方式强调了文学语言非交流性的、自律性的特征。

巴尔特成为新小说最重要的批评健将,他在一部标志性的随笔《写作:一个不及物动词》(To Write:An Intransitive Verb)③Roland Barthes, To Write: An Intransitive Verb, in Language of Criticism and the Sciences of Man, ed. Macksey and Donato.中整理了这些规则。他主张(如他先前在另一部作品《写作的零度》[Writing Degree Zero]中所做的那样)语言的再现或实用的功能次于语言的诗学功能——《太凯尔》派在他们的创刊宣言中所赞颂的“表达”的自律维度。对立于“介入文学”的主张,巴尔特主张,作者不再“根据他的角色或价值,而应通过某种话语意识(awareness of language)来定义”。①Barthes, Criticism and Truth, p.64.也不难识别罗伯-格里耶的文学技巧——著名的“戏中戏”技巧(mise en abîme),或者有意识的意义悬置,他对排斥心理要素的非个人化写作方式的信奉——完全反对萨特感情外露的、有时单调乏味的“主题小说”(romans à thèse)。在《太凯尔》一代人反对《现代》正统观念的代际斗争中,罗伯-格里耶及其新小说家同仁是理想的同盟者。一位批评家恰当地指出:“通过借助语言来摆脱政治的方法,《太凯尔》拒绝历史本身,历史不是由他们而是由他们的长辈——萨特和阿拉贡那代人——创造的,而且他们只是被猛然推入历史之中而已。”②Marx-Scouras,Cultural Politics of Tel Quel,pp.39-40.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后罗伯-格里耶自己挑战了像巴尔特和《太凯尔》派这样的人所提出的、对新小说的形式主义解释。他坚持认为他在《在迷宫里》(In the Labyrinth)与其他作品中发展的“客观现实主义”(objective realism)表现了他与前10年历史创伤达成妥协的特有方式:战争、政治溃败、占领与叛国通敌。然而,到了他详尽解释这些免责声明时(1984年),新小说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了20年,几乎没有批评家注意到这些解释。早在50年代,雅克·莱纳尔(Jacques Leenhart)和卢西安·戈德曼对罗伯-格里耶的新小说提出了极具影响力的、创造性的政治解释。在《文学社会学》(Toward a Sociology of Literature)中,戈德曼认为罗伯-格里耶的小说(物优先于人)讨论了社会物化的问题。在后来的一部作品中,罗伯-格里耶自己质疑了对其作品的“去政治的”解释;参见Alain Robbe-Grillet,Le miroir qui vient,Paris:Editions de Minuit,1984。

1961年,福柯出版了《疯癫与文明》(Madness and Civilization)。事后回想起来,索莱尔斯将该书的出版视为这10年中最重要的出版事件之一。③Philippe Sollers, De Tel Quelà L'Infini, Autrement, 69, April, 1985, p.8.在该书的结尾,福柯赞颂了4位“被诅咒的诗人”(poètes maudits)的“大拒绝”(Great Refusal):荷尔德林、奈瓦尔(Nerval)、尼采和阿尔托(Artaud)。这4位诗人都以疯癫结束了生命。他们的写作表达了福柯的看法——福柯赞美了“非理性不受干扰的工作……”,通过现代精神病学的强制方法“永远不可化约为那些可被治愈的精神错乱异化”。④Foucault,Madness and Civilization,p.278. 译文参见《疯癫与文明》,刘北成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第257页。另参见《古典时代疯狂史》,林志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709页。参见法文原著Histoire de la folie à l'âge classique,Paris:Éditions Gallimard,1972,p.530。此处译文参照中译本、法文原著。——译注在这个被诅咒诗人的先贤祠中,福柯很快又加上了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和他最新的崇拜者若尔日·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年)的名字。

在福柯的影响下,《太凯尔》派突然开始疏远“为艺术而艺术”的轻盈飘渺的欢愉(巴尔特称之为“文之悦”),反而关注生命体验的种种问题。他们不再把文本性本身视作目标,并开始讨论文学想象在颠覆衰弱而熟悉的日常生活惯例中所发挥的作用。

使这种对“僭越”动力学(强制执行令人联想到超现实主义的文化反抗行为)的新关注与《太凯尔》早期的文学纯粹性保持一致,这证明是很难的,要不就是不可能的。“僭越”希望具有一种改造性效果,而唯美主义非常高兴按照“本来的样子”(tel quel)来抛弃这个世界。这种情境提供了一个令人信服的、与新小说家断绝关系的理由,而这些新小说家们的成就鞭策索莱尔斯和其他人成为知识分子名流。

60年代初,一种革命性的理论范式结构主义开始攻克巴黎知识分子的舞台。随之而来的是其他哲学方法——最突出的是萨特的存在主义马克思主义——似乎是乏味的、过时的。结构主义的源头追溯到费尔迪南·德·索绪尔的著作《普通语言学教程》(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该书第一版于1916年出版。索绪尔认为语言是由二元对立决定的,符号或词语基本上是任意的;索绪尔主张它们存在主要与其他词语有关,而不是存在于与它们所命名的事物的必然关系之中。通过区分语言(langue)与言语(parole)——相对于其变量的语言的结构性常量与个体言语行为的偶然体现,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似乎给真正科学的语言研究提供了基础。

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的方法遮蔽了语言同等重要的历时的或历史的维度。最终,对历时性或历史的忽视——结构主义的说法是“事件”领域——结果证明是结构主义的“阿基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因为结构主义钟爱的常量如果像这种范式所主张的那样是全然决定性的,那么解释新事物的来临变成不可能的。根据结构主义的教义问答,一个言语行为、一首诗歌和一场革命本质上是预定的结构常量的例证。“事件”的特殊性几乎仍然是不可及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索绪尔的范式捕获了新一代人文学者的想象。在《亲缘的基本结构》(The Elementary Structures of Kinship)中,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借助这本著作指出亲属体系也被不可改变的二元对立所控制。叛逆的弗洛伊德信徒雅克·拉康也追随索绪尔的指引,众所周知地宣布“无意识是像语言一样被结构的”。他对人格的“想象的”维度与“象征的”维度之间所做的独具特点的区分也同样受惠于索绪尔极具影响力的构想。在《阅读〈资本论〉》中,路易·阿尔都塞依靠结构主义概念重建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主张,以便使敌对的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范式陷入困境。

不过,60年代结构主义最著名的实践者是《太凯尔》阵营与偶尔投稿的撰稿者米歇尔·福柯。在《词与物》和《知识考古学》(The Archaeology of Knowledge)中,福柯试图描绘具有地质特征的常量或“知识图式”(epistemes),后者构成了人类思想短暂的、不寻常表现的基础。在这些著作中,他声称正在寻找与人类科学的表层实践对向的、结构性的同源性或同构性。这样福柯以经典的结构主义方式找到了“实证的知识无意识:这个层面虽然规避了科学家的意识,但还是科学话语的组成部分”,因为不为他们所知的,“博物学家、经济学家和语法学家将同样的规则应用到适合于他们自己研究的对象,来形成概念,并创建他们的理论”。①Foucault, Order of Things, p.xi.在《太凯尔》创刊最初的几年中,结构主义实际上已经渗透到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每个学科之中。

索莱尔斯意识到结构主义方法是未来的潮流,他突然中断了与新小说家们的联系。到1964年秋,罗伯-格里耶及其文学同行们的名字永远从《太凯尔》杂志上消失了。索莱尔斯说:“所有这些(新小说派)作品的意识形态实际上是极为常规的、心理的、实证性的或技术专家的。尤其是它有助于隐藏20年代到40年代之间出现的、真正的理论的革命。”①Philippe Sollers,Réponses, Tel Que, 43, Fall 1970, pp.71-76.通过把自己的命运与结构主义的巨大力量连在一起,索莱尔斯以及同仁成功地跟上了时代的发展潮流,当时新小说的“星运”开始衰退,“理论”时尚毫无异议地统治着左岸知识分子。②关于索莱尔斯命令编辑部改组的叙述,参见Huguenin,Journal。亦参见Forest,Histoire de Tel Quel,pp.174-176。

借助这一策略上重新定位的狡诈行为,索莱尔斯能够立刻实现一些目的。他设法使《太凯尔》杂志脱离“文学贫民窟”(literary ghetto),这一策略根据10年来迫在眉睫的政治地震来看似乎是特别富有洞察力的。在与时代思潮变化的进程保持一致的情况下,索莱尔斯以及同仁当时严厉谴责文学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表达。文学仍局限于“‘美文’(belles lettres)概念的化约论的范围之中,而‘美文’概念则是中产阶级自由主义的产物”。③Felman,Writing and Madness,p.15.《太凯尔》信任阿尔都塞和结构主义的描述参见ffrench,Time of Theory,p.115:“在《太凯尔》中,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概念很快就开始暴露了基本缺陷……经由一种更具活力的、能量基础的理论,这可以被视作一种结构主义批评……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基本上是一种质问或强加于主体的结构工具……主体性、过程和语言的构想不予考虑。70年代初……克里斯蒂娃和(路易-让·)包德利……发展了意识形态概念,并将这一概念铭刻到意指实践和主体性建构性发展之中。”

在追寻这一进程的时候,他忠实地遵从结构主义的指引。拉康通过象征阶段把主体性构成描绘为是对想象界(the imaginary)或原初自恋(primary narcissism)的背离。想象界先于婴儿6—8月时出现的镜像阶段而发生。此时孩子从模糊不清的、未充分发展的自我感中脱颖而出(拉康称这种自我感是“破碎的身体”[the body in pieces]),以便接受一个更加统一的自我。④这一讨论参见Roudinesco,Jacques Lacan,p.111:“所谓的镜像磨难是一种婴儿6—8月之间发生的必经阶段。它允许婴儿在空间上辨识自己、统一自我。因此,这种体验象征着从镜像界向想象界过渡,然后从想象界向象征界过渡……在拉康的意义上,镜像阶段是一个预示着自我进化到想象界的矩阵。”对于拉康来说,通过那经由语言进行的社会化,原始自我借助预先存在的象征的网络实现了重构,这些象征以几乎是永久不变的方式塑造它的命运。一位评论者说:“沉湎于象征界,主体在其中只是被表征,不得不通过话语的中介来转译自己,主体将变成迷失的、被引诱的,远离了自身,并且根据他人的样子来塑造自己。对各种典范的认同与使施加于自身的话语合理化具有很多形式,在这些形式中,主体变成稳定的,并背叛了他自己。”⑤有关拉康这一点的解释,参见Lemaire,Jacques Lacan,p.178。Lemaire继续写道:“象征界……是人类异化的起因……异化是放弃自我一部分给另一个自我。异化的人生活在他自己的外围,能指的囚徒,其自我形象的囚徒或理想形象的囚徒。他依靠他人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生存,此时他竟没察觉到这一点。误认与想象的生活体验是平行的。”(第176页)类似的是,阿尔都塞将偏离马克思主义理论之科学正确性的资产阶级思想描述为一种类似于拉康想象界的话语神秘化:一种“症状形成”(弗洛伊德的术语),表现了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的”无意识真理的意识形态扭曲。借助同样的结构主义方法和程序,索莱尔斯相信文学如今可以被分析为一种手段,凭借这一手段,资产阶级的自我在意识形态上被综合了、被塑成了。

此后索莱尔斯将文学的建制视为一种学科机制,类似于福柯在70年代分析的全景监狱实践。索莱尔斯主张文学充当了“一种手段,用以建立一系列远胜过独特的图书市场的长期训练。小说是这个社会与自身进行交流的方式,是个体必须自立以便在那里可以被接受的方式”。①Sollers, The Novel and the Experience of Limits, in Writing and the Experience of Limits, pp.186-187.此外,通过追逐结构主义潮流,《太凯尔》派能够获得与才华横溢的、日渐重要的一代“理论家”的合作:巴尔特、福柯、雅克·德里达、热拉尔·热奈特(Gerard Genette)和茨维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②托多洛夫和热奈特大约1968年与《太凯尔》断绝关系,因为杂志开始了“理论恐怖主义”阶段(与法国共产党的斯大林主义开始了注定失败的联盟),以便建立更具学术意义的诗学。因此,索莱尔斯及其同仁在联络一批极具影响力和创造力的新支持者方面是成功的:求知欲极强的拉丁区学生,他们的购买力很快就创造了《太凯尔》最好的销售记录。③关于《太凯尔》轰动性的出版成功的详细解释,参见Kauppi,Tel Quel。

《太凯尔》受结构主义启发的“理论”时尚将该杂志的形象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德里达的引领下,此时的流行语变成“书写”(écriture)。正如列维-斯特劳斯曾声称要解开那种显示人类文化超历史真实的“编码”一样,《太凯尔》派相信“文本性”或“书写”是理解历史现在时的钥匙。索莱尔斯及其同仁推论说,如若没有客观化写作或外在化文本性的实例,那么究竟是什么社会?

批评家认为《太凯尔》派已经屈从于一种特殊的(也就是典型法国特色的)语言理想主义:相信“文本”优先于“现实”。根据索绪尔的语言构想,词语首先与其他词语有关,而不是与“物”有关。而且,能指与所指(它所指示的概念或观念)的关系完全是任意的。所以,“现实”就其本身而言永远是遥不可及的。因而,在《小说与极限体验》(The Novel and the Experience of Limits)一文中,索莱尔斯主张现实“并不显现在任何其他地方,而是显现在语言中……一个社会的语言和神话是决定视作现实的东西”。④Sollers, The Novel and the Experience of Limits, p.194.同样,1966年在《文集》(Ecrits)中,拉康在融合了索绪尔和弗洛伊德之后就宣布:“正是词的世界创造了物的世界。”⑤Lacan, Ecrits, p.65.在《写作:一个不及物动词》一书中,巴尔特颂扬新的认识论正统理论,他公开声明:“是语言讲授了人的定义,相反则不然。”⑥Barthes, To Write: An Intransitive Verb,in Language of Criticism, p.135.索莱尔斯及其同仁没有意识到文本性的新宗教与其说显示了现实自身的本质,倒不如说它可能显示了左岸知识分子的文学习惯与禀性。

《太凯尔》改头换面,转变成一份极端结构主义的刊物,这并没有赢得一致好评。在1963年一次题为“新文学”的研讨会上(在这样的场合中,与新小说断绝关系是精明的),一位《世界报》记者打断了索莱尔斯《小说的逻辑》(The Logic of Fiction)的演讲,尖锐地质问索莱尔斯是否拥有某种专业的哲学训练。①卜正民:《资本主义与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书写》,第194页。Forest, L'Histoire de Tel Quel, p.207.渐渐地这份杂志无缘无故地被视为不可及的、难以阅读的,它的支持者将这一点解释为一种区分标志。诋毁者公开地谴责索莱尔斯及其他人践行了“理论恐怖主义”:高举“理论”,或由此使《太凯尔》的版本达到了固守教条的层次,进而驱逐或谴责那些接受不同立场或方法的对手们。甚至像福柯这样的坚定同盟者一度被迫表达了其极端怀疑的态度:“我们60年代所见识到的、完全无情的书写理论化无疑只是一场告别演出。经由它,作者正在为维护他的政治特权而斗争。”②Foucault, Truth and Power, in Power/Knowledge, p.127. 关于《太凯尔》“理论恐怖主义”的讨论,参见Forest,L'Histoire de Tel Quel,pp.299-303 (“Le théoricisme terroriste de Tel Quel”)。福柯强烈地感觉到,一个人通过把文本性提升到毫无争议的认识论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丧失了对现实或“事件”加以概念化的能力。从这个角度看,权力的运作几乎不可能化约为“文本性”或话语的效果,它仍然是无法辨认的。在批评者的眼中,《太凯尔》派及其同盟者屈从于一种自恋的妄想:他们只是将他们先前的知识训练的方法(法国特色的文本解释学说)投射到整个世界。对文本性和意指的种种问题的过度关注毫无疑问是《太凯尔》没有认真地参与政治活动及其粗鲁地退出“五月造反”背后的关键性原因之一。正如一个持同情态度的观察者所指出的那样,对《太凯尔》派来说,革命与其说与大街上正在发生的事情有关,倒不如说与意指实践的发展有关。③参见Ffrench,Time of Theory,p.119:“《太凯尔》在1968年的事件中发挥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该杂志在这个阶段的革命是理论的、文本的,而不是发生在大街上。”(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沈洁

*理查德·沃林(Richard Wolin),纽约城市大学教授,著有《东风:法国知识分子、文化革命和1960年代的遗产》(2010年)、《存在的政治》(1990年)、《文化批评的观念》(1992年)、《迷宫》(1995年)、《非理性的诱惑》(2004年)、《海德格尔争论集》(1992年)等著作。本文选自《东风:法国知识分子、文化革命与1960年代的遗产》第6章。

**董树宝,男,黑龙江尚志人。北方工业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欧美左翼文论中的中国问题”( 15AZW001)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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