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昂
春之交响 时代篇章
——评第33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上海音乐学院新作品首演系列
■李昂
回首“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以下简称“上海之春”)逾半个世纪的辉煌岁月,上海音乐学院在历届推出的新作品一直是使其永葆活力的新鲜血液。第33届“上海之春”于2016年4月28日开幕。其间,上海音乐学院分别推出了管弦乐和民乐协奏曲新作品音乐会各一场,由于上演的作品均为世界或中国大陆首演,引发了业界的普遍关注。随着上海国际化程度与日俱增和音乐厅文化的日趋普及,大编制乐队作品的频繁上演已成为城市音乐文化的集中表现之一。对于学院派作曲家来说,乐队作品能在“上海之春”这一广受关注的平台接受检视,机会难得。
本届“上海之春”有相当数量的演出场次旨在响应中央提出的“一带一路”战略,或是邀请“丝路”沿线各国家、地区的演出团体,或是演出西北作曲家的作品。上海音乐学院则推出一场以“一带一路之声”为主题的管弦乐新作品音乐会。5月10日,本场音乐会由张亮执棒的上海爱乐乐团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上演,作品均出自任教于上海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教师之手。
开场作品为钱慎瀛的《径流》,钱慎瀛早年师承朱世瑞教授,后留学瑞士。这部作品中有着南欧音乐中色彩变化丰富的常见特点,从作品介绍中可知,其核心音程来源于《敦煌琵琶曲谱》,这也是作曲家希望以此作为回应音乐会命题的具体操作。作品演奏的是不间断的前两个乐章,两乐章声音织体的厚度不断叠加,由第一乐章卡农式序曲中弦乐与键盘打击乐的潺潺流淌,通过木管的快速点缀和铜管弹性的嗡鸣推进到第二乐章小托塔卡的奔腾磅礴,动态十足的音响织体围绕着隐伏其中的特性音程,其间也不乏富有对比的张力收放。秦毅的琵琶与乐队《寻》,由演奏家刘桂莲担纲独奏,这部作品很好地将乐队与琵琶的声响进行了融合与互补:窸窣的弦乐和琵琶富有穿透力的轮指、管乐烘托下,点状剔透的泛音、绞弦等琵琶富有特色的声响引出乐队与其模仿与对抗的“音色连缀”,体现了将音色作为作品结构张力要素的创作思维;在作品后段,琵琶在低音区奏出紧张的固定音型与节奏,乐队在上方进行色彩丰富的变化,体现出秦毅在乐队与主奏乐器平衡上的成熟考量,乐队极具动力和清晰的音高走向也使得这部作品更加贴合题意。
作为作曲家杨立青的学生沈叶,纯熟兼具创意的配器法使他的作品常为人所称道。本场音乐会上他的作品《旅行者的梦》气质较为特别,沈叶似乎意图以其传达一种带有悲剧性的感受与思考。整部作品以音响化的组织方式进行创作,充分发掘了弦乐、打击乐和钢琴这一编制的表现力,并通过非常规乐器、噪音的使用与各个段落的意象进行勾连。乐曲八个段落的标题如“磕头虫、知了、螳螂的进军”“天穹·十字星”等等文字令人好奇。作品开门见山以强弓拉奏出类似《广岛受难者挽歌》中野蛮、粗壮的弦乐织体,若以此种音响与“知了之歌”进行联系,则作曲家为这部作品每个段落的标题似乎是有一定隐喻。在作品中段,多次使用了锯琴这一较少使用的乐器,无固定音高并尖利的声响飘忽于大管哨片、弦乐、鸟哨等乐器和“响器”营造的悲凉、阴森的音响效果下,扑面而来的是无助而绝望,大提琴低沉悠远的吟唱又透出一丝温暖与悲悯……翻开节目单,作曲家引用的诗作最后一句“家在哪里?”的诘问与这样具有强烈感官刺激的“声音”相结合,足以令听者陷入沉思。在这部作品中,音乐和音响共同营造出宛如自然与工业文明碰撞之下的惨烈声境,在“一带一路”这一时代主题下所透露出的反思精神,是作为艺术家尤为可贵的品质。
从“一带一路之声”这场音乐会我们感受到的是上海音乐学院青年作曲家在与时代主题的对话中富有个性的声音表达。他们的作品无论是在音乐语汇的风格、素材的选取还是技法的使用都呈现出“音响化”的审美取向,这样的作品与大众的听觉审美显然是产生了相当的距离。当然,在实验中追求和探索个人风格的彰显是作为学院派作曲家群体中“明日之星”所必须具备的勇气和胆识,但若以“时代经典”这样更为严苛的标准来掂量本场音乐会的几部首演作品,或许还有待时间的检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这样一场呼应时代主题的音乐会中,如果平日里在普通乐迷眼中显得有些特立独行的青年作曲家们能够以较平易的音乐语汇进行创作,是否更为合适?就在本场音乐会前一周于上海音乐厅举办的“丝路畅想”音乐会上,同样是在“一带一路”的命题下进行创作,上海音乐学院的温德青教授则将其创作热衷的“先锋性”搁置一旁,以西北数种民歌体裁为素材创作了一部“好听”而“传统”的合唱组曲,效果甚佳,这一务实的理念是值得年轻人学习的。
在中国的高等音乐院校中,只有“上音”开设了民乐作曲专业。自建系60年以来,民乐表演、创作和理论人才的全面培养为民乐系造就了坚实的根基和优秀的学统。集中表现为促成了一大批经典民乐作品,特别是民族管弦乐作品的问世,并由民乐系培养的优秀演奏家和学生乐团进行演奏,“上海之春”的舞台也是这些经典作品和演奏家们亮相的重要平台。自2012年起,“上音”民乐系推出了“春天的律动”系列音乐会,旨在每年推出一批优秀的民乐新人新作,对于繁荣上海乃至全国的民乐创作都起到了很好的表率作用。
本届“上海之春”,“春天的律动”系列音乐会推出了五部新创作的民乐协奏曲,无论是数量还是形式,在百年民乐的发展历程中都较为罕见。本场音乐会于5月11日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举行,由指挥家吴强女士执棒上海音乐学院民族管弦乐团演奏。五部协奏曲中古琴协奏曲占了三部,如此集中地推出古琴协奏曲也是前所未有。
臧恒现任教于南京艺术学院,学生时代师从于现任“上音”民乐系主任王建民教授,是王建民教授在南京艺术学院任教期间培养的杰出作曲家。他的古琴协奏曲《海纳百川》中动听的主题和精致的乐队配器手法令人印象深刻。这部作品的五声性主题极具大海舒展壮阔的姿态,由古琴和中胡声部奏出时,行腔走韵中尽显沉静、温情与沧桑。作品中部跳动的管乐和弹拨声部、长线条汇聚的弦乐声部又如涓涓支流归于海洋。而弦乐声部时而出现德彪西式动态十足的和声及畅快涌动的五声琶音,显露出这位作曲家务实与不拘一格的创作观念。在主奏乐器上,作曲家为追求声音的力度与清晰,让演奏家使用拨片替代轮指演奏,这些探索对于古琴来说的确显得有些“狂飙突进”。
对比《海纳百川》所显示出青年作曲家民乐创作中的探索精神,分别出自金复载和王征、王乐琦之手的另两部古琴与乐队《禅诗音画》和《东方寺庙》则表现出老一辈作曲家在民乐创作中追求传统气韵的创作理念。金复载先生在影视及音乐剧创作领域造诣颇深,他的《禅诗音画》以快慢相间的套曲结构和古琴与女高音的“琴歌”陈述方式对于五部唐诗中的禅意进行表现。每个乐章都各是一首独立的小品,以“起承转合”的歌句加以组织。同时并没有过多地着眼于古琴与乐队的竞奏,而是更多地以弹拨、管乐等声部音色厚薄的变化对于诗意景观进行描摹,古琴音色的适时点缀则恰到好处地凸显了身在其中的“禅意”。另一部古琴协奏曲《东方寺庙》的写作方式则更为传统,其乐队部分采用了大线条、深具戏曲性的羽调式旋律并且,古琴也避开了乐队的齐奏,间入其中,古琴部分音位变换在音准控制上具有相当的难度,古琴演奏家戴晓莲的演奏沉稳大气、游刃有余。
本场音乐会的三部古琴协奏曲不约而同地基于“写意”的手法进行创作。而作曲家王建民早期的一部二胡作品《幻想叙事曲》和其高足孔志轩的柳琴狂想曲《赤壁》则立足于以音乐“叙事”的诉求。王建民教授这部二胡作品主题综合了清、雅、燕乐调式,西北风格浓郁,似有盛唐遗风,并进行充分的衍展,着力于表现《长恨歌》的叙事内容。孔志轩的柳琴协奏曲《赤壁》,也是力图以主奏乐器与乐队的竞奏与融合来陈述三国时期“赤壁之战”这一家喻户晓的典故。作品开门见山以后附点节奏所呈现的“孙刘联盟”主题,气势如虹而富有动力。这部作品的可贵之处更在于充分发挥了乐队每个声部的演奏技术和音色,如竹笛声部的半音流动、胡琴声部的击打琴筒以及笙的音色闯入,在对于战争场景的渲染中都起到了较好的效果。作为一部协奏曲,同时充分拓展了主奏乐器柳琴的表现力和音乐语汇,在与乐队的竞奏中尽显戏剧张力,显露出作曲家扎实的室内乐写作以及民族管弦乐法功底,美中不足的是作品收尾稍显唐突。
深受西方影响与民族意识的自觉一直是中国民乐创作的显著特点,民乐创作引入“协奏曲”这一西方器乐体裁也是上述特点的集中体现。以这样一种着眼于主奏乐器与乐队之间对抗与互动的形式进行“写意”和“叙事”,也是民乐创作标题化创作的有效手段。但值得注意的是,本场音乐会的三部古琴协奏曲在“协奏性”上都有所欠缺。古琴这件具有文人隐士气质的“文化”器物,如何与庞大的民族管弦乐队进行融合,或许是仍值得探索的课题。可以说,民乐传统音声在百年以前已无处寻觅,而百年以来的,受西方深刻影响的声音已然成为当下的“传统”,百年以来积累并保存下的经典音声是值得继承的。
伴随着半个世纪以来民乐专业化教学的发展,民族管弦乐队编制探索和创作至今仍在继续。大量过于先锋性或过于模式化的“歌唱性”写作似乎一度使得民乐作品的创作陷入又一轮的“表述危机”。笔者认为,本场音乐会这几部风格气质各有千秋的民族管弦乐作品是值得推广的。这些作品在写作上显露出学院派作曲家们多元而高度艺术化的技法运用,同时,表述方式基于中国题材凸显“叙事”与“写意”,形式与内容较为统一,在声音与意象表达间建立起有效的“联觉”,使观众“听懂”。而这种创作方式恰恰是“上音”民乐作曲专业一贯所秉承的创作理念。从王建民教授和他的两位弟子身上,我们欣喜地发现从胡登跳先生等老一辈“上音”民乐作曲家确立的“土、新、情”的民乐创作思想很好地在当代得到了传承和发展。
上海音乐学院民族管弦乐团在本场音乐会中展示出卓越的技术水准和表现力。指挥吴强教授在民族室内乐的表演与训练中颇有建树,她也以丰富的经验为“上音”民族管弦乐团注入了充沛的活力。音色干净统一而富有对比,那种室内乐表演中常见的声部默契感在这支学生乐队的演奏中随处可见。两位新科“金钟奖”状元青年柳琴演奏家张碧云、二胡演奏家陆轶文也表现出独当一面的深厚演奏功底。优秀青年演奏家的培养同样为“上音”优秀民乐新作品的成功展示提供了强有力的保障。
在万物欣欣向荣的春夏之交展示上海这座城市富有活力的音乐文化是“上海之春”的核心宗旨,上海音乐学院在本届音乐节呈现的首演新作体现出学院派作曲家们力图与时代和大众对话的姿态。不过从上文对于音乐会的回顾来看,这种对话,无论是管弦乐还是民族管弦乐创作其语汇都无法摆脱西方影响的印记。
当下学院派作曲家在作品中追求先锋和个性已经是较为普遍的现象,当然,相当数量的杰出作品在其诞生时代是“曲高和寡”的。但也有许多作品从其首演之日就迅速为大众所接受,成为时代经典。当学院派作曲家的作品走出象牙塔,面对大部分观众听觉积累并不丰富的实际情况,是否在表达方式上进行更进一步的推敲更为合适?特别是“一带一路之声”这场音乐会,过于音响化的作品很难让一般的观众产生美的享受,但是对于关注当代音乐且有着丰富听觉体验的乐迷来说,上半场三位青年作曲家的作品是具备相当的欣赏价值的。反观“春天的律动”这场民乐协奏曲音乐会,更多的“曲体连缀”组织方式下表达直接、准确的优美旋律,迅速让乐迷接纳并“听懂”,显现出平易近人的气质,并且乐队写作中借鉴西方的手法是完全服务于内容的表达需求,且技巧性丰富,具有相当的训练价值,值得赞赏。
通过上海音乐学院本次“上海之春”呈现的新作品首演系列,可以看出有着严谨学风的“上音”对于首演作品艺术品质的至臻追求。在思潮激荡的严肃音乐创作中,究竟如何把握“中国风格”和“时代语汇”之间的关系,也许只有在对于不断涌现的新作品进行一次次客观而耐心的总结才能趋于清晰。历届“上海之春”中上海音乐学院所推出的大量新作品正是基于上述思考进行充满责任感的引导和探索,这也是每届“上海之春”都让关注中国当代音乐创作的人们所热切期待的原因所在。
李昂 上海音乐学院2015级博士研究生
(特约编辑 于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