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展先生的治学

2016-02-02 19:56:16徐志啸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陈先生杂文文学史

徐志啸



名师学案

陈子展先生的治学

徐志啸*

一、生平述略及杂文创作

陈子展,原名炳坤,子展是他的字。1898年4 月14日,陈先生出生于湖南长沙县青峰山村一户农民家庭,幼年就读于私塾,后入长沙县立师范学校,毕业后任小学教师。五四运动后,陈先生曾在国立东南大学教育系进修两年,1922年因病辍学,回到湖南,寄住于长沙船山学社及湖南自修大学,此后相继在湖南多所中学及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因为在湖南第一师范任教,使他有机会结识了一批共产党人,如李维汉、李达、何叔衡、谢觉哉、毛泽东等,正因为此,1927年“马日事变”,陈先生因涉嫌与共产党人同案,遭反动派通缉,不得不携家属逃到上海。其时,幸应田汉之邀,入南国艺术学院任教授,开始了新的生活。1931年曾旅居日本一年。1932年,陈先生应朋友力邀,开始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始为兼职,1937年起被聘为专职教授,同时兼任中文系主任,直至1950年系主任一职卸去,之后便一直担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直到因病谢世。陈先生将毕生奉献给了学术研究事业,除早年从事杂文创作外,其余均投入了中国近代文学研究和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后半生则集中精力研究《诗经》、《楚辞》,尤以《诗经》研究享誉海内外。

陈先生早年因生活所迫,以大部分时间从事写作杂文,藉此获取稿费为生,这使他创作了大量的杂文,以及短论和诗歌作品,其中尤其是杂文,驰名20世纪30年代文坛。陈先生写的杂文大多短小精悍、泼辣尖锐、刺中时弊,其辞锋之犀利、讽刺之辛辣、识见之广博,在当时文坛堪称翘楚。这些杂文发表时,多以楚狂、楚狂老人、湖南牛、大牛等笔名行世,读者可在当时的《太白》、《新语林》、《中流》、《论语》、《人间世》、《芒种》、《涛声》、《现代》、《文学》、《立报·言林》、《中华日报·动向》、《大晚报·火炬》、《青年界》等报纸杂志副刊上经常见到,其中尤以黎烈文主编的《申报·自由谈》、陈望道主编的《太白》、谢六逸主编的《立报·言林》、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曹聚仁等主编的《芒种》等报刊为主。由此,陈先生成了30年代文坛上著名的杂文名家。有学者认为,陈先生的杂文主要以两种风格行世,其一为“鲁迅风”,即内容常涉世事,文笔犀利,充满调侃和讽刺,酷似鲁迅的杂文风格,是投向当时社会的匕首与投枪;其二为“知堂体”,类同知堂文风,草木虫鱼、乡土风俗、歌诗土语,随手拈来,涉笔成趣,显示了他的渊博学识与幽默文风。①参见陈子展著、康凌编:《遽庐絮语》,北京:海豚出版社,2012年,第4页。《申报·自由谈》刊登的杂文中,有个《遽庐絮语》专栏,是陈先生专用文言文撰写的杂文园地,当时能用文言文撰写杂文并开设专栏的,至少在《申报·自由谈》,他是唯一一个,而以杂文数量计,这些杂文堪与鲁迅并肩。著名现代文学史家唐弢先生在《申报·自由谈》合订本“序”中曾写道:如要写现代文学史,从《新青年》开始提倡的杂感文,不能不写;如要论述《新青年》后杂感文的发展,黎烈文主编的《申报·自由谈》不能不写,它对杂文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而陈子展先生正是这个报纸副刊的经常撰稿人,他的《遽庐絮语》专栏当时很受读者欢迎。据《申报·自由谈》主编黎烈文说,这个副刊付给作者的稿酬,依据文章质量和社会影响,最高者是鲁迅和陈子展两位。林语堂办《人间世》,最欣赏两位作者——曹聚仁和陈子展,理由是,两位作者书读得特别多,写出的文章特别耐读,自然特别受读者欢迎。我们可试举《遽庐絮语》中的一些篇目名称,能依稀辨识陈先生30年代杂文的风格——《鬼亦提倡白话文》、《章太炎先生之疯癫哲学》、《论幽默译名》、《予之阿Q哲学》、《论八股》、《孔乙己考》、《放屁文学》、《话说傻瓜》等。

可惜由于陈先生生前没有将他发表的全部杂文编集出版,仅部分杂文早年以《孔子与戏剧》书名结集出版,近年有热心青年学者康凌编成《遽庐絮语》一书,由海豚出版社出版问世。但陈先生还有不少杂文,由于年代久远,加以它们大多用笔名发表,难以考证,很难搜集完整,无法得以文集形式面世,不免让人感到有些遗憾。

二、近代文学研究

陈先生是我国现代最早重视近代文学研究,并于20世纪初出版近代文学史著作的少数学者之一(其他学者有胡适、郑振铎、阿英等)。他的两部近代文学研究著作《中国近代文学之变迁》和《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于20年代末问世后,广受好评,学界人士只要提到近代文学研究,必定讲到这两部近代文学的开山之作,它们起了很好的开先河作用。这两部同为以近代文学为主题的研究专著,堪称异曲同工之产品,集中阐发了自1898年至1928年30年间中国文学的发展及其演变,陈先生本人在近代文学方面研究与思考的精到主张与独立见解,都在两书中得到了充分揭示,书中同时展现了近代文学发展的历史概貌与演变轨迹。

在陈先生这两部书问世之前,胡适已发表了《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陈先生没有人云亦云地照搬胡适所言,而是别创一说,且对胡适论著中有所忽视的近代时期出现的旧体诗词创作及其作者群——宋诗运动、同光体代表诗人、近代四大词人等,作了专门论述,体现了他的独家风格。对于为何定1898年为近代之开端,陈先生有他自己的主见。他认为,中国在1898年开始,才有了一点近代的觉悟,中国文学才有了变迁——从这个时候开始,人民才知道要废八股文,文人们才从八股文中解放出来;在这个时候,中国才开始接受外来影响,才开始倡导“新文体”,也才产生了“诗界革命”乃至文学革命;正是这个时候,文坛才发生了各种变化,包括创作出了具有初步现代意识的文学作品,小说、词曲乃至民间歌谣,才有了一定的地位,文字开始主张平民化了。那么,历史为何偏偏到了1898年才会有这一系列的变革呢?陈先生以为,这关键在于甲午战争,甲午一战,堂堂大中国居然败给了区区岛国小日本,这对中国人的刺激太大了,它促使中国人真正惊醒了,由此便导致文坛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中国文学开始真正从传统走向了近代。

两部书中时可见属于陈先生个人的独到思考和分析评价。如对近30年的旧派诗创作,陈先生以为,这个时期的旧诗人,无论他的诗是学宋、学唐、学汉魏,乃至学《诗》、《骚》,总不是周、秦、汉、魏、六朝、唐、宋本身,“他们在诗国里辛辛苦苦的工作,不过为旧诗姑且做一个结束,他们在近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即在于此”。这话说得有点幽默,却无疑击中了要害,说明近代时期的旧体诗创作,只是步古代后尘,并不能与其并论,其功劳不过是在做结束工作而已。对于近代时期的“诗界革命”,陈先生充分肯定其进步意义,认为这些作品“新奇,不腐臭,不庸滥”,“他们是生在外来学术输入中国不过一点半滴的时候,尽其最善之力,只能做到如此。同时我们还得佩服他们革新的精神,向诗国冒险的精神”。其中,陈先生特别称赞黄遵宪,认为他的诗独辟境界,能熔铸新理想以入旧风格,诗句流畅自然,明白如话,且以文为诗,以诗代史,自当是一个大诗人。书中陈先生还巧妙地打比方说,在旧诗范围内创造诗的新生命,谭嗣同、夏曾佑不过是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而黄遵宪即使不能成为创业垂统的刘邦,也至少可比“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他认为,黄遵宪诗歌创作成功的原因,是以作文之法作诗,不避流俗语,“我手写我口”,为此,黄遵宪赢得了新旧诗派一致的赞颂。陈先生认为,黄遵宪是“诗界革命”成功的一个典范。与此同时,陈先生也评价了梁启超、康有为等人的诗歌创作,指出梁启超是鼓吹有余,但自身创作不努力,按梁的才力,完全可以取得出色成就;而康有为则受杜甫诗影响较深,他的诗没有抛弃旧体传统,但他毕竟周游过世界,见闻广,情志阔,故而诗作造诣较高。当然,陈先生也实事求是指出了“诗界革命”的一些弊端,例如所取材料比较狭窄,有些诗歌作品一般读者不易读懂。对近代时期小说在文坛地位的提高,陈先生认为,主要是因为受了外来影响,致使状况有了变化。这当中,起重要影响的应该是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口号,以及与此口号密切相关的他的《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和《译印政治小说序》两文,它们在文坛上产生了一定影响,引起人们的较多关注,并进而成了小说界的一个重要变革倾向。不过,在陈先生看来,这个时候的小说创作,毕竟还只是“新式的古文小说”,真正的新小说,要等到文学革命以后,也即五四运动之后。

对于近代时期的古文,或谓晚清古文,陈先生认为,曾国藩延长了桐城派的文统,但终究挽救不了它的末运,而吴汝纶对近代文学影响很大,他提倡西学和译书,认为“六经”不必尽读,但他同时又认为古文万不可废,桐城派应传下去。陈先生认为,桐城派固然文章清淡简朴,摒弃了六朝骈俪之习,但毕竟抱着宗派义法不放,又不随时代而进步,难免内容空疏、形式拘束、文字无生气,结果只能走向衰微。对近代文坛的“新文体”,陈先生给予了肯定评价,这是以梁启超、谭嗣同为代表的维新派为鼓吹宣传维新主张写下的文章,它们从八股文、桐城派中解放了出来,文中夹杂了新知识、新思想、新名词,文风平易畅达,条理明晰,且笔锋带感情,能感动读者,适应了时代需要,是文学革命的开始,其中,梁启超是开山祖,他的政论文开创了近代文学的新纪元。为此,陈先生总结了近代时期从古文到新文体的演变,指出这一时期文学变迁的重点倾向是求实用,去空谈,为文注重实际运用,文学适合时代需要成了重要问题,文体得到了解放,打破了历来文学史上的宗派和戒律,文字趋向了通俗化,开始讲求文法,这为此后的白话文运动开了风气之先。对于近代时期文坛的重要特色——翻译文学,陈先生在《近代中国文学之变迁》中专列一章予以阐述,体现了他对近代时期中外文学关系现象的重视,文中特别对严复、林纾的翻译及其主张给予了高度评价,并说明正是由于严、林等人的共同努力,才使得外来文化和文学得以逐渐涌入中国,从而冲击了中国的固有传统,让旧文坛吹进了新风。

陈先生这两部近代文学研究著作,在问世之初即已获好评。赵景深先生在《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序中说:“这本书是我极爱读的。坊间有许多文学史的著作,大都是把别人的议论掇拾成篇,毫无生发,而造句行文,又多枯燥。本书则有他自己的研究心得,并且时带诙谐。”书中文笔流畅,条理清楚,对文学大势说得非常清楚,读之令人不忍释手。唐弢先生在谈到《申报·自由谈》时,特别提到了陈先生这两部近代文学专著,称陈子展先生是近代文学的研究专家。曾任中国近代文学学会会长的山东大学郭延礼教授,在评述20世纪近代文学研究的专文中说,陈子展先生的两部近代文学研究著作,弥补了胡适《五十年来中国文学之发展》中未及论述的部分,他是可与鲁迅、胡适、郑振铎、阿英等并列的中国早期近代文学研究专家。

总之,陈先生的这两部近代文学研究专著,博得了学术界的一致好评,认为其是运用科学和历史的眼光,审视、阐述近代中国文学的发展流变、风格及其流派的专门史著,开了中国近代文学史研究的先河,有着不可低估的学术价值。

三、古代文学史和《楚辞》研究

陈先生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时,为教学工作需要,开始将学术研究的方向定位在中国古代文学。开始阶段是中国古代文学史,这促使他编写出版了《中国文学史讲话》上、中、下三册,以及《唐代文学史》、《宋代文学史》(后合编为《唐宋文学史》行世)。应该说,这是中国文学史研究领域比较早问世的文学史著作。与此同时,他还撰写了多篇古代文学方面的学术论文,如《唐代诗人苦吟的生活》、《南戏传奇之发展及其社会背景》、《古文运动之复兴》、《关于中国文学起源诸说》、《八代的文学游戏》等。这些涉及文学史范畴的著作和论文的出版发表,奠定了陈先生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专家的影响和地位。与此同时,陈先生在复旦中文系授课过程中,还曾专门开设过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课程,并为该课程编写了讲义,此讲义时间上要早于国内不少著名文学批评史家的批评史论著。讲义内容对隋以前文学批评发展的系统梳理和点评见解,不同于当时和此后的多部文学批评史,体现了独家风格,很值得文学批评专业教学和研究参考,只是由于客观原因,这份讲义至今还保存在复旦大学图书馆内,未能面世,这在今天看来,不免有些遗憾。陈先生从事古代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研究,很大的一个特点是,绝不人云亦云,所言多有自己个人的独到见解,因而这些论著的发表或传播,无疑在中国早期文学史领域起了某种先导作用。他的一些单篇研究论文,常言人所未言,多有独家之说,如《关于中国文学起源诸说》一文,系统梳理了历来对文学起源的多种说法,并一一作了评骘,又如《八代的文学游戏》一文,看似阐述八代的文学游戏,实则是对八代文学创作从文体形式到内在意蕴作了精到的阐释,具有谐中寓庄的特色。

当然,陈先生毕生用力最多、体现功力最深、成就也最大的,是《诗经》、《楚辞》研究,他曾说,自己“一生所在,唯此两书”——《诗经直解》、《楚辞直解》。陈先生之所以会花大力气于这两部书,原因在于,他认为,历代许多学者都没能科学而正确地认识和诠解这两部上古时代的诗歌集子,为此,他既要和古人“抬杠子”——指谬正讹、去芜存精,也要和今人作辩论——辩必有据、辨伪求真。

这里先说《楚辞》研究。陈先生的《楚辞》研究开始于20世纪60年代,那时他已年逾花甲,1000多年来蒙在《楚辞》研究领域的层层迷雾,促使他下决心要作一番爬梳剔抉的工作,努力还世人一个近真的《楚辞》原本面目。为此,陈先生翻遍了历代的《楚辞》注本,认真系统地研读了马克思、恩格斯和西方许多理论家关于人类历史及社会发展的论著,参考了大量的上古时代历史、文化、风俗、天文、地理、政治、军事等出土文物资料和历代文献,其目的在于还屈原与《楚辞》的历史真面目,同时对历来的《楚辞》研究诸说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尤其突出的是,陈先生在研究中有意识地将马列主义理论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相结合,融入了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的多学科——历史、神话、考古、文化、地理、政治、军事、天文、动植物等学科,在此基础上,阐发了属于他个人独立研究和思考的独到见解。其治学特点真正体现了他自己所奉行的宗旨:不苟同,不苟异,不溢美,不溢恶,实事求是,无征不信。他提出,自己不愿无据而否定史有屈原其人,也不愿无据而肯定屈原的任何作品,凡古今人士所揭出的疑问,他都广搜前人成说,并经过自己的独立思考,予以一一爬梳澄清。他的《楚辞直解》一书,明确提出了属于他个人独立研究的论见——屈原二十五篇诗歌作品,集中体现了屈原的人格、志向、理想、追求,是屈原个人真实心声的吐露,而屈原的思想,乃是兼摄了先秦诸子各家(包括儒家、道家、法家、阴阳家、方术家、纵横家等),而又体现了他个人独特风格特色的一家。不仅如此,陈先生还将对屈原认识的视野,置于世界文学史的高度,认为屈原的作品堪与古希腊荷马史诗、但丁《神曲》、莎士比亚戏剧、歌德《浮士德》等世界一流大家作品相媲美,这充分体现了陈先生高屋建瓴的深邃目光和宏微结合的真知卓见。

我们可试从他对屈原及其作品的具体评述中,看他的一系列真知卓见。

首先是二十五篇作品的创作时间问题。这是历来楚学研究争论不已的话题。陈先生认为,屈原作品的创作,可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早期作品是《橘颂》一篇、《九歌》九篇,其时屈原任三闾大夫、左徒之职;中期所作大致在怀王十六年至二十八年间,其时是屈原被流放汉北阶段。流放前有《惜诵》一篇,流放中作品有《抽思》、《思美人》、《天问》、《远游》、《渔父》、《卜居》六篇;晚期作品,皆作于顷襄王时期,有《招魂》(招怀王生魂)、《大招》(招怀王亡魂)、《离骚》、《涉江》、《惜往日》、《哀郢》、《悲回风》、《怀沙》(绝命之辞),共八篇。如此,则屈原二十五篇作品的创作时间基本确定。

对于屈原的代表作《离骚》,陈先生从多个角度予以剖析。先确立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其评价,认为其在文学史上有着无可替代的崇高地位与影响,是堪与日月争光的伟大作品,正是因为《离骚》,才确立了屈原在历史上的伟大形象。而后是阐释何谓《离骚经》和《离骚》,他特别指出,称《离骚》为经,乃是自汉代开始的崇经风气的体现,实际上《离骚》诗本身与儒家经典难以并称。继之,对《离骚》的创作年代作了详细辨析,认为确切的时间应该是在顷襄王七年前后,这比较符合屈原的身世经历和创作动机。对《离骚》后半部分的“三求女”,陈先生予以较为详尽的展开,特别对历来诸种说法作了阐述与评论,认为这是作者借助“求女”形式,达到劝诫君主、希图君主信任自己的艺术表现。陈先生认为,历史上评价屈原的权威人物主要是司马迁和刘勰,司马迁对屈原的评价,立足于屈原的人格和风格,刘勰则从文学史和文体源流角度辨析屈原及其创作,他们都能以小见大、以近见远、以物见志,从而确立了屈原的伟大形象、崇高心灵及其作品不朽的艺术生命力。

对于历来争议颇大的《远游》篇,陈先生从多个角度予以展开分析。他首先否定了认为《远游》诗是仙真人诗和天学的谬见,继而对以梁启超为代表的近现代学者的观点予以驳斥,然后针对《远游》与司马相如《大人赋》的关系,作了具体分析,指出司马相如《大人赋》确有未定稿,但不能断定其即为我们今日所见之《远游》,《远游》与《大人赋》在结构上有相似之处,但我们不能贸然断言两者之间存在抄袭问题,真要有抄袭,只可能司马相如抄袭屈原,也即《大人赋》抄袭《远游》,因为《大人赋》的首尾两段显得格外“精粹”——它袭用了《远游》中的精华辞句,而两者不可能倒过来,因为时间顺序不符。在陈先生看来,《远游》和《大人赋》两篇作品有着不同的价值和意义,不可相提并论,而《远游》确为屈原所作。至于对《天问》、《九歌》、《九章》、《卜居》、《渔父》等篇发表的见解,无不富有个人独立思考和研究的精辟见解,限于篇幅,笔者在此不一一列举了。

陈先生在阐释屈原及其作品的过程中,特别提倡历史唯物主义,他指出,我们研究古典文学,必须以当时当地客观现实、时代思潮、历史背景,以及作者个人的特殊条件,作为创作源泉的反映论,才能对其作出相应的客观评价,如只是从作者的主观情趣和灵感、个人想象和幻想、无目的的抒写和纯审美的渲染角度看问题、作阐释或解说,就会难以说通,也就难以令人信服。这充分体现了陈先生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研究立场和态度。

可以说,陈先生这部集《楚辞》全部作品注、释、笺、译、论之大成的《楚辞直解》一书,确立了他在现代楚辞学界的地位和影响,他自然被聘为了中国屈原学会的学术顾问,并被列为20世纪楚辞研究八大家之一。

四、《诗经》研究

陈先生的《诗经》研究历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问世于30年代的《诗经语译》。1934年,他先是兴之所至,试译了《诗经》中“国风”部分几首,发表于《申报·自由谈》等处,此后,一个偶然的因素,触发了他的兴趣,于是便写作了《诗经语译》一书,由上海太平洋书店出版。第二阶段,50年代出版《国风选译》与《雅颂选译》,这是他在前一阶段单纯今译的基础上进了一步,对《诗经》作品作了较为详尽的注释与解析,只是同《诗经语译》一样,两部“选译”没有包括“诗三百”全部作品,它们分别由古典文学出版社于1957年同年问世。第三阶段,80年代集大成的《诗经直解》出版,这是陈先生在前三书的基础上,经过近30年的努力,奉献出的一部“诗三百”全部作品的注、译、解全本,也是他毕生研治《诗经》的结晶,此书由复旦大学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2001年复旦大学出版社又出版了《诗三百解题》,这部近90万字的宏著,是《诗经直解》的姊妹篇。

总体上看,陈先生的《诗经》研究大致分为上述三个阶段,但实际上,他为研究工作所做的各项准备,却早在青年时代即已开始。那时,他曾有机会寄住于长沙船山学社和湖南自修大学,这使他有机会阅读、接触了不少刚传入中国的西方理论著作,其中有普列汉诺夫的《艺术论》、丹纳的《艺术哲学》、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这些书籍使他眼界顿开,尤其是恩格斯的著作,给他启发不小,为他后来解剖《诗经》提供了钥匙。与此同时,在决意研治《诗经》后,他又广泛浏览了与《诗经》有关的大量书籍,这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与《诗经》本身直接相关的,它们是历代的《诗经》注本,先生读了几百种,并选择其中有代表性的本子作了精读和参酌比照;二是与上古社会经济、政治、语言、文字、地理、历史、风俗、科技等有关的典籍与研究论著,它们包括历代重要的史书、丛书、类书,以及现代学者的相关论著,同时还包括历年出土的考古文物资料。陈先生对自己的研究风格曾说过这样一句话:不读遍世上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资料,决不妄下结论。他的这种有目的的广泛阅读,为他正式着手研究《诗经》打下了厚实的基础,而他的沙里淘金的治学态度,使他的研究结论,更能逼近文本的客观实际,更符合历史和社会的真实。

正因为如此,陈先生才对《诗经》有了属于他个人独到的总体看法,这些看法,既从《诗经》本体出发,努力用历史唯物论作实事求是的全面分析与解释,也尽可能地汲取与融合了2000年来包括古人与时贤对《诗经》的不同诠释与见解,并同时对这些不同诠释与见解作了实事求是的评骘,而这些都在《诗经直解》一书中得以充分体现。他认为,《诗经》三百多篇作品从各个不同角度和层面反映、表现了上古时代的社会生活,是上古社会和历史的一面镜子。对于历来争议较大的一些疑难问题,如孔子删诗说、采诗说、诗序作者、风雅颂定义等,陈先生都旗帜鲜明地表述了自己的看法,绝不人云亦云。

对于2000年来陆续问世的历代《诗经》注本,陈先生指出,它们虽然都有参考利用价值,却也不免门户之见和宗派情结,给本来就难以“确诂”的《诗经》蒙上了层层迷雾,使人真伪难辨、不知所从。鉴于此,陈先生态度十分明朗,不唯古人所说是从,不做“毛(毛亨、毛苌)郑(玄)佞臣”、“三家媚子”、“朱子信徒”,也不对古人成说一概否定、全盘抛弃,而是一切从客观事实出发,是即是,非即非,明确弃取,毫不含糊,关键看是否合乎诗旨本义。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对待“诗序”的态度。近世不少学者受左倾思潮影响,认为“诗序”是封建贵族阶级为维护本阶级立场而利用《诗经》所作的说教,全属牵强附会之说,应一律予以删汰弃之。而陈先生不然,他虽也认为“诗序”乃儒家说教,在解诗中较多地取用了“三家”说,但他并不对“诗序”采取一棍子打死的方法,而是在具体的解析作品过程中,凡“诗序”解释合理,言之成理、持之有故者,他都明确表述为“诗序不误”,而且他还在《诗经直解》一书中每一篇诗的开首,引录了相应篇章的“诗序”,供读者参照,这显示了他与近世诸多学者的迥然相异。当然,对“诗序”所言有误者,他自然毫不客气地一针见血指出其弊病,这充分体现了他“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客观认真态度。对《诗经》史上历来的所谓今古学派、汉宋学派等,陈先生非常客观地作了批判总结,提出不管今古文学还是汉宋之学,从《诗》学源流上看,它们都是“同源异流”,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我们今人研究《诗经》,必须打破这种传统的门户宗派之见。陈先生自己在研究过程中,采取了审慎抉择的态度,他喜好将历代的各派各家,在精细爬梳剔抉基础上,决定取舍,择善而从。例如评述《邶风·凯风》一诗,陈先生解道:“《凯风》,自是出于歌谣,言七子之母之心,七子之孝,诗义自明。古文‘毛序’独美其子,似有不慊于其母,意以为寡母思嫁,囿于《诗》教之说也。魏源、皮锡瑞、王先谦总结今文三家遗说,以此七子孝事其继母之诗,主要据《孟子·告子》——说固有自,仍为《诗》教之说也。”这里,先点明诗义,然后对毛序与三家说都作了评判,分别指出了他们囿于《诗》教之说的弊端。又如,解析《唐风·绸缪》,毛序以为“刺晋乱也,国乱则婚姻不得其时”。这是囿于《诗》教之说,“三家无异议”,朱子之说也没能切中诗意。陈先生根据《易·贲六四》的爻辞以释此诗,指出此诗“盖戏弄新夫妇通用之歌”,乃后世闹新房歌曲之祖,从来解诗者均不知其义。为了证成此说,他同时引录了“背新娘舞”这一少数民族传统舞蹈予以说明,证明此舞与《易·贲六四》所载上古初民掠夺婚姻——“抢亲”的相似之处。这样的诠释解析,见解新颖大胆,历史与民俗资料相佐证,令人信服,同时对毛诗和三家诗的解说,作了纠偏补正。

陈先生诠解《诗经》还有一个很大的特色,即为了解析诗篇本义,特别是其中可能涉及的历史与社会的多学科广博知识,他都会予以详尽的引证,而这些引证的材料,很可能要涉及天文、地理、历史、风俗、生物、考古、农业、军事、经济等多学科、多层面,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加以阐释和说明,这方面比较典型的案例,如《曹风·蜉蝣》、《小雅·信南山》、《小雅·宾之初筵》、《周颂·良耜》、《周颂·潜》等诗篇。

需要指出的是,与古人及今人各种注本相比,陈先生的《诗经直解》,有着独特的体式:原诗与译诗上下并列,便于对照阅读;译文力求正确、畅达,努力保存原始风味与民间习气,不刻求再创造;注释汇集前人成说,兼采近人新见,博观约取;解题(“今按”)尽力切近诗本义,扼要评述“诗序”与反“诗序”诸说;“韵部说明”方便读者了解诗韵。陈先生之所以如此安排直解体式,乃是取了历代注家的长处,体现其兼顾普及与提高的良苦用心:这既使一般读者借助本书的今译、注释,能读懂、弄通《诗经》,大概了解其内容与风格特色;又可使研究人员省却翻检之劳,借助本书可获得较多参考资料,便于参酌对照,从中获得启示,有助于深入研究探讨,而且,他的属于提高部分的这些内容,既融汇众家之长,又自成一家之说,其中不乏广博引证与多学科涉猎,体现了与众不同的特色。

毫无疑问,陈先生确是20世纪《诗经》研究的大家之一,他完全堪与近现代《诗经》研究诸大家们并驾齐驱而毫无逊色——这些大家是鲁迅、胡适、闻一多、郭沫若等。与他们相比,陈先生的《诗经》研究特别显示了属于他个人自家的独特风格特色,既有郭沫若等人的今译、注释路子——“汇注”、“章指”,也有闻一多等人的专题研究成果——“解题”(“今按”),他的研究可谓兼顾两者而又能融为一体。可见,无论从研究的深度乃至广度看,陈先生的《诗经》研究都达到了时代的最高层。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对陈先生的一生及其学术成就,作一实事求是的客观评价了。陈先生这一生,为学术研究奉献了毕生的精力和心血,他早年的杂文创作使他驰名文坛,近代文学研究让他赢得了美誉,中晚年的古代文学研究,特别是《诗经》、《楚辞》研究,奠定了他在学术界的崇高地位,使他名扬海内外。正因为此,已故华东师大许杰教授生前在闻悉陈先生去世噩耗时,专门撰写了一首七绝诗,笔者以为,这首七绝诗对陈先生的一生及其治学成就作了十分精到、准确而又形象的概括,兹录之于下,以作为本文的最后结语——

湘沅遗风泽畔吟,楚狂傲骨见精神。

诗骚直解堪千古,等价文章百世名。

责任编辑:沈洁

*徐志啸,男,1948年生,浙江镇海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学与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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