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爱平
那年,我从北京出差返洛。车行至古城邯郸,我那颗不安稳的心便狂跳不止,因为那是我的故乡。同行的一个领导见我如此,便笑着揶揄我说,那么激动干什么啊,难道当年的小芳还在村里等你?同车人闻声大笑。
细细算来,自我18岁离开家乡已经26个年头了,虽然几乎每年都回去,但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村里的人和事也都仿佛离我很远。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探亲,妻开车到村北的一间卖店购物,卖店门口有四五个约20岁的小伙儿,我下车后赶紧掏烟递给他们。虽然不认识,但我知道都是村里人,这个礼节我必须要做到,这是每一个在外乡工作的本村人都要做的。然而,他们却都非常客气地拒绝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我的缘故。正尴尬间,与我同岁又是小学时的同学从卖店里面走出来,见我后很惊奇,非常热情地握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并向那几个年轻人介绍说,这就是咱村的谁谁谁,在什么什么地方工作,是咱村的什么什么……听着这些介绍,我突然意识到,对于家乡来说,我真的已成过客了。
忽然间,我心里涌出莫名的感伤。家乡是什么,家乡本来是一棵草,一块儿砖我都应该非常熟悉的地方,无论我对于他们,还是他们对于我来说,都应如此。然而,此情此景,不免让人有了些许的惆怅,这就是乡愁,这淡淡的乡愁慢慢地侵袭着我,欲哭无泪。
是啊,我出村子的时候,十七八岁,孑然一身,背包一打,离开故土。那个时候,我有爹有娘,有姐有弟,而如今,姐姐出嫁,弟弟也娶妻生子,我那疼我爱我想我时常哭红了双眼的老娘也于前年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而我再回家乡时也是妻子和女儿同行,也以一个全新的家庭出现在了故乡。
我变了,故乡也变了。故乡变得有些陌生了,过去的老房子越来越少,认识我的能叫出我乳名的人也越来越少。现在走在村里的老街上,我得端详半天那些似曾相识的老人和年轻人,而孩童们早已把我当作了外乡人。
其实,我是这个村子的主人,我出生在这个曾经贫穷的村庄,我生长在这个我深爱着的村庄。那个时候,我的老娘头上还没有白发,她的腰身是那么挺拔,无论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家里家外,都能看到他利落的身影。她红润的脸庞常常挂着对生活满足的笑容,尽管日子过得贫穷,但她却对生活充满着憧憬。我的父亲也还在壮年,干起农活虎虎生威,可以和年轻的小伙儿挑战。那个时候弟弟年幼,姐姐初长成,我们全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那个时候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父爱母爱,姐弟亲情是何等的令现在的独生子女们羡慕。我也常常在劳作之余,端着满脸盆的衣服和姐姐一起到河边去洗。村里的老少媳妇们送了我一个雅号“四姑娘”。他们也常常当着我母亲的面夸我说:看你多幸福吧,你家四姑娘又会做饭,又会洗衣服,还能干地里活儿,俺要有个这闺女就好了。这个时候,母亲也往往说:啥呀,俺这个孩子没出息,竟喜欢干这种活儿。她话虽然这样说,但心里的喜乐总是荡漾在她的脸上心间。
18岁的那一年,我离开了家乡,乡亲们敲锣打鼓把我送给了接兵的干部。我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未亮娘便早早起了床,为我煮了好多家里老母鸡生的土鸡蛋,她好像觉得儿子这一走,就再也吃不上她煮的鸡蛋了一样。尽管她想方设法表达着她的母爱,但她心里好像依然堵了什么东西一样,好像看谁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向我那老实巴交的爹发脾气。爹帮她干活儿,她嫌爹碍手碍脚,爹不干吧,她又说他没有眼力劲,那一天早上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起床后,来到娘的面前,看到娘的眼圈红红的,后来我探家时爹才告诉我那一晚娘哭了一夜。
很快村干部一群人等敲锣打鼓来到我家,我知道我该走了,就来到娘的跟前,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娘一把抱住我的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直到今天我每每想起还依然觉得肝肠寸断。那一天,我哭的手脚发麻,母亲哭的更是起不来床。“该走了”民兵连长边说边拉起我,我挣脱民兵连长的手,对着娘磕了一个大大的响头,便头也不回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门。送行的队伍随着锣鼓一路走向村外,父亲黑着脸拎着我的背包一言不发走在前面,姐弟拉着我的手,一左一右跟我走在后面,哭的跟泪人一样。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都像过节一样,隆重地燃放着鞭炮,站在各自的家门口等我走过来,跑到我跟前往我手里塞着鸡蛋或者路上吃的花生、瓜子,还有多多少少的零钱,近邻们和那些常喊我四姑娘的大嫂大婶们跟在我的身后,眼泪汪汪地走着叮嘱着我,那一刻我深深理解了什么叫亲情,什么叫乡情。
20多年后的今天,我还常常想起当年我离开时的场景,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
然而,对于家乡来说,如今我成了游子,而家乡成了我永远走不出的思念。“谁非过客,花是主人”,我脑子里忽然出现原国民党元老张钫先生亲题于他的家乡千唐志斋里蛰庐上的那副楹联。是啊,他早早就悟到了人世间的真情和哲理,淡出了江湖,把晚年的精力放在了修园林,找唐碑上。并建蜇庐以石屋寄情,用墨香清心、集书铭志,虽然如此百年之后先生也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惟独那园中的花草、门前的腊梅摇曳在风中,其实它们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主人。
张钫先生是聪明人,他一生鞍马劳顿,但终归故里,落叶归根,我能否终归故里不得而知,但百年之后,无论是张钫先生、我、还是我的乡亲们也都要在花是主人的意境中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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