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献,河南淮阳人,1982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圈养名人来导航》,财经报告文学《花旗巨无霸》《评级阴谋》等书。
时间贴在灿烂的云朵上,云朵却拖着它进入到树叶的枯萎中。他坐在桌子的左端,把脚翘到桌面上,将烟举到眼帘前,像是审视艺术品一样审视着烟屁股。
他经常高屋建瓴地将人归类,直白地说,女人的裤裆分两种,一种是朝自家男人开放,一种朝别家男人开放;男人也分两种,一种男人生来为了做事,一种男人生来为了做事业。他曾经非常自信地认为自己是后一种。当他雄心万丈地将全部身家,其中包括老爹如同抽出命根子一般为他筹集的十五万元钱,投入到他所谓的生意中后,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像是丢入湖中的人一样赤身裸体出来,他知道他离事业成功还隔着许多不可预知的因素。他将烟屁股狠狠地戳在烟灰缸里。
她恨不得脱下胸罩来显示胸上的肌肉。坐在桌子的右端。头发有时就是标签。有人一看就是淑女,就像你看到梅花后怎么也不会当作菊花一样。有人却分明带有淌着水的骚味。面对这样的人,无须在分辨上浪费精力。有时,玫瑰花或月季在情人节的夜晚,美元或人民币在小姐的手里,也无须分得那么清楚。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男人追着要娶的那种。三十六岁的年纪,就像是城北那个时干时满的池塘,有用没用在两可之间,有它无它也在两可之间。她妈妈恨不得将她卖给哪个男人。夜晚在星星躁动时,她总是夹紧双腿幽怨地想起曾经的故事。
这是一个想起来就让人牙疼的事情。一个男孩到油菜花海里去摘油菜花,按理是随便摘一支都是油菜花。但是他却在股市全线上涨的牛市里愣是买到了一支跌停股。媳妇煮了二十个鸡蛋和一个鸭蛋,捂上他的眼睛,一边抽打着他的脊背一边让他将手伸到尚在滚烫的锅里。我就不信你能摸出鹅蛋。媳妇恣意地尿了一裤衩,然后任其淌到床上。他心惊胆战地摸出一个蛋,自己都没敢看一眼,递到媳妇面前。媳妇惊得尿都停了。你他妈的真能摸出鹅蛋?他瞅了瞅,摸出的蛋明显比鸡蛋鸭蛋大两圈,就是鹅蛋的长相。他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正在下跌的股票,突然意识到,鸡蛋、鸭蛋、鹅蛋,涨停股、跌停股,它们之间有着神秘的关联。
他走在北京朝阳区的街上。阳光紧紧贴在他的背上让他喘不过气。刚来三天,因为找不到工作,使他对这个城市深恶痛绝。六月中旬的中午,柏油路已经能灼住人的脚心。他找到一棵树下看蚂蚁搬家。这是个无聊游戏。有的蚂蚁走在队伍前面,有的蚂蚁猥琐地跟在队伍后面,有的蚂蚁站在一旁当指挥,有的蚂蚁拖着笨重的食物一看就是劳碌命。他想找到一只像他一样正在找工作的蚂蚁,然而蚂蚁们似乎个个有工作。这让他感到沮丧。一旁悄悄靠近的老人殷切地问,年轻人,看到了什么?他没有心情,随口回答说,蚂蚁。老人感到分外惊奇,说,年轻人,不简单,看山是山。果然有哲学思维。他很好奇,就逗着老人瞎侃。一个小时过去,老人给他了一个足以令他雀跃的回报:让他到他公司的广告部工作,月薪三千五。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很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元钱,说,这是我聘你的定金。他看了看天,太阳是真实的。接过钱后屁颠屁颠地跟着老人走了。两年后他和老人坐在咖啡屋里聊起这个事情时,老人说,我当时其实无所谓看不看好你,只是在见到你后作了聘任决定而已。老人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人生很多时候都是针对某种因素而做的决定而已。
她本来不缺男人。生活其实很简单,就是一进一出,或者进进出出。比如,食进屎出,鼻进口出,精子进娃娃出。所以她从上中学就经常找男人,不停地在夜晚玩进进出出游戏。闾邻听闻风声后经常劝她妈妈赶快给她找个婆家。她也觉得需要固定地找一个男人进进出出,于是就同意了妈妈安排的相亲。姨妈领着她穿过市区古老的巷子后来到一个洋快餐的地方,对她说,靠近左边窗户的那个就是。她在他面前坐下,淑女得如同画上走下的女子一样。连抬头相望的阳光都带着一股暴风吹不走的害羞,甚至连发际都涌动有娇媚的神情。他对她一见钟情。两人从洋快餐店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分别打电话委托父母开始谈论婚嫁的事情。好日子定在7月3日。在7月1日的晚上,他和她坐在龙湖边激吻的时候,想起当初相亲时的那份美好,彼此都觉得受到了神灵的指引。湖面上飘满玫瑰花,湖里波动的是蜜。
他本来是赚钱的。股市从1900点开始抬头,他恰好在1900点入市。券商股连续涨停的时候,他持的都是券商股。账面浮盈十倍的时候,连避孕套都改用进口的了,普通的猪肉已经不吃了,他甚至觉得有机猪肉臊味有点重。然而,有些事情总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转机。
因为受到老板的赏识,他在广告部工作如鱼得水,总是能获得来自老板的优质客户资源。有些客户和老板的关系让他搞不懂,他只能是按部就班地去维护。孙总是做口罩生意的。每次都积极地打电话过来找他,说,我给你老板说了,这期都市报纸给我留通版广告。他刚一踩进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就意味深长地说,小伙子,你要学会唱双簧,有些话我不方便给她说,你总是要说的,你可要知道,要过来款有你的提成哩。他就不停地给她打电话,催打款。她每次都答应好好的。按理说,不打款是不会上广告的,但他在卖力催款的时候,她的通版广告已经光彩夺目地刊登出来。
这让他不爽,感觉受到了某种伤害。夜晚你在一个号称不能生育的女人身上努力耕耘的时候,刚一下床,你发现她正在为他人怀着孩子。这会让人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于是他不停地去电话骚扰她,甚至言语上有些轻浮。然而她赤裸地轻浮回应了他,你来吧,小伙子,今晚我开房。他怕撞见老板,说,我的技术不好。他不敢去。言语再怎么挑逗,毕竟没有广告费实在。即便不能要到钱,要点货物也好。他说,给我口罩吧。你要口罩干吗?又不是奶罩!说归说,第二天就发来了一车口罩,抵了广告款。老板也不满,要口罩干吗。算了,算了,这车口罩送给你吧,算你这月的奖金。就这样,一车口罩摆满了他租住的屋子。夜晚,坐在这些口罩中间,他想,如果它们都是一捆一捆的钱该多好。
其实,钱正在靠近。当时是2003年1月。非典来的前夜。他一觉醒来,药房里的板蓝根、口罩已经被疯抢一空。对于拥有满屋子口罩的他来说,连傻子都知道是商机。他试探着拿些口罩到菜市场门口卖。二十个仅用了十秒钟就卖光。然后回家背了一书包,装了二百个,也仅用了十秒钟就卖完了。又回来,又背了二百个,价格翻一倍,也仅用了十秒钟就卖完了。这几天他没有上班,甚至忘记了请假。只顾着卖口罩,老板打来的电话都忘记了接听。卖完了口罩后,他给老板回过去,老板第一句就问,那车口罩呢。他看了一眼放在脚前的十万元存折,淡淡地说,早就两千块卖给药店了。唉,老板重重地遗憾着叹气,啪地把电话挂了。两年后他同他透了这件事。他用一句话总结自己得意外之财的感受:真是不可思议,从物到钱在一线之间,有时在一夜之间。那时的他,依然还没有想明白,钱其实也是物。这是哲学问题。还没经历失败的他,对生活的理解还处于欲望的层次上。
全身每一个细胞被骚动侵袭的时候,床上或躺下是最希望的归宿。他拥着她,她的身体软化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宾馆就在十五米开外,她眯着眼缠绕着他的脖子,渴望而又交织着到宾馆开了钟点房。门一关,他把她扔到床上的时候,接下来的故事人人都能想得到。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一个共享美好的夜晚。但是有时总是会发生离奇的事情,当他尽力驰向她身体的时候,突然下身疼痛难忍,就像打球时突然脚踝骨折一样。随着他痛苦地叫喊,甜蜜瞬间消失荡尽。送到医院,他喊来家人陪伴,她只好尴尬地离开。街道上的风让她清醒了许多。这个夜晚就像是句号一样终止了她和他的美好。据说他曾想与她继续下去,但他家人认为她是风流女子,如果不是开房,怎么会出现生殖器折伤这回事。她也心存忌惮,如果和他继续,以后的夜晚,他能让自己满意吗。龙湖边经常有摆摊算卦的人,她问了问自己的婚运,对方仅仅说了一个字:命。接下来的命会如何?对方不言语了。这让她感到一丝悲观。
每个早晨他总是会摇摇那几根蓍草。每根蓍草上都写有数字,每次抽出几根组合成一组号码,然后与股票代码相对应,对着哪支就买哪支。这个方法对他来说很原始,因为他在上小学时每次考试都通过抓纸团来选答案。那个时候,这个方法不灵,每次都选错答案。但是如今在股市上,却灵验得让人吃惊。逢买必赚。他觉得这其中的秘诀在于工具上。普通的纸揉一揉是没有灵性的,自然无法获得神的暗示。而现在用的蓍草却大不一样。八卦为伏羲所创,伏羲葬在淮阳,蓍草就长在他的墓后。蓍草是公认最好的卦具。用它来预测股市,自然会准的。这些逻辑他不能给别人说,怕泄露了天机,只能闷头发财。连他媳妇都不知道,媳妇只是觉得他神,每每在人多的场合吹嘘他的炒股心得。他一听就笑得连屁都放不出来,那些炒股心得都是哄骗媳妇玩的。真正的心得在于神。他曾经和一个专业炒股的团队头头聊过,那个团队头头很真诚地对他说,在中国股市,技术流都是扯谈,价值投资也是胡扯,关键在于内幕。这番话让他从炒股理论上解释了他的技巧:他们,那些神通广大的人,能够从人间,比如官员间、公司间,获得内幕消息,我这是从神那获得内幕,道理是相同的。这使他对自己的选股方法深信不疑。两年后,股市从六千点跌到两千点,他被跌得只剩下内裤时,重新审查这个理论,他依然觉得这个方法大方面没问题,只是小方面出了点问题。
十万元是他两年的工资。他高兴得总觉得需要花掉一些,于是就去吃了海鲜,去买个上档次的手机,去找了小姐,完了还去做了很昂贵的全身按摩。因为对老板说了谎,这让他失去了继续上班的兴趣。何况带着十万元的存款去上班辛苦地挣那几千元钱,这使他觉得会让人笑话的。怎么办?找个生意做做呗。他跟他的老客户打电话,以创业者的口气进行商业洽谈。有一个客户很欣赏他,愿意同他合作。这个客户是做家具生意的,他给他提供的合作机会是从他这进木材。这个生意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他爹在乡下干了一辈子木材收购生意。他回到家,向父母讲述了伟大的创业梦想。客户是明确的,客户需求是明确的,只要收到木材,转手卖给他我就能赚到钱,他的逻辑不容置疑。他爸爸作为一辈子的生意人,这个时候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如果木材价格收高了,人家出的价格低,你怎么办?怎么办?持货待售!他向没有文化的老爹讲述了美国商业大亨哈默的经典故事:当年罗斯福上台前,哈默赌罗斯福一定能竞选成功,罗斯福是爱喝酒的,他一上台就必然会废止禁酒令,到那时酒桶生意一定好做,于是他就跑到俄罗斯进了一大批酒桶木料,坐等罗斯福上台。他反问老爹,家具行业至少有十年的黄金发展期,我还担心木材销路?哈默等罗斯福,我在等趋势。赔不了。老爹说不过他,摔下一句话就走了,反正是你自己的钱,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说,那好,我现在就聘请你当技术顾问,木材啥价我还需要你指导哩。
他说的没错。家具行业随着中国房地产十年黄金发展期也一直处于黄金发展期。但是家具行业的发展潜力并不代表杨树的发展潜力。他不听老爹的劝阻,购进了大量杨树。一开始,那个客户还可以按照合同进行收购,后来却降价也不要了。一打听才知道对方的资金出了问题,处于临近破产状态。别的家具厂家对杨树不感兴趣。大量的杨树堆积在他家的院子里,老爹每天看着这些木材就像是棺材。十万元不能白扔,禁不住他的纠缠,老爹将箱底的十万,从他姑家又借了五万,为他凑够了十五万元钱,希望他通过购进别的木材进行翻身。
老爹说,咱们俩得合计合计。夕阳骑坐在院墙上。一只母鸡因为外遇正在被公鸡狂揍。满院的木材像是围观的群众一样围观着这对父子。老爹坐在堂屋门口西面,他坐在堂屋门口东面。老爹说,我来问你,你只需回答。尽管这不是他喜欢的方式,但也只好同意。你说你这次准备进哪种木材?花梨木。十五万块能进多少?进不了多少。你卖给谁?张姐,半个月前来咱家考察的那个老总。她凭什么从你这进让你赚差价?她可以从原产地进的。可能想帮我一下吧,已经签订了合同。他将合同展示给老爹看。他开始嫌弃老爹啰嗦。原因?有些原因他是无法讲明的。老爹仔细地看了合同,愤然离身。合同都签了,我还跟你在这谈个屁。不履行合同,你违约不是照样得赔钱吗?龟小子!
他其实将了老爹一军。合同违约额是五万。如果不履行合同,五万就等于送给了张姐。严格按照合同履行,各种因素考虑下来肯定是稳赚。老爹问得对,凭什么让他赚差价?实质因素是张姐忙不过来,没有精力去原产地选材进货。还有一点小因素,那就是他和她的关系。她是他在广告部工作时的一个客户。杨树木材砸在手里后,他同她联系,说明了情况。她来他这里以考察的名义看了他的木材囤货。他像获得救命稻草一样接待她。尽管她不需要杨木,但是在这次交往中显然两人都加深了好感。他甚至怀疑她是来这边散心情的。他村北面有中国国内最大的内陆湖,原生态,野鸭在水里畅游,野鸡在湖面上飞翔,风吹着野草歌唱,再郁闷的心情在一眼碧波下都会豁朗、愉悦。他陪着她游览了湖。一叶扁舟泛涟漪,他还准备了小菜、谷子酒。说着喝着,喝着说着,聊了很多。她告诉他她刚离婚。接着这个话题,两人探讨了一个社会现象:事业和家庭是不是跷跷板?事业越大家庭就越衰微?她觉得她就是最好的例子。她说她老公拿着她的钱去包养女大学生。这种话题看似与他渴望听到的木材生意无关,其实密切相关。他尽力去懂她的内心。当她微醉的时候,他只好将她送到县城的宾馆。他把她扶上床,站在窗前,夜色渐浓,他虔诚地问自己走还是不走。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他看到她一丝微妙的眼神,于是就决定留下来。夜色将房间以及房间的床、人全部盖上。接下来的故事仅仅在他们两人的记忆中,其他人没必要获得诉说。这就是他所谓的关系。当老爹问他为何让他赚差价的时候,他无法去讲述这个夜晚的故事。他觉得他同她签的合同美妙得有些离奇,但同时又想到另外一个词语:妙手偶得。他在广告部做业务时去过她的厂子,他知道她的实力。
他和她的合同故事接下来的发展确实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她立即按照合同预付了首笔款。他随即去了云南选了木材,然后将木材通过物流运到她的厂子。她在市里面最好的宾馆犒劳了他。宾馆最好的房间在一个别墅上,他和她站在别墅的露台上,彼此相望,眼睛如日月星辰。她对他说,明天就将货款全部打给他。这个承诺让他激动得干掉了一杯红酒。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就可以赚到五万元钱。
算卦人的话险些让她对婚姻产生心理阴影。邻家单位里新来的一个小伙子挽救了她。她骑着车准备下班的时候,在单位门口与别人的自行车撞了。人仰马翻,就像嫖客被抓一样狼狈。一个小伙子轻柔地将她扶起。他们由此相识。她知道他是邻家单位新来的文秘。于是两人有了接下来的交往。这个小伙子姓郭。郭小伙研究生刚毕业,刚参加工作,按理说都研究生毕业了,怎么也得有场或暗恋或明恋或热恋的爱情,他愣是像白纸一样从未经历过这些事。也许是开窍得晚,当他幻想女性的时候,学校的生活却戛然而止,来到了这家多是老头老太太的老干部活动中心工作。生性腼腆的他,每每想起求学期间因为缺少女性而略显苍白的单身生活,就脸红到脖子根部,以至于他在自我意淫的时候总是会出现断片。而她,无须任何人为设计,无须任何造作,上学时与男人进进出出游戏所打下的风情底子,哪怕是一举手,一顿足,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让他神魂颠倒,恍如隔世。他每次见到她都半日心神不宁,像是丢了魂一样渴望见到她。于是他就不停地找各种理由约她。她都应。应着应着发现他也有很可爱的一面。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就像是泄洪一样,一下子接纳了他。她用一场进进出出的游戏彻底地俘虏了他。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双方家长见了面,定了结婚日期。莫名其妙,这次好日子又是定在了7月3日。
他觉得生活是变幻的,这是他用蓍草选股的真实心理。也就是说,能不能赚钱,靠的是命。然而,他在一段成功经验之后开始陷入了信命又抗命的循环之中。所谓信命,就是继续信任蓍草,这就是他所说的大方面;所谓抗命,当他选的股票未能涨停而大盘有几十家股票涨停的时候,他觉得他应该稍微修正一下蓍草给他的结果。这是人性心理的悖论:当我们没有能力的时候,我们可以交给任何因素;当我们拥有能力或经验后,总是会不自觉地去选择一些因素。于是他决定从明天开始在蓍草结果上增加一。这意味着他要选择蓍草给他暗示的前一支股。几天下来,他庆幸这个决定是英明的,他选的股天天涨停。这是他炒股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峰。他甚至小心翼翼地揣测自己会不会也是天上的一个小神,至少也得曾是哪个大神的秘书吧,要不老天怎么如此眷恋我。在一个喝酒的午后,几乎深醉的他虔诚地抽了几根蓍草之后,他很自信地将全部资产押到一支股票上,然后沉沉睡去。
他们仨都把脚翘到桌面上。各自的隐私都说到这个份上,也无所谓拘束了。她冲着他大笑,你的故事不用讲了,你的股票肯定全赔了。他反击,你也肯定没嫁成。也包括他,他指着卖木材的他,你的木材货款也肯定没拿到。
三个人同时大笑起来。
这个哥们儿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三点。努力想了想,才意识到自己变更了股票。打开电脑看,发现所选的那支股票已经跌停。他浑身冒汗。找出那几根蓍草,认真地想了想下午爻出的数字,然后又认真地对比了股票代码,突然意识到他选的股票是在蓍草数字上加了二,而不是一。他看了看大盘,加一的那支股票处于涨停板。他猛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他知道,这次天意没错,而错在他的自己操作上。这种失误让他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可能在劫难逃。
她问他这件事情过去多长时间了。他说过去几年了。他说后面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股市大盘从六千点一直跌了好几年。他的家产全部奉献了股市。她问,媳妇呢,你亏得都没内裤了,媳妇还有内裤穿吗?他说,媳妇哪能等到没内裤穿,早就离了。她觉得话题再聊下去就会越来越没意思。起身来到悬崖边。
她说这个会所选址真有意思。其实心灵导师早就告诉过她,之所以将会所选在悬崖边上,就是让来到会所的每一个人都体会到往前迈可能死往后退才能生的感觉。兵书讲究背水一战。如果人的心理开始认真思考生死问题的时候,才会敞开心扉讲述平常不愿意讲述的故事。这样,心灵才能真正解放、放松。
她其实是不喜欢这种心灵慰藉场所的。她是一个很容易自我解脱、获得快乐的人。但是他、她,之所以这么悠闲地坐在这里讲述各自的故事,是因为他们乘坐去上海的大巴在山脚下出现了故障,大巴的老板同时也是这家会所的股东,为了使他们不寂寞,就随机安排他们坐在这边聊天。她不相信心灵导师的那一套,但是在心灵导师的引导下,她还是忍不住讲述了自己的婚运。生活中不确定性太多,唯一确定的就是过程。不管她在回忆起他是何种心情,他就在那里。
又是在7月1日。当她努力挽留单身的最后两天时光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他因为车祸去世。他所在的单位组织老头老太太夏季游玩,有位老头在途中犯病,他代表单位去处理这件事。结果车在高速上追尾货车。司机没事,坐在副驾驶上的他却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挂上电话后感到失落。她无需去为他送行。她是需要被通知的人,但整个事情不需要她的参与。她在他面前没有身份。这个下午空气寂静得如同一滩死水。她坐在公交车上,任凭这趟公交车围绕着城市行走,然后下车去吃一顿西餐。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发小被狗咬了。那只狗闲逛在路上,发小闲逛在路上,两个生命本没有交集。在一处垃圾堆前,发小准备将咀嚼过的口香糖扔到垃圾堆上,小狗毫无征兆地扑上来咬了她一口,鲜血直流。她给她打电话时反复地重复着莫名其妙这个词。她无言以对。看看天空,云朵有时像狮子,有时像一堆屎,有时像女人的硕大乳房,有时什么也不像,也莫名其妙。
她从悬崖边折返过来,重新坐下。他也无聊,就邀请她一起竞猜那个卖木材的哥们儿为什么会没拿到货款。他说他需要爻卦算一下。她嘲笑他是不忘吃屎的狗,算卦都算得家庭解体了,还不长记性。她懒得去猜测更多的理由。她觉得是那个女人出了问题。卖木材的哥们儿听到她的话后,长叹了一声,默默地点上一支烟。烟雾在桌子边氤氲,像是包着故事的薄纱。
那个女人是何时离开的,他并不知道。他被太阳叫醒。一缕充满喜悦的阳光从窗户爬进来,趴在他的耳朵边唤醒了他的神经。伸手一摸,床上已经没人。站在露台上往下看,她的车也不在。手机打通后,一直没人接。他本是非常信任她,但此刻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的情况让他不由得内心一紧。匆忙洗漱后他去了她的厂子。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厂子已经火烧灰烬,原先堆积木材的地方已经变成一座座黑色的炭山。还有一个老头在守着厂子。询问她在哪里。老头什么都不说。他围着厂子转了两圈,见到了几个人,但都不知道她在哪个地方。这让他有点绝望。他相信此刻的她同样感到绝望。终于有一个人告诉他,她正躺在人民医院里。他赶到人民医院时,他看到殡葬厂的车正将她的尸体拉走。在人生谢幕面前,一切都不值得一提,他的合同不值得一提,二十万的货款更是区区草芥,他内心憋闷异常,却无可诉说。
心灵导师劝说他们仨一起做个游戏。他们仨显然更关心大巴车是否修好。心灵导师讥讽他们,真是越免费越不值钱,平时学员找我上课还得看我有没有心情。她好奇做游戏有什么用处。心灵导师回答说,可以使人生多些可能。她问,哪些可能。她说,很多,比如你,你可能和他结婚。她指了指炒股的哥们儿。她又指了指卖木材的那个哥们儿,他可能一年后成为富翁。然而,她又自言自语说,谁知道呢,我只是说可能。她见他们仨心情寡然地,就起身离开了。
夜色将生灵全部盖上,一切淹没在生活之中,而生活又淹没在时空之中。佛说凡事因果,但何时是因,何时又是果?来过,走过,一切都是过程。
山脚下大巴车远光灯亮了起来,这才是真切的存在。他们仨几乎同时起身,奔向大巴。故事被抛弃在背后,努力往前,也许才是生活隐形且永恒的动力。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