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立凯
当前高校体育史教学萎靡,与20世纪90年代前后繁荣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这固然有社会形势变化的客观原因,然而从方兴未艾的“新文化史”的视角反思体育史教学,无疑能给我们带来诸多启示和借鉴。
20世纪70年代以来,对科学和理性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动摇了包括历史学在内的传统学术范型的根基。“新文化史学”成为史学领域新探索的代表。新文化史将社会和文化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其研究由宏观转向微观,由分析转重述事,由精英转向大众,对传统史学领域和方法进行了较大变动。具体表现为史料的文本化,从因果的角度解释到文化的阐释,从分析到深度描述,从客观主义到文化相对主义。美国文化史学家林·亨特(Lynn Hunt)指出:“新文化史的焦点是人类的心智,文化史研究者的任务是往法律、文学、科学、艺术的底下发掘,以寻找人们借以传达自己的价值和真理的密码、线索、暗示、手势、姿态。最重要的是研究者开始明白,文化会使意义具体化,因为文化象征始终不断地在日常的社会接触中被重新塑造。”新文化史偏重大众文化,彰显民族文化的多样性和个性,关注底层社会和弱势人群,广涉大众物质生活、社会记忆、身体语言、自我或他者的形象、社会行为等。一些优秀新文化史作品借助“深度描写”把书写得生动有趣,对我国史学界产生广泛影响[1]。
我国传统史学以善于历史叙事、人物书写丰满、生动见长,司马迁的《史记》堪称典范。但曾几何时,历史的社会科学功能被过分强调,变成乏味的王侯将相史,成为单纯地以探索所谓历史客观规律的科学,丧失了其人文价值等功能。
高校教学和科研是相辅相成的,就高校体育史学而言,体育史研究的兴盛不仅是体育史教学的基础,也是体育史教学重要地位的体现。20世纪90年代前后,伴随国学热的兴起,体育史研究一度繁荣。国家体委体育史工作委员会的成立,体育文史刊物的创办,体育史学术会议的增多,学术队伍空前壮大,与国际社会联系增强,对各地武术的大规模调查,地方体育史志编撰蔚然成风,一大批体育史著产生,如毕世明的《中国古代体育史》、任海的《中国古代体育》、谷世权的《中国古代体育史》、谭华的《体育史》、崔乐泉的《中国古代体育思想史》等[2]。伴随体育史的研究热潮,高校体育史教学也一度繁荣。
进入新世纪,体育史学发生了巨大变化,体育史学科在很多体育院校和师范院校体育系不再受重视,有些地方减少该门课程的学时,甚至砍掉了这门课程,体育史研究队伍不断萎缩,研究成果减少,研究领域乏散,缺乏集中点[3]。一些体育院校,将该学科合并到体育理论或其他体育人文社科理论教研室,使得目前从事该学科理论研究和教学的专职人员越来越少,研究成果也逐渐减少[4]。目前,体育史教学的基础地位仍然没有凸显,体育史要么没有开设,要么是选修课程,学生对体育史的学习热情降低,体育史教师也产生了挫伤感。
这种尴尬局面的出现和新的社会经济形势是有紧密关系的。首先是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速,社会转型剧烈,祖国传统文化遭受巨大冲击,许多传统的东西要么消失,要么严重变形,体育史教学的窘境是传统文化遭受冲击的缩影;其次,在计划经济转变市场经济过程中,体育领域出现诸多变化,如单位体制下的体育转变为以社区体育为主,城乡二元制壁垒还未打破,群众体育、学校体育和竞技体育发展不协调,老龄化、城镇化对社会体育产生深刻影响;最后,一大批体育学科兴起,如体育美学、体育社会学、体育法学、体育伦理学、体育经济学、体育产业经济学等。这些新课程也冲击着体育史的教学与发展。
体育史教学研究的窘境固然和社会形势有关,但这些都是外在因素,反思体育史教学,“新文化史”的理念无疑能给我们很大借鉴。
历史学可与文学相媲美,不同之处在于文学从生活的体验中构想故事,而历史学是在史料的基础上,借助想象去编排故事。叙事是历史学的生命力所在,古今史家正是借助故事的讲述来阐述自己感觉中的历史。然当今史界,讲故事却成了稀有之物,“大家”都以理论来切割历史,史学的科学化使体育史本来的魅力慢慢淡去。新史学就是要寻回历史的活力,让历史回归历史[5]。历史教学研究固然需要逻辑客观分析,但一味分析归纳,不注重体育史的生动丰富性,可能会使其缺乏鲜活的生命力。
如《后汉书》记载:“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人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浮者。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女,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十余日,廪君伺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6]
由记述可知,巴人首领廪君英勇善战,体育技能突出的形象呼之欲出。巴人早期社会是一个没有组织首领的状态,采取以武选首领的制度,体育技能高超就能做首领,廪君投掷短剑、划船、射箭的体育技能突出,最终成为巴人部族首领,并且带领部落兼并拥有盐泉的“女神”部落。廪君英雄主义、集体主义的勇敢形象,在生动传神的故事演绎中,对当代读者具有潜移默化的巨大感染力。
从行为方式到人际关系再到思维特征,日常生活的所有表象无不与这个民族的精神气质息息相关,文化肌理的每一条纹路的形成都来自于民族精神。这是“文化”区别于其他领域的基本特征。文化史驰骋的舞台也因此表现出与其他专门史研究的不同[7]。“新文化史”的理念是要触及民族核心价值观,这种核心价值观蕴含在民族传统文化之中。
德阳画像砖“习射”[8],左边一人戴冠着长袍,腰间束带佩箭,三箭斜插于箙(箭囊)内,右手执弓,左手搭箭于弦,身体微弯,作准备发射状;右边一人侧身回首,戴圆顶帽,着长袍,右手执弓弦,左手搭箭作射箭状。从姿势和装束来看,二位射手很可能在进行射箭比赛[9]。
图1德阳画像砖“习射”
图中二人尽显儒雅之态,体现了儒家核心价值学说对巴蜀地区的影响。以“礼”为核心的儒家核心价值观渗透到射箭文化中,使这一活动展现深厚的伦理文化色彩,是“大一统”国家意志的体现,是国家认同的重要标志。它体现着中华民族的基本精神与核心价值观:“文质彬彬”。《论语·雍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质彬彬”并非懦弱。历史时期孔子及其门徒皆是武艺高强之人,孔子做射箭示范,“观者如堵墙”,可见其射艺之精湛,但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孔子却逐渐被“误读”,被认为是懦弱之人[10]。当代孔子学院在世界各地成为输出武术等祖国优秀文化的基地,孔子误读的现象应予以纠正,因为这关系到国家形象和民族精神问题。中华民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民族,也是一个尚武,遇到困难危险不畏缩的民族,还是一个热爱和平、勇敢的民族,祖国传统射箭文化中所蕴含的民族精神,无疑具有强烈的教学意义。
“新文化史”兴起是人类学转向历史研究的表现,也是学术取向为非价值判断的文化特殊性和差异性解释,而这种意义的阐释往往和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方法是联系在一起的。著名学者余秋雨到世界各文化圣地展开“文化苦旅”,并写下影响广泛的作品,他学术研究的诀窍就是到实地走一走,不囿于书斋。这给体育史教学的最大启示是大胆创新,走出课堂,到实地田野进行调查,进行体验教学。有体验的学习才是有意义的学习[11]。
淮海区域是我国古代文明最早诞生的区域之一,汉代文化在这尤其发达,汉画像石分布密集,历史文化内涵丰富,体育史料也极为丰富。汉代体育形态丰富多样,有舞蹈、射箭、御车、六博等,武术和射箭活动尤发达,在徐州和淮北出土的汉画像石中,有大量的射箭和比武形象。因此,淮海区域不仅是汉代体育史研究的重要文献来源,也是结合体育史教学进行田野调查的理想区域。
淮海区域的柳孜运河遗址早已蜚声海内外,出土八艘唐代沉船,发掘出土了大量的瓷器,涵盖当时各大窑系,被誉为1999年全国十大考古之一。2014年7月,随着丝绸之路和大运河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柳孜运河遗址成为淮海区域最有影响的世界文化遗产之一。2013年柳孜遗址在第二次发掘中,出土七千余件瓷器等文物,其中就包含有体育文物,有宋代怀抱蹴鞠的孩童形象,有象棋、围棋、棋盘,有木剑,有印着“鸟有千年鸟,人有百岁人”的瓷器等。这些体育文化弥足珍贵,蕴含着丰富的体育文化信息,是开展体育史教学的生动资料。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淮海区域历史时期儿童足球运动的开展对当前“足球进校园”具有深远的历史借鉴价值。淮海区域历史时期重视儿童足球教育,孩童怀抱蹴鞠文物说明宋代柳孜和开封一样,同处于运河经济文化带,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是运河重镇,同时说明蹴鞠活动不仅在开封京都地区普遍开展,在运河古镇柳孜也开展得很红火。活泼好动的儿童尤其喜欢蹴鞠这项古代足球运动,蹴鞠行不离身,足见其喜爱程度。这件文物和国内仅有的几件蹴鞠文物相比是很珍贵的,它如实反映宋代足球开展的普及程度。淮海区域儿童足球运动延续时间较久,据地方志记载,淮海区域直到清朝顺治时期蹴鞠仍然流行,“立春前一日,迎春教场,蹴鞠走马,士民竞往观之。”[12]
图2淮北市隋唐大运河博物馆宋代“蹴鞠孩童”
走出课堂,走进博物馆等地进行体验式教学,涉及到地方体育课程和地域文化的关系,关系到全球化背景下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传承的大课题。地方体育课程积淀地域文化、传承地域文化、选择地域文化、创造地域文化。“走出课堂,重视体验”本质上是新史学的逻辑要求,也是现代体育教育观的要求。
新文化史学重视历史叙事、触及民族精神、重视体验等对高校体育史教学研究具有极大的启发意义。以上粗浅见解只是笔者在高校体育史教学研究中的一点体会。需要注意的是,按照新文化史学的理念和要求,开展高校体育史教学研究一定要有相关的深度研究做基础。在高校教学和研究的关系问题,有的学者就矫枉过正,认为要突出高校教学,不要搞研究,这是不正确的。教学固然重要,体现了高校的本质职能,但优秀的教学必然是有研究深度的教学,教学和研究是泉和源的关系,是一体关系。今后体育史教学中,还须紧密把握史学研究动态,进行体育史教学研究改革,推动体育史教学研究进展。
[1] 罗检秋.从“新史学”到社会文化史[J].史学史研究,2011(4):57.
[2] 王俊奇.体育史研究的进展与前瞻[J].北京体育大学学报,2009(3):7.
[3] 王俊奇.再论体育史的现状和未来走向[J].体育学刊,2007(6):14.
[4] 聂啸虎.中日体育史学界在逆境下的奋争[J].成都体育学院学报,2008(7):7.
[5] 满永.新史学的历史叙事[J].中国图书评论,2007(11):97.
[6] (南朝)范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 彭卫.文化史研究要触及民族精神[J].史学理论研究,2013(1):8.
[8] 高文.四川汉代画像砖[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7.
[9] 曾宪波,张华.汉画中的射箭、击剑和摔跤运动[J].南都学坛(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2):36.
[10] 高培华.子夏为官与空门武艺勇德考[J].史学月刊,2010(9):30.
[11] 杨九俊.唐江澎和他的体悟教学[N].光明日报,2013-9-25.
[12] 丁世良,赵放.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5: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