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鸢尾

2016-01-28 14:32邹金红
满族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太老头

邹金红

【百度词条】蓝鸢尾花语:暗中的思念。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

1

故事的主人公叫葛小云。此时此刻她正望着桌上的一株瘦小植物发呆。她对面的女人戴着大得夸张的太阳镜,几粒雀斑溢出来,在脂粉间漫步。

女人用小城少见的普通话说,老两口,一个八十六,一个八十五。有问题吗?

葛小云的脑子却在溜号,她面前的植物笼罩在盛夏的烈焰中,耷拉着狭长的叶片,连花盆都在收缩。女人见她不说话,眼窝在墨镜后紧了紧,你得搬来二十四小时陪住。女人面无表情地说。葛小云觉得她面无表情是因为她说话时嘴唇恨不得不动。她觉得这么说话的人都是杀人不见血的。为什么这么想,她自己也不知道。

女人见葛小云不说话,突然笑一笑,没问题吧?葛小云点点头。反正要摆脱出租屋的霉菌,这是最好的机会。中介说这家老头子是电大的老校长,姓霍,儿子在银行工作,是个小康之家。

女人又看了看葛小云,你多大了?葛小云竖起两根指头,明年就二十岁了。女人皱了下眉头,十九?葛小云刚想为自己说点好话,这些话,她早就在肚子里打了草稿。却还没等她开口,女人竟一撇嘴,也蛮好,说不定就因为你这年纪,反倒不会有什么问题。说着便扭头喊来中介大婶,说是定下来了,这丫头一会儿就跟我走。葛小云想,这女人找保姆也是够马虎的,只这么说一说,连身份证都不要看。女人转身问葛小云,你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趁现在赶紧问。葛小云脑子断了信号般,猛地想起桌上的花,这是啥花?

女人伸手摘了墨镜,露出一双黑中带棕的眼睛,蓝鸢尾。去的时候带着这个。

2

带这个?葛小云把鼻子凑近花盆。怎么像是接头暗号?

葛小云从不挑剔东家,只要钱上没问题,她是什么都能忍的。想到老家的弟弟,葛小云觉得,能遇上霍家这种雇主是她的运气。

来到七纬路,登上惠福小区某座的五楼,葛小云把花盆放在脚边。霍老太花白的脑袋出现在门缝里,一双老眼逆着头发的方向朝门口望来,葛小云隐约觉得她目光里有些盲点,是散落的阴霾,落在身上却能生成冰冷的刺。霍老太不断地调整角度,像自动调焦的镜头,葛小云觉得自己听见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于是自我介绍。我叫葛小云,你儿媳妇找的保姆。

霍老太苍老的眼皮堆纱叠绉地垂着,随着脖子的颤动不时地抖一下。她晃脖子是为了摇头,我可不要保姆。葛小云连忙凑过去,你儿媳妇已经把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了。说着她指了指身后的行李,毁约是要赔钱的。说这些话,葛小云是底气不足的,她知道其实没这样的合同,要是霍老太不喜欢她,随时都可以换别人来。霍老太把嘴一拧,鼻子歪了歪。赔就赔,谁找你来,你就叫她赔去。葛小云心慌,却猛地想起脚边的那盆花,连忙捧起,可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不成想,霍老太无法聚焦的目光缩了缩,布满老年斑的手臂一松,门便敞开了。

那我就进去了?葛小云胆战心惊地问,霍老太的眼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花。

葛小云站在客厅,酸骚的腐臭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霍老太把花拿进屋里,却把她晾在一旁。她站了一会,发现床上有东西在动,黄花花的被头里钻出个人来。是枯瘦的一堆骨架,上面顶着个圆圆的脑袋。骨架瞪着眼,眼白里有明显的血丝,细细密密,蜘蛛网一般兜起两个眼球。你是谁?骨架子张开嘴巴,露出一口黑黄参半的老牙。这老牙和他衣领上的黄垢相得益彰。葛小云觉得,这个老头猥亵了她的眼睛。她只能把刚才在门口对霍老太说的话又说了一遍。被窝里的骨架瞪着眼,端详了好一会,才把茫然的目光移到门边的霍老太身上。霍老太对葛小云说,你跟我来吧。

3

挤在隔断间里的霍老头像个夹在三明治里的火腿,身边锈迹斑斑的被褥就是隔了夜的生菜叶子。火腿在生菜叶子里翻来翻去,浸淫出人的油渍和菜叶子的水汽,借着窗外炙热的夏阳,一点点发酵。

霍家的味道是从下水道、地板缝、马桶盖、锅碗瓢盆里钻出来的,也是从霍老头的破枕头瓤里、霍老太油腻花白的头发里、更是从房间角落的每一星污垢里钻出来的。葛小云在擦厨房时,想。

霍老太放下手中的笔,把日记本重新插回书架。一盆快要死掉的橡皮树把阴影投在她身上。她的眼睛躲在一边倒的头发后面,斜着脑袋打量厨房里的人。她看人从来都是这个角度,幼年时的眼病让她成了歪脖子。现在,白内障又给她的眼蒙了层猪油。她从兜里掏出个手绢,遮在那只废眼上。是下意识地将短处藏起来,却不成想,这一藏,仿佛举着弓箭潜入草丛,那横飞过来的一瞥好似带着倒戗刺的暗箭。此刻葛小云就觉得自己被暗箭瞄住,每挪动一下,准星就调整一寸,她不明白霍老太布满白内障的眼球是如何将散乱的目光汇聚成一束,又将眼锋对准她身上的某个点。就在葛小云挪动水缸时,她感到暗箭般的目光朝她射来。

擦个厨房用这么多水?!霍老太用老辣的嗓音说,脖子仍旧是歪的。葛小云抬头看她,水多点才能擦干净。已经干净了。霍老太扫了眼厨房,可葛小云觉得她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好了,你过来,我有话问你。霍老太并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扭头就往客厅走。

客厅被死橡皮树的阴影覆盖。霍老太拾起桌上的一张报纸,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上面的新闻标题。葛小云坐下,心想她虽然看起来不和善,却到底还是老校长的妻子。霍老太斜了她一眼,伸出手,身份证呢?葛小云连忙跑去翻出来,擦了擦手,递到霍老太手心里。霍老太的手心很黏,也不知刚碰过什么,可能是烂苹果,也可能是烂桃子,酸乎乎的让葛小云有点恶心。她转过头去,假装打量屋子里的陈设。电视柜上一张年代久远的婴儿照吸引了她,画面上的小孩皱着眉头,眼神怨忿地望着葛小云。没有任何属于婴儿的夸张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照相师,好像这个瞬间与往昔的每个瞬间都一样,年幼的她并没有因此感到兴奋或惊慌,只是隐隐地不爽快。照片从孩子的嘴角裂开,绵延到看不见的虚空里去。当时间具体到纸上,就好像把水凝成了冰——白垩纪的老冰。

葛小云扭过头去时,霍老太仍握着她的身份证打量,嘴角憋住,似憋着什么话,又仿佛憋着什么情绪,让葛小云很不舒服。是不是我的年龄让你担心了?我以前做过两家保姆,什么活都会干,我做饭也挺好的……

你多大?葛小云愣了,心想她看过了。只好一字一句说,我十九岁。霍老太歪着脑袋,样子有点像旧照片上的婴儿。她半张着嘴巴,愣了半晌,才又开口,瞎说,你少说也得二十五六岁。葛小云连忙指着身份证,奶奶这上面写着,你自己看。霍老太只瞪着一双半明半灭的老眼死死盯着她。葛小云想,身份证上只有出生日期,没岁数,年龄大了算不来的。于是葛小云嘟囔着将身份证上的日期加加减减。老太太歪着脖子听。那双暗箭似的目光此刻被松垂的眼皮挡住,神情渐渐安详下来。

霍老太把身份证还给葛小云时,葛小云发现她手心里的粘液不是烂苹果也不是烂桃子的,而是手绢上的汗渍。

葛小云没有做晚饭,不是她不想做,而是霍老太早已占领了厨房。她拎着饭锅,站在一块厚木板上,矮小的身子刚好够到灶台。炝锅的油烟暂时掩盖了屋子里的味道。葛小云只能去给花浇水,一抬头,那盆鸢尾正吐着幽绿的光,身体比之前肥大好多。葛小云一愣,心说难道自己记错了?这花一点都不瘦弱呢。

葛小云忽然想起霍老太的儿媳,她仿佛知道霍老太不会喜欢葛小云,也仿佛知道,只要葛小云捧着这盆鸢尾花,她就一定不会赶她走。

霍老太把饭菜盛进小碗,是那种极小的碗,幼儿园里用的。年代久远,已经掉了碴,豁口喷张,好像老校长那口老牙。霍老太迈着八字脚,双腿一弯一弯,两手像秤盘似地保持着平衡。矮小的,歪着脑袋的霍老太,拖着一条壮硕的影,将饭菜亲自送到老伴床边。

葛小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那是个幼儿园孩子常坐的板凳,刷着白漆,时光将漆膜剥落,露出寒碜的木心,朽旧的,汗渍和灰尘形成另一层膜包裹着它。霍老太没叫她一起吃,她便只啃一个面包。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孩子用的东西,让葛小云疑心是不是有个泛黄的女孩住在霍老太的身体里。她用力蹭了蹭屁股,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玻璃隔断后的老两口。霍老太给老头喂饭。葛小云意识到她一直没有洗手,便想起刚才她手上黏糊糊的汗渍。这时候,霍老太夹了口菜放进老伴嘴里,老头尖着嘴巴,像动画片里的小猴子,一抽,老牙缝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霍老太斜眼看葛小云,手头却精准得很,一口接一口,把老头子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

葛小云觉得被排挤,但她不想离开,因为霍老太的儿媳出手很大方。老头忽然呛了一口,霍老太把小手窝成个兜,举在老头嘴下,噗,连着唾液吐出个黑绿的菜球。葛小云胃里翻了翻。霍老头一撑胳膊,尿尿,尿。葛小云赶紧站起来,人家可是跟她讲好的,她的任务就是照顾老爷子。谁知霍老太矮胖的身子一挺,把葛小云挡开。她拽着霍老头的胳膊一拉,老头就像块僵硬的木头,被人由横躺变成了直立。他抻着脖子坐在床边,两条腿吃力地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条一条送到地面。葛小云从旁边绕上去,决意要帮一把。老头憋着气,老脸涨得通红,屁股在床沿蹭了两蹭,吭哧一声,站了起来。他站立的两条腿是弯的,于是晃了晃,像个不倒翁。霍老太也跟着晃悠。像吊在一根绳上的两个草人。葛小云从另一边搀着霍老头。借了力的老头子终于挺了挺腰杆,往前迈了一步。颤巍巍,哆嗦嗦。

来到厕所门口,霍老太一伸手,门砰地一声,葛小云便被门板隔在了外头。她心里一噗通,盯住来回扇动的门。门板像个大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她心里,她猛地觉得愤怒。可就在这时,老头子咿咿呀呀地叫,快,快点……门板还在扇动,葛小云看见霍老太佝偻着背,脸几乎贴在他的裆上。她尖着指头,却拨不开打了死结的带子。

葛小云默然立着,她知道此刻该做什么。可她故意站在那,像个旁观者望着门里的两个老人。老头岔着腿,错动的脚步使他整个人颤抖起来。霍老太开始着急,头发垂下来,盖住苍老的脑门,鹰钩鼻变成一个小肉点,亮晶晶的。

葛小云先是闻见了一股骚味,接着,她看见霍老太猴子般抓挠,也不知是带子被解开,还是裤鼻儿被扯落,总之老头的裤子呼啦一声掉下来,他的因久卧而看起来扁扁的屁股出现在葛小云面前。十九岁的葛小云其实撒谎了,她并没有做保姆的经验,更没有伺候过老人。她此时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在收缩。

霍老太直咂嘴,你就不能等一等,等一等……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葛小云觉得,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就算挖了眼珠子,那东西也赶不走了,它像是被魔鬼诅咒的种子,扎进肉里,吸着血,猛地,就生了根。葛小云因此而生气,她觉得自己被亵渎了。她没结婚,更没有男朋友。这些年,她只在私人幼儿园做过一年幼师,后来因为没有教师资格证而被解雇。她的钱都寄给老家的弟弟,她哪有心思谈男朋友,再说,她还年轻。可直到她看了霍老头的屁股,葛小云开始失衡。好似被剥夺了童贞一般,要是有个男朋友多好,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委屈。她为什么会这么委屈?

葛小云懵懵懂懂地开始了她的保姆生涯,她不确定这能为她带来什么,更不确定未来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样的委屈在等着她。她只是觉得不安,隐隐约约,茫茫然的。

也正因为这样,这个故事将如何发展,我说的不算。

4

霍老太每天早上都要读一份晨报,戴老花镜,坐在阳光里。只有这时她才像个老校长的夫人。按说葛小云在霍老太家的工作也并不重,虽说照顾老人,但老太太根本信不过她,别说穿衣吃饭,就连老头子的卧室都不让她进。这倒暗合了葛小云的心思,自从上次的事,她就有意避着老头。其实她心里清楚,这并不关老头什么事,他是背对着她的,就连霍老太都不知道她当时看见了什么,老头就更不用说了。可即便这样,她也难受,是怜惜自己的难受。然而,日子久了,这种难受渐渐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尴尬。沉默的,不愿靠近的尴尬。

老校长并不指示他做什么,他总是躺在他的窝里,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盯着天花板。有时候,葛小云因为好奇,也会在玻璃隔断外面偷偷看他,她发觉,其实老头是个安详的人。他只是邋遢。但这邋遢的根源是霍老太,一个家的好坏,一个男人的模样,不都是女人造就的吗?葛小云虽然年轻,但这道理她懂。她母亲生前总这么说,把自认为有用的东西硬灌进女儿的脑袋瓜。葛小云不笨,听过的,就暗自记下。然而,渐渐的,老头不使唤她,老太排挤她,葛小云觉得自己并不像个保姆,反倒像古代大户人家里的小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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