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吟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死于安乐,或可再生于忧患。春秋吴越交锋,为这条古训佐证,并互相镜鉴。”这是白桦先生2014年为《吴王金戈越王剑》(以下简称《吴》)复排写下的话。今天,上海欣欣向荣的话剧市场上,《吴》的到来不仅说明了创作理念的成功,也揭示了其艺术形式的广阔市场:“历史题材+高质量剧本+实力演员”这种“重量级组合”,依旧洪钟一声,绕梁不绝。可以说,该剧之所以历久弥新,是因为它符合我国广大群众的审美、具有以古为新的特质。
作为上海的青年观众,我对该剧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台词之“中正”。根据白桦先生的剧本,演出中的语言对白几乎没有任何改动,大段诗化的语言中,夹杂着乡土小说的质朴纯真,与严肃的主题相呼应,仿佛崖边一朵小花,在寒风中凛凛地开。可以说,白桦先生的诗人气质在他的剧本中发挥得恰如其分。
请看第三幕西施的独白:
不!我厌烦车水马龙的喧嚣,我怕听含冤受辱的哭声,高高在上,我会眼花头昏,我没有任何奢望,只爱水秀山青,茅屋竹林,绿苹铺满小径;案头常有花香,窗外常有鸟鸣;蔬菜淡饭,清泉当酒随意饮;看不见官吏,听不见杀声;前山是友好,后山是睦邻;嫁一个会种田的男子汉,最好会弹唱,又会做诗文……
我们可以感受到,诗的韵律性使全剧对白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从而折射出历史内部的真实。诗人的文学功底和才气、对生活语言的高超提炼,使剧作者较好地驾驭《吴》的严肃内容。
在我看来,国史话剧是历史剧的一种特殊形态,是“向中华民族过去的时代取材”的话剧,选材以《二十四史》为主要依据,仍把“维持历史的忠实”作为一条重要的创作原则。国史话剧的发展,也要根柢于好剧本。
另外引起我注意的,是舞台上展现出的浓浓的“北京人艺风格”。从大幕一拉起,灯光、舞美、场景、服化风格质朴、精简,再加上演员们拿捏精准的台词,不时出现的“过气”笑点,使观众们仿佛回到了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剧场。这种戏中戏的历史感,特别让我这个九O后着迷。三十多年前的一部话剧,“原样照搬”到现在的上海,仍然能取得相当的成功,是很值得讨论的现象。
去年年初,上海话剧中心也有扛鼎之作《商鞅》的复演,舞台形式大开大合、演员表演大气磅礴。后来得知《商鞅》不是“原样照搬”,还是使后生有点遗憾的。较之北京人艺这部复排大戏,说来奇怪,我竟认为差在一点“拙”。一方面,历史剧是需要布景的留白的,和当前沪上大热的3D舞台剧不同,特效越少带给我的空间可能会更大。另一方面,生活的真实,恰恰是“勾践”的多面性,而并非“商鞅”的扁平化。
从内容上来看,《吴》的剧本脱胎于历史文本,先天具有“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作用。在尊重史实基础上的发挥创造,是创作者历史观的体现。这样的戏剧,必然引发讨论,也是历史剧为大众所喜闻乐见的主要原因。我认为中国的历史剧的民族特色,不在“新编”和“戏说”,贵在“严肃呈现”的社会作用。这与我国古代诗教风化一脉相承。我们看到,《吴》剧中所有的人物都有历史原型,新加入的人物,都是为了“翼辅”历史原型的呈现,而不是“解构”历史原型。可以看出《吴》剧有它的寄托,但也仅仅是选取一个视角,老老实实地在讲故事。这有两方面的好处,一方面,成长起来的新观众永远需要老故事,另一方面,绘事后素。底色纯粹了,才有多角度解读的基础。在中国,吴越春秋的故事家喻户晓,对其改编也应该保持一种底色。只有这样,作品中才能体现一种独特的东方美学,民族的东西才能走出去。
历史的多义性,给创作提供很大的发挥空间。我们从《吴》剧中的一个点,能窥见到这是种“节制的发挥”:《吴》剧第六幕,宫女和范蠡的对话,侧面显示了西施促成了吴王的死,手刃吴王的正是他最宠爱的美人。这是戏剧冲突的要求。不过,这一幕显然有意略去了一些史实。《史记》里自尽前的吴王,是和越王在一起的。越王还一连两次的“不忍”“怜之”,差一点重蹈吴王覆辙,对吴王怀柔放归。《吴》中聪明的范蠡似乎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他认定了执掌在一个人君手里的历史,是个循环的悖论,于是代人君行天命,斩草除根,一手终结了吴越的百年争端。由此来确认勾践的“重蹈覆辙”并不是一个恍惚的巧合造成的,而是他的性格造成的一一因为他是一个悲悯的、情绪化的人,大大丰满了勾践的形象。
可以说,《吴》剧对人物的把握,是先从历史中看出“真人”,抛却扁平化。再执一种高尚的指向去观照,筛选出值得弘扬的或贬抑的人性主题:先老实呈现一个哈姆雷特,剩下的就留给观众吧。历史剧挂着历史之名,更应该清楚“实录”的指向性。在剧本的创作上,恰当地取用历史,使我们更好地关注“人性的探讨”,从而能再向前踏出一步。
这让人联想到英美戏剧的经典套路:保有人性的真实,然后把人物放入离奇的情节,任其选择。横向来看,最近的中国电视剧,则多有扭曲人性使之适应预定的情节,还是走“情节至上”的套路。思路不同,侧重不同,这恐怕是中国编剧的基本的生态环境。然而,情节可以扭曲巧合,人性永不能凭空杜撰。文学创作的灵感,必须源于自身的生态环境,经典是一个文明的底色,我们必须找到一个重塑它的姿势。国外的《梅林传奇》和《神探夏洛克》是现代版的《亚瑟王》和《福尔摩斯》,《权利的游戏》《纸牌屋》更是对人类政治史的发挥。中国的历史剧也应该本诸于经典。这个经典我认为就是国史,由于较早地发明了文字,中华民族对国史记录之详尽,保存之长久,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取用历史的方法有很多种。可以详略,可以剪裁,但是我认为,翔实的考证之外,保有“高尚的观照”是底线。
这里举个侧面的例子,2010年的电影《赵氏孤儿》没有去彰显古人的舍生取义,让观众生出些其他的猜想。事实上,战国时期的取义精神非常普遍,诚可以杀身以成仁的,到了程婴这里,为恩公可以舍子,程勃也可十五年纯粹为复仇而活,这是当时普遍的意义寄托。现在看来,其痛之巨,正是中国式悲剧的宏大所在,如果剧本按照历史记载铺开深挖,故事可能更自圆其说。当然,电影也许是现代人的理解、艺术的再创造,见仁见智。但是一个核心的东西被解构了,就不好冒名顶替了,不如叫做“新某某传奇”,可能接受更多些。
我们可以接受平凡被无限放大,却接受不了宏大被随意消解。封侯拜相大登殿的糟粕可以舍弃,但民族基因中的“节操”不能掉。可以说,大多数的观众赶去看那部电影的时候,是怀有对历史的尊重的。“主人翁之意志”一旦被解构掉,不知道走出剧院,多少人心里是空落落的。
戏剧关注生活的真实、历史的真实,会有更久远的意义。“漫长的历史宛如一条沉重的锁链,吴越春秋的十年只是锁链的一环,环环相似,往复循环……”,《吴》里最永恒的东西,不是贵族的金戈铁剑,而是更孟、乌犁两个劳苦人民的家庭。在短短的吴越争霸的时期里面,他们是可笑的、拙的、无足轻重的,当更孟家中猪圈里养上了两头猪,盖起了两间新房,却预示着整个国家的起来。老渔夫最后的疑问,也预示着整个民族的疑问。
西塞罗认为戏剧应该是人生的镜子,风俗的榜样,真理的造象,不应该是“荒谬的镜子,愚昧的榜样,淫荡的造象。”我同意这种观点。当然观点也仅仅是一个点,讽刺和揭露也是必须的。话剧的舞台放大了生活:复仇王子的蜕变,是对世界冲突的和解;红玫瑰和白玫瑰,是生活中的朱砂痣和蚊子血。油盐酱醋中的玄机,通过舞台的放大,被赋予永恒的意义,这让我们找寻到人生的寄托一短暂的东西必须寄托在永恒上。但,如果真有一种“大戏”,以国史为纲,就应慎重取用,不断规正讨论可能具有的指向性。
在今天的上海,经典、实验、多元并存的话剧环境内,我们期待着更多更好的人艺大戏,期待着国史话剧迎来新一轮回归。因为有无数像我这样的观众已经长大,他们不仅热衷于小资剧场、百老汇和孟京辉,也总期待着一场更好的“大戏”——大戏的作用是向天发问。
总而言之,可以用“允执其中”来评价《吴》,它也稳坐中国话剧的经典交椅。我认为经典有时候必须是“中庸”的,因为创新不得不“试错”,当某次创新遭受挫折,或竞至于成了失足少女的时候,还能回来重新抱紧经典,整装再出发。与当下众多“实验戏剧”相比,也许不够大胆亮丽,但“中庸”是一种不事经营的美态,是历史结发的正房太太。
巧妙的情节带来明快、短暂的反响,深刻的内容引起模糊、悠远的回声。在我看来,北京人艺这样的历史剧是不可缺少的——请允许我叫它“国史话剧”。每个民族的历史都是珍贵并独特的。我们看到,拥有悠久历史的伦敦大剧院,持续保有相当一部分的典正的历史剧,长期上演。国史剧应该成为民族话剧的一个重点,无论说是历史借戏剧还魂,还是历史成就了戏剧的多义性,我们都需要国史剧,我们需要洞箫、牧笛,但我们更需要黄钟大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