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郢格
过士行曾说过:“不能进入灵魂深处的作品就不应称之‘戏剧。”初识过士行作品,是老师在观摩与阅读课上分析《鸟人》“三堂会审”场面,很是痛快;后来又观读了闲人三部曲的光盘和剧本,深深折服;再后来自己做了老师,当代戏剧精品课讲的戏剧家里除了一位编剧,其他全是导演,这一位,便是过士行。新世纪前十年,作为尊严三部曲之首的《厕所》,一如既往地展示出一个优秀剧作家应有的品质和情怀一一对社会问题的敏感,对生存状况的愤怒,对人之为人的悲悯。
之后五年没有再看到过士行新作,直到这场刮得人晕眩的《暴风雪》。并非如两个三部曲,令人过瘾之余沉重,是期盼太久还是该剧时长一个半小时的缘故,总觉得应该有重要的场面还未开始,而已完结的部分只是引子。过士行,应该给观众当头棒喝,在演出中我一直期待被砸中的感觉,却直等到曲终人散,独自面对白茫茫一片。
《暴风雪》原名《五百克》,讲述了一个因病失业的矿工为给女儿支付大学学费铤而走险,他帮人运毒五百克,因大雪阻断通行时奋力铲雪开路而被记者当做英雄,被警察抓到后检验出他携带的不过是玉米粉。于是以电视台为窗口展开了对主角在英雄和罪犯二者间定性的争论,最后在看押室以女儿接受爱慕父亲的小姐的资助继续上学结束。全剧一个重要内容是几名主要乘客总在见缝插针地提出各种众所周知的社会现象,如地沟油、瘦肉精等,记者对摄入画面的素材选择、警察和居民的小摩擦等虽然更具体一些,但就其在剧中的功用来讲,也归为这一类。
问题就这么来了。过士行说过,好的作家应该发现生活中的问题,就像医生一样发现社会中的“病”一一可是,向病人展示多少问题合适呢?是不是把发现的全部说出来,还是集中处理一个?该剧除了容量不小的零散于各方面的针砭时弊,集中在做的事件,究竟占多大的篇幅?这些名目众多的讽刺,一来对主要事件喧宾夺主,二来,由于未曾展开,每一个名目都是蜻蜓点水,只有尖锐没有深刻。三来,承担讽刺任务的角色众多,显得该剧似群像戏,而就戏剧冲突的核心来看,这是一个事件带起的剧。悬念、发现与突转等手法的使用均非常明显,甚至24小时必须排除的时间炸弹这种好莱坞式技法在开端即设置出来,可见是情节为先的构思。
因此,剧作者的主题表达必然不由人物承载,更不是由群像结构来展示众生态。过士行比较喜欢通过群像的描写来绘制社会图景,但《鱼人》也好《活着还是死去》也罢,都是以展示多个人的生存状态为主的,构思起点在人物。而起点在事件上的剧作模式一般是借精心布局之下形成的一种情境来提出难以解答的问题——终于,电视台开启这场定性争论,如何判定英雄还是罪犯一一但过程中仍不忘插播电视购物来增加对电视台、电视节目的讽刺。
与以往剧作相比,弱势在此彰显。“闲人”也好,“尊严”也罢,剧作家从未明说,都是我们在观看剧作之后,于深沉的压抑的厚重的悲哀中,反复思考体会出来的作者隐在背后的哲思。“闲人”里对人类生存困境的悖论思考,《厕所》里对文明、尊严在历史长河中对比展现,令我们深感未来之艰辛。过士行在采访中说:“最好的戏剧,是能从没发生过的事情中,看到本质的东西,这说明他对人生有着深刻的认识。”曾经他就是创作这种最好的戏剧的人,而今,《暴风雪》里充满的只是对社会问题的展示,而没有了剧作家对人生本质的深刻认识。以前潜藏的悖论消失了,在该剧中用外化的直接的辩论来试图引起观众思考。
其实这本是一个颇具争议的讨论,一个人为了自救而救人是否值得表扬?一个人参与了犯罪而客观上完全没有犯罪是否该判刑?一个人为了自以为的犯罪行为却做着救人工作到底算英雄还是罪犯?
对难以定性的问题不通过演绎而是直接发问的做法己不是上策,就在即将严肃讨论时又被热线电话观众投票而简单粗暴地解决了。剧作家是有意为之的解构,抑或是对讽刺社会现象的迷恋?节目内要观众热线电话,节目外还电视购物,讽刺如此频繁,然而这两种形式早己过时。作品中对社会现象的讽刺应该是抓住热点才能引起观众会心一笑,不然嘲讽力度必然大打折扣。
实质上,大量的嘲讽也没有问题,《坏话一条街》便是全篇插科打诨,嘲讽本身就是戏剧动作,全剧不需要中心事件,只一个简单的引子把众人合理地集中在一起即可。《暴风雪》从构思上看,并不具备做这“乱民全讲”类剧的条件。
借用一个事件进行多向度思考的也不是不可能,如《谁该负责》(《爆玉米花》),深究在媒体推动下的青少年犯罪问题是谁的责任,虽然也借进入到这所房子的多个角色之口讽刺社会,但所指涉的对象均是在这个绑架杀人案件上的,因此并不给人零散漂浮之感,每个人的问题都加深了主题。而非《暴风雪》各人谈各人,试图呈现广阔的社会图景,却因为与主要事件关联不强而让人觉得拖了节奏。
节奏不够紧凑除了事件为先与群像讽刺之间的矛盾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舞台调度缺少变化。铲雪车上舞台开来开去,主要乘客几乎一直在场,人物调度也都相差无几。空旷的舞台本来很适合台词量大的戏,演员可以有大的调度而强化台词的表达力度、增加台词表达方式。他们集体的动作可以多变,每个人的不同场戏又可以多变。可惜连镶嵌在舞台地面的转台,都只用了一次,且用得比较单调。过士行导演的舞台,不过是把编剧的台词说出来的空间罢了,不能因为自编自导,就省却了二度创作。
舞台上终于又能看到过士行的作品,然而这场风雪夜里,究竟算归人还是过客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