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叙述中的生存意义解析

2016-01-23 15:21苗变丽
中州大学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叙述

苗变丽

(河南大学民生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当代小说叙述中的生存意义解析

苗变丽

(河南大学民生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摘要:作家池莉、余华、史铁生在处理存在的人生主题时,体现出不同的存在观与人本主义立场:池莉笔下的存在是日常生活中琐碎事实的总和,无法指出一种超越个体物质存在的精神方向,存在的意义被消泯,呈现为无意义状态;余华笔下的存在是对苦难人生的被动忍耐,面对生存苦难仅以忍耐对应之,可能会封住人性的其他出路,使存在遮蔽在忍耐之中;史铁生笔下的存在是对苦难人生的抗争和超越,抗争和超越的力量来源于主体虚设的梦想之光。

关键词:当代小说;叙述;生存面相;生存意义

米兰·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小说是对存在的揭示和勘探,能以特有的叙述、特有的逻辑发现存在的不同方面。[1]5昆德拉一贯主张小说是对存在的勘探。可是存在是本体论最基本的词汇,分指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另外也指向历史社会中的芸芸众生,于是作为小说一词的存在指涉便无所不包。具体到中国当代小说语境而言,这种存在应该是限制性的存在,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中国人的生存状态。

中国当代小说所展示的生存状态其实是丰富多彩的,它呼应着中国社会的历史发展与现实语境的实在情形。如:新时期社会历史的剧烈变革,产生了伤痕小说、反思小说、改革小说;20世纪80年代的政治改革与经济复兴,随之而来的大众文化又勃兴了一个读图时代,于是产生了80年代中后期的新写实小说,等等。这些不同类型的小说反映着中国的社会生活变迁。而今天随着城市化的进程,我们对中国乡土生活的消失有了更深的思考。这种反思引发了生态小说的繁荣。这里选择三个有代表性的作家,对其作品中人物的生存状态加以考察分析。

一、池莉:存在是日常生活中琐碎事实的总和

作为“新写实”小说作家,池莉把城市世俗景象直接作为描写对象,叙述零碎的具体可感的人生片断与人生经验,详尽刻画了市民俗常琐细的日常生活。如她的《烦恼人生》,这部作品描写武汉钢铁厂职工印家厚一天的生活:半夜因儿子摔下床而惊醒,灯绳拉断,排队洗脸,上厕所满员,带儿子跑月票,乘江轮,吃早饭,奔车间,评奖金,听训导,又跑月票又乘江轮,等到天黑睡下……整篇小说都在异常细致地不厌其烦地描写着他在这一天中的生活细节,在24小时内浓缩了他整个琐碎忙乱的生活状态。可以看出,印家厚的生活状态是世俗的、物质的,其存在是日常生活中琐细事实的总和,基本不见精神性,即使有精神性的意向活动,也会马上被严峻的现实生活所湮灭,被世俗考虑所弃绝。譬如,小说中的印家厚收到一封信,信中回忆起他们的知青生活和他以前的恋人,这些过往的浪漫经验引起他心灵上剧烈的震荡和诗意的冲动:

印家厚把信读了两遍,一遍匆匆浏览,一遍仔细阅读,读后将信纸捏入了掌心。他靠着一棵树坐下,面朝太阳,合上眼睛;透过眼皮,他看见了五彩斑斓的光和树叶。后面是庞然大物的灰色厂房,前面是柏油马路,远处是田野,这里是一片树林,印家厚歪在草丛中,让万千思绪飘来飘去……五月的风里饱含着酸甜苦辣,从印家厚耳边呼呼吹过,他脸上肌肉细微地抽动,有时像哭,有时像笑。[2]

但这只是一刹那的震荡和冲动,物质生活的迫切需求使他无暇顾及心灵,心灵的诗意在刹那间旋即回复于平常。现实境遇像一个巨大的吸尘器,将他所有的理想和热情都吸走。印家厚自我安慰到:“少年的梦总是有着浓厚的理想色彩,一进入成年便无形中被瓦解了。”在印家厚看来,日常生活之外的理想都是奢望,作为一个普通人,永远不要心存奢望,不能抱有对自身存在的超越性想象,因为在那样的想象深处,我们通常会责备我们现有的生存。惟其如此,池莉小说中的人物把日常生活经验作为思考问题的全部出发点,从不越过经验的层面去思考问题,其超越性精神都被他们自觉自愿地封闭在现实生活背后。由于精神维度的低下和精神意识的苍白,他们从不会患有生存性的伤寒,既不会觉得过于寒冷,也不会觉得过于燥热。否则,精神的超越指向、心灵隐秘的渴望、爱的激情会使他们与世俗生活形成一种抗拒性的紧张关系。

在池莉的“新写实”小说中,生活褪去了其理想的绚丽色彩,而裸露出庸俗不堪的一面,即便是爱情也不能免俗。池莉的《不谈爱情》,对爱情所具有的柏拉图精神进行了颠覆性的解构,围绕爱情这一浪漫主义神话所形成的一套话语方式被颠覆了。吉玲这个并未受过太多教育的市民阶层的女人,所谓“地道的汉口小市民”,爱情对于她来说是一场实利的算计——她要借之逃出她的小市民家庭和具有耻辱印记的花楼街,进入一种上层市民——知识分子阶层的生活。她以一次成功的扮演——“武汉大学的樱花树下”,少女挎包中掉出的“一本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使偶遇的庄建非进入了她所创造的规定情境,以“朴实可爱”温顺柔情赢得了她为自己选定的男人。[3]而对庄建非来说,则是由于他要为自己汹涌的性冲动找个安全的归宿,看到吉玲颇有几分姿色,就自愿在她布下的爱情罗网前束手就擒。在这里,所谓爱情一方是现实利益的算计,一方是性的满足。因此,市民生活中没有浪漫的爱情,是“不谈爱情”的。众所周知,爱情在人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通常更多与人的精神性追求相联系。既然爱情都已不过是俗望(物欲或性欲)的满足,那么生活中还能有什么超越性存在呢?没有,无一能免俗。在这里一种应付现实问题的经验态度使人与生活之间维系着实际的平庸关系,存在就是与庸常的日常生活达成妥协。

池莉有一部短篇小说叫《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小说的标题昭示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活着就是一切,既是意义又是目的,此外别无依据。这部短篇小说可以说是池莉所有“新写实”小说的题眼,她数篇的“新写实”小说都是这一观念的不同面貌和方式的展示或显现。池莉对市民阶层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活着表达出了充分的理解,理解、甚至欣赏市民这种得过且过、得乐且乐的活法的意义。这些作品在描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家长里短的同时,体现出了其深切的人文关怀,这种人文关怀不是形而上的终极精神支柱,而是具体的形而下的体现,是对城市市民这个群落的每一个人的照拂和关爱,是对日常人生和平常人性的认可。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戴锦华说池莉“为庸常之辈、为‘俗人’、为曾遭不屑一顾的寻常岁月而辩护,并赋予它近乎神圣的尊严与价值。这价值并不存在于超越之中,而就在这现实生存自身”[4]492。

很显然,池莉在这里对存在的意义给出了答案:苍白的灰色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构成了生命存在的理由,存在是人物的日常生活感受,是一种经验化的东西。这种日常生活状态无法指出一种超越个体物质存在的精神方向,而有精神指向的存在才使生命成为一种有意义的过程。池莉笔下的活着是对存在的遗忘,印家厚们找不到根植于他们自身的存在,存在的意义被消泯了,呈现为无意义状态。所以在这些小说中,尽管作者承认活着本身就是存在的意义之源,但读者面对这种苍白的意义又确乎难以释怀。

二、余华:存在是对苦难人生的被动忍耐

余华20世纪90年代的部分小说也表现出了和池莉相似的生存观,只不过和池莉的暖色调相比,余华的创作更多地展现出一种悲冷色调。作为先锋作家出身的余华,他惯于书写生存的暴力、血腥、苦难,及至转型(从先锋到现实)后,生存的苦难仍是他一以贯之的主题。较之前期的创作,后期的苦难褪去了刺目的血腥乖戾色彩,而更显得沉郁苍凉宽广深厚。在《活着》里面,地主少爷出身的福贵在享受了短暂的奢侈淫靡生活之后,经历了一系列漫长的人生苦难,所面对的亲人在他的生命中一个个地相继死亡,直至最后只剩下他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这种起初拥有,又接二连三失去,其打击是惨烈的,但是小说“没有血泪的控诉,没有撕心裂肺的尖叫,甚至都没有愤怒,有的只是福贵在生活中磨炼出来的无边无际的忍耐中包容着一切,以致再大的苦难来临,福贵也能将它消解于自己的忍耐之中”[5]184。这是作者余华为福贵找到的一条缓解苦难的有效途径——忍耐。生活对福贵来说主要是展示他无限忍受苦难的能力,他具有一种相当厚实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一直毫无怨言地忍耐他遭遇到的所有的苦难。

人生无数次的苦难遭遇并没有造成福贵抗争的性格,相反,他走的是一条主体超越之路——从内心深处把苦难稀释软化,从安身立命角度委身在主体的超越信念中,所以他从不怨天尤人。这样一来,福贵已对这苦难的世界进行宽恕,这种宽恕使人与苦难人生的关系就不是剑拔弩张的紧张和对峙,而是和解的承受和忍耐。看似福贵一步步走向生活的绝境,但每次他都从内心超脱了它。加缪说过,人类的命运是悲观的,个人的生活却可以是乐观的,人生是“悲剧性的乐观”。福贵以他自己的一生诠释了这句话,饱经沧桑的福贵老人乐天知命、坦然从容,留给叙述者“我”的是这样的形象:“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6]6

在这篇小说中,尽管作者将人物的生活放在一系列的时代大背景下(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大跃进、文化大革命),但是所有的历史背景都以最大限度的简约来处理,历史背景是可以作为存在处境来理解的。这样,就致使苦难染有更多的抽象原因,它无疑象征着苦难是人的宿命,并不会因为时代状况、社会制度、生存环境的改变而消失,苦难不是一种偶然性遭遇,而是一种永恒性存在。在这一永恒的困境前,余华想要在活着与现实苦难中找到一座桥,无疑,忍耐是他认为找到的最好的一座桥。福贵面对苦难,采取了一种低伏姿态——忍耐。诚如大家所知,在存在的苦难面前,有的人主动出击奋力抗争,像希腊神话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如果说与苦难抗争是一种力量的绝对显现,那么相对而言,忍耐苦难向我们表明的就是软弱,允许人在苦难面前表现出软弱的忍耐,是对人性的理解和宽宥,人有软弱的权利。基于此,可以说余华的《活着》是一次宽容的叙事,具有悲悯的情怀,那种宽容的悲悯感动了我们。但是,又如许多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忍受苦难常常会孕育出一种坚韧的精神,在这种看似柔弱的忍耐中存有一种潜在的力量,从中可以发现生命的顽强与坚韧,背后也有着对人生的坚持和热爱。就此而论,这种忍耐表现了人面对无法改变的事情的尊严,是以低伏的姿态前进来完成生命。

但是,面对生存苦难,仅以忍耐对应之,它可能会封住人性的其他出路,忽视人在被动接受“苦难”时还存在选择性追求的一面,这会带来两种人性弊病:其一,一味地忍受苦难,必然导致人丧失苦难意识,使苦难消弭无形。一个人的自我觉醒意识越强,他的苦难感受就越强。如果一个人的苦难感受都没有了,其自我意识还能存在吗?自我意识丧失了,还有什么能照亮存在呢?所以说福贵的忍耐,又是一种麻木,是放弃自我的随波逐流。福贵没有能力去践行主动态的受难,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对个人的规范。其二,一味忍受苦难,会使人沉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就如昆德拉所说:“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1]40

余华在《活着》的自序中说到:“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6]3这句话和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何其相似。一个是面对生活的平庸,一个是面对生活的苦难,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都采取了低伏的忍耐姿态,从安身立命的角度谋求活着成了最大限度的目的和意义。但是,想要知道人生及其苦难是否具有意义,仅仅谋求安身立命地活着还远远不够,人必须做出有意识的努力,以使生命成为一种有意义的过程。关于这一点,下面笔者借助史铁生的小说作进一步的阐释。

三、史铁生:存在是对苦难人生的抗争和超越

与上述两位作家大异其趣的是另一位作家史铁生。史铁生作品的一个基本主题也是活着。在这一点上,他与余华、池莉可以说有相似之处。但是,他和他们的差异也是非常明显的。史铁生是一位身患残疾的作家,在他的笔下,主人公也大多为各种各样的身体残疾或患疾所困扰。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的下乡知青“我”,《命若琴弦》中的老瞎子和小瞎子,《我的丁一之旅》中的丁一(癌症患者)等等。身体的残疾或患疾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这些人外部的视野,阻碍了他们享受世俗生活的幸福,但不幸也使他们走向了内心深处,走向了心灵内在深刻的思索和细致的思辨。由于内心的支持和精神的力量,这些不幸者尽管身体残疾或患疾,但都有承担自己苦难的巨大勇气和力量,在绝望中苦苦追求着存在的意义,恰是他们对存在意义的探寻使得这些小说充满了不屈不挠的内在力量。

在《命若琴弦》中,老瞎子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睁眼看世界,然而等到终于弹断一千根琴弦,打开药方才发现那是一张白纸,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轰然折断,精神灵魂遭毁灭的哀情无以言诉。哈姆雷特式的“生存还是毁灭”这一伟大精神命题再次摆在了老瞎子面前,生存困惑被置于思想的交锋与深度的拷问中,他的灵魂也在这一精神过程中被撕扯揉搓着,深深沉湎于孤独的冥思和苦难的咀嚼之中。对于老瞎子来说,几十年来弹断一千根琴弦不仅是重见天日、看一眼世界的梦想,简直就成了信仰,靠着这信仰般的梦想,他才获得对一切人生苦难承载的力量,才有决心与毅力去度过最艰难的时光,然而现在一切都崩塌了。所幸的是老瞎子最终没被威胁着精神的沮丧所压倒,在苦难与煎熬中“复活’了过来。那无字的药方就是一部无字的天书,空无中仿佛自有召唤,它无声地告诉老瞎子,“目的虽是虚设,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活着必须要有梦想,要有信仰。否则,人无力承载生活的苦难。这是老瞎子的顿悟,也是史铁生的顿悟,所以老瞎子又给小瞎子开了一道药方:弹断一千二百根琴弦才能最后看一眼世界。这让我们想到叔本华的那句话,人是作为“他的梦想的秘密导演”而起作用的,如果没有梦想,生命会灰头土脸,是梦想的意志力使人在苦难的底色下,自愿起来接受命运,承担责任。

史铁生是在存在的意义上看到了苦难的永恒性,他曾说:

类似于瞎眼、瘫痪这样的绝症,对一个人来说大概是永远无力砸烂的铁屋子,那怎么办呢?对整个人类来说,死亡更是铜墙铁壁,又怎么砸烂得了?也许所有的痛苦并不总能通过人多力量大来解决,并不总能通过在社会上获得平等地位来平抚,并不总能靠清醒理性来面对。既然总有不能通过社会解决的私人痛苦,总有无法通过科学处理的人本困境,那就要允许人歌唱、梦想和信仰![7]303

在这里,史铁生展示了存在的永恒苦难,但当他这样去写的时候,其态度是非常积极的,他有勇气去穿透那种苦难。面对永恒苦难,勇气何来?在史铁生看来,来自于人虚设的梦想之火。在永恒的困境面前,虚设的梦想之光和价值信念赋予了生命自足存在的意义,生存之意义又进而提示了生活的方向感,这样人才能有动力有勇气朝着预设的目标走下去,以反抗苦难。所以史铁生笔下的人物很像是希腊神话中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接受自己的苦难命运中反抗苦难的命运,挣扎着活下去。此乃面向苦难的悲情吟唱,是无奈,也是悲壮。

在史铁生的叙述中,活着就在苦难和梦想之间,活着就是努力追寻梦想的奋斗历程。人消除不了自身的梦想,这梦想使人性变得高贵。在《我的丁一之旅》中,作者征用爱情作为安顿灵魂和梦想的场所,即“爱愿之为信仰”。在小说起首第二片段“引文与回想”中就直接引用了《圣经·创世纪》中的大段文字,用上帝创造亚当和夏娃为他们订立“伊甸盟约”来说明爱情的神圣性。爱情,正是丁一的信仰之维,在他那颗热烈的心里面对爱情有着超出常人的执著。丁一历经歧路终于找到了他的夏娃——秦娥,两人坦露心魂,精神的相互依恋融化在身体的相融中。然而,丁一却借口“欲爱多向”理论,为自己辩护说“既然爱情是人间最为美好的情感,为什么一定限制在尽量小的范围里呢?”[7]189结果在二人的世界中他偏要用上演戏剧的名义引进第三者吕萨,最后造成了一出爱情悲剧,秦娥离开了他,吕萨也追随秦汉而去,丁一最后伤痛而死。史铁生是借着三人三角爱情试验的惨败来从反面证明爱情的神圣性,印证“伊甸盟约”的神圣性。

在史铁生看来,无论梦想的表现寄寓在何种形式中,但对于苦难人生来说,它都是不可或缺的,正是由于梦想的存在,人才有勇气正视苦难,反抗苦难。但是,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切超验的形而上的东西都被解构掉了,梦想很可能被认为是人用以自欺的玩弄自信的把戏,不过是一种极其做作的虚假心态。是的,如果从寻求确定性出发,试图通过种种努力而实现梦想,梦想有可能是虚妄的,正如老瞎子琴匣里的梦想一样,它的遭遇提示我们,一旦事情的确定性被落实,梦想随之也就为绝望所取代。但是,梦想之所以为梦想,是因为梦想乃是对某种不能为确定性所把握的东西的信赖,梦想永远是一种可能性。对于梦想,我们所要做的不是揭穿它们的非真实性和虚幻性,不是求证它们是否与真实世界中的事实一样地真实,而是要借助于梦想的精神幻影的力量充实现在。“衡量一种愿望是否有现实意义,并不在于其能否如人所愿地兑现,不取决于其是否属于‘一厢情愿’,而在于这些愿望能否对我们的生命存在产生积极效应。”[8]246对苦难的理解与生命的把握透出的希望与信仰,使史铁生小说中的人物获得了一种超越世俗经验的精神性存在。这种精神性存在,作为一种尚未被完全实现了的现实,它指的是一种可能性的现实。所以,史铁生在小说中说:“希望,恰恰就是通向,而非到达。” “‘我的丁一之旅’也不止于反映与再现,而更是寻找与探问——寻找与探问生活的可能,或寻找与探问本身的种种可能。”[1]175另一方面,史铁生笔下的存在是一种个人的存在,它一直游离于群体经验之外。结合起来看,史铁生笔下的存在是一种有价值的生存,一种生命存在的自我表征形式,呈现着作为存在的生命之本质。追求这种存在意义的人物,留下的必然是一个存在者为存在而奋斗的姿态。

在当今这样一个多元语境下,池莉、余华、史铁生的小说从各个角度交叉透视人的生存现象。在池莉的笔下,存在是日常生活中琐细事实的总和,是与庸常的日常生活达成妥协,人与生活之间维系着实际的平庸关系;在余华的笔下,存在是对苦难人生的低伏忍耐,从安身立命的角度走一条主体超越之路;在史铁生的笔下,存在是对苦难人生的淬炼,是在梦想之光和价值信仰的牵引下,坚定地走向苦难的信仰之旅。就前两种生存观来说,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一致性,无论是面对平庸抑或苦难,活着是一切,是最低的也是最高的意义限定。这种生存观摒除了人的精神超越性而更关注实际实利的一面。相较之下,史铁生的生存观是一种形而上的思考,它带有更多的精神性,使人的生存融入到了富有意味的精神存在中去,因而人才获得整体性的存在。

如果按存在主义的存在论而言,池莉笔下的印家厚和余华笔下的福贵是一种“自在的存在”,史铁生笔下的老瞎子和小瞎子就是一种“自为的存在”。“自在的存在”是指客观的事实性的存在,它缺乏存在的意义、目的和必然性。“生存没有任何目标或方位,没有任何让人感到鼓舞的力量,既无希望也无绝望,一片混沌庸散的人群散发着千百年来经久不散的惰性遗传。”[9]人们没有超越世俗生活的狭隘眼光而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存在之意义,所谓存在的意义,也仅是为“生命存在”这个事实本身而庆贺。“自为的存在”即是意识的存在,在精神之光的烛照下人有选择性地生活,是一种精神追寻的生活,这种精神追寻赋予了人一种高度。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池莉笔下的沉溺于世俗泥淖的印家厚,余华笔下的被动承受苦难的福贵,和史铁生笔下的老瞎子和小瞎子相比,他们更是精神上的残疾人。

参考文献:

[1]〔法〕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池莉.烦恼人生[J].小说月报,1987(11).

[3]池莉.不谈爱情[M]//池莉文集.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4]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

[5]谢有顺.先锋就是自由[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

[6]余华.活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7]史铁生.我的丁一之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8]徐岱.基础诗学:后形而上学艺术原理[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

[9]孟繁华.庸常年代的思想风暴:韩少功九十年代论要[J].文艺争鸣,1994(5).

(责任编辑刘海燕)

Analysis of the Meaning of Life in the Narrative of Contemporary Novels

MIAO Bian-li

(School of Humanities,Minsheng College of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Abstract:The writers, Chi Li, Yu Hua and Shi Tiesheng, reflect different concepts of existence and humanism in dealing with the life theme, existence.Chi Li’s concept of existence is the sum of trivial facts in the daily life, which cannot indicate a spiritual direction for an individual beyond the material existence.Therefore,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existence is eliminated.Yu Hua’s concept of existence belongs to the passive endurance towards the hardships of life, which may seal the other way of human nature and make the existence sheltered in the endurance.Shi Tiesheng’s concept of existence shows the ordinary people’s struggle against the misery life and the power of fighting and surpass comes from the individual’s imaginary dream light.

Key words:contemporary novels; narrative; existence; the meaning of life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715(2016)01-0054-05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1.012

作者简介:苗变丽(1977—),女,河南兰考人,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民生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

基金项目: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当代历史小说叙事时间研究”(2015—QN—534)

收稿日期:201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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